第七章.屋頂上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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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秋天,胡狼刑滿出獄。 這天,適逢中秋節,海邊不少人放煙花。胡狼遇上滿天花開花落,想起阿雪,自是無限感觸。信步走進嘉謨公園,大概接任的 園丁料理得不好,繡球花病懨懨的,加上沒調節泥土裡酸和鹼的比例,繡球花都開清一色的紫花,花瓣也過早落一地。踱至動 物養殖區,赤猴荷荷認出是他,興奮得在鐵籠裡又叫又跳。 胡狼撿了些較新鮮的花瓣傾進籠裡,就盤著腿看赤猴嚼食。 「荷荷,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抓傷的姐姐結婚了,不回來了。」 赤猴吃完花瓣,一手托著一頦,一手搔著肚皮。人猴相望了片刻,胡狼繼續說:「當然,嫁的不是我啦。告訴你,我好想念她, 真的好想好想。雖然我也恨她,不過,我希望她活得好;如果她有不測,我也是活不成的,我一定會跟她走。她告訴我,人死了 會去一個也是叫『天堂』的地方,我們就可以在那裡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了;可惜,她也是聽人說的,未必可靠,但------」見 荷荷還是一聲不吭,也就不再嘮叨。只是,不知怎地,趁著斑駁的月影,胡狼竟覺得牠眼眶裡濕濡濡的,彷彿在哭泣。 無處可去,無家可歸,過去棲身的地方又堆滿雜物,胡狼只得蜷縮在獸籠前面,也就是阿雪過去經常坐著等他的長石椅上睡覺 。任憑頭上煙花璀璨;他的夢,荒涼而熾烈。2
太陽一升起,胡狼就醒過來。睜開眼,才發覺身上暖暖地蓋著一襲棗紅大衣。 大衣跟阿雪穿過的一式一樣! 狂喜和迷亂搖撼著他,他直覺地認為阿雪回來了,在他熟睡的時候,溫柔地,為他蓋上大衣禦寒。他環顧四周,搜視阿雪的 蹤影,但園裡靜幽幽的,除了輕細的鳥囀,就沒有任何聲息。 胡狼拿了大衣,也不細想,就直奔寧家。 寧母正要出門,見他喘著氣衝到門口,退了幾步,問他:「啊,你出來了,大清早的,有什麼事嗎?」 「阿雪回來了?」 「沒有呀。」 「我不相信。」他將大衣遞到寧太太面前,「你看,我睡著的時候,是她將衣服蓋到我身上的。」 「大衣隨便哪裡都買得到,可能是其他善心人的。胡先生,阿雪不會回來了。你聽我說,她在國外生活得很好,丈夫也很疼她 。如果你為她設想,就不要再去干擾她。」 「我不是要干擾她,我......」 「我明白的,但事情早該過去了。」 寧太太離開之後,胡狼還是不死心,敲了半天門,見沒人回應,就整天守在門外。黃昏來時,覺得肚子餓了,才想到要去找東 西裹腹。 路過小教堂,往事忽如潮湧,禁不住又從破籬笆跨進後院。 這時,祈禱草都已經合起來,迎著淺海那邊吹來的微風,開始了晚禱。崩塌成階級形狀的矮牆還在那裡,胡狼踏上牆頭,爬上 大葉榕的主幹,正要沿彎向屋頂的分枝攀行,仰臉卻看到一個女人背著他,懸乎乎地靠在天使像旁邊。 「阿雪......」果然沒錯,他的寧靜雪真的回來了! 他抓著低垂的氣生根,慢慢站起來,就在他還懷疑那只是斜暉在枝葉間營造出的幻象之際,石像旁邊的女人聽到聲音,轉 過頭來。 女人蓄著長直髮,約二十四、五歲,身形面貌跟阿雪酷似,人也長得娟秀,但她不是阿雪。 直髮女人見到胡狼,表情有點恍惚,朝他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這山坡上的紅繡球,開得好美。」 胡狼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他的心不斷下沈,由天堂墮向地獄。 半晌,想到自己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感到失望,實也無聊可笑,才抖擻精神,問她:「你在這裡幹嗎?」 「等人。」 