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樂與鏈墜
一
旺角的街上熙熙攘攘,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阿儀擠過人群﹐漫無目標地向前行。她本打算買一條金鏈墜。可是﹐幾間金鋪在面前閃過,她卻沒有心思進去。
「媽媽﹐我要喝可樂。」一陣童聲使阿儀頓時停下腳步。 小朋友手里的那瓶可樂﹐打碎了她內心的平靜。
二
三個月就這樣轉瞬即逝﹐快得令阿儀有點不知所措。
三個月前﹐阿儀一考完高考模擬試﹐就獨自赶回鄉下﹐她一想起長途電話另一邊﹐阿公那把似要斷氣的聲音﹐就坐立不安。
因為馬上要迎接高考,而且往返車費對于阿儀家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媽媽本來不讓阿儀回鄉,是阿儀向媽媽說了謊話。
阿儀用替人補習搛回來的錢﹐買了車票﹐車飛快地向鄉下駛去。
一踏入鄉下家門﹐阿儀一眼就看到,黑洞洞廳里的舊藤椅上坐著孤獨的公公。
阿公見到阿儀﹐想說話﹐但又吞了下去﹐想坐起來一時間卻無力﹐雙手只好緊緊地握著舊藤椅﹐而且眼都紅了。
阿儀快步向前用力地握著阿公的手。
「在電話裡聽到你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差,你不知道我多擔心你的身体!我很想帶你回香港!」見到阿公比以前消瘦了許多﹐阿儀的聲音有點沙啞。
「我沒事﹐不去!」阿公喘著氣﹐「還是這裡好﹐不用看人家的臉色。」阿儀知道阿公一向和舅母不和。
因為居港權的問題﹐阿儀從小就和父母分隔兩地﹐九六年才一家團聚﹐是阿公一手把她帶大的。當年一只手就可以舉起她的阿公,現在說句話都很費力,阿儀覺得實在心酸。
阿儀費了很多口舌﹐阿公還是不為所動。
「那可樂喝不喝?」阿儀這時才發現從香港帶來的可樂。阿公最愛喝可樂﹐尤其是阿儀在香港的家樓下那間士多的可樂。
阿公歡天喜地地接過可樂﹐好像一個孩子得到了自己心儀已久的寶物。
阿儀就要回香港了。臨別前,阿公拉著阿儀,喘著粗气,吃力地爬上二樓。他艱難地從自己房間中的櫃底拿出一件衣服﹐再從那件衣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袋。他小心翼翼地從布袋中取出一個舊紙包。發黃的舊紙包被阿公那布滿老茧的大手一層層打開﹐里面原來是一條金項鏈。
「阿公沒甚麼給你了﹐你就留著這個﹐誰都不要說﹐待我去香港再給你買個鏈墜。」阿公打量了周圍一下﹐一邊將那條金項頸鏈放在阿儀的手中,一邊悄聲囑咐著。
阿儀沒說甚麼﹐心裡很不舒服﹐但她卻說不出那裡不妥。
一向都不是很喜歡金色的阿儀﹐覺得這條金項鏈的金色特別的刺眼﹐手握著它﹐心卻覺得很重﹐很重。
「我會叫阿姨接你回香港﹐你千萬不要吸煙,還有......」阿儀不斷在叮囑﹐比老太婆還嘮叨。
幾天後﹐阿姨真的來接阿公。他們乘的船剛抵達中港碼頭﹐救護車已在那裡守候。阿公被送到伊利沙伯醫院。
之後的日子﹐阿儀就在自修室和醫院之間奔波。每天早上,她帶早餐前往醫院。中午就躲在自修室裡﹐為高考備戰。有時,離開自修室後還要到醫院再看一眼喘气更加困難的阿公。
晚上﹐阿儀回到家里,經常听到爸爸那刺耳的咳嗽聲。都好幾個月了,爸爸的病還不見好。晚飯后拿出高血壓藥、鼻藥……似乎已經成了媽媽每天必做的功課。
阿儀眼見﹐卻無能為力。
想多說些關心的﹐但因為十多年的隔膜﹐卻難以啟齒。
心裡實實的﹐但一大堆的數字、公式和文字仍要往腦子塞。
三
幾個星期後﹐阿公被轉送到九龍醫院。因為他被檢查出肺結核。
「我沒有咳﹐甚麼病也沒有。我不是肺癆﹐你們不要亂說。你們把我送到這里是因為你們不想理我。」到了九龍醫院,阿公對家人大發脾氣。
阿儀很理解阿公的心情。以前家里一個親戚得過肺癆。從那以后,阿公就知道這种病會傳染。他害怕自己住進九龍醫院,以後就再也沒人去看他了。
翌日﹐阿儀三兄妹帶著早餐一同來看阿公。阿公見到他們﹐很快地從床上吃力地坐起來﹐眼圈紅了。
「我吃飽了﹐你們早點回去。這兒不干淨﹐阿儀身體一向不好﹐不要在這里待太久。」阿公匆匆吃完早餐,就開始下逐客令。
「你明天要吃甚麼?」這是他們每天必問的話﹐或者三人都想留多一會。
「吃藥吃得口都淡﹐也沒甚麼想吃的。」
每個人都沉默不語。
「還是買瓶可樂吧﹐只有這個有味。」臨別時﹐阿公提出他的要求。
第二天﹐因為家中每個人都沒空﹐阿儀一個人帶著早餐和可樂來到醫院。和往常一樣,阿公捧著可樂﹐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過了一個多月﹐阿公終於可以回家了。全家人都很開心﹐只是還要持續吃半年一大堆肺癆藥。
四
阿儀開始高考。考純數的前幾天﹐她發高燒。爸爸仍然陣咳不止﹐媽媽服藥量也絲毫未減。 阿儀沒敢告訴爸媽她病了﹐只叫哥哥悄悄陪她去看醫生。
終於熬過了高考﹐家裡一切都風平浪靜。
五
一天﹐舅母打電話來,說阿公手腳腫得很厲害﹐而他又不肯入院﹐叫阿儀去勸他。
阿儀費了好多口舌,阿公才勉強答應再次入院。入院前﹐阿公偷偷將一千三百元港幣塞給阿儀,「你留著﹐不要告訴任何人。」阿公吃力地喘著粗氣,「留著買鏈墜。這次進醫院就難再出來,真的難……」
阿公仿佛在向阿儀交待身後事一樣。阿儀接過錢﹐用笑容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和難受。她猜這錢或許是阿公褲袋裡僅有的財產。
「等你出院﹐我和你一起去買。」阿儀從口中勉強擠出幾個字﹐這是阿儀的希望﹐但還可以實現嗎?
