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紅絲帶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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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的維也納,天晴。

從飛機著陸那一刻開始,一份難以驅遣的哀愁就在入境大樓的過道上迎接胡狼和秦玉鳳,而且不離不棄地,傍著他們的黑 色勞斯萊斯房車駛過大街小巷。

玉鳳的祖父派了司機和一個穿戴隆重的管家來接她。

「先送胡先生到旅館休息。」玉鳳吩咐。

一個鐘頭之後,黑色房車駛進格林鎮。

鎮上有不少外牆鮮豔小餐館,因為附近有個小漁港,沿街小店大都售賣霧燈、潛水銅帽,木製方向舵、繩纜、地圖和跟航 海有關的東西。

房車停在紅綠燈前面的時候,恍惚間,胡狼竟覺得阿雪的背影在賣貝殼飾物的小商店櫥窗外一掠而過。

從一開始,他就失控地追尋阿雪生活的軌跡,他不斷對照她曾經在信中對他描述過的格林鎮。

「夕陽落下之後,」阿雪告訴他,「楓樹,仍在公路兩旁焚燒。」當阿雪眼中燃燒的楓葉,好多年前的深秋飄到勞斯萊斯的 擋風玻璃前面,胡狼只想永遠停在那裡,讓回憶的葉子將自己重重埋著。

房車駛離舊皇家天文台山丘下的小路,男管家向胡狼介紹:「將地球劃分為東、西半球的子午線就在這裡劃過。我們置身 的這個地方,正好是世界時區的起點。」

胡狼點點頭,琢磨著「時區的起點」是什麼意思。

「怎麼不說話?」玉鳳問他。

「沒什麼,我覺得......有點冷。」望著玉鳳慢慢旋上車窗,胡狼感到很內疚,「我只是不太舒服,過幾年,我們夏天來,一 定會好得多。這個地方,冬天美得------」

「好慘烈。」玉鳳苦笑。

玉鳳為胡狼安排的旅館建在一座白樺林裡,是雙層的歐陸式平房。房車駛到門口,管家在滿是聖誕燈飾的廳當裡辦妥入住 手續。玉鳳對胡狼說:「天黑了,大家都累。你好好睡一覺,我先去見我爺爺,明天來找你,我再告訴你阿雪的地址。」

第二日傍晚。

「旅館後面有個湖,不遠,晚飯之後,我們可以去散散步。」

胡狼對玉鳳說。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這後面有一座湖,才安排你住在這裡的。你不是跟我說過,希望見到一個這樣的湖麼?」

「謝謝你。」

飯後,他們坐在湖邊一塊大石上。

玉鳳每隔幾十秒,就向湖扔石子。

「你好像恨透這個湖。」

「我扔月亮。」玉鳳仍舊望著湖面,「狼,聽我說,不要去找阿雪了。」

「為什麼?我們不是已經跟她很接近了麼?」

「就是很接近了,我才......」玉鳳臉色變得凝重,「昨夜,我頭痛得很厲害,我感應到一些事情,這......很難解釋,但請 你相信,我和阿雪是雙胞胎,彼此的感應是很強烈的,聽我說,一切就到此為止,你不要去找她了。」

「這麼辛苦才來到,怎麼可以......?」

「你的出現,對阿雪只會造成傷害;說不定,你們都會遇到很大的不幸,我不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

胡狼望著水中零碎的月影,「請你告訴我阿雪住在哪裡,我自己去找她。」

「不行!」玉鳳斷然拒絕,胡狼從沒見過她表現得這麼堅決,但玉鳳的語氣很快就回復溫柔,「明天,我不來了。狼,原諒我 不夠堅強去面對這件事。你想清楚了,就搖電話到我爺爺那裡找我。」想了一會,囑咐他:「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千萬要冷 靜些,不要太介懷,想一想,還有我這個關心你的人,在這裡......」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轉成哭聲。



2

旅館距離阿雪婚前的居所不遠,從地圖上看,只是在湖對岸的樹林裡。

胡狼以地圖上那顆灰藍湖泊確定了身處的位置,就按著地址,在湖邊仔細加上紅線;這條線,像一條綿長的紅絲帶飄過對岸 ,然後曲折地,伸入一片綠野之中。

湖水,在冬陽下閃耀。

沿圖中紅線走上一會,已穿過旅館後面的樹叢。路旁和湖面的倒影,盡是給北風簡化了的樹,狠狠幾筆,偶然才描上些枯黃 鬱綠。

「不開心的晚上,我會開車到湖邊,望著清朗的月影,想到你曾為我栽培的一大片紅繡球,就連心痛的過去,也籠上了幸福 的顏色。」毫無疑問,這就是阿雪曾經提到,可以跟自己的影子一起散步的湖。

