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丈夫
袁圓


男主角:康德  女主角:徐培茜

文案:
身份尊貴的他從不曾體會到世間人情的炎涼,
直到他遇襲倒在路邊。
不過,他生命中天使也自此出現——
一個擁有最柔軟的心的女子!
他誓言將她救出煉獄,
給她世上最真摯的愛情!
自小她就不對人付出真情,
以淡漠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而他的細心呵護、他的爾雅風采令她深陷情潮、無法自拔,
沒想到她必須因此做出生命中最兩難的抉擇,
只因他的身份是……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第一章


  「糟糕!已經這麼晚啦?」

  徐培茜瞄了一眼腕上那只戴了好幾年、在路邊攤以五百元買下的手錶,不禁
輕呼出聲。

  若非路過的住家內正播放著七點的晚間新聞,她恐怕仍沒注意到時間哩。

  想到媽和青霞皺著眉頭的臉,她急忙加快步伐,轉入她平常必會繞道而行的
甘蔗田,因為這條捷徑可節省她十分鐘的路程。

  「怎麼辦?」徐培茜恨不得背上有翅膀。「早上開出去的小貨車,在回來的
路上又與人擦撞而送去保養場修理,這下回家一定會被罵得更慘……」

  她一心憂懼著即將面對的尖酸責備,竟忽略了漆黑夜裡所夾藏的陰森和危險
,故當她的足踝被什麼抓住而絆倒時,她撲趴在骯髒的地上愣了少說有十秒才驚
覺不對——「嗄!」她啞然失聲,左蹋右蹬一番掙扎,才擺脫腳下的箝制,乍獲
自由的她嚇壞了,猛往前爬。

  「哎唷……」康德痛苦地呻吟著,本就帶傷的身子根本承擔不住再來的攻擊
,他難受地蜷曲四肢。

  「啊——」原先因太震懾而卡在喉嚨的尖叫,總算破嗓解放,徐培茜腿軟地
掉過頭,藉著由遠遠照來的微薄月光,她只瞧著一隻沾著血跡的大手。

  兇殺,搶劫,姦污,毀屍滅跡——一幕幕聳動的社會版新聞從她腦門快速竄
過,漫無止境的哆嗦直朝毛細孔釋出,她緊緊地抱住皮包,喊得更大聲。「哇—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呀……」

  莫非歹徒知道她剛去客戶那兒收了一筆帳款,所以一路伺機跟蹤她?

  兩旁搖曳生風的甘蔗樹,彷彿彎腰在譏笑她,那高過人頭的枝條,自成一塊
治安的死角,任憑她如何嘶吼,抖動的字句卻似破碎的音符,全讓週遭的黝暗吞
滅。

  「救……我……」聽那慌措的喳呼,康德判斷對方是女性,他勉強撐起自己
向她伸手求援。

  「你別搶我!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這錢若是讓人搶了,她回家一
樣活不成呀!

  徐培茜一想到此,霎時冷靜了不少,她悄悄探手摸索附近的地面,看能否找
著什麼當武器。

  「救……」康德又緩地向前匍匐了幾寸,仰起被血弄糊的視線,他企圖瞧清
楚來人的面孔。

  「哈,有啦,」徐培茜竊喜地舉高好不容易拾取的石頭,正打算狠狠朝他砸
去,卻霍然對上他投來的目光,她頓時僵固偷襲的姿勢,尷尬地抽動著臉頰的肌
肉苦笑。「呃……這……我……」

  「救我——」康德耗盡最末的一口勁兒,然後再也支持不住地暈厥過去。

  「喏……」徐培茜呆若木雞,甚至連大氣都不敢換。

  見他良久沒有動靜,她大膽地用腳尖踢了他一下。

  「喂!」她輕喊,怕是歹徒使詐,緊握石頭的指節均已泛白。

  那個軟趴在地上的男人以無言回答她。

  她仍不放心地盯住他,躡手躡腳地往旁滑移至他伸手不及處,再慢慢站起來
,接著一鼓作氣,拔腿跑到甘蔗田外有人、有燈的地方。

  「喝……」徐培茜汗流浹背,頻頻扭首探詢,確定沒人追來,這才稍稍鬆懈
下來。「好險,好險……」

  捂著跳蹦急劇的胸口的手,還微微地發著顫。

  「嘩!」驀然發現仍握緊的石頭,她見鬼似的趕快把這丟掉,並拿出百米競
賽的精神,沒命地奔馳。

  家,冷峻地立於不遠處,但徐培茜卻不由自主轉頭眺望著她剛逃離的險境。
那張被刺目紅河劃過的蒼白容顫,鮮明得恍若就在眼前,他虛弱的喘息宛如隨時
會停,半迷的雙眸綻著乞憐和希望,他看起來不但沒有殺傷力,反倒像只在風雨
夜與媽咪走散的幼犬,絲毫未具求生的能力,教她萬般不忍,總覺心弦的兩端讓
人抽拉著。

  猶豫不決的思維僅持續了兩秒鐘,徐培茜毅然決然地旋身走回甘蔗田。

        *        *        *

  不要!我不要死在這種地方,我不要!

  「啊……啊……」康德不知道自己在吶喊,直到耳畔有個溫柔的聲音平息了
他的恐慌。

  「先生,你不要緊吧?先生?」徐培茜繼續壓住他亂揮的胳臂,深怕點滴的
針頭會被他弄斷在他的肌肉裡。

  「唔……」康德困難地撐開腫脹的眼瞼,舔舔乾涸的唇瓣。「你是誰?」嘶
呀——好疼!他的嘴角大概破了。

  「路人甲。」她幽默地應話。

  「嗯……」康德想笑,無奈遍體俱痛。

  四周有些吵雜,他轉動眼珠瞄著陌生的人來人往,其中穿插不少著白袍的人
。「這……是哪裡?」

  「醫院的急診室,你受了傷,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但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
天,以確定你有沒有腦震盪。」徐培茜為他蓋上他在惡夢中蹋掉的毯子。

  「腦震盪?」莫怪他覺得頭好重。

  對了,他記起來了,是這位「路人甲」救了他。唉,初次來台灣的第一天就
出事,想想還真嘔!

  「你家電話幾號?我去通知你的家人……」餵他吃藥時,她問。

  康德猛然抓住她的纖腕。「不!我沒……」他是偷溜出門的,假使她打電話
到他家,一切的掩護就穿梆了。

  「你家沒電話?」徐培茜穩住差點灑出來的開水。

  康德歉意地放鬆她的手。「呃……」他不想騙她,可是又不便講實話,只好
搖搖頭。

  「沒電話也沒關係啦,很多人就是怕吵才故意不裝的,」徐培茜卻道她料中
了,而錯把他的遲疑當作難為情,急忙找話安慰他,暗地裡則怪自己問句不懂修
飾。「不然……你家住哪兒?我去請他們過來。」

  「我……」康德沉吟,不知要怎麼辦。

  「你家人……都出去了嗎?」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她此回很小心地試探。

  「不是,我一個人。」康德再搖頭。

  他沒說謊喔,他在飯店租的那個「家」,真的沒有其他人。

  「那你將保卡和身份證給我,我去幫你辦往院手續和填寫病歷表上的個人資
料。」既然他無親無故,她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的家當全被搶了。」即使東西沒失竊,他並非本國人,哪來那些證件?

  「喔?」徐培茜很好奇。他的傷絕對是人為造成的,加上他的衣著,質料好
得不像是偷渡客,因此她猜測,他搞不好是在外面混的「大哥」。

  「我聽說鶯歌的陶藝很有名,特地跑來參觀,哪知在街上遇到扒手。」想不
到台灣的治安這麼差,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嗄!」真是太恐怖了。不過講來有點滑稽,原先她還當他是搶匪,誰料他
才是受害者。「那人你逮到了嗎?」

  康德自嘲地笑著。「我被誘入對方圍堵的陣營,慘遭歹徒同夥們的暗算,這
傷……就是那麼來的。」

  而在他半昏厥的狀態下,他僅記得讓人丟上車,待他較為清醒時,人已躺在
甘蔗田邊,身上值錢的東西亦被搜括一空。

  「老天!你要報警嗎?」徐培茜忍不住輕呼。這類新聞報紙上幾乎天天有,
可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千萬不要!」康德連忙叫出,報警還得了?事情鐵定鬧大。

  噢,痛……又扯到傷口了。幸虧他自幼習武,才沒損及要害。

  「呃……」她詫異地往後退一步。這人幹麼那麼緊張?該不會……她在無意
中招惹了什麼禍上身吧?

  「我的意思……我已經報警了,你不用再麻煩。」頓察自己反應激烈,他趕
緊軟聲解釋。

  倘若他已經報警,他還會趴在甘蔗田裡等死嗎?不過徐培茜一時倒沒心他語
中的漏洞,反倒責怪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喔,那就好。」徐培茜拿起護士放在一旁的初診表格,在姓名、出生年月
日、籍貫……等一般項目上,用筆做了個小記號。「來,你只要填這幾欄。」

  「我……」康德訥訥地接過來,想了半晌仍想不出要用啥托辭,於是又原封
不動地塞給她。

  「你手痛,不能寫字是嗎?」徐培茜體恤地打圓場。

  依照電視上演的,很多「大哥」因環境的限制,受的教育都不多,甭提是寫
字,或許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哩。

  「對。」瞧她講得那麼委婉,康德很想笑。其實她是想說他「不會」吧?「
阿……阿……康,我叫阿康,剩下的,隨便你寫。」

  為了避免日後橫生枝節,他不得不有所隱瞞。

  「隨便寫?!那……你的姓呢?」這可叫她頭大了,她甚至是剛剛才曉得先
生他該怎麼稱呼,況且是一生下來固定不變的基本資料,她如何代他「隨便」寫
?

  搖頭。

  對於不願回答的問題,康德一律搖頭。而她會怎麼想,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就假裝是和我們住一塊的表哥吧,『徐』康。」沒
姓、沒家人,不識字又遭毒打,徐培茜立刻將他歸納為從小伶仃悲苦、四海流浪
的孤兒,不禁心生同情。

  原來她算不差了,不論媽待她如何,起碼她有家和家人,她應更加惜福。

  「謝謝。」康德綻顏微笑。從她矜憫的眼神裡,他明白她已把他的身世想成
有多可憐,他也就將錯就錯。

  不過事實亦是如此,他目前兩袋空空,既不想回家,又不想向家裡救助,處
境除了「窘迫」,沒有二話足以形容。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在表格上填完自己的住址和聯絡電話後,她又
問。那清澈的笑靨渾似她乾淨的筆跡。

  「我希望知道你的芳名,路人甲。」康德放柔目光瞅著她。

  是該讚許她太善良呢,或是斥責她該有防人之心呢?

  從他像死狗般地癱在那兒到她出現,至少有十個路人經過,但各個見了他唯
恐避之不及,只有她沒有棄他不顧,又再回過頭來救他,並一直陪著他直到他醒
來。

  這份恩情,他沒齒難忘。

  「徐培茜。」已習慣所有的視線焦距,是集中在她家裡那位漂亮的妹妹身上
,忽然讓他這麼一瞧,艷紅的霞彩不由染暈了兩頰。

  「好名字。」康德瞄到她在「緊急聯絡人」上寫的就是她的名字,愈發銘感
五內。台灣還是有好人的。

  「是嗎?」如果他瞭解那是「賠錢」的諧音,就不會這麼誇賞嘍。

  「能再見到你嗎?」康德衷心地央請。

  「那有什麼問題,我明天……」思於斯,她赫然留意到時間。「啊……完了
,都這麼晚了,我得盡快回家。」

  本來幫他叫了救護車,她就要走的,可她憶及有一回她盲腸炎住院,那當兒
她多期盼病床邊有人能說說話,所以她不忍心丟他自己一個人,豈料這一留就留
過頭了。

  「拜拜。」她匆忙地抓了皮包跳起來。這下回家她死定啦。

  「嘿。」他叫住她的背影。「謝謝你。」

  「嗯。」她報以嫣然一笑,然後儼如在趕十二點鐘的灰姑娘似地迅速離開。

        *        *        *

  室內幽暗昏昏的,表示媽媽他們應該已經睡了。

  徐培茜戰戰兢兢地將鑰匙插入門孔,再小心翼翼地推著門,唯恐一丁點兒聲
響會把家人吵醒。

  孰料門才露出一縫,客廳的燈光啪地大亮,隨之出現的是徐母刻薄的嘴臉。

  「夭壽嬰那喔,啊你錢收完是給我死到哪去玩啦?」高分貝的叫罵不管青紅
皂白地劈頭轟來,徐母使勁擰住她的耳朵。

  「我沒……」被扭住的耳輪隨神經傳來令人蹙額的痛,清秀的五官全擰在一
起,徐培茜咿咿呀呀被揪進屋。

  「你還哀?」徐母截斷她的解釋,嘩啦嘩啦又是一串。「你以為現在中午三
點半呀?你這死骨頭,我就知道你口袋有點錢沒去花花,心就癢了是不是?」

  「不……」徐培茜根本沒機會開口,又讓母親搶白。

  「哎唷——瞧瞧你這一身……」精明的利眼挑剔地上下打量她,徐母嫌惡地
抿著唇。「啊你怎的搞那麼髒?這紅紅的又是什麼?」

  「呃,那……」是阿康的血,可能是送他去醫院的途中無意沾到的,至於她
衣服上的泥穢,則是當初被他絆倒時弄的。

  但是這些她都來不及說,肥皂劇看太多的徐母,立刻有了最糟的聯想。

  「嘎!你該不是被什麼阿貓阿狗給——」徐母瞪著眼,彷彿她是外星球來的
大怪獸。

  「沒……」徐培茜知道媽誤會了,不過講出來她也不會相信。

  「好哇,你這賤丫頭,一定是你不好到處去招蜂引蝶!」她怒髮衝冠抓著掃
帚,朝徐培茜身上亂敲亂捶。「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打死,我就讓你來做老母。」

  「媽,你聽我說……」徐培茜邊躲邊閃,心裡滿是委屈。

  就算她是真的給人玷污了,媽為什麼不肯施捨她一些安慰和疼惜呢?

  「我怎會生出你這種敗壞家風的女兒呀?你叫我以後怎麼在鎮上做人?」徐
母追得氣喘如牛,不禁抖著掃帚大喝。「你站住!你想惱死我是吧?」

  「你別生氣呀媽,我沒亂來,我只是在路上出了點小車禍啦。」徐培茜怯怯
地停步,趁著媽再殺過來的空檔,一口氣講完。

  「噓!」徐母怒顏要她噤聲,鄉土味甚濃的台語和著嚴苛。「你給我小聲點
,青霞正在睡,你要是把她吵起來,看我怎麼處罰你。」

  只許官方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始至終,她的嗓門都沒母親大,不過她當
然不敢反駁,僅乖巧地頷著首,並趕緊拿出鈔票奉上。

  「今天收的……」

  平常大概也單單此刻,媽的臉色會稍微緩和些。

  「這還差不多。」話語未休,徐母已快手搶過,接著見錢眼開地笑著。「不
是媽愛念你,你都長那麼大了,也該懂點事嘛,否則這樣出去是會呷虧的,媽就
你和青霞這兩個女兒,你這姐姐要做人家的好榜樣呀……咦?」

  這數目似乎算了幾次都不對,好不容易寬鬆的眉頭又皺起,徐母兩手往粗腰
一插,臃腫的松肉隨著怒氣在震盪。

  「說!」她跟著摑來一耳光。「錢為什麼就這些?」

  「貨車撞壞了要修……」徐培茜摔跌在椅子上,撫著臉噙著淚。

  「修修修,修你的頭啦!」徐母拖鞋拎起來又是胡打一通。「修個車要好多
錢?修個車要修到天要亮?啊你是跑到美國去修喔?給我騙!」

  「我沒騙你,下班時間車行有不少客人,等輪到我,時,老闆又檢查了很久
,結果發現那輛貨車太老舊,要換的零件很多,才說要我過兩天再去拿。」徐培
茜抱著頭申訴。「我想省點錢,所以走回來……」

  她講的全是實話,只除了她是一路跑回家,並省略了跑回家前的那段「救人
赴醫」記。而短缺的錢,是因她先拿去替康德付了醫藥費,至於貨車的修理費,
她仍未想出個著落。

  「好哇!你故意走路回家,好讓街坊鄰居全看到,然後誤以為我小氣,我虐
待你,你存心教我這張老臉沒地方擱,是嗎?」徐母拉高了嗓子。

  「沒……我沒有……沒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徐培茜百口莫辯,只
能冤枉地承受母親的怒火。

  滴滴答答的抽噎伴徐母的咆哮,和拖鞋擊於皮肉上的啪啪響聲,混成一種不
協調的悲曲,迴旋在天未明的凌晨;從窗縫呼呼透進來的晚風,終究耐不住長長
的歎息。

        *        *        *

  春天,一直是花木播種、修枝、分株的極適期,亦是徐培茜最忙碌的季節,
只見東方未白,她已在花圃和溫室奔走。

  「偶爾她會藉喝杯水時偷偷懶,仰望漸藍的晴空或深嗅一下撲鼻的花香,但
大部分的光陰,她若想抽空拭個汗均是奢侈。

  「嗨,該吃中飯了。」一雙徹底屬於男性的巨手,拎著二袋熱騰騰的水煎包
猝地出現在她的眼前,緊接著揚起一個男低音,輕輕柔柔的語調,令人感到很舒
服。

  「嗄?!」徐培茜不禁張口結舌。「阿……康?」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康德粲笑地遞了一袋給她,另一袋是他要吃的。「
快吃吧,我在街口那家買的。」

  其實他在旁觀察她有好一會兒了,可是她太專心,以致一直沒留意到的存在
,因此更沒發覺他中途曾溜去買食物。

  「你……怎麼……喏……你不是應該在醫院嗎?」徐培茜怔怔地接過手,雙
眸仍睜得儼如銅鈴似的凝睇他那紫腫未褪、額頭仍貼著繃帶、唇周圍已有一圈青
胡的臉。

  「我就一些外傷,再躺下去也是占病床,故今早醫生便趕我出院啦。」康德
指著附近的那片樹蔭,面含微笑地問:「咱們到那兒坐,好嗎?」

  「啥……呃……好。」徐培茜愣了愣。在家被人吆喝慣了,突然有人徵求她
的意見,她一下子反倒不能適應。

  康德等她坐定了,才坐在她側翼,並禮貌地與她間隔了些許距離。

  「我以為你會再去醫院看我。」許是他生平初次受挫,所以對她適時伸出的
援手特別感激吧?

  這幾天他躺在病床上,腦裡總是掛記著她的身影,可是那日他因為受傷,視
線有點模糊,故而對她的輪廓只有個粗略印象。如今終於有機會細看,他發現她
不是那種一眼就讓人驚艷型,卻非常適合慢慢品味。

  她的膚色比他想像中還要健康,秀氣的五官非常細緻,眉宇沁著的汗珠正在
向烈陽抗議,雙頰透著的潤澤,渾似剛洗過而未拭乾的紅蘋果……原來,認真善
良的女人會是這麼迷人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徐培茜壓根兒忘了
該檔事,就連她的破貨車,亦是車行打電話來催她,她才想到。

  再者她每天都忙得分身乏術,即使想去也沒時間。

  「你怎麼啦?」康德倏地瞅住她露出來的那節藕臂,麥芽肌膚上泛著數個黑
青,其中一個較完整的,形狀看起采有點像……鞋頭的烙印?

  「啊?」話陡然被打斷,徐培茜不明就裡地隨著他的視線瞥回來。「沒,沒
……沒什麼。」她倉促拉下衣袖遮住受媽媽毆責的痕跡。

  都怪剛剛太熱,她一時疏忽而把長袖捲上去。

  「咦?你的左頰也……」康德皺眉盯著那隱於皮下的淡紅直條,心裡已經有
了底。如果他沒猜錯,她那幾處瘀青是遭人摑打造成的。

  「沒事,我……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徐培茜急忙轉移話題。「你怎會
找到這裡?」

  「問護士呀。」既然她不願講,他也不好繼續追詢,只得順水推舟。

  「問護士?」她在這個鎮上不若妹妹青霞有名,何況她就是怕事情傳媽媽的
耳朵,還特別把他送到市區的醫院裡。

  「你病歷表有寫嘛。」見她一臉狐疑,他得意地補述。「不過呢,是計程車
司機幫我找的啦,可是你家沒人。倒是你們鄰居很熱心,那幾位太太告訴我,你
會在這裡。」

  「噢……嗅!」聽到家中沒人,徐培茜本來是鬆了口氣。媽大概去朋友家摸
八圈,而妹妹青霞不是在睡,便是跑出去約會了。孰知他尚有下文,未松完的那
口氣立刻轉為呻吟。

  「怎麼?我打擾你了嗎?」他好像做錯了什麼。

  「不,沒、沒有。」徐培茜苦笑。依她從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長的認知,恐怕
他人尚來到這兒,那些「熱心」的太太們已「敦新睦鄰」地將渲染得不堪入耳的
訊息傳遍整個村裡,再要不了多久,媽大概也會拿菜刀砍過來了。

  「那就好。」他接著掏出口袋內全部的鈔票塞給她。「對不起,我身五分文
,故私自動用了醫院退給我的多餘醫藥費,我聽說錢是你先代我墊的。」

  晃著手裡的水煎包,他又靦腆地笑著。「這食物當然也是借花獻佛。」

  「你身上還有錢嗎?」她沒有伸手去拿錢。

  康德道她是在討債,於是誠實地搖頭和保證。「我目前雖然一貧如洗,但是
那筆醫藥費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待會兒回到出事前住的那飯店,他寄放的大行李中還有一些錢。只是他現在
什麼證件都沒有,不曉得對方會不會讓他領。

  「不急,等你有錢再說,至於這些……」她笑著又把錢推回去。「數目是不
多啦,可你先留著湊合湊合用吧。」

  「喏……」原來他誤會她的意思了,康德感動地看著她。「我們不過是一面
之緣,你為什麼肯這樣幫助我?」

  「人總有困難的時侯嘛。」徐培茜說得天經地義。

  「你不怕我是壞人?」康德詫異地問。

  「你是壞人嗎?」徐培茜反詰。

  「當然不是。」他馬上矢口否認。

  「那不就得了。」徐培茜笑著聳聳肩。

  「慢著,你不能單憑我一句話就相信我呀,哪有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的?」
康德感到萬般不可思議,他一個大男人也只是受了那麼一次虧,現在走街上,都
會下意識地提高警覺。

  「是沒有。」徐培茜嘗著水煎包,心頭暖烘烘的,因為那裡面有著朋友的關
愛。「但壞人也不會自己告誡旁人要提防呀。」

  「你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康德認為她不該是這個年代的人。

  「別誇得這麼早,說不定我才是壞人喔。」徐培茜俏皮地眨著眼。暗地裡,
她很納悶自己為何能和他如此侃侃而談,是因為他讓她有安全感嗎?

  「倘使像你這樣的人會是壞人,這世上想必也找不到好人了。」康德被她逗
得哈哈大笑。

  「哦?是嗎?」徐培茜喃喃自語,連忙以大啖食物來掩飾乍湧的哽咽。

  好久了……她有好久沒聽到別人的讚美了,而印象中的幾句,居然全是出自
於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口中。

  「那麼大的花圃,就你在忙?」他掃視她的工作環境,頗為不解何以他倆聊
了半天,他始終不見園內有第二個幫手現身?