「等人?」 「嗯。」女人笑著,瞟一眼那片正開得燦爛的繡球花,「我看見本來長得好好的花沒人打理,所以一有空,我就會來澆澆水, 剪剪枝葉;我一直在等那個將繡球種成紅絲帶的人呢。」 等我?奇怪! 她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怎麼會知道我會來? 女人見胡狼兩眼直愣愣地瞪著自己,才收歛起隱隱透著苦澀的笑容,「傻瓜,跟你開玩笑罷了。」 胡狼躡手躡腳走上屋脊,隔著石像,坐在她身邊。 海灣在夕陽下染著蜜蠟的顏色,他入獄前還沒築成的公路堤已經連接,偶然還有些閃亮的汽車駛過;山丘上那座炮竹廠是 沒有了,白鷺卻仍在廢墟上盤旋不息。 「只是過了幾年,景物都不同了。」 女人的感慨,正是胡狼幾要說出口的話。 「要待在這種小地方,果然多少得有點盲目;盲目相信世上沒有更好的地方,沒有更值得追求的事,沒有更值得去關愛的 人。」 「我明天打算到市場去賣花種。」胡狼說得沒頭沒腦的。 「哪又怎樣?」 「我以前是種花的。」 「我......,好了,種花又怎樣?」 胡狼聳聳肩,「我覺得這個地方已經夠大了。」 她嫵媚地一笑,瞅著他膝上的大衣,「我還以為你是來兜售女人衣服的呢。」 「是我------朋友的,她長得跟你很像。」 「你的朋友在哪?」 「她......她在外國,我認為她回來了。」 「你認為------?」 「嗯,雖然我沒找到她。」 日影橫斜,海濱石堤旁邊,榕蔭已將秦宅和幾幢相似的大屋淹沒。女人望著胡狼,歎了口氣,「沒想到,你像我一樣,都是盲 目的;盲目相信自己的感覺,盲目相信自己的『認為』。」3
胡狼早上到菜市場賣他培養出來的繡球種子,午後做些零工,倒也可以餬口。那個他在屋頂遇到的女人,每隔一兩天,就會 來光顧。一個月轉眼過去胡狼體會她的相助之情,心中漸漸存了感激。 一天,她到菜市場來的時候,胡狼問她:「我叫胡狼,你呢?」 「我姓陳。」女人有點猶豫,「姓陳,陳------早蕊。清早的『早』,草頭下面埋了三個心的『蕊』。」 「謝謝你常常來買東西。」 又過了幾天,早蕊來的時候,胡狼正要收拾離開。兩人很自然地走在一起,邊走邊談,倒也十分投契。這時候的胡狼,說話比 以前流利多了。 「你要到哪裡去?」早蕊問他。 「嘉謨公園。昨天剛好找到份幫工,跟過去一樣,在園裡做些雜務;而且,種子也讓你買光了。」 「我常來買,因為總種得不好。每次才長成幼苗,就慢慢枯萎了。」 胡狼細心教會她栽種的竅門,突然問她:「妳有沒有心上人?」 「欸?」早蕊沒料到胡狼問得那麼直接,「我......」瞪著他,話說不出,臉卻紅起來。 「請你告訴我心上人的名字。」 「幹嗎?」早蕊的心亂跳。 「這種花很奇怪,要它開得好,得不斷對它唸咒語。」 「噢,原來......真的很奇怪呢。」 「因為要不斷對種子和長出來的花苗說:『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這樣,花才會長得好;所以,你得告訴我心上人的名 字。」 「我只是愛我心裡的那個人。」 胡狼不明白早蕊為什麼故意迴避他的問題,聳聳肩,「算了吧,沒名字,唸成『我希望心裡的那個人平安幸福』,說不定也 可以。」 「你呢,你怎樣唸這句咒語?」 胡狼有點靦腆,搔著頭說:「都是差不多啦。」 「那告訴我這種花叫什麼名字,總可以吧?」 「『寧靜雪』」 「寧靜雪......」早蕊喃喃唸著,「難怪我種得不好。」說完苦笑搖頭。 轉眼又過了個月。 「偶然經過這裡,想告訴你------」早蕊對胡狼說:「『寧靜雪』的枝葉是長出來了,只是還沒有花,我盼著看它們開花 呢。」 「種花這回事,急不來。」他沒有告訴早蕊,其實,他也正為繡球開得不好而苦惱。 兩人正聊著,早蕊突然坐到長椅上,一臉難受。 「怎麼啦?要不要去看醫生?」 「用不著,」她抱著頭,問胡狼:「你有沒有止痛藥?」 「什麼止痛藥?」 「阿斯匹靈之類。」 「園裡多的是。」 沒多久,他已捧著一把藥片跑回來。早蕊詫問:「你也頭痛麼?」 「不,只是放些阿斯匹靈到水裡去,像劍蘭、康乃馨這類切花會耐開些;沒想到你也有那些花的習性。」 「切花」就是折下來插到瓶裡的花,沒有根柢,也不會結果。 「能耐開些也好。」早蕊痛苦地一笑。 休息了一會,早蕊已恢復過來,臨行,她向胡狼提議:「你請我吃藥,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好麼?」4
