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生活中，是否認識這樣一個他／她？
傻小福生活小記
密室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就不怎麼喜歡跟別人說話了。
我住在九龍一座很舊的公屋的最高一層﹐即十四樓﹐長方形的走廊，每邊有六戶。
走廊一頭是只能容下七人的舊式升降機，每次要坐上這部電梯回家，心都覺得悶悶的，有種窒息的感覺；而另一頭則是沒有人願行的樓梯，那扇防煙門也不知多久沒有被打開過了，而對著防煙門那塊墻上的一個個小洞，佈滿蜘蛛網和灰塵，太陽光想折射進來，也顯得有點有心無力。走廊上的燈時好時壞，在燈壞了的時候，幸好伸手還可見五指，不然就連自己家的門都找不到，在燈亮時，抬頭望一望走廊頂，一條條輸水管和電線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誰也不知它們何時會負何不了而掉下來。
平日大部分時間，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就連每戶唯一可透風的百葉小窗口的玻璃，都被各式的日歷紙給包裹著，別說冷氣，灰塵都溜不過，住客還真有點小聰明。但不知何時開始，我厭惡起每一戶的冷氣機來，對擁有冷氣的他們也沒有了好感，但外出時我卻很渴望坐到冷氣車。這樣的矛盾開始於搬進來這坐公屋的第二年，是否是那時開始沉默寡言起來？我也記得不清楚了。總之，那一年我也原校升上了中六，並愛上了看不同的小說，同年夏天的某天，我正在讀香港女作家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對於那一年記憶，在我腦子裡的就只有這些了。
鄰居
我家是近樓梯那一頭的第二家，除了上學，我甚少出家門，除了上學放學回家外，我家的門也總是閉著的，但從家門上入信的小洞中，我可清楚地看到防煙門。
我家對面住了一對中年夫婦(女的很肥，那就叫她肥師奶吧)和他們剛從內地來港的女兒，天天都會聽到對面肥師奶的咒罵聲和她丈夫的咳嗽聲，很少聽到他們女兒的聲音，我經常放學都遇到她，清純可愛，和我年紀相若，每次見到她，我都會聯想起神秘花園的零污染的音樂，可惜我從來就沒有見她笑過，但我深信她的笑容一定會和這樣的一個地方隔隔不入。
斜對面就住了小虎一家﹐小虎是唯一一個會跟我打招呼的人，他有兩個很時髦的姐姐﹐聽說他的媽媽在一家夜總會做「媽媽」的﹐但我就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爸爸。
最近電梯的其中一戶住著一位老婆婆，是上海人，聽說她有點老人癡呆症，與細兒子住在這裡，她的兒子好像天天都早出晚歸，至今我仍沒有見過她的兒子。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我家左右兩邊住著甚麼樣的人，若不是偶而聽見開門的聽音，我還以為這兩家是空著沒人住的。
其他的幾戶我真的不知是否真的有人住了。
存在
今天窗外面的樹特別的綠，天也特別的藍，陽光也特別的猛。
公園裡的小孩正在互相追逐，有些則在玩著近來最受歡迎的搖搖和陀螺； 公屋對出的大馬路邊，上班一族一面口啃著面飽，一面追赶著巴士；老人家笑容滿面地在閒談；外面的小鳥很活躍地在飛來飛去，吱吱喳喳地叫著；花盤下的小草剛長出嫩葉，在微風中搖擺不定；連家中的小螞蟻，都辛勤地搬著我剛掉下的餅乾碎，艱難地向著自己的家的方向走去……
細菌在空氣中散佈，病毒更毫不留情地在某些地方或人體內彌漫。
我家所在的這幢公屋依然屹立不倒，剛翻新過的外觀沒有一點想塌下的跡象。
所有存在的東西都以自身的方式存在著。
我也照常地上學、吃飯及看書。
地球依然在轉動，迎接著新的一天。
就這樣很順利地我也升上了中七。
傻子
由於我在班中甚少出聲，天天拿著不同的書看，班中的男生就笑我是書呆子，之後他們又笑我像阿福一樣傻，他們口中那個傻子阿福是誰，我至今仍不知道，漸漸地我有了一個新的別名：「傻小福」。看著那班男生那副欺善怕惡嘴臉及空溜溜的大腦袋，我倒一點也不生氣，曾經聽過這樣的一句話，「傻子總認為這個世上除了自己以外誰都是傻子。」
微笑