  「景氣不好嘛,況且這種粗重繁瑣、薪資少、又要心細的苦差事,很難請到
人,先前我爸在時還好,他死以後,工人就紛紛離職,最後我就得一人抵十人用
。」故此她往往得從凌晨忙到深夜,一天睡不到幾小時算是家常便飯。

  「你似乎甘之如飴。」康德欣賞愛花、懂花的人。

  「是呀。」她笑望那片紅紅綠綠,彷彿日子又返回童年,嘴角不禁逐漸上揚
。「我記得小時侯常和爸在花圃裡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著躲著,竟不小心睡著
了,結果爸一忙,也迷糊地把我忘了而鎖在溫室內一整晚,第二天我倆都讓媽念
了一頓,我還被修理得好慘……」

  「你和你父親的感情鐵定很好。」康德拍拍她的手背。

  他不清楚她到底遭遇過什麼,她的外表看上去頂多二十再加一點,穿著和語
氣卻有著五十幾歲的歷盡滄桑。

  「我好想他喔。」徐培茜點頭,接著她吸吸鼻子,羞澀地揮揮手。「哎呀,
我怎會和你說起這些無聊的舊事,你八成都快打瞳睡了。」

  是他太溫柔了吧,所以她才會這麼不由自主?

  「你放心,好人會有好報的。」他意味深長地瞅著她。

  等他回國,他會盡其所能地來報答她。

  「好報?」她做事單憑心安理得,未曾想到那麼遠,倒是他眼前的注視令她
赧顏。「你肯聽我發發牢騷,我已經很高興了。」

  康德一徑兒地笑,兩人很有默契地放鬆靜坐,只是聽著風,聞著隨同飄來的
鄉野氣息,任由韶光自指間流逝。

  有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道別。「不耽誤你忙了,後會有期。」

  「等等。」徐培茜冥思片刻後喚住他。「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不在乎地聳著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先到飯店
找回行李再說。

  「你要回家嗎?」語一出,她就巴不得咬掉多話的舌頭,她明知他是四處流
浪的孤兒,哪來的家好回嘛。

  「不要。」他考慮都不必便搖著頭。現階段回國是決計不可能,至於飯店,
他得節省一點,不能再回去住了。

  「那……」她靦腆地看著他問。「你想不想找工作?」


 

第二章


  將花的種籽均勻地撒於育苗箱的培養土上,再依不同的需要給予不同的濕度
,然後整齊地排上架,今天的工作算是暫告一段落。

  徐培茜滿意地笑了笑,正挺直腰想好好地伸展一下筋骨,便聽到母親尖八度
的斥聲從溫室外刮進來。

  「那個死查某嬰那是給我避到哪去啦?」徐母宛然衝鋒殺陣的前鋒,舞著雞
毛撣子,兩腳跨與肩齊地堵在門庭,操著流利的台語大發響雷,後面則尾隨著一
群湊熱鬧的鄰里鄉親。

  「媽我……」該來的總是會來,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徐培茜仍是驚慌失措。
為免傷及無辜,趁媽尚未看到康德前,她快手將他推到花架後。

  「呃……」康德如墜煙海,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好抱著還拿在手裡的花盆
靜觀其變。

  「你這夭壽仔唷——我就知道你在外面給我亂來!」徐母那一副精明樣的臉
正氣得發抖。「你為何不多學學你妹妹?你瞧她多乖、多聽話又多上進,你想她
那麼辛苦去上演員訓練班是做什麼?」

  「我……」徐培茜真的不知該怎麼做。

  其實從名字看來,她就該死心,她的名字是賠錢的諧音,而「青霞」二字就
含有媽的許多期許,期許妹妹像電影紅星林青霞般光芒萬丈。所以自有記憶起,
不管她再怎麼努力,都討不了媽歡心。

  「還不是為了哪天能光宗耀祖當大明星,以給咱們好日子過嘛,你聽到她有
一句怨歎沒?」徐母根本無意叫她發表言論,兀自晃著兩隻肥手搶白。

  「她……」徐培茜盯著指在鼻尖上的雞毛撣子。

  「哪像你?不過是靠你養一下家,你就跩啦?居然敢把野男人帶回家來丟人
現眼?」連珠炮的數落與叨念令人沒有半點兒插嘴的餘地,徐母接著誇張地捶胸
頓足。「我怎麼那麼歹命?你要我如何向你死去的阿爸交代?」

  「我沒有……」此控訴太大了,她可擔當不起啊!

  「沒有?」徐母怒火中燒,雞毛撣子上的籐條已舉到預備位置。「啊現在全
村人都曉得我的大女兒不要臉,和流氓搞七捻三,而且那傢伙還渾身是血地找到
家裡來要人。」

  「不是啦,媽……」知道鄰居太太熱心的厲害了吧。阿康只是鼻青臉腫、綁
了幾處繃帶,滿天飛的謠言傳至媽的耳裡就成了那樣,到了明天,她怕不已是黑
社會的地下情婦嘍。

  聽到這兒,康德總算瞭解他竟是整件事的導火線。才在衡量自己該不該露面
時,徐母的籐條已不留情地揮出。

  「還說不是?」她怒氣沖沖,下手絲毫沒有遲疑。「我今天非要把你打死,
省得給厝邊笑咱們沒家教!」

  「哎呀……媽……」隨著鞭笞的落下,徐培茜發出哀呼,吃痛的身體忍不住
縮來縮去。

  「你以後敢不敢再說謊?敢不敢?」徐母邊打邊罵。

  這種全武行的場面和對話,幾乎是二三天就會上演一次,圍觀的鄰人早就屢
見不鮮,但康德長那麼大尚是初次碰到,整個人都傻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住手!」他箭步護在徐培茜的跟前,翻手抓住徐母再次揚起的籐條,並沉
聲喝止;嗓音不大,卻有著使人不得不服的威嚴。

  「嘩——」眾人包括徐培茜在內,均為他倒抽一口氣。

  誰人不知徐母在發飆時要閃遠一些,否則她屆時會一塊揍,現場就有不少人
曾吃過虧。

  「阿康,不要!」徐培茜擔心他遭牽累,於是恐懼地想要推開他。

  明白她頰上、臂上的瘀青是怎麼來,而在她身上或許還有更多更多時,康德
便有道不盡的心疼,說什麼都不願讓她繼續受罪。

  他依舊穩如泰山地直視徐母。「有話為什麼不好好講?」

  「你哪棵蔥呀你?」想不到有人敢管閒事,徐母驚疑之際,口吻非常不遜地
瞄著這座忽然冒出的牆。

  旋即發覺她把頸子仰到最大角度,仍瞥不到對方的面龐,不禁惶畏地鬆掉雞
毛撣子,中年發福的軀體連連退了好幾步。「嗄?」

  「我不是流氓,你女兒也沒和我搞七捻三。」康德的態度從容不迫。

  「好哇,原來就是你!」好不容易望到他的臉,徐母強做鎮定狀,腳卻不聽
使喚又退了兩步。

  雖然他受傷的容貌頗為嚇人,不過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亮
得教她猛眨眼避開。

  「伯母,你好。」康德彬彬有禮地微笑。

  瞄瞄一旁看好戲的鄰居,再思及適才的窩囊,徐母大感顏面掃地,這火氣跟
著又衝上頂。

  「好你的頭啦,我在教小孩關你啥屁事?」她忿然咆哮,向前試著用力抽仍
抽不回被他握住的雞毛撣子,氣就更旺。「我警告你喔,你再不滾一邊,小心我
連你一起打。」

  所有的視線一致移至康德的身上,越靠越過來的大伙皆屏息以待,瞧他要如
何逢凶化吉?

  「甭管我,你快走。」徐培茜更是猛扯他的衣角乞求。媽是說到做到,他才
出院,可別等會兒又得趕去掛急診。

  康德投予要她放心的眼神,再轉向徐母做簡單的自我介紹,那慢條斯理的模
樣,似乎並不當周圍的劍拔弩張是一碼事。「我叫阿康,是新來的工人。」

  「阿康……」徐培茜張口結舌。給他工作這事兒,她正愁不曉得怎麼向媽談
起,如今他貿然講出來也罷。

  「新來的……工人?!」徐母揪著紋得細細的柳眉,歪著身子朝他後面的女
兒怪叫。

  「他……」徐培茜嘴才張,徐母已又發難。

  「你現在翅膀長硬啦,可以私自做決定了啊?工人要請就請?」徐母索性放
棄搶雞毛撣子的念頭,她再度退到安全距離,伸臂指著徐培茜吼斥。「你眼裡有
沒有我這個老母?這家是你作主還是我作主?」

  「到底『又』怎麼啦?」一長相與徐培茜酷似、但多了幾分艷麗的時髦女子
,撥開人群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滿臉儘是不屑。

  「不是呀,青霞,」徐母立刻軟著語詞,拉著她的手,想尋得她的支持。「
你來評評理,你姐姐她……」

  聒噪的聲浪猝地在她的瞪視下住了嘴,徐母訥訥的神色彷彿做錯事的小孩。

  「嗯?」婀娜地撥著大卷染紅的長髮,徐青霞接著斜睨那些觀眾,趕人的意
思相當明顯。

  「我……突然想到還有事,我先走啦。」鄰長馬上說。

  「哎呀,都這麼晚啦,我該回家做飯了,免得我老公下班回來餓肚子。」隔
壁的王太太隨後喊著。

  「瞧我這老糊塗,我差點忘了要買醬油。」對面的孫媽媽也喊。

  大伙於是摸摸鼻子做鳥獸散,徐青霞這才啐道:「我人尚未到村口,就聽到
你們在這裡吵吵鬧鬧,是嫌咱們家的笑話不夠多嗎?你們有沒有考慮到我?你們
不要做人,我還要呢。」

  「還不都怪你姐嘛。」徐母嘟嚷,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對不起。」徐培茜低垂蜂首,默默承擔一切罪過。

  「哼。」徐青霞不耐煩的抿唇,接著大咧咧地一下睨著康德,半點也不懂得
要矜持。「你剛剛說,你叫阿康?」

  嗯……撇開臉上的傷不看,他的體格挺不錯呢,雖說瘦,肩與胸部卻很厚實
,那一塊又一塊的凹凸肌肉比她認識的任何男人都養眼。

  「是。」康德大方地接受她的審核。想必此位即是徐母開口、閉口直誇不已
的妹妹吧?她一瞠目就能讓徐母臣服,並讓鄰居哄然走避,足見她在徐家的地位
和平日待人的方式。

  「你姐就是和這流氓亂搞啦。」徐母插嘴抱怨。

  那個小媳婦哪有那個膽?

  徐青霞暗笑母親沒腦子,又問:「你是新來的工人?」

  「對!我前幾天才出車禍,今兒個是初到貴地。」現下的情景康德自然不能
實話實說,三兩句善意的謊言便輕鬆交代帶傷的由來,並理清他與徐培茜的暖昧
傳聞;對於徐母的控訴,他則是笑了笑。「但我不是流氓,也沒有前科,我只想
要一份工作,你們若能供吃供住,那麼薪水多寡,我就不在乎。」

  「好,你被錄取嘍。」徐青霞也笑。

  「謝謝,那我去做事了。」康德將雞毛撣子交給她,然後轉身整理早先未收
拾完的活兒。

  「你忙吧。」不顧徐母的抗議,徐青霞硬拉著她出去,臨別時,含媚的桃花
眼還暗地裡有意無意地朝他一勾。

  「青霞呀,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徐母沒想到素采和她一鼻孔出氣的
寶貝,這次胳臂居然會朝外彎,因此沿路上喋喋不休。

  徐青霞直至家門,才放聲賊笑。「哎唷,媽——你仔細琢磨一下,以前老姐
會說她一個忙不過來,如今多了一雙手,她還有藉口不多種一些?多賣一些?又
多拿一些錢回來嗎?」

  「咦!」徐母想想也對。

  「而且那小子身上穿的可是DKNY名牌。」徐青霞一向愛慕虛榮。

  「真的?!」徐母雖聽不懂英文,卻聽得懂「名牌」,眼睛隨即一亮又逐漸
變黯。「不,說不定是仿的,就像那個香什麼奈,我衣櫃嘛有好幾件。」

  「所以我們才要先搞清楚,免得白白放過一條大魚,那多嘔啊。」徐青霞提
醒。「就算他不是富家子弟,人家明擺了只要有吃有住,『其他』都好商量喔。
」

  「但是……我們全是女人,隨便讓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住進家來,那多危險啊
。」徐母越聽越有理,想鑽進上流社會的心已在動搖。

  「誰說要讓他住在家裡?」徐青霞狡笑地恍似狐狸。

  「耶……有道理!」徐母到底是老謀深算,一點就通。「我給他的時間做長
一些,薪水少給一些,他也沒講要吃多好、住多好……」

  興奮的語調霍然下降,她搖頭抱怨,一時倒忘了她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不
行呀,就怕街坊那些沒事幹的三姑六婆,會亂講閒話。」

  「你就當他是菲傭嘛。」徐青霞處心積慮地說服母親。「你再想想,這鎮上
哪家有菲傭?屆時你看她們嫉不嫉妒。」

  「菲傭?」這算盤愈打愈合意,徐母笑逐顏開,眼前已出現她被伺侯得像女
王的模樣。她拉著女兒的手輕拍著。「還是你聰明。」

  「那當然嘍,誰叫咱們家我最像你。」徐青霞嘴甜地撒嬌。

  「你這丫頭喲。」徐母立刻被捧得飄飄然,言詞表情中滿是寵溺。

  「人家說的是實情嘛。」徐青霞粘在母親的身上陪笑,心裡則在慶幸這鎮上
終於又多了個年輕男子可玩。

        *        *        *

  一直覺得悶。

  像是空氣中的氧分子驟然少了許多;或是暴風雨前的低氣壓,壓迫著整個大
自然的空間;抑或是不甘心西下的夕陽,用盡餘力將溫度又調高了幾格,好讓人
們記住它的存在……總歸就是悶。

  除了悶,溫室內尚殘留徐母適才刮的颶風,冷冷地籠罩於有形和無形的形體
上,令人打從心底跟著寒。

  「噫……唔……」康德在徐培茜的身後,透過兩人之間隔著的花架,鎖眉望
著她纖弱的背部弧線。

  絞盡腦汁搜索,驀然發現他所受的各項訓練裡,並沒有「安慰」這一門課程
,因此字句在嘴邊繞了半響,仍不知該出言安慰她,還是裝作什麼事也發生過。

  猶豫不決中,徐培茜卻先開了口。「知道嗎?直到你剛剛站在我面前,替我
擋下那一棍,我才發現你好高喔。」

  文不對題的內容,一聽就曉得是沒話在找話說。

  康德明白她是想把氣氛弄輕鬆些,亦不含糊地馬上接腔附和。「在我身上恐
怕也僅能找到……『高』這個優點吧。」

  「沒有人只有一個優點的啦。」她搖頭否決他的話。許是面臨挫折慣了,她
對事情切入的角度往往與常人不同。「比方我,雖說一無是處,但我相信天生我
材必有用,勤能補拙。」

  「既然如此,你也不可能『一』無是處呀。」想安慰別人的人,反而要人安
慰,康德有點啼笑皆非,立刻尋取她的語病辯駁。「起碼,你一個人照顧這片花
海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是這樣嗎?」朝正面看的確是這樣,徐培茜不禁陰霾全掃,自問自答。「
嗯,說得也是。」

  感覺她在微笑,令他舒緩繃緊的唇線,可崇尚公理正義之心卻仍然為她抱屈
。「你……不氣嗎?」

  他是指她親人待她的態度,和鄰居的袖手旁觀。在他的國家內,縱使是下人
僕役,亦會得到相當的尊重。

  「氣?氣什麼?有什麼好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拿他來講,她最
少有吃有住又有家,日子比他好過多了。

  想到他已經夠慘的了,還平白因她背上「流氓」和「亂來」的黑鍋,心裡委
實有老大的過意不去。「對不起,都是我害你……」

  「不、不、不。」康德忙不迭地否認。

  他本來就很自責,再聽她這麼說,他幾乎希望當初他沒逃家,那麼便不會有
接下來這一連串的事端,她也不會認識他。

  「該道歉的人是我,我純粹是來致個意,並確定你的住址,好方便我日後報
恩,豈料反而造成你的困擾……」他走到她的身邊坐下。「我不應該來找你。」

  幸好她很豁達,要不黃泉路上會多了條看不開的冤魂。

  「不干你的事,你千萬別這麼想。」就算他沒出現,她還是會被揍,只是理
由不同罷了。

  迎向他的懇摯黑瞳,感受他誠心的詞彙,令她有些動容。

  「說真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她一直是朵匿在牆角的小花,或僅稱得上
是株襯托小花的小草,生命力雖強,卻容易受人忽略,也吸引不了路人停下來駐
賞。

  但是從他眼中,她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恍如她在這世間仍佔有一席之
地,而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低等生物。

  「是嗎?」往昔他衣著光鮮、高高在上時還說得過去,如今他大相逕庭的窘
境與不修邊幅的外貌,讓他處處遭到歧視,因此他很意外她的歡迎。

  「不是要你報恩啦。」怕他誤會,她趕緊解釋。「送你就醫乃舉手之勞,換
做是其他人,我想他們亦會和我做一樣的事。」

  「大概吧。」康德付之一笑。這點他可不敢苟同,畢竟他躺在地上等待旁人
的「舉手之勞」不單是短短的幾分鐘。

  「講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沒什麼時間去交朋友,所以……你是我第一位能聊
天的人。」徐培茜赧然乾笑。

  「那不是你的錯。況且有些人就算有時間,也不見得交得到朋友。」望向那
一大片花圃,康德哪裡笑得出來?

  那麼大的面積,叫他這從小與花為伍的老手管理都嫌勉強,更遑論她一個女
孩家,年紀輕輕的,要一手包下整個花圃內大大小小的粗活兒,甭提是交朋友了
,他看她連抽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吧。

  「謝謝。」彷彿獲得他的支持,她釋懷地對著他笑。

  「為什麼?」和道歉的理由相同,該說謝謝的人也是他。若非她的幫助,他
現在只怕是甘庶田裡的一具無名屍。

  「因為你沒有否認我們是朋友。」徐培茜吐吐舌,未經化妝晶修飾的杏臉刷
地臊紅。「奇怪,我似乎在你面前就變得特別多話。」

  「那是我的榮幸。」康德很開心她這麼說。

  徐培茜眉飛色舞,心情好不愉快,連走起路來的步伐,都像生氣勃勃的鳥兒
似的蹦蹦跳跳。「來吧,我該回家弄晚飯了。」

        *        *        *

  參加過無數的餐會,康德第一次吃到這麼難吃的晚飯。

  當然,不是徐培茜的手藝不好,事實上嘗膩了大廚的佳餚美饌,偶爾換換口
味,來個家常便萊,感覺是挺不錯的。

  錯就錯在同桌的人不對。

  他好比那夾心餅,讓徐家的一老一少卡在中間,靜觀她們狼吞虎嚥,等候不
知何時會開始的拷問,還要忍受這不合身的棉衫。

  「謝謝你們。」因為他那一百零一套的衣服,雖於住院期間,護士好心幫他
洗過、縫過,但讓他在花圃內折騰了一下午,早就髒兮兮的,所以經徐母特准,
找礦一件徐父生前的舊上衣給他換。

  只是兩人身材差一大截,原該有點寬鬆的款式,他穿起采卻變成了貼身衣,
結實的肌理登時無處遁形。「謝什麼謝?吃呀。」徐青霞看得口水直流,秋波頻
送。見他仍端坐不動,以為他是緊張。

  「不等……她嗎?」康德一下不曉得該怎麼在她們面前稱呼徐培茜才合宜,
只好用手指著仍在廚房忙碌的伊人。

  打從她一進屋,他就沒見她歇息過。

  「等什麼等?!」不清不楚的河東獅吼,自徐母塞著雞腿的唇縫飛出,一雙
眼不時防賊似的瞄著他。

  「……喔。」不想給徐培茜製造紛端,害她再遭皮肉之苦,他順從地拿起筷
子扒著飯。

  「甭管我姐啦,她習慣等我們吃完後才吃。」徐青霞甜甜笑著解釋,以防他
誤會他們虐待。

  「嗯。」康德禮貌性地應個聲,對於她欲蓋彌彰的說詞,他僅感到可笑。尤
其句中的「習慣」二字,更是耐人尋味。

  「今個兒這餐,算是為你迎新,你多吃點,往後大夥兒均是一家人,千萬別
和我們客套喲。」徐青霞挾了一大塊肉到他碗內,盡量表現出女主人的親切。

  「謝謝。」康德額頭示意。

  如果可以,他寧願也等她們吃完後再吃,或是到廚房陪徐培茜,或是像剛剛
那樣枯坐在客廳。

  不過相較之餘,徐母那廂的氣氛就凝重得很,她是曙邊遺姆。「」死丫頭,
肉燉那麼鹹,青菜炒這麼老,怎麼教都教不會。」

  直到酒足飯飽,她嗓子一拉便朝廚房喊。「啊湯咧?」

  「對不起,來了、來了。」徐培茜連忙捧著剛煮好的湯上桌,並將徐母的空
碗盛滿。

  「真是的,做什麼事都慢吞吞,我養你還不如去養三太太家的那頭豬,好歹
宰了能賣幾個錢……」徐母擰眉叱責,一手端起那碗湯就喝。

  沸熱的湯汁登時灼過叨叨不休舌頭,瞬間焚化毒辣的口腔,再經反射作用從
原處盡數噴出,徐母當場哇哇拍桌子大斥,被燙傷的口內麻痛難捱。「咳咳……
你這個……死嬰那,你存心要燙死我呀?」

  「不,我沒……」孱弱的嬌軀本能地猛往另一方怯縮,徐培茜畏懼的模樣直
叫康德好想攬她入懷。他那隨時會出頭護駕的凌威,無形中凝聚成一股蓄勢待發
的寒冽,令徐母本欲打下去的手,忌憚地硬拗了方向,改為像趕蒼蠅般地趕她。

  「去去去!我看了你就吐血,要不是有客人在,瞧我怎麼修理你。」

  「是。」徐培茜如釋重負,幾乎是用跑的離開。

  「真的怪哩,同樣是從我肚裡生下來的,啊品種怎會差這麼多?」徐母吊著
眼梢嘀咕。

  康德壓抑胸口漸旺的怒火。全為了無知婦人說的無知話語而動怒,連他自己
也很訝異……是因為被辱罵的對象是她的關係嗎?