他望著湖上落葉,慢慢走著,心中響起阿雪的話語,以及花瓣在狂風裡飛舞的聲音。

湖的對岸,有一座白色的天主教堂,或著,就是阿雪舉行婚禮的地方。教堂大門緊閉,狗尾草在靜止的空氣裡僵挺著。胡狼望 著那道拱門,想著自己如果在她結婚那天闖進去,喝止這場婚禮,後果會是怎樣?

當然,一切只是幻想。

他沿著教堂後面的小徑一路往前走,不久,一幢門前種滿紅繡球的雙層花崗石平房橫在面前。胡狼知道,那就是阿雪曾經 居住的地方。他坐在屋前一條石墩上,在他煩亂的幻想中,阿雪早上會拉開門,走到車房裡駛出她的開篷跑車,晴朗的日子,她 大概會朝右面那條石路駛去。如果她去買教人栽花的雜誌,她在那段車程裡也許會想到他,他會和姨母在客廳裡笑語,在這 片草坪上看星......

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走過去按門鈴,希望問出一點線索,大門開了,一個黑髮中年女人半個身子探了出來。

「聖誕快樂!先生,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沒什麼,只是,只是......我有一個朋友,她以前住在這裡。」

「啊,你是說雅麗絲(Agnes)吧?」

胡狼竟不知阿雪的英文名字叫雅麗絲。

「是兩年前的事了,房子是她姨母賣給我們的。要不要進來歇歇?」女人微笑著。

大門已經敞開,客廳裡一個男人正在沙發上讀報。

「或者,或者......」胡狼遲疑著,不敢直視屋內,「我可以在外面看看麼?」

「當然。」女人覺得撂下來客不理,有失禮儀,朝花圃勾勾頭,笑瞇瞇地主動找話跟胡狼聊天,「我們剛搬來的時候,這些繡 球花都是藍色的,大片大片的藍色,好憂鬱,好野性。我見它們長得實在太好看了,一直努力種著;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這幾 叢花後來漸漸變了顏色,開得一次比一次紅。」

「在泥土裡埋些鏽釘子,花就會漸漸變藍。」胡狼很為阿雪的心意感動,「然而,說真的,紅花更配合這幢房子。」說完,他 問這個黑髮女人:「請問你知不知道寧小姐,我指雅麗絲,搬到哪裡去了?」

「啊,對不起,她沒有留下地址。」女人想了想,熱心地建議:「雅麗絲不是音樂家嗎?你不妨留意一下有沒有她演出的消 息。我們這裡有很多文娛節目,周圍都可以拿到節目單子。」

胡狼跑了幾間規模不算小的會堂和音樂廳,收集到一大疊節目表,即使過期的也一併捎回旅館仔細翻閱。真是豐盛的文藝生活,就是單看項目也耗去一整個晚上,看的眼睛酸澀,才在一 張印刷精美的宣傳單上瞥見一齣芭蕾舞劇的推介。這是新年假期的應節劇目,在除夕演出一場,在對劇團要角的介紹之後有 伴奏樂團的名稱,以及幾個主要演奏著的名字,其中一行小字印著:

雅麗絲•寧------小提琴。

地點是離格林鎮頗遠的一個運動場上。

舞劇只是某個大型嘉年華會的其中一個表演項目,但已經是胡狼找到的唯一線索。

胡狼按宣傳單上所列電話詢問樂團的詳情,但對方透露的不比宣傳單上的多,唯有即時訂購大後天,也就是除夕的門票;可 惜已售罄,只能屆時到現場去碰碰運氣。

「過兩天,我打算去看一齣芭蕾舞。」

「好哇,我陪你去,我還不知道你愛看芭蕾舞呢。」玉鳳在電話那頭笑說。

「我自己去可以了。」胡狼跟她說明原因,「我只想見阿雪一面,知道她日子過得平安,我們就回去。」

「狼......」

「怎麼了?」

「沒什麼,總之......你好好照顧自己。」

胡狼獨自一人,遊興不濃,這兩日除了在旅館讀報看書,沿湖散散步,就只是反複琢磨著跟阿雪相見時該說的話。



3

一九七零年的最後一天。

傍晚,胡狼乘計程車趕到搭建了臨時舞台的運動場地,人們正陸續進場。

他到售票處補購門券,可惜並無額外空位;來觀舞的大都結伴,即使他付出高價,還是沒人願意讓出一張票子。

到他想到混在人潮裡潛入場中,劇已開演。

偌大的運動場上,只有看台上設有座椅;在舞台正前方,觀眾都是站著看的。

這時,小序曲和進行曲早已奏過,小孩們參加聖誕舞會,圍著聖誕樹跳舞的場面也已經演完。舞台上,換了盡是充滿童話色 彩的佈景;放大了千百倍的瓶子、水壺,鮮紅的大辣椒和胡蘿蔔......