一九七零年春天,小島並無大事。 晴天午後,胡狼在園裡修剪枝條,希望花木盡早回復繁榮舊貌,偶然走近赤猴的囚籠,早蕊正將花瓣撒到籠裡。 「今天我不用上班。」她說。 「你怎麼知道牠喜歡吃花?」 「唔......啊,這種猴子不是都吃花的嗎?」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吧。」 早蕊見他幹得起勁,也幫剪除雜草。 「狼,我希望開一家花店,你去辦貨、種花,我賣花......」 胡狼停下來想了片刻,覺得在園裡可以做的事情反正不多,就答應了。 「那太好了,我那天在市場看到你賣種子,就希望我們可以有一家花店!」 早蕊很開心,過了幾天,果真租了個小店鋪,認真找人裝修起來。只是花店選址距離胡狼所住的地方甚遠,往返頗不方便。 「為什麼要找這麼遠的地方?」他問早蕊。 「因為------這個市場,來買東西的人多;而且,」早蕊提議,「你也不必住在籠裡,我可以替你找一個小房間。」 「謝謝你,不過,我喜歡住在籠裡。」 花店開業初期,生意並不好。他們也不氣餒,兩個人一條心,事事做得妥善,出售的花卉品種也越來越多,加上早蕊對人親 切慇懃,買賣雖然仍無太大進帳,但始終可以止了虧蝕。 這天早上,早蕊望著胡狼搬來的幾十個舊木桶,忽然有所感悟,「我明白了,木桶太殘舊,烘托不出花的鮮豔,招引不來顧 客。」 沒多久,她取來一幅紫藍色的緞子,裁成幾十塊方巾,一一覆罩在木桶上。這一來,店裡滿眼是晴空的光澤;當早蕊插上鮮花 ,原來隱匿在灰暗露天市場的小店,頓時散發著繁麗迷人的顏色。 方法奏效,花,果然一早賣完。 這天黃昏,早蕊愉快地望著布篷上暖黃的天光,胡狼卻遞給她一份用紅緞帶束著的禮物。 「是什麼?」 「你自己打開來看看,這是謝謝你讓我為你做事的。」 「你不是為我做事,花店是我們的。」早蕊說著揭開包裝紙,長方形的大匣子裡盛著一襲呢絨大衣,大衣是棗紅色的,跟那 天她在教堂屋頂見過的差不多,只是更為名貴。早蕊看著,臉色一沈,頭垂得更低。 「怎麼了?不喜歡?」 「不,我......我怎麼會不喜歡呢;總之謝謝你啦,我會挑一個最重要的時刻,才為你穿它。」早蕊回復笑意,「傻瓜,以後 別送我這麼昂貴的東西,錢留著自己用,知道麼?」 「沒關係,反正都是你為我賺來的。」 「狼,你跟我在一起,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 「真的?」胡狼臉上一紅,笑著搔搔頭,又對著一盆未開的白繡球喃喃自語,思想著怎樣可以種出好花來。 早蕊欣賞胡狼的幹勁,但天天看著那盆在咒語中生長的花兒,想到即使有日成功盛放,「平安幸福」也與自己無緣,不免有 些淒惻。 這天打烊之後,胡狼如舊送早蕊到小教堂附近。 他不知道早蕊住在哪裡,她也從來不讓他送近家門,「我爸很不開通,暫時不想讓他見到。」早蕊還是這樣說。 「你媽呢?我從沒聽你提起過你媽。」 「也沒什麼好說的。」早蕊沈默了片刻,似乎在自語:「見異思遷!我最討厭人在感情上不專一了。」瞟一眼胡狼,見他愣頭 愣腦的,她苦澀地一笑,「你是個專一的人麼?」 「我......?」 早蕊長歎了口氣。 暮色下,麻石路一片晶藍,街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胡狼想起寧靜雪跟兩個女孩望著伸延的影子,為樂團取名的情 景,一晃眼,原來已經過了六年。 「怎麼老望著我的影子發呆?」 「沒......沒什麼。」 「因為想起另一個人?」 「嗯。」胡狼點點頭。 「我是她的影子麼?」 「早蕊......」 「我明白的。看來,我連這個影子也送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