  無論理由為何,這頓飯他是吃不下了。他放下碗筷,兩手又平置回大腿上,
冷靜保持中立。

  「寶貝呀……」徐母搖身化成苦情姐妹花,執起徐青霞的柔荑歎息,嚴厲的
五官彷彿會變戲法,霎時易轍為和藹的線條。「媽大字不識幾個,小學也沒畢業
,對於未來,媽是不敢指望你那憨慢笨桶的阿姐啦,你可要努力喔,媽往後的日
子全寄托你嘍。」

  「媽……」拜託,這種事也要在別人面前念,說話也不看場合?真受不了!
徐青霞不耐煩地抽回手,頻向母親使眼色。

  「幹什麼?」徐母正陶醉在假想的悲情世界裡,勃然讓人從中打斷,不覺悻
悻然,老臉哪還有方才慈母的痕跡?「啊我講的是事實,我怕誰聽?」

  徐青霞懶得答腔,目前她比較有興趣的是身旁這位謎一樣的陌生客。

  「你今年幾歲?結婚了沒?」瞧他始終抬頭挺胸、坐時雙膝不忘併攏,他若
不是軍人或剛退伍,就是見不得世面,再不就是家教不惡。

  她希望是後者。

  「你家住哪兒?家裡有哪些人?在哪兒上過班?會不會做家事?」徐母緊接
著出擊,與小女兒左右開攻,好奇瞥覷,活脫脫他是待宰的羊只,可是內容就現
實多了。

  果然是個鴻門宴,康德忽地覺得她們很好笑。

  「媽,他是孤兒,所以……」徐培茜剛巧端著切好的水果出來,在經過他旁
邊時,歉疚地看看他。

  被問及這些他該知卻不知的問題,他表面強顏歡笑,心裡一定很不愉快吧。

  「什麼?孤兒?」徐母和徐青霞異口同聲大叫,但前者是非常失望,後者則
有著興奮。

  「那,你四處為家嘍?」徐青霞馬上又問。孤兒的生活應當很刺激吧……喔
老天,她好想撫摸他精壯的胸肌唷。

  「如果不是你們好心收留我的話。」康德跟著她們移陣到客廳,溫文的眼眸
仍帶笑地望向徐培茜。

  他這樣回答並不算撒謊。

  「應該的啦,俗諺說的好,助人為快樂之本嘛。」徐青霞眼利地瞄到那一幕
。

  雖說這男的僅有身材可取,口袋想必沒多少錢,否則也不會淪落到她們這個
小村莊,不過只要有她的地方,她便不容許男人注目的焦距跑掉。

  「你說是嗎?」她故意站到他倆之間,技巧地擋住他的視線,然後口蜜腹劍
地問正在為他的微笑而羞怯的徐牆茜。「『姐姐』」?

  「喏……是。」徐培茜沒料到話鋒繞了一圈會繞到她頭上,頓時恍若小辮子
給人捉住,遂慌措地低著頭,轉身去收曬乾的衣物。

  該她上場了。知道對手的底細就那麼幾兩重,她便沒啥好顧慮的。「你能明
白是我們好心收留你就好,人嘛,就要懂得知恩圖報,是你做的工作就勤快些,
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好個老狐狸!分明就是壓搾勞工,還有臉把話說得那麼漂亮?

  「是。」康德撩起一邊的嘴角輕笑。就當是改變自己、鍛煉自己的考驗吧。

  備感無聊的餘光,忍不住跟著忙進忙出的倩影。

  「至於吃咧,我們家是只有晚上才開伙,這習慣也不好因你而改對不對,所
以你早餐和中午要自己解決。」徐母的精打細處在鎮上是很有名的。

  「是。」康德敷衍著。越過徐母的肥軀,他擔憂地瞥著後方。

  培茜終於坐下來吃飯了,桌上就剩一點冷菜,她幾乎等於光吃白飯,營養怎
會夠?莫怪她那麼瘦。

  「說到這住呀,真是傷腦筋……」徐母佯作為難。「不是我不相信你啦,但
我們家全是女人,我女兒又都還是黃花大閨女,我總要避免鄰居講閒話嘛。」

  「我媽的意思是花房旁邊正好有間空屋,你住那兒,照顧花圃也比較便。」
徐青霞補充道。而這自然是她出的主意。

  不過真正方便的是她,做人要懂得防患未然。萬一她哪天要找他來解悶,就
不會被媽撞到,她在媽眼中的形象可是很純潔的耶。

  「但那間是……」徐培茜從不遠的餐桌那兒插話。

  「人家阿康有地方住就很高興了,哪像你那麼不知足?」徐母扭頭咆哮。

  「是,我住哪兒都行。」康德懶得和徐母一般見識。

  「我現在就帶你去。」徐青霞笑著對他說,眼睛卻是睨著徐培茜,儼似在炫
耀:白癡,被罵活該,誰叫你多嘴?

  「等一等,讓你姐姐去。」徐母阻止。

  她哪能放青霞和他單獨相處,若是他獸性大發還得了?她的青霞以後是要做
大明星,嫁給有錢人,她絕不許任何人壞了計劃!

  「伯母晚安。」康德豈會不解徐母的想法,她的多此一舉正合他意。

  「媽啊……」目送他倆即將離去,徐青霞急得跺腳。她連人都還沒戲弄到哩
。

  「嗯?」徐母提高音量飄來一瞪,令徐青霞不得不乖乖接旨。

  算了,反正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機會,何必急於一時?更何況憑她的魅力,
她不信有哪個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第三章


  這哪叫「空屋」?

  基本上,它不空,大小甚至連「屋」的邊都還沾不著。正確的說法,應該叫
它為塞滿器具雜物的儲藏「室」,最裡面還豎著一張很舊的木板床。

  他家的廁所都比它大好幾倍……說到廁所,他使用的是溫室內為了工作不時
之需而建的那一間,至於盥洗,也是廁所的水龍頭打開就一併解決。

  「對不起,這兒本來是我爸以前工作時午休打盹兒的地方,爸走了之後,就
被我拿來當儲藏室。」徐培茜深覺過意不去。

  「別那麼說。」住慣了宮延華宅,這對康德而言倒是滿新鮮的。「把它清理
一下,起碼能放一張單人床,和留出一條通道。」

  「可是……」她早該想到媽她們不會這麼大方。

  「總比我餐風宿露的好。」康德動手開始整頓現場。

  「我幫你。」徐培茜向前插一腳。

  「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先回去,免得……」他不願再見她為他受罰。

  「沒關係啦,早整理好,你也好早休息,何況你又不知道這些東西搬出去以
後要放到哪裡。」徐培茜套上種花時用的圍裙,表明她的心意已決。

  「……好吧。」盛情難卻,況且她說得有理。

  兩人於是合作無間,迅速清出場地,不過類似花肥或培養土那種一包就要十
幾公斤的重物,他碰都不准她碰。

  「那個我來,你只稍動動嘴告訴我怎麼擺就好了。」

  「放心啦,你可別小覷我,這些原本也是我扛進來的喔。」她笑著拉起袖子
,讓他欣賞她胳膊上的小肌肉,那是她多年勞動的成果。

  「嘿,你就犧牲一下,滿足我脆弱的男性自尊,好不好?」康德做出可憐的
哀求狀。

  「好哇,原來你不許我搬,純粹是你的男性自尊在作祟呀。」徐培茜失笑,
內心卻因他的體貼而心房發熱。

  「哎……」康德誇張地搖頭歎息。「被你識破了。」

  四目對望,兩人不禁同時哄堂大笑。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笑很美?」他喜歡她的笑顏,彎彎的唇形總會露出稚氣
的小兔寶寶門牙,順帶會牽動兩旁靦腆的酒窩。

  再細端詳,她不僅笑時美,善良的她,不笑的時侯也美:那秀雅的慈眉善目
始終凝聚著一股仁厚,讓人不由地心情平和,讓她看起來渾身都在發光,與她交
談後,會愈想接近她。

  「呃……啥……」戲弄也好,諂媚也好,一向對自己的長相不怎麼有信心的
朱顏,為他唐突的問話錯愕了好片刻,才支支吾吾回過神,由蜜頸向上暈開的冉
冉彤雲,喧賓奪主地覆往她本來的膚色。「喔……沒、沒有。」

  多叫人愛憐的女孩呀,她欠缺的是旁人的鼓勵。

  「很痛吧?」他驀地斂笑睇著她的纖臂,縱然她長久日曬的皮膚呈淡古銅色
,依舊蓋不住那幾道凸起、新添的籐條印,燈光下尤其觸目驚心。

  「還、還好。」徐培茜忙將手臂藏在背後。

  「又紅又腫,哪可能『還好』?」他身上的瘀青有些到現在仍覺得疼呢。他
拉出她的膀子,讓她自己瞧一瞧。「醫生開給我的藥膏你拿去擦吧。」

  「不、不用!」若是讓媽或青霞知道了,一定會問藥膏哪裡來的,屆時又會
麻煩。「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她試著抽回她的手,這才發現他雖然看起來斯文斤頁瘦,但力量卻很大。

  「這種事怎能習慣?」一直是在溫馨中成長,康德始終無法理解徐母的行為
,也無法容忍家庭暴力。

  「但小……」自小就被打到大,她當然得習慣,否則她要怎麼辦?

  「對不起,我太管閒事了。」見她微蹙娥眉,他急忙鬆手,搔搔頭,不懂自
己在激動什麼。

  「不,我明白你是關心。」徐培茜揉揉腕部,驀地泛起滿腹思念。

  往昔只有爸才會這麼疼她,如今阿康的出現,肯定是爸送給她的禮物。「我
想,大概是我不夠上進,手笨腳笨嘴也笨,也不知該怎樣才能討人愛,所以媽…
…」

  「別這麼妄自菲薄。」她是一塊尚未雕琢的玉,若不是處於此缺乏溫情的惡
劣環境中,他相信她能散發的光芒,絕對讓許多人跌破眼鏡。「你溫柔善良,有
很多旁人沒有的優點。」

  「真……真的嗎?」他人好好唷,總會說一堆好聽的來安慰她,這點她就是
學不來。

  「瞧,你又來了,你要是先自我鄙夷,別人怎會尊重你。」自重方能人重,
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是……」是那樣嗎?那樣就能讓媽對她好一點,讓妹妹心服地喊她聲姐姐
?

  「不對。」康德手舉胸前,搖著食指。「你該運用丹田之勁,回答要鏗鏘有
力,不要彎腰駝背。」

  這會兒他成了軍訓教官了。

  「喔……」徐培茜當下抬頭挺胸,立正站好,深呼吸,再重采一次,表情認
真且嚴肅。「是。」

  「如何?你自己是不是也覺得好很多?」康德強忍腹中翻滾的笑浪,她的樣
子好可愛喲,又不是在唱國歌。

  「嗯。」好像真的好多了……她一直維持原姿勢,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敢動
。「可是……」

  「可是什麼?」他越來越想笑。「放輕鬆啦,現在又不是部隊操練。」

  「太好了!」繃住的肩線刷地鬆懈歸位,徐培茜大大喘了一口氣,還拍拍險
些硬掉的臉部肌肉。「我是說,剛剛那種站姿,要不了幾分鐘就僵嘍,倘是一天
撐下來,不就比在花圃工作還累嗎?」

  想不到「自信」的展現這麼困難。

  「哈哈哈哈……」康德終於憋不住咧開嘴。父親、母親大人呀,請原諒我如
此不雅又放肆的笑聲,實在是她太……老天,至今他才知道他從未真正笑過,而
開懷大笑的感受居然是這般的美妙,看來他這趟台灣之旅是來對了。

  「呃……我……」徐培茜訥訥地紅了臉,她鐵定是又做錯了,莫怪媽老是罵
她,真是蠢呀!

  隨著爆笑音律的擴大,她越發羞得無地自容,索性扭過身,假裝去做別的事
。

  「噢……對不起,我不是在笑你。」康德見狀忙收住笑,發現自己傷害到她
了。「我只是認為你方纔的樣子好可愛喔。」

  瞧他做了什麼,他前腳叫她要有自信,後腳卻又打擊她的自信。

  「就算你是在笑我也無所謂,反正我……習慣了。」她依然背著他,伸長掃
帚清除天花板的灰塵和苑角的蜘蛛網。

  「我是說真的。」糟糕,她生氣了!他擋到她的面前,彎腰與她平視,好讓
她看著他的眼。

  徐培茜努著嘴與他對望。

  她其實沒有生氣,只是更加認命:什麼妄自菲薄、什麼鄙夷尊重,不是她這
種每天忙著家計三餐、累到躺下去三秒鐘即熟睡的勞碌命該挪心思煩憂的事。

  「我真的、真的是認為你剛剛的樣子好可愛。」康德正經地又說了一遍,就
差沒跪地發誓。

  「你……」本是抿直的櫻巧唇線,猝地顫出不平穩的抖紋,在他以為就要張
嘴大哭時,她意外地縱聲大笑。「哈哈……」

  「什……什麼?」康德□睜咋舌。她不會是被他氣昏了頭了吧?

  「你的……哈哈哈……」徐培茜笑到口齒不清,捧著肚子,久久站不直腰。

  原來,他那青腫的面龐,整體瞄上去倒是沒啥不妥,但當她這麼近距離一望
,每個細部都放大了比例,感覺便全然不同。

  加以他一絲不苟的神情,腦門上卻撒了一層從天花板掉下來的灰塵,有一條
蜘蛛網還沾在發尾隨風起舞,再搭配他眼角仍掛著剛剛的笑淚,竟有道不盡的滑
稽。

  不過也因此,兩人的相處不由變得愈益自在,接下來的清潔工作即在這愉快
的氣氛中度過。

        *        *        *

  外面有人在活動的寒牢響,雖聽得出對方極刻意地躡手躡腳,但淺眠的康德
仍被驚醒。

  他眨著惺忪睡眼走出房,只見頭頂天色蘊陰蓄明,隔壁溫室的門戶洞開,而
徐培茜正在搬花上車,小貨車後車廂裡的紅黃抹綠幾乎就要塞滿。

  想來她已忙了好些時刻。

  「幾點啦?」未足眠的聲流打從鼻腔竄出,康德耙了耙頭髮。

  那群賊胚子也太狠了,居然趁他暈厥時,連他的勞力士都不放過,噯,沒手
錶還真不方便。

  「啊!」徐培茜被突來的男濁音嚇一跳,兩手不禁一鬆。

  「小心……」嗜睡的腦細胞登時醒了九分,康德一個飛步,總算在最後一秒
挽救盆栽免於回歸大自然的命運。

  他松懶地癱於地表,懷裡抱著盆栽。「呼!好險沒摔破。」

  生平第一次睡木板床,而這個木板床,還僅是放一塊木板在地上便算床的那
一種,再經剛剛那麼一撞,原就腰酸背痛的身體,此刻正在釋放大量酸性物質抗
議。

  「對不起、對不起,現在快凌晨三點,我本來想讓你再多睡會兒的,沒想到
還是吵到你了。」徐培茜忙接過盆栽。

  「什麼?凌晨三點?!」康德賴在地呈大宇型,僅偏過頭來向她鬼叫。

  難怪他記得好像才躺下嘛。「那你不是都沒睡?」這麼躺著挺舒服咧,真不
想爬起來。

  「有睡一下啦。」徐培茜把盆載放進後車廂。

  「你不會每天都這麼早起吧?」她昨日幫他清理到月上三竿才離去,算一算
,她的一下下,還真是「一下下」呢。

  「看情況啦,偶爾會賴賴床。」妍麗的香腮沁著薄薄嫣霓,小粉舌赧然地伸
出軟艷的兩片唇瓣,那嬌俏的模樣竟讓他心頭一震。

  「是嗎?」康德撇回臉,以為如此便能阻撓四肢的衝動,但事實證明沒啥作
用。

  八成是大病初癒,又沒睡好的關係。他為自己找藉口,並側軀背向另一方,
暗地裡則在祈禱來得快的衝動也能去得快。

  「不要動。」偏偏她火上澆油,走近蹲在他後面。

  「怎……樣?」輪他心虛地被她嚇一跳。難道……她發現了?

  「今天是星期日,我在建國花市有個攤位,所以我等會兒要去台北……」她
張大手掌去量他肩膀的寬幅。

  見他納悶地要扭過身來瞧,她又將他推回。「先不要動嘛。」

  「你……」她在做什麼呀?

  「待花市結束後,我去附近幫你買幾件換洗的衣物。」她打斷他,繼續量他
的肩幅。

  長期與花草相處的結果,她的體香自然而然染上了一股植物清香,陣陣芬芳
侵犯到他的呼吸空間,讓他不由得覺得越來越熱。

  「我和你一起去吧。」康德這次沒讓她有反駁的機會,猝地旋身坐起,與她
面對面,順勢取回主控權。

  「可是……」才發話,頓覺兩人的距離似乎有點太近,令她頗有壓迫感,於
是她假借去溫室鎖門,來遮掩加速變亂的心跳。「你不要再睡一會兒嗎?」

  他和她不一樣,她是早巳習以為常這種作息,但他昨個兒是第一天,夜裡又
好晚才睡,身體恐怕還吃不消吧。

  「哪有老闆工作,夥計卻躲在被窩裡摸魚呢?何況買衣服啊,我這位主角理
應到場嘛。」多體貼的女孩呀!她生長在那樣的家庭,竟能保持如此善良的心,
真是很不容易。

  「呃……」是啊,好在他提醒,這萬一她買得太小,或式樣顏色他不喜歡,
那不就等於白買,且她一個未婚女子,畢竟不方便幫他採購內衣褲。

  想到那兒,小臉不禁又紅了。「你說的也對。」

  「給我幾分鐘,我梳洗一下,馬上就來。」他趁她未反悔前拋出指令。

  新的一天,就這麼揭開了序幕。

        *        *        *

  「不賣就不賣,有什麼了不起。」

  即使是人聲鼎沸的市場,那敞著大嗓的怒嘯,依舊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眾目
睽睽的中心。

  一名削瘦的婦人,齜牙咧嘴,滿身的珠光寶氣恍如要刺瞎旁人的眼睛似的。
「你道這麼大的花市,就你這兒在賣花呀?」

  她憤然轉身離去,立刻恢復吵雜的花市,老遠仍聞得到她絮叨的罵街聲。「
什麼玩意嘛?不過是摸兩下,那花會死不成?居然找流氓來嚇我,老娘這就去叫
警察來,看是誰會怕……」

  「好……驚人啊!」康德失笑搖頭。

  不必肚臍想,那「老娘」口裡的流氓就是他,只因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
站在徐培茜的後面「默默」地瞪她幾眼。

  流氓?

  呵呵!想他被媒體列為世界級黃金單身漢的聲勢和丰采,一旦少了那層華服
與地位原來也不爾爾。

  「一開市就遇到這種客人,真令人不舒服。」徐培茜嘟噥。做生意的人都有
些小迷信,最怕開市不順受,那麼接下來都會跟著不順。

  「你為什麼不賣她?」他相當好奇。

  就他所看到的徐培茜,足稱是逆來順受、毫無脾氣,照例,應該不致對討價
還價又挑三揀四的「澳客」起反彈。

  孰料……原來這只溫馴的小貓也是有爪子。

  「好不懂呵護花,何必賣給她糟蹋?」那婦人好可惡喔,好言勸她不要用手
亂摸,她竟故意拿皮包揮打花,像這般沒有愛心的客人,徐培茜通常不願賺他們
的錢。

  「原來如此。」康德拍手贊成。

  同樣的種花愛花的人,自是能體會彼此對花的那份情撼。

  而她的愛心不單單是對她種的花木,每次和她走在路土,她會突然停下來整
理旁邊的野生植物,或去按陌生人的電鈴,提醒對方該給院子的植物澆水施肥了
。他若非親眼看到,絕不會相信她這麼羞靜個性的人,會有如此大膽的行徑。

  「其實,中國人買疏果時喜歡拿起來捏捏掐掐的習慣,在國外是不允許的,
尤其買花不比買蔬果。」康德義正詞嚴。「像她剛剛那樣要不得的行為,你不應
該這麼輕易放她走,起碼要她賠錢。」

  若非他帶傷的外形頗具駭阻效力,方纔那女人八成會動粗。

  「和氣生財嘛,我只希望她快點走……噢,花瓣和葉片都被她折傷了。」徐
培茜細心檢視被蹂躪的盆栽,不禁憐憫地蹙了眉,眸底俱是憐意。

  康德將這些全看進心裡。對她的好感又加了幾分。

  「那種顧客該不會很多吧?」在他家鄉裡,人人安和樂利,見面便禮讓三會
,根本不可能有方纔的鏡頭出現。

  而他先前也一直天真地以為,女人均與他周圍的那些名門閨秀一般,端莊嫻
麗、優雅可人。如今台灣的女性著實令他開了眼界,恰似徐母類型的女人,外頭
比比皆是。

  「貪小便宜的是有,但動手破壞花木、又講不聽的幸虧不多。」徐培茜拿起
剪刀修去損枝。

  「那就好。」不然他得先暫停花卉輸入台灣的貿易活動。

  有客人來了。徐培茜放下手邊的工作過去招呼。「先生你好,需要什麼樣的
盆栽?」

        *        *        *

  終於忙完了。

  徐培茜關上車門,滿意地笑了笑。

  「什麼事這麼開心?」康德抓住了她那抹喜悅。

  「托你的福,今天成交的生意特別多,東西收拾得也特別快。」徐培拍拍飽
足的荷包。

  「那是你待人親切。」由她和客人之間的談話,他發現有不少是熟客,也發
現她其實是位性情中人。對懂得賞花的,要她免費贈送都無所謂;對於不愛花的
,她則會像剛剛那樣伸出小貓的利爪。

  「是嗎?」徐培茜被他說得很高興。「說真格的,在花市設攤非常累,不過
卻是一星期裡我最期待、快樂的一天。」

  因為她可以出來喘喘氣,也可以透過花和旁人溝通,認識新的朋友,與同好
討論養花的心得,更可以藉機暫時擺脫那令人窒息的家。

  「嗯。」他能瞭解。

  反觀他自己,不過是運氣好,恰巧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生活上從不需他
煩惱什麼,也從未匱乏什麼,但他卻不曾持著感恩的心,反倒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受到一點小小的挫折,便道末日,只會怨天尤人,自憐自艾,說啥要出來尋找
自我,講穿了僅是狗屁不通!,他真是太慚愧了。

  「對了,我沒想到你居然懂花。」當聽到他為客人講解各種花語和栽植的注
意事項時,她真的好驚訝,他甚至比她知道的還多得多。

  「我有位很棒的老師。」在他的國家內人人都懂花,說他是與花草植物一起
長大的並不為過。

  「嘩……」徐培茜頓開茅塞。「難怪你的動作看來一點也不像生手……天呀
,我竟還在你面前班門弄斧……」

  「別這麼客氣,你也不差呀。」她捂面呻吟的赧樣真逗人。

  怪咧,他忽然好想、好想……抱抱她——這!?