胡桃鉗形狀的玩偶在佈置成廚房的舞台上跳著跳著,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王子,為了答謝助他打退白鼠的克拉拉,王子將她 帶到甜點糖果之國。

弦樂暄天,糖果精靈們就在胡狼面前跳著歡迎的群舞。

他要尋找的演奏席,就在舞台前面的低陷部份,比平曠的草地略高,而且圍繞著鐵欄。大概為了營造節目的喜氣,男演奏者 都穿黑色禮服,女的卻一律鮮紅套裝衣裙;紅黑間雜,十分悅目。

胡狼左穿右插,擠到前排引頸探望,還是不能從顫動的紅影裡辨出寧靜雪的身影。

他踮足,翹首,高躍,甚至激動地踏到鐵欄上張望,全不在意背後的斥喝。

在最後演奏的《花之圓舞曲》裡,「甜點國」那些棒棒糖精靈扮演的侍女,手捧鮮花大跳華爾滋舞;這些隨著舞者旋轉的 花卉,有紅玫瑰、黃百合、白繡球......在同一個空間,同一個舞台,音樂和花,人與自然沛然交融。

也就是在這一刻,在這一場結合裡,演奏席上的寧靜雪發現了胡狼!

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在這裡!

對她來說,胡狼已經死了,她拜祭過他,親眼看到過他的墳墓!

她無力地撂下琴弓,忘了該緊接著拉奏的部分。

就在阿雪忘形地站起來,要看清楚眼前這一幕的時候,胡狼也依稀看到她,揮著手喊她。

阿雪腦海一片紛亂,完全不明白眼前一切的意思。

他怎麼會在這裡?

她一直被人蒙騙?

她傷害了他,背棄了他的愛情?

又或著,她已經徹底瘋了,即使在這樣的場合,還是逃不過幻覺的折磨......

她覺得自己正在崩潰!

這一刻,她只想到要遠遠地逃開去。

當她在鮮紅暗黑的演奏者之間踉蹌穿行,胡狼更確定她就是阿雪。他不明白阿雪為什麼要躲避他,他只知道趕過去,一直追 ,一直追,在人潮裡推撞了一輪,管弦轟鳴交響,他失去了她......

散場的時候,胡狼走回演奏席上查詢阿雪的住址。

「寧靜雪嗎?」樂團總監客氣地回答詢問,「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她住在哪裡。不過,最近她的確很有點不對頭。有一次, 她拉聖桑的作品,你知道,寧靜雪向來愛挑最難的曲子,那天她站在台上,神不守舍,拉到一半就錯漏百出,後來竟然杵在台上 ,奏不下去。好在接近尾聲,寧小姐向觀眾道了歉,以後就沒有公開表演。那場獨奏會,對她的聲譽很有損害,大概也大大打擊 了她的自信心。直到最近,她才加入我們這個管弦樂團,沒想到她還是完全不在狀態;剛才還......,唉,這樣下去,我看她早 晚要退出了。」

阿雪究竟遇上什麼厄逆了?

胡狼步出閘門,人潮早已消退,只有門前一株聖誕樹仍在寒風裡閃著彩燈。他漫無目的地亂逛,一路東張西望,搜尋著阿雪 的影蹤。

不久,商店都打烊了,遊人和醉漢,吵嚷著等待新年的降臨。

他突然覺得很疲累,很空虛。鐘樓上,時針垂直地指著夜空,枯葉、紙屑和人群的歡呼迎面撲來:十------、九------、八-- ----、七------、六------、五------、四------、三------、二------、一------

就在這一剎那,毫無先兆,胡狼昏迷倒地。






引言  第一章.命運舞會  第二章.狼與雪  第三章.別人的花圃  第四章.摧花時刻  第五章.撲火 

第六章.情種  第七章.屋頂上的精靈  第八章.心願碎片  第十章.時間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