站在升降機前等著，有點不自然，總覺得有人在注視著自己似的，我望入長長的走廊那邊的盡頭，找不到一個像人的影子，在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距升降機最近的一家的大門半開著，鐵閘卻上了銷，老婆婆就依在那半開著的大門旁，她正在向著我點頭微笑。
一個失去了殺傷力，而且沒有一點虛偽，但卻飽經風霜的微笑，微笑背後是一份失去了能力的自由。
不知為什麼，我討厭起老婆婆那個好像沒有怎樣露過面的兒子來，或者正確一點地說，是在不知不覺間，我厭惡起自己來。突然一個可能發生過而我卻不知道的景象浮現在我眼前，和我相依為命的婆婆，站在門內，望著永遠都沒有人會開的防煙門，無法展示她的微笑。
一個月前我的婆婆過身了，臨走時她跟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零碎到令我捉不到其中的重點，但對於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表示明白地點頭答應，她枯乾的手剛替我抹完那滴不爭氣的淚水後，就無力地掉在病床上，她就這樣安詳地走了，那應該是我中七將近高考發生的事吧。
升降機到達十四樓，我就把老婆婆的微笑留在背後。
之後的日子，老婆婆見到我總會習慣地露出笑容，有時還會用她那帶點上海音的廣東話問我吃了飯沒有，我在等升降機來到十四樓前，回頭看一看那個微笑，也成為了習慣。
小狗
一天放學，準備穿過樓下的公園回家，但感覺好似有東西跟在我背後，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只小狗，全身的主色是非常淺的土黃色，身應該是有兩只手掌的長度，尾巴很短，眼睛很大很有神，我對狗的認識不多，也不知它屬甚麼品種的，只知它出生應該不超過半年，它的臉很髒，黑黑的，像是沒有洗過澡的流浪狗，然而這麼可愛的一只小狗，誰願意遺棄呢？因此我也沒有理它，走了回家。
連續幾天，小狗都這樣跟著我，這讓我開始懷疑它有主人的可能性。
大約一星期後，吃過自己煮的晚飯，我很刻意地來到樓下的公園，四眼搜索，見到那只小狗在公園小遊樂場的膠滑梯底下，一副倦容，像是睡著了，臉和一星期前一樣的黑，我望著這樣的情境，心裡面充滿了對它的憐惜，慢慢地走近小狗，在它的身邊蹲下。
一會兒，它微微睁開，眼睛發光地看著我，並向我友善地吠了兩下，之後就一個勁兒地跳進我的懷裡，就這樣我收養了它，和它相依為命了。
我住的這幢公屋好似不能養小動物的，不過我也大搖大擺地將它抱回家。
和小狗玩著，我被它逗笑了，多久沒有真正發自內心地笑過？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了。
女子
晚上十一點多了，對面小虎家突然吵起來，麻雀聲夾雜著女子尖叫，顯得格外的刺耳。
「不準你再提你那個衰老豆！衰女，我辛苦養你們，你那衰老豆有冇理過我們？」
「衰女！衰女！平時只會得罵！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三姐弟的感受？總之，我只有一個老豆，其他的誰都不認！」
隨後，聽到小虎家的門被大力的關上，帶著怒氣的急速腳步聲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整一層樓又恢復了原有的靜，我在小狗的陪伴下睡著了。
一早醒來，我打開家門，準備外出，只見一名穿著很性感的中年婦女拖著腳向我這邊走來，我認出了那是小虎的媽媽。平時只是匆匆地見面，從來都沒有細心地打量過她。棗紅色的短髮，手和頸都帶著一些很耀眼的飾物，穿著鬆身的衣服也無法掩蓋她略胖的身型，臉上塗上了很厚的粉，但依然可看見額上和眼尾那些不明顯的線條，她的黑眼圈告訴我整夜她都沒怎樣睡過。
她沒見到我，小虎打開門，叫了一聲媽媽，便急不及待地問：「找到大姐了嗎？」
沒有回答。門就這樣關上了。
傍晚，我在家的樓下，見到了小虎的媽媽，她對著那些和她打招呼的男人笑得很嫵媚，這時的她精神多了，她應該是去上班吧。不知是那幾秒的時間，我有點敬佩她。
我在電梯裡碰到了小虎的大姐姐，在空氣都嫌少的電梯內，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沒有打招呼，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站著直到電梯門在十四樓。我留意到她白嫩的手上有被刀界過的疤痕。
旅行
升上了大學，很快無風無浪地完成了大學一年級的課程，迎接我大學的第一個暑假。