  「我那哪算什麼?」他越虛懷若谷,她就越覺得丟臉,越想也越羨慕。「不
過……你好好喔,有老師教。」

  她長歎一聲,娟麗的韶顏布上了陰鬱。「我爸走得太匆促,沒來得及將他的
經驗和知識傳授給我,我現在會的,全是失敗和教訓的累積。」

  康德本想講些鼓舞她的話,不料她卻突然地輕呼一聲。「啊——對不起,我
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我……」

  她忘了他是孤兒,連父親是誰可能都不清楚,她竟還……笨呀!真是哪壺不
開提哪壺。

  「沒關係。」他考慮是該告訴她事實呢,還是讓她繼續誤會下去?「這麼吧
,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算了,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不是因為他的外貌家世而接近他、以及礙於他的
身份地位而吹捧他的朋友,所以暫時還是緊守秘密的好。

  「交易?」徐培茜很感興趣地瞅他。

  「對,交易。」康德半帶威脅地促狹。「我一直想當老師,你若肯犧牲一下
來做我的實驗品,我就會好好地替你工作。」

  「你真的願意教我?」徐培茜難得興奮地叫著。她自然樂意,此樁交易他可
沒得到一丁點兒好處,相反的,真正受惠的人是她哩。

  「你真的願意犧牲?」他模仿她的語氣,接著做戲地長吁又短歎。「唉,到
時就怕你受不了我的嚴格。」

  她一定沒投留意到她笑起來時,那平常硬充出來的城市偽裝,全讓嬌憨稚嫩
所取代,令人忍不住想好好地寵她一番。

  「到時就怕你會受不了我的笨。」徐培茜以牙還牙。

  「愛迪生在成名之前,也是被人誤認為是智障。」康德漾著璀璨的笑靨。

  好一雙活絡的靈眸啊!只不過她總是怯澀地縮於一隅,隱藏內在的輝耀外放
,以避開眾人的目光來保護自己,除非擁有慧眼,否則是無法窺到她不同一般女
孩家的美,連他,都差點錯過。

  換句話說,要不是受傷事件讓他的自尊心也受傷,使他認清現實的殘酷,從
前那個被人捧在手掌心中養尊處優的他,豈肯紆尊降貴,進而得到今日的幸運去
挖掘如此的珍寶?

  「怕就怕在你尚未發覺我是愛迪生之前,早就讓我的智障給氣死唷。」她可
不希望唯一的朋友也讓她的笨拙轟走。

  「放心吧,我的耐力絕對超乎你的想像。」康德朗朗大笑。

  「最好是這樣,反正我醜話已講在先,你到時別想扔下我。」徐培茜噘著嘴
耍賴,粉顏泛著淡淡薄暈,盈盈秋波猶如天上明星。

  「你當初沒有因為恐懼而扔下我……」她很適合撒嬌,也真該經常撒嬌的,
但他又私心企盼,她這誘人的媚態只有他能欣賞到。「我今後自然也不會。」

  他驀然探出指尖輕劃她的桃腮,像是宣告什麼大事似的正了容。

  誰規定女人的肌膚一定要白?如她這般的麥芽色有何不好?一樣能夠晶瑩剔
透,平滑細膩,加之她天天運動,摸起來的觸感、彈性,簡直要比那些嬌生慣養
的大小姐要好太多。

  「喝——」靠在駕駛座椅背後的脊椎陡地僵固,徐培茜當場傻住。

  她這張臉除了讓媽摑打外,迄今似乎未曾受人這麼……這麼溫柔善待過,就
連爸在生前也迫於媽的餘威而有所保留。

  而她對他的相識雖然不深,但共處之時,他總是以禮相待,凡事必先徵詢她
的意見,讓她備受尊重,故她沒料到他會突來此舉,就算她未經人事,可也感覺
得出這太親呢了。

  渾身的神經彷彿通了電,他的穎眸彷彿燃著火,令她覺得好熱好燙;亂了收
縮頻率的心臟,像是一下沒法承受此種急速,怦、怦、怦地猛敲胸肌;她的四肢
儼然上了厚厚的石膏,變得好沉、好重,她完全不能動。

  猶記得有一年,她重感冒引發急性肺炎,幾乎就要死掉時的情景,就是現在
這個樣……「你——」總算由喉內吐出的支吾,卻是軟弱且無力,她的腦袋裡是
一片空,俯仰之間竟忘了原本要悅什麼。

  幸好她尚未發動車子,這要是在開車中,她鐵定會撞到安全島上去。

  「我們……」他收回手,轉移話題,免得把持不住,但沙啞的嗓子已然洩漏
了生理反應的秘密。「要回家了嗎?」

  「嗯……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順便去添購一些你的日用品和衣服。」徐培茜
過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第四章


  花郁國薰風習習,花香陣陣,金頂紅柱的巍峨皇宮的偏殿內,老國王和康王
爺的對弈廝殺得正精彩。一旁的康韞已來回了好幾遍,最終終於決定稍後來。

  「我說康韞兒呀,你是不是有什麼要稟報啊?」康王爺喚住這位小侄子,難
得見他沒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這兩個小輩向來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

  「呃……我……」康韞猶豫。或許現在不是說的好時機。

  「有話就快說,你何時變得這麼吞吞吐吐?」老國王移象吃車。

  「噯……就是……明天要為小王爺加冕的事……」康韞考慮該如何措詞,畢
竟康德和他自幼穿同條開檔褲長大,長大的後他又當康德的輔官,二人可謂情同
手足。

  「對呀,說到這兒,我才想一直要找你來問問,怎地我好久沒見到德兒啦?
」康王爺上卒躲象,抬頭詢問。

  「他……這……」康韞流了一頭冷汗,心中不禁暗暗叨念著。

  康德呀康德,你是這麼待你的好兄弟嗎?你曉得我這些日子躲他們躲得有多
慘?虧我倆素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早知就跟著去,不要留守做什麼掩護,反
正現在還不是一樣會穿幫!

  「是啊,我也好幾天沒瞧到他了,這孩子不會是為了明天慶典在害羞吧?」
老國王哈哈大笑。

  「唉,想想時間過得還真快,當年咱們的老祖先郁王爺,因觸怒康熙皇帝被
貶全族放逐,而於此島扎根建立花郁國,至今已近三百年啦。」康王爺有感而發
。

  是故,該地的國語乃標準的北京話,且仍保留中國古代的君王統治和舊有的
帝制思想,這次的加冕即是康王爺將丞相的職位,傳由兒子康德小王爺繼位。

  「的確,歲月不饒人,你我的棒子眼見紛紛都交給年輕人了。」老國王是去
年傳位的。他拍拍好友的肩膀,橫兵追卒。「對了,明兒個得好好表揚康德一番
。」

  「為什麼?」康王爺提炮護卒。

  「咱們花郁國能享有現在的地位和富裕,且盛名已凌駕荷蘭,成為世界的花
卉主要出產國,全是他有遠見,將國內的花卉做為主攻出口貿易,並有很好的規
劃和市場開發。」老國王舉棋不定,不知該不該犧牲兵。

  「耶……這是德兒應該做的事,你別寵他。」康王爺表面客套,內心沾沾自
喜,以子為榮。

  「不是我寵他,那孩子足智多謀,英俊儒雅,無論在外形或能力都好到幾近
完人,可惜……我那兩個寶貝女兒都沒福氣。」老國王搖頭歎氣。閒扯之餘,他
瞄到了另一著棋,於是跑軍準備抽士。

  「感情的事本來就說不得准,何況現任的二位新科駙馬亦是人中龍鳳。」兒
孫自有兒孫福,此事康王爺倒是看得挺開的。

  「話是沒錯,但……」沒和好友親上加親,老國王總是感到遺憾。「好啦,
好啦,事情過了就過了。」康王爺抬眼吩咐一旁始終插不上話的康韞。「去請小
王爺來一趟。」轉首又向老國王咧嘴笑。「這堆廢話你直接對德兒說,讓他自己
來應付你。」

  「你這老狐狸。」老國王也笑。他倆的交情就如同康德和康韞一般,所以康
王爺才對他那麼沒大沒小。

  「不、不過……小……王爺他……」康韞戰戰兢兢地垂下頭。

  「小王爺怎麼啦?」韞兒表現得太異常了,康王爺不禁有所警覺。

  「他……失蹤了。」康韞的頭垂得更低。

  「失蹤!?」康王爺和老國王齊聲站起來驚叫。

  「也不算失蹤啦……他說想去台灣看看,剛開始我們早晚各會聯絡一次,但
在十多天前他突然就斷了音訊,我擔心他會不會……呃……」護主不周,康韞慚
愧地幾乎將臉貼在胸口上。

  「什麼?!」康王爺頹坐下采,一時間不能接受此令人震撼的消息。

  「對不起。」康韞連忙屈單膝跪地請罪。

  「先別怨,或許只是年輕人一時貪玩,忘了聯絡也說不定。」老國王安慰康
王爺。

  「不會的。」康王爺瞭解自己兒子的個性。「德兒這孩子素來循規蹈矩,會
不告而別已是大不逆,為了怕我操憂,他再怎麼樣都肯定會保持聯繫,以備萬一
被我查到了也好放心,因此他八成是……」

  「吉人自有天相,你先別多想。」老國王阻止康王爺再講下去,他偏首問康
韞。「小王爺最後和你通話時,有沒有說人是在哪裡?」

  「台灣的台北,他還說想去較有特色的鄉村走走。」康韞不敢有任何隱瞞。

  「那就好,咱們就針對這類型的鄉村找找。」老國王做出決策。「不這事暫
時不宜公開,免得國內百姓不安或引起不法分子覬覦。」

  「你怎麼說就怎麼做吧。」唯一的兒子失蹤,康王爺已亂了方寸。

  「咱們和台灣是友邦,相信對方會很樂意暗中協助我們的。」老國王說。

        *        *        *

  小鎮是藏不住秘密的。

  徐家來了高大年輕的陌生男子,立刻成為街坊鄰居茶餘飯後七嘴八舌的熱門
話題,上回徐家大女兒陪之一同出入市場買衣服的消息,更讓好事者傳得繪聲繪
影。

  為此,徐培茜還遭到徐母的修理,揚言要斷絕母女關係,雖經康德出面調解
說明,這場風波稍算平息,然而背地裡暗藏的議論紛紛的卻是越炒越凶。

  而素來安靜無人的花圃,在一個星期之內人潮遽增,連忙得頭昏腦脹、無暇
注意外界動向的徐培茜,也能隱隱嗅出詭異。

  「阿康。」徐培茜在瞥到「又」有人走過,並屢次鬼鬼崇崇朝他倆瞄時,終
於忍不住找康德尋求解答。

  「嗯?」康德接過她遞來的康乃馨側枝,動手去除一些葉片。

  「你有沒有覺得路過這裡的人突然變多了?」徐培茜抬頭望著一又一個人晃
來,對方見她在看,原先朝此投來的目光刷地慌亂瞥開。

  真的有鬼!她想。

  「是嗎?」康德不以為意,將側枝插入苗床中,再用手指把四周的床土稍加
壓實。迨一個月後,它就可髮根成苗,準備迎接偉大的母親節。

  「難道是本來就這麼多,只是我一直沒留心?」徐培茜偏著被陽光曬得紅撲
撲的小臉,盯著那人倉皇離去,有點像是自言自語。

  「可能吧。」康德重複剛才的動作,插枝、壓土,再插新枝、再壓土。

  事實上,她納悶的這種現象乃發生於他出現在這兒工作之後。

  最早僅是三、五個人,接著人數越來越多,後來儼然觀光勝地和唯一道路似
的,村民無論去哪兒,好像都必須打此經過,認識或不認識的,均當他是珍禽異
獸般地投以臆測的眼光。

  「但是他們為什麼猛往這兒瞧?」徐培茜站起來環視她的花圃。「是我們種
的花有什麼不對嗎?」

  「應該不是吧。」康德憋著笑,心想:這小伙真有的夠遲鈍。

  「那為什麼他們全是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徐培茜嘟嚷。她也不覺得
她種的花有啥不妥呀,還不是跟往常的差不多嘛。

  「或許人家害羞啊。」此項尤其叫他詬病。

  他自然清楚他們純粹是對他這位外來客感到新鮮,可要嘛,就大大方方和他
交談呀,幹嘛那樣畏首畏尾、賊頭賊腦的?

  「大概吧。」徐培茜訥訥地點著頭,這一點,她腦瓜子兒倒似忽然開了竅,
她兩眼發直地瞪著他。「他們……該不會是來『看』你的?」

  「如果不是我自戀,我想應該沒錯。」康德事不關己似的聳聳肩。他相信此
刻若是票選風雲人物,自己篤定高票當選。

  「噢……」徐培茜拍額呻吟,旋即蹲下來幫鄰居說好話。「我住的這個村鎮
不大,左鄰右舍泰半是老街坊,所以他們對生面孔才會特別好奇,等你和他們混
熟了,你會發現其實他們很熱情。」

  「我已經領教過他們的『熱情』了。」康德舉雙手贊同。「光是我的身世背
景,不小心被我聽到的,就有好幾個版本,至於台面下我沒聽到的,恐怕少說也
有一簍喲。」

  除了黑道、流氓之類的老劇情,較具創意的大概算是他乃某大企業家的私生
子,因未來繼承權問題,被大老婆派人追殺,所以會受『重』傷逃到此鎮躲避的
這一段。

  「你獨自送貨、留我一人看守的那一回,我故意主動和他們打招呼,好終結
此種無聊的窺伺遊戲,沒想到第二天情況不僅沒改善,反而來的『觀眾』更多,
所以我決定放棄,乖乖繼續任他們『欣賞』。」

  「對不起,造成你那麼多困擾。」身為村裡一份子,徐培茜雖不會和人嚼過
舌根,仍覺得與他們同罪,畢竟是她忘了先提醒他。

  「你道什麼歉?那些困擾又不是你造成,那堆流言也不是你講的。」康德一
直生長在萬人矚目下,如今這場面不過是小case。

  「他們就是嘴巴壞,心地倒是不差。」徐培茜不是不瞭解那群老街坊的狗嘴
張開,裡面能吐出幾顆象牙。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揉揉她的頭,要她安心。所謂「
出污泥而不染」,她便是最好的寫照吧。

  她太善良了,善良到連附近的鄰居皆愛佔她便宜,買花自動少給錢,要她「
順便」幫這幫那的亦吆喝得很順口……她明知他們的心態,卻仍舊照單全收不反
駁,虧得她媽媽厲害,她卻半點都沒遺傳到。也幸好她媽媽厲害,要不這夥人早
把她吃得更死。

  何時她方能改掉當濫好人?

  不過也因為她是這麼樣的一個濫好人,他才會越來越喜歡她,不是嗎?

  「是這裡嗎?你媽聽到傳聞而動手打你的地方?」溫暖大掌順著她的頭形滑
下,然後憐惜地停在她的粉腮。「那時很痛吧?」

  僅是買件衣服的芝麻小事,她卻再度因他挨耳光,令他內疚了好幾天。

  「不……已經……不痛了,你……」徐培茜欲語還休,垂首羞化成一朵含苞
待放的紅玫瑰。

  「我什麼?」若不是隔牆有眼,他不願引起軒然大波,否則面對這般嬌嫩如
春的美色,他好想抱著她吻……是呀,抱著她吻!與她相處愈久,他對她的渴望
就愈濃,如今已濃烈得儼然一杯醇酒。

  「你……不用擔心我。」她起碼還有母親打她,他呢?「我不是真的呆。」

  「哦?」

  「誰對我好、誰對我壞,我心底全明白,只是我認為人生在世就這短短幾十
秋,何必斤斤計較?」好比他最近一直刻意與她保持適當距離,她清楚他全是為
她好,但她寧可他像現在這麼撫著她。

  「你呀……」真輸給她了,她這不是呆是什麼?

  「別再為旁人傷神了,我希望你多撥一點愛給你自己。」……還有我。可是
這話此刻說不得,他不想把她嚇到。

  「咱們快把這裡弄一弄吧,不然天就要黑啦。」康德轉手去拿康乃馨的插穗
入土,好分散過盛的精力。

  仰望蒼天,他不禁暗歎這種壓抑慾望的和尚日子,幾時才能結束?

        *        *        *

  或許是康德素行不錯,茫茫蒼天當晚就給了他回應。可是他覺得那是報應,
誰叫他心存不軌……「阿康——」有人迎面向他奔來,那粘呢的嗲聲令人有點反
胃。

  他不知道是誰,鄉間小徑上沒啥路燈,唯一能確定來者是女性,但不是徐培
茜,他不想滋事,所以裝作沒聽見,又把視線盯回地下,彷彿那兒有黃金萬兩。

  「等等……等等……」女孩後面尾隨的男孩,氣喘如牛地抓住她,想來已經
追了有一段。「青霞原來是培茜那位消失好幾天的寶貝妹妹呀。

  康德這才抬起頭,停下腳步,不過他閃到路邊讓他們經過。

  「你放開我!」徐青霞反身甩掉男孩,接著跑到康德身後,兩手親密地摟著
他的臂膀宣佈。「他就是我的男朋友,這樣你死心了吧?」

  「喂——」康德可不願蹚別人的渾水,他想要推開她。

  未料她抱得更緊,口吻不耐地截斷他的話朝男孩吼:「你還不走?」

  「青霞,我……」男孩掂掇情敵的份量,發覺自己論體格、論外貌均矮人一
截,不禁頹喪地求助女主角,祈望她能念在舊情,微施薄恩。

  「你煩不煩呀?」徐青霞根本不為所動,對他,她兩三天就玩膩了,她拉著
康德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們走,別睬他。」

  男孩仍在原位喊著,而她則越走越快。直到男孩失望地扭頭離去,康德才扳
開她的手。

  「喂,夠了吧?」

  他幫到這種程度已是極限,他不願與她扯上關係,免得到時謠言又起。而他
擔擾的不是謠言本身,而是謠言傳到徐培茜那兒後所引發的誤會,且他目前只想
平靜過日子,好好思考他的未來、他的人生。

  「還不夠,我要你陪我回家。」徐青霞從國小二年級就學會如何善用自己的
本錢,她仰著自認最美的角度瞅著他。

  「我剛從你家出來。」康德婉拒。

  為了減輕徐培茜的工作份量,他每晚會去徐家報到,明著是吃晚飯,但其實
主要是去幫忙打理家務。徐母樂得平白多出一人伺侯,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何況
她還可向鄰居吹噓家裡請了個男傭,好乘機哄抬她在鎮上的地位。

  「呣嗯——」徐青霞不依地嘟嚷。「那麼晚了,人家一個女人家走夜會怕嘛
。」

  「你們這裡的治安滿好的啊!」康德保持溫馴的微笑,話意仍是拒絕。

  「拜託啦——」徐青霞輕蹙額眉。

  放眼望去,鎮裡青春期以上的男孩,哪個不絞盡腦汁討好她。因此她當然不
容有異類的存在,尤其對方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孤兒。

  她於是眨著漾水的眸珠,使出渾身解數,擺著一副小可憐似的抱著他的手晃
呀晃。「人家真的好怕黑喔,再說,剛剛……那個住在鄰村的男孩,他本來想…
…想……」她嚶嚅跺腳,倏地撲入他懷裡假聲低啜。「他想非禮我!」

  「哦?」他看到的好像不是這樣。康德在她尚未沾到他的,便先下手為強推
開她。

  「幸虧你及時出現救了我,不然我……可能已經……」徐青霞順勢拉著他的
大掌往她波濤上放,並不忘掮著睫毛,閃著淚光,仰頸朝他嫵媚地噘高嘴。「你
摸,人家的心臟現在是不是還跳得好快?」

  「是嗎?」康德咋舌地抽回手。

  誰說鄉下女孩含蓄來著?眼前這位故做清純、行為卻是放蕩的黃毛丫頭,就
差沒開口說「歡迎光臨」。

  「萬一剛剛那個討厭的男生又來纏我,人家該怎麼辦。」徐青霞未退反進。

  想到姐似乎是滿喜歡這傢伙,而他對姐的態度似乎也沒這麼冷淡,暗怒之餘
,她決意要把他搶過來玩弄一番,再將他拋棄,到時他和姐的表情必定會很有趣
……哈哈哈!

  「我……」與其在這時跟她耗,不如趕快把她送回府。加上台灣的治安他也
已有相當的認知,基於她是徐培茜的妹妹,倘若她真發生什麼事,他會遺憾一輩
子。康德考慮了半晌才點頭。「好吧。」

  「人家就知道你最好了。」徐青霞雀躍。她就曉得男人全是一丘之貉,誰能
擋得住她的魅力呢?

  「……喔。」康德無奈地苦笑。

  「這幾天我參加的那個演員訓練班都在集訓,累死我了。」她藉故勾進他的
臂彎撒嬌。

  其實她這些天都是和剛剛那小男生在某地「集訓」——吃喝嫖賭,晝夜不分
,即使是鐵打的身子也會累。

  「辛苦你了。」康德本欲再推開她,但想這樣著實不禮貌,且他深信,他就
算將她推開,她為了證明自己很受寵,她仍是再纏上他。

  「我沒什麼男性朋友,所以我能請教你一些事嗎?」見他真的不再反抗,徐
青霞竊喜,繼續扮演天真無邪的角色。

  「嗯?」他能說不嗎?

  「男人是不是都因為……『那個』,才和女人交往?」徐青霞害羞地咬著唇
。她深知男人對這類的嬌嬌女最沒免疫力。

  「你家到了,快進去吧。」謝天謝地,終於獲救。康德巴不得能馬上甩脫這
燙手山芋,再多處一分鐘,他的雞皮疙瘩可能全要站起來揮國旗。

  此刻燈火通明,他的面龐恰好向光,那青腫褪去、恢復本來面貌的秀逸輪廓
,霎時讓徐青霞驚為天人。

  她想不到幾天不見,這小於居然會變得這麼帥?

  劍眉深目,挺鼻薄唇,顧盼神飛的瀟灑英氣,自然天成的爾雅丰采,頎長偉
岸的儀表柔中帶剛,不修邊幅的鬍鬚非但不減他的俊拔,反而為他的斯文添了幾
分落拓不羈,令他越發有型。

  白天工作殘留的汁漬,使棉質的布料乖巧地順著他碩軀服貼下來,忠實地勾
勒出他的軒昂器宇,尤顯得玉樹臨風。

  徐青霞瞬間便癡迷了。如此上等的貨色,她豈能錯過?

  「你……」現在,她更不願放棄。「是不是覺得我問這個問題很蠢?」

  康德不是傻瓜,怎會不懂她的心態?她不過是故作憨嫩,引他入圈。

  「在此鎮方圓百內全部的年輕女孩裡,你的確算是其中較具姿色的。」他從
容不迫地瞅著她。

  「真的?」聽到這些讚美,徐青霞欣喜若狂,登時覺得勝券在握,只稍她再
勾勾手指頭,他便會像蜂兒見著蜜似的撲上來。就不知……他的床上功夫如何?

  「可如果是和外面、或從前我身邊的那些淑嬡比,你的氣質和才貌就……」
康德不疾不徐。

  「就怎麼樣?」徐青霞盡量表現不是很急躁地靜待下文,她抬頭挺胸,搔首
弄姿,想搏取評審委員的額外加分。

  「實在差距太大。」康德露齒綻著純真的笑靨,吐出來的話語卻辣得人。

  「你……你……」徐青霞當場氣得哽住,臉色紅白紫換個不停,宛如掛在酒
廊前面霓虹燈。「晚安。」康德紳士行個禮,然後自若地離去。他萬萬沒想到,
真正的麻煩才剛開始呢!