阿公再一次被救護車送到伊利沙伯醫院。阿儀又照常到醫院給阿公送早餐:由普通病房送到隔離病房﹐再送到九龍醫院。不過,与以前不同的是,阿儀每次留在醫院与阿公在一起的時間都很短。因為每次阿公都催阿儀立即離開。
阿儀去醫院的時候經常要帶一瓶可樂﹐因為她喜歡看到阿公蒼白的臉上漾出的那絲笑意。
六
爸爸也因肺病住進伊利沙白醫院。媽媽身體也差﹐還要照顧爸爸﹐無法工作。家裡一時沒有收入。幸好阿儀已經考完了高考﹐她和弟弟分別找到一份暑期工。
日間返工,有時晚上替人補習,而且在兩間醫院之間穿梭奔波。阿儀每天除了累﹐還是累。
七
一次﹐不知為甚麼﹐阿公精神很好﹐對阿儀說了很多的話。
「如果你阿婆還在﹐我們就可以一起回鄉下。」阿公很感慨。
「你還是那麼的瘦﹐你的腎不好﹐如果回鄉下就給你買個大頭龜補一補。」阿公言語中流露出他的關心﹐深陷的眼中帶著憐惜。
阿儀沒出聲﹐她知道一出聲的話﹐自己就會忍不住哭。
「你自己拿錢去買個鏈墜。」他還是記掛著這個。
阿儀不知為什麼﹐就說了這些話﹐「好﹐買了後我會收藏好它﹐待出嫁時戴給你看﹐你要快點好起來。」
阿公望著孫女﹐沒說甚麼﹐眼圈又紅了。
之後還說了很多話。
從那以後﹐阿公的飯量由一碗減到半碗﹐再到只吃幾口就說飽了﹐接著只能喝一些流質的食品。沒過多久﹐阿公只能注射葡萄糖﹐病床周圍也多了一些不知名的儀器。
每次家中電話一響﹐阿儀就感到自己的心猛地一縮。
八
本來,爸爸需要做個大手術。但醫生說他年紀大了,無法負荷,只好出院﹐定期到醫院接受藥物治療。媽媽的眼淚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流干的。她已經開始有點麻木了。剎那間﹐阿儀看到了父母額上的皺紋更深﹐頭髮更花白。
九
一天放工回家,兄妹三人準備吃晚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阿儀沒勇氣去接這個電話。
哥哥拿起電話﹐說了幾個「明白」、「 是」﹐就放下電話。阿儀有一種不祥之兆﹐但她沒有勇氣去問﹐只是機械地將飯往口裡堆。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過了好一陣,哥哥終於開了腔「阿姨打電話來,說阿公現在已經昏迷。醫生說阿公可能活不過這兩天。」
口中的飯伴著鼻水一起塞進胃裡﹐阿儀覺得心里發堵。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洗洗臉﹐然后換了件衣服﹐就往外走。
她來到樓下間士多﹐買了瓶可樂﹐向九龍醫院走去。
躺在病床上的阿公﹐合著眼﹐喘著氣﹐很累很累的樣子。
阿姨和媽媽給他喂奶。可是﹐匙勺一放進嘴裡﹐阿公就自然地吐奶出來。
「阿公﹐我係阿儀啊!我給你帶可樂來了,你喝不喝?」阿儀在阿公身邊叫了幾聲﹐阿公有了點反應。眼微微睜開﹐吃力地望了阿儀一眼就閉上眼。阿儀將吸管放進阿公的嘴裡﹐全家人見到可樂沿著吸管一點一點地上升,奇跡般地流入阿公的口中,卻沒有再被吐出來。
十
吵著要喝可樂的那位小朋友﹐滿足地捧著可樂離開士多。
阿儀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
紙錢兒在山頭上飛舞。
兩天前﹐舅舅家少了一個人﹐神台上卻多了一塊冷冰冰的木頭。
阿儀甚麼也沒有買。走到家的樓下,恰好,碰到哥哥和弟弟。阿儀二話沒說﹐伏在兄弟倆的肩膀上放聲痛哭。他們知道,對于阿公的死,阿儀比家中任何一個人都難過。三個人一句話也沒說,任憑阿儀用淚水洗刷哀傷。
一踏入家門﹐媽媽遞給阿儀一個紅色小布袋。
阿儀好奇地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個金鏈墜﹐鏈墜上刻著’健康’兩個字。前天﹐阿儀在媽媽的面前略提了阿公她買鏈墜這事﹐想不到媽媽甚麼都沒問﹐就給她買了。阿儀手握著這個小東西﹐心裡暖暖的。她知道,這是媽媽和阿公的希望。
或許就是因為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全家人才走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