決定自己去一去旅行，背著背包到處去走走，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
沒太多的錢，只到了中國大陸的幾個地方。
到廣州享受了一些很便宜的美食，晚上走在廣州天河城的街頭，色彩繽紛的燈把天空照得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和香港的天空一樣，然而一堆不夠十歲的街童纏著要我買花，繁榮的背後往往都帶給了人心酸。
接著到汕頭醫科大學找一個朋友，在朋友的宿舍住了兩三天，和一大班中國大陸的學生聊天，了解到他們向往外面的世界，問了我很多香港的人和事；和他們談起人生問題，他們都有獨特的見解。剛好這一次到汕頭，遇著了他們一個名為「三下鄉」的義工活動，到一些很窮的村落為那裡的村民免費診病及推廣醫療衛生，我也跟去了，那裡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電腦……可以說甚麼都沒有，只有黑黑實實的村民和彷彿要倒下的木屋和石屋，以及一切最天然的資源。因為家貧，很多小朋友都沒書讀，但他們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的自然，我在香港的小朋友臉上很少見過。
之後，到了福建一個香港朋友的鄉下，他在那裡接我了，他爸爸是一間四星級酒店最高領導人，因為我在餘下的兩天內，出入有司機接送，在酒店大吃大喝，睡朋友一間比酒店更漂亮的別墅。
自己一個人坐汽車回港，當窗外的景物由農田矮屋變為高樓大廈，我突然感觸起來，「貧或富，生活中的兩極端，當中每一個人都以自身的方式活著，然而當行到生命的盡頭時，貧死或富死，分別又有多大呢？營營役役的香港人，為了生活而生活，究竟又有多少是為了享受生活而生活呢？」
餘下的假期，我到家附近打工了，忙忙碌碌的，沒有怎樣好好休息過。
自殺
某星期天的早上，我到教堂去了，雖然不是一個基督徒，但還是很誠心地祈禱了，祈禱時心總是覺得很平靜。在街上慢慢地走了一天，形形式式的人，腳步總是那麼的快，滿是邊吃面飽邊追赶著巴士的人。
在街上吃過晚飯，回到家的樓下，一大堆人圍在那裡議論紛紛，還有消防車和救護車，懷著好奇心走過去一看，我被嚇呆了，一地的血水宣佈了一條十多歲的生命的結束，小虎的二姐像睡著一樣，就在那裡靜靜地躺著，再也不會起來。
翻開了報紙，自殺已是不新鮮的新聞。現在的我帶著一副超輕的鈦金屬框眼鏡，依然感受到它的分量，頭重得也差點兒抬不起來了。
腦子裡浮起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文字，人常常羡慕神可得永生，然而在神的所有屬性中，我最同情的就是神不能自殺。小虎的二姐或許不明白吧。她的離開帶走了小虎一家的吵鬧聲。十四樓就只剩下我家對面肥師奶在獨唱，再也沒有了小虎媽媽和他大姐姐對罵聲作伴奏。
咳嗽
大學二年級開始，所修的課程和上年一樣完全提不起我的興趣。
這些日子裡，肥師奶的丈夫不停地在咳嗽，晚上咳得特別的利害。忘記了是那一天聽見肥師奶和誰的對話，她的丈得了個重病，提早幾年退休了，她也因此辭了在酒樓賣點心的工作而照顧丈夫。
「叫你不要再抽煙的，你還是死性不改，你想咳死就算的話，你去、去……我都冇眼睇你。」肥師奶放聲大罵。
「我沒抽。」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三個字令我想到了他日漸枯黃的臉。
「我明明見到你在樓下公園裡抽的，你還賴？身體是你的，你不管，我……也不理了。」不知是不是哭了，聲音聽起來有點竭斯底理，「我都有病，腳又痛，頭又痛，誰又來照顧我？」
肥師奶的音調開始放柔：「你這個病…還不知這個累事！我都是想你活得長長，和我有個伴。」肥師奶那張比她真實年齡老幾倍的臉由抽緊到鬆弛。
對話剛結束，我聽見了對面的鐵閘聲。
「回來了。」很疲累的聲音。
我合上正在看著的《死亡別狂傲》，靜靜地望向窗外，就那樣望著。
柔和的街燈一一亮起。不知過了多久，小狗在吠，我才驚覺要吃晚飯了，對面一家三口也正在吃晚飯了吧。
前兩天，我在大學碰到了肥師奶的女兒，她一個人走著，臉上不帶一絲笑意。
對面的咳嗽聲帶走十四樓原有的死寂的靜。
放下手上的書本，「蘇恩佩寫的。」我對著小狗說完，開始做飯了，心裡不知想到了甚麼。
夜歸
在校圖書館赶完一份明天要交的論文，很晚才回家。