 

第五章


  破舊的診所,潮濕的空氣,會來這兒看病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街坊。侯診室
內,幾個穿著隨意的老先生正在閒嗑牙,那熱絡的氣氛猶如是專程來此串門子,
其中一位還翹著二郎腿,在摳香港腳,康德靜靜地坐在一旁簡直就是異類。

  「徐康?」中年微胖的護士小姐朝他喊了好幾次。

  他依舊窩在原位冥想,年久有垢的塑膠椅和他頎偉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

  「徐康?徐康?」護士桑又喊了他幾次。

  所有的視線均定在他身上,他只是見怪不怪仍沒反應,最後是他鄰座的先生
拍他的長腿。「輪到你啦,阿康。」

  「嗄?喔……是,來了。」康德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連忙跳
起來走進療室。

  醫生是位鶴髮老翁,掛了一副老花眼鏡,講起話來倒是中氣十足。

  「坐。」他指著他桌邊的圓椅,接著問:「你就是花農徐家新來的夥計?」

  「是。」康德點點頭。

  瞧!小鎮真的藏不住秘密,外面的病人、護士甚至這位他不曾會晤過的醫生
,只怕都比他要清楚記得他是誰,他堅持不讓徐培茜陪同是對的。

  「培茜最近還好吧?」老醫生拿著聽診器,要他把上衣脫掉。

  「還好。」康德邊脫邊點頭。

  護士桑有意無意地踅來踱去,一雙眼直盯著他肌理分明的裸呈上身,還不時
噙著小女生的含怯羞澀。

  「那丫頭從小就善解人意,乖順懂事,同樣是女兒,可惜她就是和她媽不投
緣。」老醫生用聽診器聽聽他這,又敲敲他那。

  「你……好像和她們很熟?」康德問得渾似輕描淡寫,暗地裡卻即好奇得要
命。

  「熟?我住這兒幾十年啦,這裡的大大小小我哪個不熟?那丫頭還是我一手
接生的咧。」醫生呵呵大笑。「鄉下地方的醫生雖說很少醫啥大病,但十八般武
藝可得要樣樣精通喔。」

  「是啊。」康德陪笑。

  「我剛剛有沒提過,她的名字還是我取的?」老醫生將他轉過去,一手扶在
他的肩胛骨,一手撈起他的右臂轉呀轉。

  「沒有。」康德頓時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下文。

  「唉,說來這孩子挺可憐的,直到要上小學了,徐太太不得已才去幫她報戶
口。」老醫生長吁短歎。「當時我湊巧在那兒辦點事,由於她不識字,我就代為
填寫。」

  老醫生放下他的右臂,這次換轉他的左臂。「結果我問她啦,這小孩叫什麼
名字呀?她說青菜啦、反正是個賠錢貨,故我就想『賠錢』……『培茜』嘛……
嘿!這名兒就這麼出來啦。」

  「那這之前……」康德恍然。難怪當初他稱讚她名字好聽時,她僅是苦笑。

  「在這之前呀,徐太太也沒給她取個正名,老是『死嬰那」、『死嬰那』的
叫,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便一直以為那是她的名字。」老醫生又要他站起來,動
動腳,踢踢腿。

  「徐先生都不管嗎?」康德聽得心都擰了。想不到她的童年這麼慘。

  等等……醫生叫他做這些動作是要幹什麼?

  「他呀……哈!」老醫生付之一笑。「他怕老婆是咱們鎮上有名的。」

  眨眨眼,他又笑。「不過討到那種老婆,任誰都會怕啦。」

  「培茜不是他們親生的嗎?」這一點康德始終很疑惑,因為哪有父母會這麼
待自己的骨肉?

  「誰說的?當然是親生的嘍,我不是才講過嘛,孩子是我接生的啊,我那時
可還沒戴老花眼鏡唷!」老醫生笑容滿面。

  康德不禁跟著笑,這醫生很幽默,人看起來似乎不錯。

  「唉!其實這或許是命吧。」老醫生忽然又歎。「當年他倆是奉子結婚……
你甭瞧徐太太現在這樣,年輕時她也是個大美人,追她的人一籮筐,本來她是可
以嫁給鎮上的有錢人當少奶奶,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卻成了窮花農的管家
婆。」

  「所以她就把氣出在培茜頭上?」搞半天竟是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傲俊軒
眉不滿地跋飛了起來。

  「大概是吧。」老醫生示意他來回走幾步。

  康德雖感莫名其妙但仍照做。

  「你喜歡茜丫頭吧?」老醫生突然問,也不等康德回答,他又暖昧地笑了笑
,並揮揮手。「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年輕人呀,有愛來的
時侯就要好好把握。」

  「我……」康德忙搖著手。他是喜歡她,但他不能在此承認,這萬一傳開,
她又要遭殃嘍。

  「放心啦,那孩子是該享點福了,老頭子我是樂觀其成。」老醫生按下他的
手。「我老花歸老花,看人的眼光卻很準,我相信你,是你就一定沒錯。」

  「謝謝。」言盡於此,康德也不必再客套,他感受得到老醫生的真心關懷,
而非其他人那種觀戲的心態。

  「謝啥呀謝?你可要好好地照顧她喔。」老醫生彷彿父親把女兒托付給他般
地囑咐。

  「我會的。」康德頷首保證。

  「啊……年輕真好。」老醫生欣羨於色,然後要他穿上衣服。「好啦,應該
都沒啥大礙了,你不用來複診啦。」

  「這個……對不起,你這樣摸摸敲敲就可以了嗎?」老醫師甚至連他有沒有
流鼻子、咳嗽、打噴嚏等症狀都沒問?

  「對,你的瘀青全消了,外傷也好了,這骨頭沒事,神經也沒斷,復原得很
好啊。」老醫生推推老花眼鏡。

  「但是……」康德失笑地說。「我是來看感冒的呀。」

        *        *        *

  噢,天氣真熱,這哪裡像是春天嘛?

  康德隨手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拭著汗,然後走進廚房問:「地掃好了,衣服也
放進洗衣機了,接下來還要我做什麼?」

  「不用了,你去休息一會兒,你不是感冒早上才去看醫生的嗎?」徐培茜頭
也沒抬地繼續埋首切著菜。

  「該休息會兒的人是你,況且我本來就沒啥事,只是一點點頭痛和喉嚨痛,
不過那是水喝太少的關係,頭痛則是晚上沒睡好所引起,是你堅持要我去診所,
我才去的。」床太硬亦是原因之一。

  「我是為你好嘛。」她見他昨天一直揉太陽穴又一直清喉嚨,看起來就像是
不舒服啊。

  「我知道。」康德拿過她手裡的菜刀。「來,這兒就交給我吧。」

  他不曾切菜,但瞧她剛剛的架式,應當也難不倒他。

  「不,你還是去休……」徐培茜連忙拒絕。

  他最近幫她太多忙了,任何工作都搶著做,好似恨不得幫她分攤掉所有的工
作,讓她好生感激。可是她雇他來是做花農,不是來幫傭,如今怎好意思再叫他
堂堂一個大男人窩在廚房內呢?

  「沒關係啦,你不覺得這裡站兩個人太擠嗎?」康德先發制人,偏著笑迷述
的俊臉看著她。

  「是很擠,但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廚房本來就不大,而他的存在佔了泰
半空間,否則剛剛她一個人時倒游刃有餘。

  甭瞧他瘦,他臂長和腿長,胸肌有材有料,肩闊足足有她的一倍寬哩。

  「別你你我我了,外面那一群歐巴桑不是在等你上茶嗎?」康德搶白轉移她
的注意力。

  若非朝夕相處那麼多日子,他還真難想像她的「忙」會是這麼忙。

  除了些臨時的訂購,她每天花圃、家裡兩頭跑,買菜、做飯、洗衣、打掃…
…等等的家務,她一人全包。每星期二、五要送貨到幾家花坊,每雙周會去一些
特約公司換盆栽,週日則固定在建國花市。

  至於徐母和她那位美麗的妹妹,一向只在茶來時伸伸手,飯來時張口。偶爾
徐母心血來潮,還會像今天這樣帶人來家裡摸八圈,而她自然就得負責張羅。

  他真的很懷疑在他來這兒之前,她是怎麼忙過來的?

  「嗄……糟糕!」徐培茜摀住嘴詫呼,趕緊拎著熱水壺跑出去。

  她就是這樣,一忙就會丟三忘四,再忙就會手慌腳亂。

  說時遲,那時快,上帝許是要印證似的,她突然一個踩滑,柔軟粉軀跟著就
朝後栽。「啊……」

  「小心!」康德猝然放下菜刀,快手抓住就要落地的水壺,旋即順勢往旁邊
一擱,另一手也沒停歇地攬住她的腰,再用他的胸脯接住她的背,並將兩人的體
重支在他的身後的流理台上。

  整個救災行動一氣呵成,迅速確實。

  「喝……好險,沒嚇到、沒嚇到……」徐培茜驚魂未定,小手猛拍胸脯,口
中唸唸有詞地自我安慰。

  「你有沒有燙著呀?」被嚇到的人其實是他。

  見她似乎沒怎麼樣,他不禁捏把冷汗,慶幸他反應敏捷,動作快,不然那壺
熱水此刻只怕已澆得她遍體長水泡。

  「沒燙著……咦?」他的聲音感覺為何這麼近?

  徐培茜納悶地仰起眸,立即在正上方的咫尺處,捕捉到一張上下與她剛好顛
倒的男性面龐,兩人靈魂之窗所對著的恰巧是彼此的雙唇。

  「是你?」她愕愣愣地瞪大眼睛。他的嘴型很漂亮哩!

  「是呀,好奇怪唷,怎麼會是我呢?」康德也瞠目結舌地裝出一臉訝異,瞳
底溢滿壞壞的笑。

  老天!她就不能把她那該死可人的微啟朱唇閉起來嗎?她曉不曉得一個正常
男人要費多大的勁兒,才能拒絕這樣誘惑嗎?

  「你臉上的傷全好了!」徐培茜儼然發現新大陸,絲毫沒聽出他的挪榆。

  哇喔——原來男生的睫毛也可以似他這般好長、好黑、好密、好翹……好像
洋娃娃唷!

  「真的嗎?」他還在逗她。「我怎麼不曉得?」

  小遲鈍呀小遲鈍,普天下不知道他早痊癒的人大概只有她啊。

  想到老醫生的一席話,他真希望能馬上把普天下的愛統統給她,好彌補她在
這之前所欠缺的部分。

  「噢……我忘了該幫你買把刮鬍刀了。」這會兒她的注意力又溜到他嘴邊的
毛毛渣渣,使她忽略了自己全身的重量仍壓在他的身軀上、或他倆目前的姿勢有
多暖昧,而躺在他懷裡又是那麼踏實、那麼舒服,她貪婪地根本就不想動。

  「不要緊。」康德啼笑皆非。他都快按捺不住要變成大野狼了,而處境堪慮
的小紅帽,居然還有心情去管他的鬍子?

  顯然她也沒察覺近日來找他搭訕的女人激增,為了杜絕騷擾和預防被人認出
,他故意蓄胡裝酷已有好一段時間了,固然效果依舊不彰,但她未免也太不關心
他了嘛……思及此,康德心裡有點悶悶的。

  或許是該提醒她,他的存在的時侯了吧?

  「刮鬍刀會很貴嗎?」她沒買過,所以在價錢方面完全沒概念。

  隨著問句散播如蘭吐氣,悉數進入他的呼吸器官,儼然迷幻藥般地滲透他的
細胞,現階段他哪有心思去睬什麼刮鬍刀貴不貴的問題。

  「不曉得。」康德答得漫不經心。她的腰好細,他幾乎一手就能盈握,他得
想辦法把她喂胖一些。

  「這樣好了,我先找找看我爸以前舊的還在不在,你先湊合著用用。」徐培
茜自顧自地盤算。

  「隨便。」康德胡亂虛應,根本沒仔細聽她在說什麼,此刻此景,他的眼裡
腦裡,裝的填的,全是那兩片張張合合、害人心猿意馬的瑰麗芳澤。

  他受不了啦!與其在那兒遐思玄想,何不親自品嚐一下她的味道究竟有多甜
?

  「培茜……」康德呢喃出他的需要。

  「什麼?」

  她話聲方落,環於她柳腰上的巨掌,驀地把她往逆時鐘方向一帶,也不見他
費勁兒,便輕輕鬆鬆松將她來個大旋轉,在她尚未搞清楚怎麼回事,她的人已站
在與他面對面的位置。

  「嘩……」徐培茜真的被他嚇了一跳。他幹麼越靠越近?

  不,不光是他越靠越近,他仍扣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緊。

  「慢著,你……」她疑惑地想叫他退後點,再這麼下去,他的臉不就要磕到
她的了嗎?氣氛猝地變得有些詭譎,彷彿在預告有事即將發生,她不禁燥熱了起
來,體內無名的狂浪波濤亦跟著洶湧翻覆,她莫名啞了嗓子,心中忽然有了幾許
期待。

  就當他俊逸的五官毫不保留地迫近到她眼前零點一公分處,客廳乍揚的咆哮
隔著一道牆飄進來。

  「阿茜喲……」徐母嚷著那口尖銳的台灣國語。「你燒個開水是到山上打井
是嗎?這麼久還沒好哇?」

  「喝!」本來粘在一塊兒的兩個人立刻嚇得分別往反方向彈開。

  可惡!就差一點……康德懊惱著好事被打斷,一方面又暗斥自己怎地那麼沉
不住氣,這萬一突然有人闖進來撞見,她這輩子大概就讓他給毀了。

  「對……不起……」徐培茜則顏紅耳赤,咿囁吞吐,忽爾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覺得好丟臉,要不是母親的叫聲令她驚醒,她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會不會輕視她?他會不會以為她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女孩?

  「你是困死呀喲?」徐母又吼。

  「來……來了……」徐培茜忙朝廳內喊著,然後張皇地提起水壺。

  「我去。」康德接過水壺。「我去的話,你媽到時只顧著向牌友炫耀家裡有
男傭,便會沒時間找你的碴。」

  「但是……」這樣太委屈他了吧,人家他又不真的是男傭。

  「你快把萊炒一炒,否則一會兒你媽喊餓,又會把氣出在你頭上。」總有一
天,他要帶她遠離這個非人的魔窟。

  「啊……我忘了菜還沒炒!」徐培茜倉卒憶起尚有別的任務,這下子也懶得
跟他爭著出去挨K,她趕緊轉身去處理那堆遭受遺棄的食物。

  「小迷糊!」康德早料到了。

  他低聲失笑,忍不住在經過她時,飛快偏首啄了她的頰邊一記,才喜孜孜得
逞地步出廚房,留下呆若木雞的紅顏,差點兒沒讓自己的羞火焚為灰燼。

  「呵啊……」康德扭扭脖際,打了個大呵欠。

  「你碗放著我等會兒再來洗,你先回去睡吧。」徐培茜很是抱歉。

  「你媽他們會打到幾點呀?」康德一向不喜歡事情只做了一半,他打開水龍
頭,繼續解決那堆杯盤狼藉。

  「很難說,一般會通宵,所以你還是早點回去好了。」

  「通宵?」康德簡直無法把徐母在麻將桌前的生龍活虎,和每天要睡到下午
才起床的懶蟲聯成一體。「那你今兒個不是也甭休息?」

  「沒關係呀,我反正不是很累。」徐培茜好脾性地笑笑。媽好面子,故她得
在旁侯命,弄吃弄喝或遞毛巾什麼之類的。

  「不是『很』累?!」康德強壓胸中的怒濤。「難道要等你倒下不成?」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不能責備她愚孝,也不能責怪徐母為何不分些愛去關心
她,卻把精神耗在沒營養的牌局上,但是,至少他能減輕她的工作量。

  他搶下她要端出去的蘋果,然後拉了張椅子,肅然的嗓子雖沒大到讓外面的
人聽到,卻充分具有十足的魄力。「你現在給我好好地坐下來喘口氣,哪怕你不
困,也要強迫自己合著眼!」

  「呃……是……」他素來彬彬有禮,不曾這麼嚴峻以對,徐培茜愣了愣,想
都沒想便立即坐下。這一坐,才頓覺兩腿彷彿泡在醋裡似的好酸。

  「這還差不多。」他滿意地踱至隔壁扮他的男僕。

  徐培茜恍然大悟。原來他剛剛是在替她擔心呀!

  想到他每每投來的柔和目光,寸腸遂溢滿溫情甜蜜,心跳亦不斷增速。

  他遲遲不回去休息也是為了陪她吧?

  思及或許有這個可能,加上他早先的竊吻,雖說那僅是輕輕的一觸,但她仍
忍不住地雙腮脹紅。

  「你臉為何那麼紅?是不是發燒啦?」康德的聲音驀地在好耳邊響起。

  他不過才去晃了一圈,怎地回來她就變成紅番茄?他伸手探上她的額鬢。

  「不……沒……我……」皮下微血管徒然爆裂,源源蜂擁的血色染紅了粉嫩
肌膚,徐培茜語無倫次地躲開他的碰觸,有他在的廚房,空間不僅縮小,連空氣
也稀薄了許多。

  「咦?怎麼越來越紅?」他擔憂地又要摸去。

  「那個阿康挺勤快的嘛……」客廳始終繚繞的東家長西家短,突然轉到他身
上,聽起來像是隔壁的王太太。

  康德的手頓止在半空中。

  他對八卦沒啥興趣,但對方聲如洪鐘,迫使他倆不得不洗耳恭聽。他倆很有
默契地對望一眼,悄聲靜聞其變。

  「還是徐太太你有辦法,咱們鎮上目前就你們家裡有請傭人耶。」對面的孫
媽媽亦加入諂媚的行列。

  「呵呵呵!」光聽聲音就可以想見徐母的表情有多得意。

  「就是嘛。」鄰村的李太太也插上一嘴。「他人長得英俊,身材又好,待人
又有禮貌,我都巴不得自己年輕個十來歲哩。」

  底下接著是老母雞嘰哩咯吱的笑聲。

  「你有沒有照過鏡子呀?只年輕個十來歲夠嗎?」徐母皮笑肉不笑地挖苦。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這小鎮的人皆知她和李太太素有宿怨,經常勾心鬥角,
今晚若不是三缺一,她倆也不會湊一桌。而在數不盡的交鋒中,難免她偶爾會吃
點小虧,故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她自是會好好利用。

  「嗄……」客廳霍然噤若寒蟬,連持續不斷的麻將磋擊響也戛然而止。

  康德和徐培茜哧竊笑,都覺徐母這話諷得妙,兩人縱使在廚房,也想像得到
牆的另一邊是如何地暗潮洶湧。

  「徐太太真是會說笑。」李太太好一會兒才幹笑出聲,心裡仍不住暗罵:死
老大婆,居然敢當眾奚落我!「據我看咧,他和你家的阿茜倒是挺合的嘛。」

  「你什麼意思?」徐母掀高用眉筆畫出來的柳葉眉,口氣有些僵了。

  該不會是那個臭丫頭,背地裡又做了啥丟人現眼的事?

  「也沒什麼啦。」李太太冷嘲熱諷。「只不過人家再怎麼帥、再怎麼能幹,
終究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兒,你小心點兒的好,可別人都當了阿媽,還不曉得孫子
是打哪來唷!」

  「你說什麼?!」徐母拍桌大喝。自己養的女兒再爛,也輪不到她的死對頭
來說教。

  現場登時成了戰場,吵的吵,勸的勸,徐培茜臉色發白,康德亦是一肚子烏
煙彰氣。他不在乎被人唾棄,但他沒法忍受她受一絲污辱。

  「我回家了。」他撫慰地拍拍她的桃腮,然後大搖大擺地步出廚房,走到牌
桌旁。

  他不必出聲,只稍穩穩站定,那磅礡的恢宏氣宇已足以澆息在場的喧嘩,四
個加起來超過二百歲的老女人,忽感凜凜威勢由八方襲來,均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

  「各位女士精神真好啊。」他居高臨下掃視四張老臉,弧度優雅的唇瓣緩地
浮現一抹笑,施施然的端莊神態中,自有一股懾人的英氣,令人直覺不馬上加答
他是非常不禮貌。

  「呃……是……是呀。」四人異口同聲,下意識也跟著一齊笑,干戈霎時莫
名其妙地就化為玉帛。

  此時的景況猶似古代平民遇到皇帝,下跪請安都來不及,哪還想一以要抬槓
,至於有問必答,那更是天經地義之事。

  「你……」肅然的目光隨著話鋒直刺口不遮攔的李太太,康德一派溫爾恭煦
,字句裡卻挾著強硬的命令意味。「做長輩的,說話要記得給人留點後路。」

  「……是。」李太太被教訓得無言反駁,只冒了一頭冷汗,「那就好,各位
女士晚安。」康德瀟灑地欠身行了個紳士禮後退場。

  有那麼一瞬間,她們眼裡看到的不是粗布陋衫的流浪漢,而是位氣勢不凡、
高不可攀的王公貴族。

  四人面面相覷,連戰火外的徐培茜也瞧得瞠目結舌,滿腦子的疑竇。

  如此的丰采器宇,他……到底是誰?

        *        *        *

  這些見不得人好的八婆,起碼會乖上一陣子吧?

  康德掏掏遭污染的耳朵,慶幸總算得到清靜。

  不過還不肯上床睡覺的上帝似乎存心要和他開玩笑,他才闔上大門,轉頭便
遇到夜歸的徐青霞。

  他這次從花郁國逃家,純粹是想一個人好好地把情緒理清,會介入徐培茜的
生活已屬意外,他不想再招惹是非。

  「晚安。」他匆匆經過徐青霞身邊。

  就是這種過於禮貌、幾近不理不睬的態度激惱了徐青霞。

  想她這朵鎮花吸引多少蜜蜂蒼蠅的追逐,唯獨他,老當她是隱形般地視若無
睹,前兩天還出口消遣她,偏偏他對她那個丑不啦嘰的老姐,卻是有說有笑,呵
護備至。這窩囊氣她哪裡嚥得下?

  「晚安。」她笑裡藏刀,倏地跨步擋在他的支路。

  「嗄……」康德駭然,忙不迭地往側翼閃躲。

  論體型,徐青霞自然是輸他一截,可他敢對天發誓,他頂多擦到了她的衣角
,但她卻像上彈簧似的縱開。

  「哎呀……」她誇張地叫著。

  「啊!」康德見勢趕緊在她摔跤前抓住她。

  「噢……」徐青霞藉機偎進他的懷裡,兩掌還曖昧地貼上他的胸肌。

  她是故意的!康德皺了皺眉,淺得讓人非得細細觀察才不會錯失的那一種。

  「對不起,我走路太不小心了。」為避免與她有任何肢體上的碰觸,他將雙
手納入褲袋,整個人向後讓一大步。

  「嘩……」徐膏霞沒料到他會突然抽開,重心霎時撲了空,反而差點真的朝
前栽倒。

  他竟連推都不屑推她?!

  彎眉刷地揪成一團,她接著便用出慣用的釣凱子伎倆,故作絆著跌坐在地嗲
嚷。「好痛唷!人家腳好像扭到了。」

  依據她以往的經驗,男人此刻必會發揮英雄救美的天性,立即奔來攙駕,問
侯,甚至幫她揉揉。

  然而出乎意料地,康德卻好整以暇地指指旁邊的徐宅大門。「你媽在家,我
這就去請她出來。」

  「不用啦。」徐青霞斷然拒絕。她媽要是來了,她還有戲唱嗎?「你直接扶
我進屋就行了。」

  「我還是去請你媽吧。」康德不是沒見過世面,他既然能自由游刃於險惡的
商場政界中,怎會不能透析她的居心叵測?當然他大可掉頭就走,但那樣未免有
失紳士風度。

  「哎……喲,好疼、好疼呀1」徐青霞硬抓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開。

  「喂,你不要……」康德試圖擺脫。

  一個抵死不放,一個抵死不從,兩方於是僵持不咿呀……大門向旁半啟一縫
,屋內的照明猝然在他所處的夜色中間,刷出一道放射形光束小徑,小徑上則倒
映著徐培茜的麗影。

  「咦?」她因為聽到外面有動靜,所以出來瞧瞧。

  看到他,她很是納悶地問:「你還沒回去啊?」緊接著她也瞥到徐青霞,又
說:「喏……你回來啦。」

  而在乍聽門開之初,拉扯的二人同時頓了一下,本能地朝該方向瞧去。

  「茜,我……」康德一見來者是何人,即笑顏準備答覆。

  那廂徐青霞則冷不防躍起,然後趁他注意力分散的當兒,猛地勾下他的頸項
,又扳過他的臉,在他尚未來得及反應時,用唇封住了他下面的話。

  「嗄……」徐培茜倒吸一口氣。,「呃……」康德異口同聲。他沒料到徐青
霞會這麼做,不禁勃然大怒推開她。

  「你做什麼?!」

  「你們……」從徐培茜的角度望過去,他一開始並沒有抗拒,故他接下來的
慍色,便彷彿成了欲蓋彌彰,只是在責怪徐青霞為何不私下再親熱。

  霎間天寒地凍,她覺得渾身冰冷,連倒退的步履都顯踉蹌。「對……不起…
…打擾了……」

  原來他倆早已暗渡陳倉,原來他前一刻的溫柔不是真的……她就說嘛,誰會
擺著天鵝不理,而對她這種不起眼的醜小鴨感興趣?

  「等一等,茜……」打擾個屁!康德本來是想這麼吼的。

  她受傷的眼神明白地告訴他,她誤會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他揪住她的柔荑。

  「我媽在叫了。」徐培茜甩掉他的手,轉身中跑進屋。

  說她駝鳥也好,逃避也好,她就是不要聽,她不想聽: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沒辦法當面承受他的拒絕,何況由始至終是她自作多情。

  「茜……」康德巴不得尾隨追進去抱住她,用灼燙的吻來表達他的心意,可
是他不行,他不能落人口實了。

  房內坐的那四個老女人的四張利嘴,抵過三台播報新聞的電視主播和戲院超
立體效果的杜比音響擴音器。

  「晚安啦。」徐青霞無辜地撩撩染紅的頭髮。

  能報一箭之仇,又能攪局,令她沾沾自喜好不得意。她揮揮手、扭著水蛇腰
,臨別時,拋給他一記飛吻,婀娜的秋眸好似在放話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跟我
鬥?


 

第六章


  「茜……」一聽到有人走進來,康德立刻喜出望外地站起身。

  但是事與願違,來者不是導致他昨夜失眠的人。

  「你來做什麼?」飛舞的眉眼唇角登時凝滯,他板著臉蹲下去。

  「我來我家的溫室又不犯法。」徐青霞半抬那只沒做過家事的小手,沿路用
玉尖撥弄著一旁的花葉走過來。

  這女人是禍水,還是少惹為妙。

  康德藉著放盆栽轉移陣地,與她空出適當的距離。

  「陪我去看電影吧。」徐青霞再走近。

  「沒空。」康德又踱至另一邊的花架,把兩人的間距再拉遠。

  「翹一天班又不會怎麼樣。」徐青霞不死心,又跟進遊說。

  和她多說無益,康德步伐再度邁開。

  「你……你給我站住!」又不是在玩捉迷藏,徐青霞忍不住大叱。

  「纏著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康德定眼看她,直接挑明。

  「你怎能那麼講啦。」徐青霞立刻恢復平常的嗲態,上一秒鐘那個粗野的潑
婦彷彿與她毫無干係。「你人過來一點兒才好談話嘛,咱們犯不著如此生疏啊。
」

  「你若沒有其他的事,對不起,我還有工作要忙。」康德發出逐客令。

  「喲……」徐青霞捏細了嗓子,一副「我很好勾搭」的笑。「你該不會是在
氣昨晚那個吻沒好好享受吧?不然這樣嘍,我現在再讓你吻個夠。」

  說著,她仰高下巴,半迷雙目,嘟著唇瓣等君來采。

  「呃……」康德啞口無言。

  主動的女人他是見多了,但似她這般寡廉鮮恥的倒是少有。

  好吧,既然她不肯滾,那他閃總成吧!他工具一放,準備溜人。

  「好哇,你儘管走呀。」徐青霞裝作很專心地剔著手指甲,塗上胭脂面龐載
滿獰笑。「如果屆時有人因此而受罪,你可別心疼喔。」

  只要是她徐青霞想得到的東西,即使是不擇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你想做什麼?」康德猝地煞步轉身,嚴厲的目光如刀刃般射出。

  徐青霞懾地退一步,隨即忖及她已抓到他的弱點,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我
也不曉得耶,可是……你信不信我單是一句話,就能讓我姐被我媽打得皮開肉綻
?」

  「你……」一直維持平和的臉色霎時刷陰。

  好可怕的女孩呀!在甜美的糖衣下,竟裹著如此惡毒的心腸!這樣的人和善
良的徐培茜,真的是流著同一種血緣嗎?

  「當然,這一切就必須視你的表現而論嘍。」徐青霞嬌媚地繞著他轉,骨子
裡卻大燒妒火。

  她難得遇到這麼好的貨色,憑啥是被毫不出眾的姐姐奪標?

  「表現?」想到每日一大早就會在花圃中奔忙的徐培茜,今天卻遲遲不見蹤
跡,他不禁開始擔憂了。

  「對,表現。」徐青霞一語雙關地眨著勾魂眼。「你只稍把我伺侯得服服貼
貼的,呵呵,我要是一開心、心情一愉快,就會無暇管其他的事喔。」

  原先是她不想睬他,才讓那個醜女人佔了便宜,如今只要她多放點電,他很
快就會和從前那些人一樣倒戈的。

  「我相信搶著伺侯你的男人一定很多,你為什麼非我不可?」康德凜著眉峰
,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一個純樸鄉下、未成年小女孩說的話嗎?台灣的國民教育
到底在教些什麼?

  「因為他們都沒你來得有個性,何況我沒事找條哈巴狗粘在屁股後面,那多
無趣呀!」徐青霞振振有詞。

  人就是這麼賤,太容易到手的往往不懂得珍惜。

  「我只是個孤兒,你媽知道了會怎麼說?」他不曾動手打過人,但如果她是
他妹妹,他會把她吊起來揍。

  「傻瓜,我怎會讓她知道?」徐青霞彷彿中了笑彈似的笑得前仰後俯,她做
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待笑夠後,她壓沉音量,以指輕劃他的胸椎部分,還故意微傾前襟,要貼不
貼地傍在他的身上,好讓他垂眸就能觀到她良好的發育。「你不覺得咱們偷偷進
行,彼此滿足,這樣不是刺激多了?」老天,他真是百瞧不厭,且越瞧越倜儻,
她越來越喜歡他也越來越欣賞他,唉!就可惜他沒錢沒勢,只能當情人。

  真希望每天睜天眼看到酌是他健壯赤裸的身體……噢,這光是幻想,她遍體
就巳在燥熱了呢!

  「刺激?我看你只是輸不起吧。」康德冷笑,依他的修養家教,他未嘗對異
性這般無禮過,徐青霞算是讓他破了例。

  「你那話是什麼意思?」一聽到」輸」宇,徐青霞怒氣沖沖從陶醉中跳出。

  「你不能忍受我為什麼會對你姐比較好,更不能接受有異性喜歡她卻不喜歡
你。」康德一語直刺要害。

  「是又怎樣?」心結被人洞悉,徐青霞惱羞成怒。「事實本來就如此,她長
得沒我美,她身材也沒我好,我哪一點兒不如她?」

  「心地。」一談到徐培茜,他的聲音、他的微笑,全放得好柔好柔。「你的
心地不如她,她有豐富的內在美,你沒有。」

  「心地?」徐青霞嗤之以鼻。「心地值幾毛錢?你少在那邊假高尚,男人有
幾個人會去注意女人的內在美?我呸!」

  「再說下去你只是在自取其辱。」她中毒已深,康德希望她知難而退,不想
再浪費唇舌。

  「橫豎你不是不願做我的男人嘍?」徐青霞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你說這話,不覺年齡太小了嗎?」康德蹙額。「等你想通了,我會很樂意
做你的『朋友』。」

  「你……」徐青霞憑著一身媚功,到哪兒都深獲男人的歡迎,幾時受過這般
待遇?她當下氣白了臉,恨恨警告。「你不怕你那位有著豐富內在美的人受折磨
?」

  「大不了我帶她走。」狗急也會跳牆,何況他是早就想這麼做。

  「那你也要看她走得成、走不成?」徐青霞意有所指地獰笑。

  「我勸你最好不要動她一根寒毛。」康德瞇著眼,鎖著眉。

  從他牙關間廝殺出一字一句,裹著零下四十五度的酷冽凌厲。砸得人渾身凍
寒,陰森毛冷的疙瘩直自腳底顫上去,徐青霞登時花容變色,震驚地僅能發出單
音。「你……你……」

  他是真的愛上徐培茜那個蠢貨,他是真的愛……不——她絕不允許!

  那個蠢貨只能用她丟棄和玩厭的廢物,就連身上穿的衣服也一樣,以前如此
,現在還是如此,這個規則是不容任何人更改!

  「你看著好了,我會得到你,不管你怎麼抗拒,你終究會是我的,到時你一
定會跪在我的面前求我的!」徐青霞怒目圓睜地奔出溫室。

  威脅不成反讓人威協;哼,她得不到的別人也甭想得到,她要毀了他,她若
是讓這對狗男女好過,她就不姓徐!

        *        *        *

  徐培茜揉揉小巧的腮幫子。

  頰側的熱脹感似乎已褪了許多,也沒剛剛那麼疼了,經她冰敷過,上面的紅
腫應該也沒那麼嚴重了吧?

  唉,都對她自己不夠機靈。媽連輸了好幾圈,心情當然不好,而她卻心不在
焉,老是丟三落四又打翻東西,會挨巴掌是意料中的事……「啊!你終於來啦?
」康德搬花出采,恰好發現她坐在溫室外發呆。

  「呃……我……剛來。」徐培茜期期艾艾,因為昨晚偶然撞見的爆炸性情景
,她仍未準備好該用什麼樣的面目去面對他呀。

  「你有沒有怎樣?」汗濕的俊臉焦灼地跳到她眼前,他抓著她的手腳,掀開
衣服猛看。

  「什麼有沒有怎樣?」徐培茜被他唐突的行為弄糊塗了。

  「好險。」他低喃,她的手腳上沒有被打的痕跡或瘀青,表示徐青霞方才只
是在嚇唬他。「你今天怎會這麼晚來?」

  「對不起,我媽的牌局才結束。」她一夜未合眼,如今隱隱作痛的腦袋仍有
些昏眩,兩耳還會嗡嗡鳴響呢!

  「我沒有怪你啦,我只是……」他只是害怕她是否又被徐母毆傷,所以無法
前來,他接著擔憂地左顧右盼。「你剛剛來時……沒遇到你妹妹吧?」

  「我妹妹?沒呀,怎麼啦?」徐培茜覺得莫名其妙。

  「沒、沒事,沒有就好,我隨便問問、隨便問問。」這麼說徐青霞還來不及
搞鬼嘍?康德當下鬆弛繃緊的神經。

  「是嗎?」女人的第六感是很靈敏的,徐培茜相信他不是隨便問問而已。可
既然他不願說,她也無權管轄,畢竟她和他本來就沒有什麼,即使他當著她和別
的女人親熱,亦不干她的事,她何必庸人自擾?

  「你臉色好差呀,昨天人看起來也像是發燒似的……噢喔,你該不是被我傳
染感冒啦?」康德操心地探她的額溫。

  還是瞧她順眼!她的裝扮和前腳才走的徐青霞相較,簡直是樸素得可以,然
而從她身上所散發的祥瑞之氣,卻是任何胭脂霓裳怎麼也妝點不出。

  「我很好,只是睡眠不足罷了。」他溫柔的目光總叫徐培茜招架不住,她搖
頭避開他的關懷。

  她的閃躲反倒讓她遮掩半晌的傷處無處遁形,康德難以置信地扳過她的頰。

  「你媽真的又打你了!?」那暗紅的痕跡顯示她再次被摑耳光,他怪自己粗
心大意,方才怎會沒檢視她的臉呢,原來徐青霞不是說說而已。

  「唉……呃……是我不好,我惹她生氣,所以……」徐培茜支吾其詞,為母
親的過失找理由,要不然她受創纍纍的心靈會撐不下去。

  「跟我走,我們離開這兒。」康德深鎖眉宇,心疼地包住她的手,他再也不
要放她回家受欺凌,他不懂蒼天何以忍心任她如此善良的女子遭此不幸?

  「可是……我能去哪裡?」好丟臉唷,她的手居然比他的還粗……徐培茜不
好意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藏起來。

  「去哪裡都好過在這裡,不是嗎?」康德看透她的自卑,他從她的身後挖出
她的雙手,憐惜地托到唇邊啄著。

  「不……不要……我的手……很醜。」徐培茜面朱耳赤,再度想撤退,不過
這次他很堅持。

  「誰說的?它們很美。」他不顧她的抗拒,握住她的兩手翻來翻去。

  哪個女孩不愛美?現今富裕的生活環境,又有哪個女孩願意故意把手折磨成
她這樣子?

  「這些全是你勞命養家的證據,我見了只會心疼,怎會嫌棄呢?」他攤開她
的掌心到她的眼前,叫她自己瞧仔細。

  「你……」徐培茜哽咽。

  從來沒有人用他那樣專注的眼神瞅著她,每每在他和煦的眸中,她見到了另
一個有自尊的她,他讓她覺得被重視;他讓她覺得她很特別;他讓她覺得世界之
大,而他只看得到她一個人……可這一切會不會僅是她的錯覺?他和青霞不是有
——「我知道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你自個兒的妹妹,你應該比我瞭解,昨晚
的事,分明是她陷害我。」康德料到她的顧忌,他以大拇指輕柔磨蹭那些原本不
該屬於她手上的硬塊,用行動來表達他的寵意。

  「但……」他說的沒錯,青霞的個性她比誰都清楚,她從小就吃了不少虧。

  況且一直都是這樣。

  凡是她心愛的、喜歡的,青霞就會想盡辦法破壞或搶奪,甚至以此為樂,尤
其是朋友,不論男女老幼,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舊事不斷重演再重演。

  因此,她早就學會了心如止水、疏離人群,以消極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免於遭
到眾叛親離的痛。同時也學會了封鎖情緒,不讓青霞勘察到什麼,否則她受的傷
害就會越深。

  唯獨他的事,她不曾有這麼強烈的霸佔心;她不願像往常那樣把他讓給青霞
,也不想失去他,她好希望他抱她……已如止水的心湖,儼然懸在高處任風吹拂
的旗旌,始終搖晃不定。

  「跟我走。」康德曉得她有些心動。

  「不。」徐培茜經過三思後,艱澀地吐著否定的答案。「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她們對你又不好,你何苦待在這兒受虐?」康德不懂,她不
是沒有謀生能力,如今又有他的陪同……他真的不懂。

  「因為她們是我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徐培茜被逼得毫無退路,不禁痛
聲嘶吼,然後抱著自己,涕淚漣湎地道出她的悲哀。「我什麼都沒有,我僅有她
們啊……」

  「不,你還有我。」鼻腔內酸不溜丟的,康德淒惻地摟著她,希望把溫暖傳
給她。「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遭到一絲委屈。」哪怕路人瞄到這一幕又
要說啥閒話,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已打定主意要帶她脫離苦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現在心亂如麻。

  「沒關係,你慢慢考慮,我只要你記住,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
長相左右伴著你。」她這般痛苦不是他樂於見到的。

  「我不知道……」徐培茜喃喃搖首。

  「今天附近這幾家的盆栽,就讓我去送吧。」康德在她頭頂上烙下一印,然
後上車。

  望著她猶豫不決的臉蛋在後視鏡中越縮越小,他緊抓著車的方向盤自責不已
。或許他太心急了。

        *        *        *

  原來「貪婪」會招致這麼多的怏怏不樂啊!

  徐培茜洞見癥結地歎息。

  她以往一向別無所求,故也就沒有所謂的「得」與「失」,如今她捨不下親
情,又不願放棄阿康,在兩難這間,才會困擾不已。

  「唉——」她垂頭又一歎,捧著另一盆景踱到室外。

  因為漫不經心的關係,她全然沒注意到她把許多不該搬進來的花搬到了溫室
,而不該挪出去的花,卻有好幾盆被放置在室外。

  「哎呀!」

  「哎呀!」

  滿腹的苦惱被迎面來的衝力給彈散,同樣的哀聲亦由正前方相互呼應,徐培
茜尚未站穩,對方已劈頭斬來一頓大罵。

  「要死啦?你沒長眼啊?」徐青霞憋了一肚子的氣,正愁無人宣洩。

  「青霞?」徐培茜很訝異會看到她,通常她此刻不是在睡,便是不知跑到哪
兒去了,有幾次徐培茜還撞見她和男人在溫室裡鬼混,不過這些媽都不曉得,徐
培茜不忍讓媽心目中的安琪兒幻滅。「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就撞這麼大力,若是故意,我小命不就甭想要啦?」徐青霞得了
便宜還賣乖,嫌棄地拍拍她碰到的衣裙,彷彿上面多污穢般。

  「對……不起。」徐培茜一味地道歉。

  「阿康呢?」徐青霞引頸朝溫室內瞧,根本不當她是一回事。

  「他去送貨了。」徐培茜據實回答。

  「什麼?可惡……」徐青霞剛去街上逛了一圈,越想心越不甘,所以又繞回
頭來打算力挽狂瀾,沒想到男主角居然不在,那她不是英雌無用武之地嗎?一溜
眼就瞄到旁側謙卑、猶如小媳婦的徐培茜,她肝火又旺了,連忙憎厭地撇嘴揮手
趕人。「滾啦、滾啦!我見到你那張苦瓜臉就煩。」

  忽地有個邪惡的念頭閃過,她陰笑,又叫住徐培茜。「對了,我有個好消息
想和你分享。」

  「什、什麼好消息?」分享?青霞和她?徐培茜不可思議地瞠圓雙目,懷疑
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

  「還不是阿康嘛……哎喲,講出來真是難為情。」話雖如此,但此時倘使真
有人請徐青霞別說,她照樣會說。

  只見她佯作嬌羞沉醉貌。「你都不知道今兒一早我們在溫室……呵呵……他
好熱情喔,那法國式的浪漫長吻,害我險些不能換氣……呵呵,他還要求我當他
的女朋友呢。」

  「……哦?」今兒一早?那不就是她尚未來此之時……莫非這也是為何阿康
一瞥到她,即開口問她有沒有看到青霞的緣故嘍?他怕她撞見他倆的……「唷噢
,你好像快昏倒的樣子耶,要不要我扶你到旁邊坐一下啊?」徐青霞假惺惺地關
懷。

  「不、不用,我很好。」徐培茜強顏歡笑,青霞的話未必可靠,她該相信他
,他沒必要這麼耍她呀。

  「咦?」徐青霞怪腔怪調,哪壺不開提哪壺,存心要她心理不好過。「難不
成你對那小子有意思?」

  「不……沒……」徐培茜不擅說謊,當下臉燙紅地宛然飲酒過量。

  「我勸你別自不量力啦。」徐青霞哄堂大笑,言詞咄咄逼人。「你多久沒照
鏡子啦?也不去瞧瞧你長得是什麼德行,人家會瞎眼看上你?頂多玩玩吧?」

  「但……」他的眼神、他的誠摯,會都只是玩玩而已嗎?

  「你想想,很簡單的道理嘛,我和你,人家會選誰?」徐青霞睥睨地盯來。

  「這……」徐培茜被問得啞口無言。

  沒錯,誰會捨花逐草,擺著美麗的天鵝不要,卻就她這只醜小鴨?這的的確
確是很簡單的道理。

  「尤其像他那種孤苦無依的流浪漢,鐵定非常需要女人的滋潤,你沒見我才
向他拋拋媚眼,他全身骨頭就酥了,昨晚的吻你也親眼目睹的。」徐霞妖嫵地撥
撥頭髮,一副很受不了自己魅力這麼強的踐相。

  「你不會笨到認為他對你是來真的吧?」

  一陣嗤笑後,她繼續煽風點火,針針刺入徐培茜的最弱處。「你少蠢啦,他
都跟我說了,之前他僅是利用你來教我吃醋,他裝酷純粹也是想吸引我的注意,
因此我不過是稍微放軟語氣,他馬上就乖乖臣服。」

  「真……的?」自輕自嫌令徐培茜方寸俱亂,信心開始產生動搖,她有些分
不清誰講的才是事實。

  「我幹嘛騙你?可聽不聽在你啦,我只是覺得你已經夠可憐了,要是再讓人
玩弄……」徐青霞嘖嘖有聲,然後好姐妹地拍拍她的肩。

  「但是他說……」人在溺水時,只要旁邊有浮木漂來就會死命去抓,徐培茜
沒啥心機,還道青霞是真的為她好。

  「他說要帶你離開?」徐青霞接下她的話。

  「你知道?!」徐培茜大驚失色,這檔事應該是秘密呀。

  答案很明顯,究竟誰是誰非已呼之欲出,不過她仍拒著一丁點兒的希望。

  「我當然知道。」可惡,想不到那小子玩真的,她還以為他在唬人咧!她擠
出僵掉的笑容,胡掰亂諂。「阿康全告訴我啦,他僅是想把你拐到外地去賣。」
為了增加信服力,她又故意說:「你若是不信,大可找他對質,不過我敢保證,
他決計不會承認……對了,你沒笨到答應他吧?」

  「沒……我沒答應。」希望不啻玻璃般破滅,徐培茜頓感肺功能受阻,呼吸
困難,頭愈加暈眩,一顆心儼如千刀萬剮,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在她
的胸臆中佔有一席之地,只是這席地的面積有多大,她尚未估量出來。

  「好佳在。」緊張的表情驟然鬆懈,徐青霞慶幸她有繞回來,否則待他倆雙
宿雙飛,她還有啥戲好唱?