進入電梯，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醉漢。正準備伸手去按十四樓，原來那按鈕己亮著。
到了十四樓，我很快地走了出去，良久都不見醉漢出來，或許是睡著了，或許上錯了一層。我正要打開門時，只見醉漢吃力地走出電梯，雙腳半跪著，雙手扶著牆，頭望著地，做了幾次想吐的動作，搖搖擺擺地拖著腳向我的方向走來，在我家的左面停了下來。
他在衣袋裡不知找甚麼，但甚麼都找不到。他拍了一會門，裡面沒有一點的回應，結果他放棄了，背從門前的鐵閘滑落，彷彿耗盡了最後一分的能量，躺著坐在門前，開始嘮叨起來。
「為甚麼要離開我？」
我望了他一眼，確定他不是在對我說話。
「臭—老頭！要我食死貓，做！做……每日得個做字。」
「走！你全部給我走！」
「我明天就不上班，看你拿我怎樣？好！給我來酒，再飲！」
……
走廊上的燈依然沒有修好，時暗時亮。一個五元硬幣從他的褲袋裡溜了出來，當和地面接觸的一殺那，清脆的響聲打破了寧靜的夜，他睡著了。
我進了屋，呼了一口氣，原來我有這樣的一個鄰居。
生活
學期末的考試將要來臨，但我依然每天躲在圖書館裡看別的書。
由《挪威的森林》開始，近來愛上了看村上春樹的作品，拿上了手就放不下。
晚上，在家聽著披頭四《挪威的森林》這一首歌，想起了主角渡邊，再回想起小時候婆婆帶我到郊外看過的野蒲公英，被風吹到半空，就那樣飄著，永遠也找不到落腳的地點，那樣無法著地的感覺讓我體會到了生活的輕。每逢這樣的時候，特別想念著死去的婆婆。究竟死了的人會到那裡去呢？真的有天國的嗎？離這裡有多遙遠？這裡是位於九龍的一座公屋的十四樓，周圍住著我的鄰居，我們在這裡生活著。
考試的前夕，我在公共圖書館翻譯小說的架上看到了一個吸引我的書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拿回家，看到了深夜，從書中感受到了生活中的「重與輕」，人物和故事帶給我的情緒上的起伏最後還是敵不過睡魔，夜裡好像夢到了近電梯那上海婆婆的微笑，在我這個多月的記憶裡，好似都沒有怎樣見過那微笑了。
消失
從新聞上聽到了政府舊屋村重建的計劃，我所住的屋村也是計劃中的一個小角落，在我還來不及驚喜的同時，小虎一家要搬走了，聽他說他的媽媽已辭掉了夜總會的工作，要再嫁人了。想到了在這裡再也看不到小虎那時的可悲，心頭也蒙上了一層失落。
在電梯等候著，回頭真的不見了老婆婆的微笑，門關著，鐵同樣上了鎖，門內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空間呢？老婆婆或許在裡面睡午覺吧，我依然未見過老婆婆的細兒子。
傍晚坐在窗前看書，肥師奶丈夫沒有咳好幾天，或者病好了吧，一種不快的感覺令放下了手中的書，逗著小狗，他們女兒依然用同樣的力度開門，但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每次夜歸，再也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過，也自那次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醉漢，彷彿由一開始， 他就未曾在這裡存在過。
我和我的鄰居就住在九龍這座公屋的十四樓，在這公屋被移為平地前，我們該往那裡去？在另一幢嶄新的建築物建成之際，有誰會記起我們曾經在這樣的一個空間停留過？
開始
還有一個月就結束我的大學生活，開始有點為投身社會而擔心。前些天，一些中學的同學約我去同學聚會了，不知是否出來社會工作兩三年，電話裡的語氣變得成熟了，但他依然叫我「傻小福」。
小虎在離開時告訴我他戀愛了，再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昔日笑容，久違了。
重覆著每天的動作，上完學就回家，來到樓下，見電梯門正準備關上，我叫了一聲：「請等一等！」
門被打開，見到了肥師奶女兒的臉，依然的清沌，她手上拿著和我相同的一本《聖經》。
「你信神嗎？」
「不信。」
「別人說信祂有福氣。」
「是嗎？」
我們相對而笑，那是我們第一次對話。
當這座公屋消失後，小福會何去何從？他／她將會過著怎樣的生活？請繼續留意傻小福的生活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