  「你……」慢著,依青霞平日相待的態度,她今天的親切實在太反常了,徐
培茜忍不住覺得事有蹊蹺。「為什麼突然關心我的事?」

  「呃……」徐青霞愣了愣,立刻又口蜜腹劍地笑著。「耶!怎能講是突然呢
,你畢竟是我姐姐,我不幫你幫誰?」

  「喔……對……謝謝!」是呀,她怎會這麼多疑?說不定她的努力終於感動
了青霞哩!初次獲取親情的滋潤,徐培茜雀躍而靦腆。

  「自己姐妹何必客套嘛。」徐青霞側過身,微張的唇瓣逐漸露出陰險的笑。


 

第七章


  送完這批貨,今天大致可以收工了,康德打算載徐培茜到台北市區壓馬路、
逛逛街,讓她享受一下當女孩子應有的權利。

  將老爺小貨車停好,他把後櫃中的雜物撤下車,然後搬進溫室,不意卻瞥到
角落裡有個黑影。

  是徐培茜。她縮躲在那兒,像是想什麼想到出神,安靜地儼然已與四周的空
氣合而為一,稍不留心眼睛便會將她略過。

  「嗨。」康德走到她面前蹲下,輕聲覆住她置於膝上的手。

  「嗯……」徐培茜不用抬頭,僅稍瞄到那雙溫暖修長、如同鋼琴家的巨掌,
便知來人是誰。

  「別管我之前的提議了,你離不離開都無所謂,只要你覺得快樂就好。」都
怪他太衝動,沒考慮到她的想法,結果他本欲幫她解決煩惱,殊不知反倒增加了
她的煩惱。

  「為什麼?」徐培茜吭出滿腔雜陳的五味。「為什麼你會對我這麼好?」

  她身邊的親人和住了二十幾年的老鄰居,都沒他來得貼心,如此體恤她的人
,真會是個騙子?

  「為什麼不該對你好?」康德反問,她的自卑讓她在鑽牛角尖了。

  「我不認為自己有何吸引他人之處,要人才沒人才,要錢財又沒錢財。」她
隨便想想,舉出的理由最少就有十來個。

  「種過大理花嗎?」康德不急著揭曉答案。

  「種過,但一直種不好就放棄了。」她不曉得這和剛剛的話題有何相關。

  「在我眼中,你就好比那生性強健的大理花,雖耐寒熱,卻沒有充足的日照
和適合的環境,致使植株徒長、軟弱且孳生各種病蟲害。」康德彷彿在敘述一個
古老的傳奇。「久而久之,你也忘了自己會開出高貴華麗、艷冠群芳的花朵。」

  「我是……嗎?」徐培茜幾乎要被他優雅的嗓音和柔煦的瞳芒所催眠。

  「你是。我想給你陽光,我想見你為我開花。」康德篤定地點點頭。

  「所以你才對我好?」徐培茜似懂非懂。

  「小遲鈍,你還不明白嗎?」他用指尖輕刷她的眉、鼻,最後停在她的唇。

  徐培茜茫然搖首,她要是明白,幹嘛還要問他?

  「我對你好純粹是因為我愛你呀。」康德失笑地直視她的水瞳。

  「你……愛……我?!」徐培茜目瞪口呆,悲喜交集,大起大落的心情宛如
原先以為是過期的愛國獎券,又被人通知得了頭獎。

  從未有人向她說過愛,即使是疼她的父親,然而她一念之差救助的陌生客卻
肯施捨……這是否有些諷刺?

  「你總算清楚啦。」康德迅速啄了一下她張成英文字母大寫的「O」的小嘴
。

  「可是你為什麼?我既沒……」徐培茜太震驚了,以至於無法再表現出更強
烈的反應。

  如果是夢……噢,老天,再讓她多做幾分鐘。

  「我知道。」康德好笑打斷她。「你沒人才也沒錢財嘛,問題是……」他緊
緊地瞅著她。「我是那麼膚淺的男人嗎?或者,我在你心中就單單是這麼膚淺?
」

  「不……」事實恰好相反,他在她心目中非常完美。「但是……怎麼可能?
」

  要說他除了是孤兒、不識字外,論談吐舉止,雄峻氣宇,以及日常相處中所
展現的各方廣博見識,早讓人忽略那二個缺點,還有他其餘的條件亦是上上之等
,而她週遭光是一個青霞就把她比下了,他沒道理會搭睬她呀!

  對啊,沒道理嘛……青霞的警告驀然響在耳際。

  「不!」徐培茜沒勇氣看他,一看到他那雙清澈透亮的燁眸,她就會不戰而
屈,因此她只敢盯著他那一圈鬍鬚。「你只是在騙我,你其實是想拐我到外面賣
。」

  「誰灌輸你這種可笑的無稽謠言?」康德道她是開玩笑,待見她神情嚴謹,
才鎖眉斂笑,細細琢磨二秒鐘,便知是誰搞的鬼。「是你妹妹對不對?她說的話
你也信?」

  「我……」徐培茜啞然。他如今的表現,不就「有點」印證青霞曾強調過他
不會承認之詞嗎?

  「你真的信?!」她遲疑的態度等於默認,康德險些讓自個兒的口水嗆住,
剛柔並濟的下巴幾乎掉到地上。

  「我……我……」她進退維谷,不知該怎麼辦。

  她好想投入他懷裡的避風港,回報他同樣的愛,哪怕他看似誠心誠意的甜言
蜜語真是僅是在作戲;然在她的心坎底,冥冥中仍對姐妹情誼持有企盼,故她又
不願認為青霞說謊,一時之間,卻苦了她自己,好像相信誰都不對。

  「接受我的愛這麼難嗎?相信我會愛你這麼難嗎?」康德沮喪黯然。徐青霞
從中作梗固然可惡,但倘使徐培茜對他的感情有信心,也不致讓好人得逞啊。

  「我………我……我……」她好不容易等到渴望已久的親情和愛情,卻要她
二選一,這魚與熊掌如何抉擇,她根本拿不了主意,只能先當鴕鳥迴避他溫情脈
脈的視線。

  「沒關係,我會做到讓你接受為止。」康德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振奮,他不
能那麼殘忍,現在就逼她做出決定。「除非你親口拒絕我,否則我不會輕言放棄
繼續愛你。」

  這一次,他要證明他已脫胎換骨,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的逃避。

        *        *        *

  康王爺跨上寬闊的大理石階梯,擱放在旁邊手工石雕扶手上、留有歲月痕跡
的大掌,隨著步伐的進行而向前爬高,象徵花郁國的國花君子蘭,則被細筆精刻
於扶手間的石柱頂端昂揚挺立。

  早在耳聞一路上侍衛的敬禮聲,花珮嵐未待康王爺邁入王爺府的內廳,卻等
不及地疾馳出來。

  「找到了德兒對吧?他馬上會回來對不對?」花珮嵐抓著夫婿的胳臂,嬌美
的容顏因害怕聽到噩耗而失了血色,顫巍巍的小巧櫻唇吐出的字眼也打著抖。

  「沒有。」康王爺哀歎垂眸,實在不忍告訴愛妻這個消息。

  「怎麼會……不是說在台灣發現過他的蹤影了嗎?」花珮嵐感一陣暈眩。

  「你先別急,台灣當局已派專人處理,韞兒今早也趕去了台灣。」康王爺連
忙攙她坐進園中,以免她支持不住,心中則希望康韞能將功贖罪。

  「為什麼?德兒做事一向懂得拿捏分寸……為什麼他會做出不告離家這種事
?」花珮嵐低喃飲泣。

  「別難過嘍,德兒若是知道了會很內疚的。」康王爺握住老伴的柔荑,遍地
繁花似錦,奼紫嫣紅美不勝收,兩人卻無心欣賞。

  「會不會是……德兒仍掛記著二位公主毀婚的事,所以他才會告訴韞兒,他
想去台灣看看?」女人的聯想力總是比較豐富。

  「這……」康王爺一時語塞。

  搞不好愛妻說得對,那孩子脾氣太優柔了,表面也許裝作不在乎,心裡或多
或少卻有些嘀咕,畢竟他們打自出世便含著金湯匙,順遂勝達的人生路途上,他
不曾跌倒過,這回失利,算是他完美的記錄中的一大污垢。

  「一定是這樣的。」花珮嵐疼惜兒子悶在心中的苦。「早知當初咱們別理它
什麼傳統,從小就定他為駙馬爺,結果呢?大公主不過是偷溜到台灣去玩,就把
心都玩丟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感情本來就勉強不來嘛。

  「你還說,都是你不好!」花珮嵐嗔怨怪道。

  「我……我又怎麼嘍?」這箭頭為啥轉到他身上了?

  「那時老國王因為不好意思,而把二公主許配下來的當兒,你就該拒絕,這
事情也不會搞到現在的局面。」花珮嵐嗚咽。

  「我哪料得到二公主一趟台灣之旅歸來,也變成別人的媳婦啊。」康王爺好
冤,他又不是未卜先知,有預言的能力。

  「不管啦,你沒拒絕就是你不對,我的德兒哪點比不上人家?你說,你說嘛
!」花珮嵐越想越替兒子不值。

  她都有這麼想法了,更何況是當事人,那孩子必定是想去台灣尋出答,探個
究竟吧。

  「是是是,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康王爺攬著她的肩輕拍,這陣子她一
直提心吊膽,強忍憂煎,是該讓她發洩一下呀!

  德兒啊,你到底在哪裡?

        *        *        *

  謝天謝地,小鎮又來個陌生客。

  但是會那麼想的大概只有康德一人,像老醫生就愁眉苦臉的。

  「唉,看來咱們這兒,今年是多事之秋唷。」他感慨地歎道。

  「會嗎?」康德從溫室擦著手走出來。

  他倒想沿街燃放鞭炮以示慶賀,眾人的目光和八卦的焦點,終於由他身上稍
稍轉移,讓他過了四五天的平安日子,尤其徐家唯恐天下不亂的二小姐。

  因她先前的挑撥,徐培茜最近老是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怎麼不會?」老醫生笑睇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暖昧地弓著肘部頂
頂他。「眼前不就是了嗎?」

  「呃……」康德急急收回鎖在佳人倩影的視線。

  這個老頑童!他表現得有那麼明顯碼?

  「哈囉,你三不五時就把診所拋諸後腦勺,跑來花圃和我聊天,不怕病人抗
議呀?」話說上回他到診所看過病後,老醫生似乎瞧他挺順眼的,沒事便會像現
在這樣自備茶葉茶具,窩在他的小居門前泡起老人茶,他不忙的時侯,會坐下來
跟著品品茗,忙的時侯,老醫生喝完茶就會自動走人。

  「呵呵呵,你這招叫顧左右而言他,老人家我可不上當喔。」老醫生笑嘻嘻
地瞇著他。「何況那些人也只是到我那兒消磨時間,拿一些維他命,死不了啦。
」

  「有沒有人說你是老奸巨滑?」康德不覺莞爾。他知道老醫生和其他湊熱鬧
的村民不同,乃真心關愛徐培茜。

  「老奸巨滑是沒有,仁心仁術倒不少。」老醫生意有所指地昂昂下巴,接著
引吭高喚一邊恍如很忙的徐培茜。「茜丫頭,別再挖啦,再挖,石油都要冒出來
了,快過來喝杯茶。」

  「嗄……噢……好。」手中的小鏟猝然落地,徐培茜作賊心虛地敷衍著,頓
時才發現腳邊的土壤果真被她掘了個好深的洞。

  其實多了阿康那位得力助手,她早早就能收工回家了,然而她仍想多留一會
兒,雖然青霞近日不時耳提面命,要她提防阿康的為人,待她的態度也出乎異常
地和善,令她有些喜出望外,但她對他的感覺卻未減反增。如此矛盾的情潮,教
她不知該怎麼回報他一如往昔的細心呵護,因此她只好當只縮頭烏龜。

  「來來來,坐這裡。」老醫生騰出位置讓她插入他們的摸魚行列。

  「謝……謝。」徐培茜這下不得不從命,想到阿康便在她咫尺能觸之處,她
沒來由地紅了臉。

  「放輕鬆、放輕鬆,在座的全是自己人、自己人。」老醫生權充月老打圓場
。

  「沒事的。」康德也不避嫌地握握她的小手。

  由他掌心傳送的熱浪,迅速燒暖她悸動的心,滿懷接著漾起的柔情甜蜜,喜
孜孜地令她驚懼。

  「嗄……」她燙到似的抽回手,粉顏的紅澤隨即添濃。

  接著她自覺反應過度,不禁嬌羞地垂著螓首。「對……不起。」

  幸好身旁坐的是老醫生,從她有記憶以來就非常照顧她,適才他的臉又故意
偏向另一方,假裝什麼都沒看見,這假使換是他人,一會兒可有得傳了。

  「你該利用機會多休息。」康德不以為忤,反用戀人的語氣叮嚀。

  他明白她連日來的心裡掙扎,他是主因之一,但他若不採緊迫釘人的方式,
依照她的個性,她肯定會一直逃避下去,問題難就難在他又不能操之過急,一旦
她受到驚嚇就會退得更遠,到頭來他將會前功盡棄,不了了之。

  「是嘛,幸福來的時侯,就要盡量把握,想太多是會錯失良緣喲。」老醫生
意味深長地敲邊鼓。

  「嗯……」徐培茜順從地點頭,問題是,她有幸福的資格嗎?

  「丫頭,我不清楚你在忌憚什麼,像我這把年紀的老人,是沒多少光陰浪費
蹉跎在『想』上面。」老醫生倚老賣老地指示著。接著,利眼勃然掃到他倆的後
方,他皺眉問:「你曉得那傢伙的來頭嗎?」

  「哪個傢伙?」康德隨著老醫生的指示望去。那名引起騷動的陌生客正朝他
們逼近,旁邊親熱粘著他在做「國民外交」的,當然是「鎮花」徐青霞。這也是
為什麼康德樂見他來的原委。

  「據說是什麼商業鉅子吧。」康德沒興趣地聳聳肩,不過身於此封閉的小鎮
,很多消息自會不脛而走,你摀住耳朵不想聽都不行。

  「商業『巨』子?」老醫生嗤之以鼻,他看人一向神准。「我瞧是拒絕往來
戶的『拒』吧!」

  話至此,「鎮花」已挽著「拒子」站在他們跟前。

  「來,我同你們介紹,這位是黃興河。」說是「你們」,但徐青霞炫耀的媚
波卻是衝著康德,弦外之音頗有下馬威之勢。「人家可是大公司的小開,還投資
過好幾部電影,他現住在我家。」

  這個出手大方、由外地來的闊少,是徐青霞在她常去的釣凱子的那家PUB裡
勾搭上的,他有錢、有地位,剛好符合她的擇偶條件,因此她自然不會讓這條肥
魚溜掉,所以立刻力邀他到鎮上來玩,接著又用女人的「本錢」說服他留下。

  「歡迎、歡迎。」康德立刻由衷地予以熱烈掌聲,他巴不得姓黃的能長住下
來,以減輕他的壓力。

  「你別這麼介紹,會嚇到不認識的人啦。」黃興河大言不慚地誑笑,下巴幾
乎抬到與眼齊高。

  「就是呀,我老灰啊禁不起嚇咧。」老醫生故意拍著胸脯,直喊怕怕。

  他的醜相逗笑了康德和徐培茜,徐青霞聞風當場變色,顯然有些下不了台,
怒火於是噴住三人中最好欺侮的那一位。

  「你很閒嘛?」她冷言冷語地譏著。

  「呃……我……我……」徐培茜如夢初醒,乍悟剛剛在無意間做了什麼,不
禁手足失措地準備再回到花圃裡工作。

  未料老醫生和康德同時一人一邊拉住她。

  「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老醫生笑顏轉問徐青霞。「你說是嗎?」

  「我……」徐青霞硬煞住難聽的咒罵。

  醫生老頭德高望重,鄉民都會讓他幾分,即使她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媽,
在他面前也會稍事收斂;更何況她現在是有教養、有氣質的大家閨秀,和山野村
姑全截然不同,絕不能留給黃興河不好的印象。

  「瞧,你妹妹多體貼,你可千萬別辜負她一番心意喔。」康德手中帶勁兒,
不許徐培茜離去,三兩句就壓得徐青霞發作不得,讓徐培茜好生佩服。

  接著又偏向黃興河誇道:「黃先生你好福氣喔,竟被咱們鎮上最漂亮的美女
看中。」

  「是……是嗎?」伸手不打笑臉人,黃興河立刻自我膨脹了起來,並洋洋得
意地盯著徐青霞,五爪將她攬得更緊。「我也這麼認為。」

  「討厭啦,我們走吧。」看情況再鬧下去仍佔不了啥上風,徐青霞只好猛嗲
聲陪笑,一雙瞳孔恨不得瞪死康德。

  「但是你還沒介紹他們……」黃興河難得這麼稱頭,他還沒招搖夠哩。

  「他們沒什麼好介紹的,快走啦,我媽還在家等著你呢。」徐青霞扯著黃興
河扭腰回府。

  「唉,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老醫生忙用手掃著四周殘餘的香水味,若在
他手中添個鈴,那動作倒似驅鬼逐魔的道士。

  「沒錯,沒錯。」康德也跟著模仿,不過他很納悶,那位黃先生的聲音……
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東西失竊、家裡遭賊光顧,在市區算是稀鬆平常、每分鐘都會發生的芝麻小
事,但倘使同樣的劇情改在民風簡樸的鄉鎮上演,就堪稱是天老爺的大新聞。

  不過事不關己,康德始終置身事外,直到他察覺村民暗地投來的懷疑眼光。

  「莫名其妙!」康德越想越嘔。

  他才在慶賀那個小開、還是什麼老闆的黃先生的駕臨,他從此便能高枕無憂
,豈料依舊惹了一身腥,真是……莫名其妙!

  「什麼事情莫名其妙?」徐培茜忍不住問,他這幾天的情緒,表面上看似沒
啥不同,可她就是知道他心裡有事。

  是她暖昧不明的態度引起的吧?

  她為了討好妹妹而與他疏離,可骨子裡做得又不夠徹底,他夾在她的貪念中
間鐵定很不好受……「沒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語。」康德笑著搖搖頭,此事沒必
要講出來讓她跟著煩惱,反正清者自清,他不是小偷,犯不著庸人自擾。

  「噢……是嗎?」他不願告訴她是她活該,連她都開始討厭她自己這徘徊踟
躕的個性。

  「咦?那些星辰花也是吧?」康德指著角落的那一桶。

  「啊!我差點忘了。」徐培茜轉身要去搬。

  他們現在所忙的,乃每次出花前必須的打理工作,主要是把一株株切根的花
卉用報紙包成一束,一會兒再送到各個花店去。

  「我來。」有康德在,哪輪得到她做粗重的活兒。

  他把花扛在兩人面前,然後說:「等下送貨時,由我來開車吧。」

  她最近經常魂不守舍,不是打破花盆,就是記錯買家訂購的數量,昨天還砸
到腳,好在沒哈大礙,所以他不放心讓她駕駛。

  「喔……謝謝。」徐培茜偷偷瞄著他俊美眩人的側面。

  他若不再愛她,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誰教她三心二意。

  「對了,送完貨我們……」這一回他一定要帶她到處走走,像戀人一樣牽著
她的手,一塊兒舔著冰淇淋、吃熱狗,或者是看一場電影,坐在黑幕中共享同一
包爆米花,快樂度過他倆的第一次約會。

  不料邀請才剛起了個頭,注意力霍然被他隨手抽的幾張報紙上的文稿所攫奪
,那佔去整個頭版版面的,只有短短的幾個斗大的鉛字——德速回電韞多數人瞧
了也許不覺得有什麼,但康德卻觸目驚心。

  「今天是幾月幾號?」這分明是康韞為了找他而刊登的尋人啟事,亦即代表
他偷溜的事跡敗露——事情鬧大啦。

  哪有人話講得這麼無厘頭?前後文完全接不上嘛!徐培茜不明就裡,仍據悉
回覆。

  「糟糕?」康德愧然呻吟。

  他真是忙暈啦,居然錯過與父親交接職位的慶典大日,於今就算康韞再如何
神通廣大,亦無法為他瞞天過海,現在只怕花郁國的上上下下都在訪查他的下落
,康韞八成已被敲得滿頭包,爸媽定也很擔憂他的安危呀!

  「怎……怎啦?」他一直是雍容自若,彷彿天塌了都不足為懼,她難得見他
這般失措。

  「你知道這個……」康德盯著那則啟事問。「刊多久了?」

  「哦,你在說這個呀。」徐培茜放寬心笑,她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看來
是她多慮。「少說四五天以上了吧,我是沒時間看報紙啦,不過最近街坊都在討
論,似乎很多報紙、甚至電視都有。」

  「什麼?!」康德連忙翻著那堆從鄰居那兒賤價購來的舊報紙。

  果不其然,現場有各大報上的頭版,均刊著相同的啟事。

  「很醒目吧?這年頭的廣告真是越來越古怪,做得好像在尋人似的。」徐培
茜嘖嘖稱奇。「大伙都在猜又是哪個大哥大的促銷新花招,我媽他們還下注呢,
聽說老醫生也摻了一腳。」

  「是嗎?」康德無心聽她說了些什麼,只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他真不孝,縱然來台灣之後陸續發生了很多事,徐家的菲傭生活又令他每天
累得跟狗一樣,而她的事也使他無暇思忖旁騖,但他仍記得要和康韞聯絡,免得
家裡掛心嘛……待會兒得趕快向家人報平安啊!


 

第八章


  「你……」徐培茜猶豫了好一會兒。「剛剛打電話給誰呀?」

  她知道她無權過問,也沒資格發問,可她最近越來越渴望能對阿康多一些瞭
解,好比他的手,就不像做過粗活兒的手,因他和她相處時,他向來以她的需求
為主,所以她連他的喜好都不清楚,還有他的過去、他的經歷……仔細凝思,她
發現她對他的認知居然是——零!

  「朋友,一些好朋友。」康德適才透過對方付費的越洋電話,獲致父母的原
諒,又和在台灣的康韞取得聯絡,兩人相約明日在外地碰面;他可不希望今晚多
了個大燈泡來打擾他的計劃。

  因為事事順利,接下來的又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約會時間,所以原本緊繃的眉
眼,如今全舒展開來又綻出笑容。

  「喔。」她甚至不曉得他還有好朋友,而且是「一些」……「如果可以不必
考慮任何外在因素,你以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康德要當灰姑娘裡面的仙女教
母,為她實現夢想。

  「嗯……」經他一再催促和鼓勵,徐培茜終於蠅娓道出她嚮往的未來藍圖。
「我希望有一大片的綠地,我可以種很多很多的植物,那麼一年四季內,我都能
欣賞到美麗的花,然後……」

  他的身影猝地竄進藍圖裡陪她坐在樹蔭下,兩人有說有笑,旁邊繞著他倆的
孩子的童稚笑聲……「然後怎麼樣?」康德好奇。

  「沒有了……就這樣。」徐培茜羞澀地垂下頭,能像方纔那般天馬行空的幻
想,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嗯,沒問題。」這個容易,花郁國放眼望去全是她要的夢境。

  「哦?」他的沒問題是什麼意思?

  「明天上午我需要請個假。」想到康韞那小子的迫不及待,康德不覺竊笑,
只可惜現在仍不是時候,否則他恨不得立刻介紹徐培茜給他認識。

  「喔……好。」不,不能問他為何請假,除了點頭,她不能說什麼。

  「怎麼你這兩天特別沒精打采的,是不是病啦?」康德挪出控制方向盤的一
手,撈住她的腦袋往懷裡依,再用下巴去探她的額溫,這其中所含括的關愛與寵
溺,自是不在話下。

  「嗯……」一下下就好,讓她這麼偎著他撒嬌幾秒鐘吧。「大概是我昨晚不
小心著了涼。」

  其實她不是身體著了涼,而是心裡著了魔,著了他的魔……只是待她驚覺,
為時已晚,她早就深陷至不可自拔的地步。

  「很難受嗎?」如此摟著她雖說有點考驗駕駛技術,但滋味真的不錯,康德
打算等她提出了才要放手。

  「還好。」徐培茜慵懶地合上眼。

  他那充滿陽剛氣息的鬍鬚,輕輕磨在肌膚上的感覺刺刺癢癢的,而他噴在她
發頂上的呼吸,則如寒冬季過後的暖春,將她整顆遭雪覆結的心全都融化了。

  「我載你去就近的醫院。」康德以為她又在逞強,因為換作平時,她此刻早
就靦腆地躲出他的臂彎,哪可能像現在這樣反常地任他擺佈?

  「我想回家。」徐培茜輕聲地要求著。

  「喏……好吧。」病人最大,回鎮上老醫生的小診所那兒或許她比較自在。

  康德於是把車頭來個大回轉,正欲悄悄進行的約會只好擇期再訂。

  「謝謝。」她又貪戀了他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縮回自己的椅背裡休憩。

  近日她精神所受的煎熬,遠比肉體上的操勞還要折磨人,且已然達到爆炸的
飽和點,於今她單是消極地想把思緒掏空,什麼事都不管,隨他們愛怎麼辦就怎
麼辦,她好累,累到想就此長眠不醒……「你忍耐些,就快到了。」康德見她秀
麗的蛾眉揪成一團,不禁緊張地猛踩油門,一路馬不停蹄地殺向診所。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卻讓村長叫住。

  「阿康,不好啦,不好啦!」他張惶地舞著手。

  「什麼事呀?」康德莫名其妙地踩住煞車,徐培茜也從遊魂狀態中探出頭。
住在這種小鎮就是這樣,遠遠看到車影,人家就曉得是誰來了。

  「你們家的溫室被人闖進去……」村長聽「人家」說他倆去送貨,所以在這
裡等了個把鐘頭咧。

  「什麼?!」康德哪裡還有心情聽村長底下的新聞提要,他連道謝都省了便
加速趕往出事地點。

  不過沿途遇到的男男女女,都會充分發揮守望相助的美德,好心攔住他倆通
報相同的噩訊,反而耽誤了不少時間。

  當然,這票善心人士接著也跟在他們車子後面,免得錯失第一手八卦的資料
。

  很快地大家告訴大家,老貨車的前後左右登時追著一堆湊熱鬧的群眾,場面
蔚為奇觀,結果五分鐘的路程,更是花了二十分鐘才到。

  「各位讓一讓,讓一讓……」不用康德開口,鄰居中已有人自成糾察隊,指
揮人海騰出一條直達溫室大門通道給主角通過。

  加上早在現場議論紛紛的街坊,溫室週遭擠滿了黑鴉鴉的一圈,想來整村的
百姓全部在此,平常的村民大會也沒這麼熱烈。

  「老天……」徐培茜呆若木雞地瞪著滿目蒼痍的溫室,她必須借助康德的攙
扶,方能穩住暈晃的身軀。

  「老天!」康德異口同聲地驚呼。但見遍地殘骸,倒了的花架壓著殘破的盆
栽,散著的土堆上是被踐踏的植物,許多初發枝的幼芽,僅存一小灘無法辯識品
種的爛綠,原來井然有序的空間,如今宛似暴龍過境,唯有用「一塌糊塗」來形
容。

  「怎麼會……這樣?」徐培茜抓著康德的胳膊,慢慢地跪坐在地,並捂著嘴
以防自己尖叫出聲。「怎麼會有人忍心這樣……」

  她心疼的不是慘重的財物損失,而是那些努力培養出來的無辜生命。

  「太過分了!」康德抱著拳頭,這顯而易見是有人蓄意破壞嘛!

  「夭壽喔!變這款?」總算被鄰居從夢鄉挖起、姍姍來遲的徐母,乍見這堆
混亂,睡意霎時全消地扯嗓哇啦怪嚷。

  「媽媽……」徐培茜即使再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也得盡孝女安慰母親幾句
,孰料她一這說話,恰好成為徐母的出氣桶。

  「你這死嬰那是怎麼顧的呀?好好、不會走的咪呀,你嘛弄嗄亂七八槽,你
是不是又給我死去哪裡玩啦啊?」徐母說著耳光就甩了過來。

  「有話好說,何必動粗?」康德劈手從中攔截。

  「有什麼話我看你去對警察說吧。」徐青霞撥開哄雜的民眾站在最前線,旁
邊粘著的,自是尚未被打入冷宮的護花使者黃興河,背後緊隨著則是三名穿著制
服的警察。

  她獰笑地瞄了康德一眼,轉首面對警察和眾目睽睽時,即化身為可憐的受害
者。「就是他!」她伸長手臂,伴著大伙旋踵揚起的訝然駭息指著康德。「我親
眼瞧他鬼鬼崇崇從溫室裡跑出去。」

  「怎麼可能……」

  康德和徐培茜面面相覷,兩人才要發言辯護,徐青霞已搶白慫恿街坊。「你
們想想看,直到他來以前,咱們這兒有沒出過什麼事?沒有,對不對?可是現在
呢,不是巷頭被偷,就是巷尾失竊,還有今天我家……」她偽作哽咽地吐不出話
來。

  「沒錯,她說得有理……」其實大家對他早有疑慮,經她這麼一挑明於是你
一言我一句地嘰喳不休。

  徐青霞對眾生的反應相當滿意,一切都在她的計謀之中,就連她報警的時間
也抓得剛剛好……呵呵,她真是太聰明了!

  「喂,你講話要憑證據呀。」康德沒料到事情會急轉直下,他眨眼便從遭受
同情的被害人,榮升為千夫所攻訐的眾矢之的。

  「你們大家聽,他威脅我呀!」徐青霞繼續扇著群情的激憤,做作地撲進黃
興河的懷裡,暗地裡地卻滑笑地用無聲嘴型衝著他說:這就是你不聽話的下場。

  「你——」康德不禁張口結舌。

  不會吧?為了報復他或嫉妒培茜,她居然……她這麼做對她也沒啥好處呀?

  但她得逞的表情無非是在向他炫耀她就是兇手,只是就算他說出來,恐怕也
沒有人相信她會破壞自家的溫室來陷害他……太可怖了,這個小女孩的陰狠實在
太可怖了!

  「夭壽喔!」徐母這下享有充分的理由責備徐培茜了。「你看你把賊帶進我
們家,還害到街坊老鄰居,啊我養你這個飯桶有啥米用?」

  「你別打她……」康德欲向前阻止,卻讓警察反手銬住。

  「你自身難保,還是少管閒事吧。」警察說著將他押到警車內。

        *        *        *

  「哇哈哈哈哈……」

  持續不斷的哄堂爆笑,聲聲震向會客室的天花板,再掃蕩整棟氣氛素來肅穆
嚴謹的警察局。

  如此唐突不敬的舉止,卻只有一個人出面干涉。

  「你笑夠了嗎?」康德咬牙切齒,瞪著對座已笑得直不起腰的兄弟,兩根敲
擊桌面的指節正在向世人示警——他的耐力就要磨盡。

  「我……哈哈哈……」好不容易爬起來的俊容,強裝正經不到五秒鐘,又忍
不住趴了下去。

  「康韞!」康德終於拍案。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你……我沒想到咱們久別重逢……竟在警察局…
…如何?蹲大牢的滋味……」想到方纔那些警察傻住的表情,尤其是那三名逮捕
他的員警,康韞不禁笑到嗆著。

  「去你的。」康德沒好氣地瞟來一眼,早知道打電話叫他來救駕是件錯誤,
這小子自從他倆一見面就笑到現在。

  康韞歎為觀止打量康德造型。「不是我要說……你怎會弄成這副德行?」粗
布破鞋,亂髮胡腮,往昔那張不知迷煞多少女人的小白臉,如今已蒙上一層陽光
色澤,這哪像是他所認識的那位華服金扣、衣冠楚楚的小王爺呀?

  「也難怪這裡的警察都不相信,你剛剛若沒出聲叫我,我都以為是認錯人咧
。」他至今仍瞧不習慣,但是不可否認的,康德看起來更有男子氣概了。

  「說來話長呀。」回顧小鎮生活的林林總總,康德失笑搖頭。

  「少來嘍,還不是為了美人不要江山,你在這裡大享艷福,可卻害我差點被
剝皮……」康韞嗤鼻噴氣。「嗟!見色忘友的傢伙。」

  「其實我險些喪命。」他相信父親一定早將他在電話中的內容,大約轉述給
康韞聽,不過當初為了怕老人家擔心,他大多是輕描淡寫,且省略了此事。

  「哦?快說來聽聽。」康韞神色為之一變。

  康德接著把被搶遇害,和被丟棄在甘蔗田等死的經過說了一遍,其中包括徐
培茜如何救他,徐母是如何虐待她、鄙視她,和徐青霞如何纏他、整他……等等
的精彩片段。

  「喝!」康韞聆聽完之後,立刻破口大罵。「好狗膽的賊胚,居然敢動。自
們康王爺府的頭上?到時被我逮著了,非挖出他們的膽囊來瞧瞧不可!」

  桌子一拍,他又斥。「還有那對狗眼看人低的母女,你應該派一輛加長型的
勞斯萊斯,當面買下他整個鎮,再勞師動眾大興土木給她們瞧。」

  「你呀!怎麼還是老模樣?」康德嘖嘖發噱,他倆一文一武,一靜一動,正
好互補。

  「我又沒碰到真命娘子,我變給誰看呀我?」康韞輕捶他愈益健壯的胸肌。
「倒是你,變了少嘛。」

  「小子……」康德莞爾拍掉他的消遣。

  「說真格的,你只要搬出堂堂花郁國王爺的名號,哪有異性不手到擒來,幹
麼還搞這種苦肉計?」康韞不太明白他的作法。

  「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他那些足以讓人哭滿二缸水池的可憐家世,全是徐
培茜自作簡明擬稿的,他不過是沒有出口反駁罷了。「何況我就是不願利用權勢
或一絲絲皇族的力量來達到目的,我想靠什麼都沒有的自己,來爭取她的愛,這
樣贏得的感情才有意義。」

  「這年頭誰不希望自己擁有一點特權?」康韞凡事講求簡潔快速,才不像他
那麼死腦筋咧。「動用特權只是縮短成功的捷徑,為的是所節省下來的時間拿去
做別的事,你何需覺得羞恥?」

  「我已經厭倦那些因為我的特殊身份而賴過來的女人,在她們的眼中,我只
看到『王爺』這個爵位,但培茜不同,我在她眼裡看到的就是『我』。」這也是
他會愛上她的原因之一。

  「什麼王爺、什麼我,本山人聽來聽去還不全是你嗎?」康韞無法瞭解他猶
如繞口令的禪學。

  「當然不一樣,就拿這裡的警察來說,如果今天我僅是個尋常百姓,你想他
們會馬上放了我嗎?」康德振振有詞。「要不是我極力阻止,這會兒只怕整個警
局的警員,都會站在咱倆面前立正敬禮,接著大概連台灣的政府官員和首長也會
出現了。」

  「這是應該的嘛,好啦好啦,甭扯這些了。」對方擔心此事會影響到二國的
友好邦交是很自然的呀,真受不了他的一板一眼。「不過沒想到你居然會栽在一
個黃毛丫頭的手上。」

  「的確我太小看她了,以為她最近和那個小開打得火熱,加上她好些日子沒
來糾纏就掉以輕心。」康德承認輕敵。「至於這個案子……那是她家的溫室,裡
面會有她的指紋是很正常的事,因此找警察去驗指紋恐怕沒啥制裁力。」

  「那你有何打算?」向來是康德負責策劃,他負責行動。

  「培茜兒定又挨打了,我要先回徐家保護你未來的嫂子。」在她首肯嫁他之
前,康德不放心讓她單獨待在那兒。

  「真搞不懂你為啥這麼囉嗦,直接搶了人便跑不就得了。」康韞搖頭。

  「你道咱們是土匪呀?」雖說了早晚都會娶到她,但他仍認為該給她多一些
的尊重。

  「女人是全世界最複雜的生物,若任由她們自己思考,我看到時你已經老化
成為一堆白骨,她們可能還沒做出決定唷。」康韞好心提醒。

  「別管你的謬論了,我需要你去查查那個黃興河的底細,我總覺得他很面善
。」康德吩咐。「另外,請你順便去幫我取行李,不過我的行李寄掛單也在我當
初被搶的皮夾裡,所以手續上可能會有些麻煩。」

  本來他打算明天兩人碰面時,才去領回他出事之前便寄放在飯店裡後又因忙
忘了得行李。

  「沒問題,要不要我送你回徐家?」康韞問。

  「不必了,你的出現保證又會引起一堆猜測。」康德敬謝不敏。「我對謠言
已經受夠了,所以我還是請這裡的警員送我吧……對了,還有……」

  「你放心,我都交代過啦,此棟大樓的上上下下,沒人敢洩漏你的身份。」
這點小事根本不用他費神,康韞早就辦妥了。

  「那就好。」康德滿意地頷首,這麼多年的默契果然不是白培養的。

  「OK!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康韞走到門口頓了頓,又轉頭挪榆。「喔,
拜託你下次不要再約我在警察局會面。」

        *        *        *

  熱鬧過後,人潮走了,總算曲終人散的氛圍突然顯得有些冷寂。

  徐培茜慢慢從地上撐起,就差沒被徐母打到皮開肉綻的身子,孤伶伶地坐在
宛如颶風掠過的溫室內,心情的沉重和這一屋的零亂雷同。

  「目前不是埋怨的時侯。」她告訴自己,還有許多善後工作要做。

  振作地抹去掛在臉頰的淚痕,她開始收拾腳邊的破瓦和敗花,未料太大的胳
臂震幅拉扯著筋骨,她吃痛地抱著傷處。

  「哎呀……」剛剛媽拿掃帚打她時,她不小心摔跤,然後撞上花架,想來是
扭到肩膀了。唉!此刻若是阿康在就好……嗄!阿康……瞧瞧她這個迷糊蛋,她
險些把他給忘啦。

  「他現在不曉得怎樣了?」她當然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因為他一直和她在一
起,只是她不懂青霞為何要那麼說?

  也不像是小偷干的,要嘛,對方大可把這些花木搬走,好歹也能賣不少錢,
犯不著把它們全數砸毀啊?

  「不管兇手是誰,反正不是阿康,我得去得那些警察說……啊……」徐培茜
刷地站起來,不料腰椎附近又是一抽,她難受地彎下身去,久久沒辦法挺直。

  好不容易搐疼稍微緩和,她試著再要站起,一雙陌生的臂膀忽然由後前往將
她整個人圈住。

  「嘩……」徐培茜當場嚇得尖叫,想掙開卻苦於遍體是毆傷,隨便動動就痛
得要命。

  「嗨,寶貝!」油膩膩的粗嗓裹著自命風流的調兒,令人聽了渾身不對,雞
皮疙瘩紛紛搶著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黃……先生?」徐培茜愣了愣。

  「沒錯,是我。」黃興河得意洋洋地回應。

  「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快放開我!」徐培茜義正詞嚴地斥喝,並企圖擺脫他
的拘囿。

  「不要那麼凶嘛,這裡現在又沒有別人。」黃興河收緊手腕,暖昧地浪笑。

  「你……你在說什麼呀?」濃厚的男性古龍水味卻掩不住他嗆鼻的口臭,徐
培茜幾乎要窒息。

  「我在說……這個。」祿山十爪示範地探著她的芳香,吃多了大魚大肉,有
時換點小菜倒是滿有趣的。

  「哇——」徐培茜不禁大叫,也不知是哪裡借來的膽,她用腳後跟使勁地踩
了他一下,趁他痛得鬆手之餘逃出他的勢力範圍。「你放尊重一點!」

  活該!誰教他湊巧穿涼鞋。

  「哎唷喂呀……」兜腿咭咭吱吱亂跳一記後,黃興河拐著腳,迷著淫穢的眼
神啐道。「哼!你少假正經了,同樣一個娘胎生的,我就不信姐姐會比妹妹好到
哪裡去……呵呵,說不定更騷咧……哈哈哈……」

  「你……」徐培茜張口結舌,生平沒罵過人,於今想罵,卻不曉得要罵什麼
。

  「怎麼?讓我說對了是吧?」黃興河抖抖有點大的衣服,全然不覺如此好的
質料穿在他的身上非常不襯。

  「你怎可以……這麼說青霞?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嗎?」徐培茜雖清楚妹妹愛
玩,和男人的關係頗為複雜,但徐培茜仍舊急著替妹妹理論。

  「男朋友又怎樣?我也不介意偶爾做做你的呀。」黃興河吊兒郎當地攤攤兩
手,恍然施惠天下似的。

  「你……你……」徐培茜的思想何其保守,耳裡哪容得下這種敗俗的話。此
時她真希望口齒有妹妹的一半伶俐。「你們不是論及婚嫁了嗎?」

  媽和青霞有志一同地不願放過這隻金龜婿,對他百般巴結,這兩天還聽他們
在討論婚期呢。

  「那又如何?結婚是結婚,玩玩歸玩玩。」黃興河得意地懸著一邊的嘴角。
「你想不想知道是誰毀了你家的溫室嗎?」

  「你知道是誰?」徐培茜繃著神經待侯答案。

  「當然。」因為那是他和她妹妹聯手干的,但這全是徐青霞的主意。「只要
你讓我親一個,我就告訴你。」連他都不得不佩服那個婆娘的夠陰毒。

  「你做夢!」差點被他騙了。徐培茜氣得發顫。

  「只要你過來讓我抱抱,我保證你會像在做夢。」黃興河擺出大眾情人的PO
SE朝她勾著手指頭。

  不過在徐培茜看來,他只是自曝其短,令人作嘔。

  「我警告你……你別亂來喔。」這已算是她能講出來最狠的話了。

  「哦,原來你喜歡玩刺激一點的呀。」猥瑣的獐頭鼠目笑得擠在一塊兒,色
膽包天的魑魅魔掌蠢蠢欲動。

  「你別再過來……我妹妹……她馬上就會來!」徐培茜瞧得很是反胃,她瞎
編了個說詞唬他。

  有些男人就是這麼不要臉,女孩明明是拒絕,他硬是把它變相為挑逗。

  阿康就不會這樣,他的出身雖然不好,但他體貼溫柔,舉手投足不需特意就
帥得讓人屏息,待她更是謙恭有禮、文質彬彬,令她感到備受尊重。

  「你說青霞呀,她現在正忙著在警察局做筆錄,沒有那麼快回來啦。」黃興
河摩拳擦掌,不想再浪費值千金的春宵。

  「你……你不怕我媽媽……」徐培茜眼看就要沒有退路可躲,她急中生智,
抬出徐母坐轎。

  可她畢竟不是恫嚇人的料,短短的威脅沒述盡,對方不僅不怕,反而仰天大
笑。

  「你省省力吧,你媽打完你之後便去打麻將啦,何況,如果我開口,她肯定
很樂意把你送給我。」他就是算準家裡沒大人,才敢跑來打野食呀。

  「我媽才、才……不……會。」

  黃興河只想盡快結束談話,準備霸王硬上弓。「咱們聊天也聊夠了,你剛不
是被揍得很慘嘛,這會兒一定迫切想有人來安慰……」

  「那也輪不到你!」一宇一句的懾人戾諂,凌厲地砍斷他那下流的言詞,康
德鶴立巍岸的身軀,英挺地堵在溫室唯一的出口,忿皆的驚眸正翻著滾滾熔漿。

  「嗄!」黃興河僅是餘光瞄到,便已悚惕失色,他遇鬼似的揉揉雙眼。「你
怎麼……你不是被關在監牢裡嗎?」

  「阿康——」徐培茜狂喜的反應則剛好與其相悖,她一見救星駕到,整個人
如釋重負,這才發現兩腿早就發軟到無力奔進他的懷抱裡,接著竟似洩了氣的氣
球,呈自由落體癱塌下來。

  「小心!」康德疾馳趕在她跌坐於地前將她扶住,而在他越過黃興河時,後
者忙閃到一邊,唯恐被他的吒威掃到。

  「你有沒有怎麼樣?」他擔憂地巡視她的全身。好險!她的衣衫完整,表示
她尚未遭到侵害,不然……他今天會大開殺戒。

  「沒……」徐培茜笑逐顏開地搖著頭,有點不放心地,她主動環住他。

  喔沒錯,這溫馨的氣味,暖和的體魄,踏實的觸感,的確是她望穿秋水盼的
人,她安全了!

  「你來了……真好!」愛他的心境愈加明晰了,她松趴趴地伏在他的胸壑,
曉得自己已找到永恆的倚靠。

  此乃她首次坦率她需要他的情緒,康德興奮得無以復加,卻也明白她適才是
真的被嚇到了。

  「小遲鈍,我怎麼放心丟你一個人在這裡呢?」他緊緊地熱擁著她,繾綣情
意全搖身成為綿綿密密的碎吻,印在她的腦袋瓜上。

  那廂黃興河忍不住粗裡粗氣地插話。「你們這對狗男女……」有沒有搞錯呀
,當著他的面就卿卿我我起來了,這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嘛。

  「嗯?」康德懶洋洋地揚起嚴厲的悍瞳瞄過去,同樣的吭聲卻逐漸爬高的尾
音,跋扈地凍住黃興河的舌頭,讓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狗嘴。

  康德接著又憐香惜玉地把徐培茜抱到牆邊,使她背部有個依傍。安置妥當後
,他徐徐轉身走向黃興河。

  「你……想……幹什麼?」黃興河戰戰兢兢地退著步。

  「你剛剛又想幹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慄冽不悅的反詰,自潔白整齊的
貝齒間殺伐擊出,康德氣勢洶洶地逼近。

  「我……那個……」黃興河正手足無措,陡然眼尖瞥到室外有警察的影子,
他以為有靠山,膽子於是壯了起來,畏怯的語氣隨後大變。「死小子!天堂有路
人不走,居然敢來壞你爺爺的好事,看我今天怎麼修理你!」咦?這聲音詞調不
是……哈!

  莫怪康德覺得似曾相識。

  原來這個黃興河就是傷他、搶他的同夥之一,當初偷襲他的第一棒,便是這
歹人所為。而他倆現在的造型都與那時有出入,平常也沒啥交集,他又變得較黑
較壯,髮型外型亦有老大的不同,故兩人一時皆未將對方認出,直到他剛剛聽到
那畢生難忘的謾罵。

  很好、很好,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新仇加舊恨,兩人
是該好好清算一番!

  「老子非要你跪下來求饒……呵呵……」黃興河不知大禍臨頭,還揎袖捋臂
,跩得跟二五八萬似的,臉卻突朝外面大喊。「來人呀,抓賊唷!」

  「什麼?什麼?」聞訊衝進來的二名警員,緊張地張望現場。

  「嗄!阿康……」徐培茜一看到警察,有了前車之鑒,她不禁為他操心。

  「警察先生你們來得正好。」黃興河馬上惡人先告狀地指著康德。「這傢伙
從你們那兒逃獄,方纔還想強姦這位小姐,湊巧被我仗義阻止。」

  這下你死定了吧?嘿嘿嘿!害我煮熟的鴨子飛了,我就把你當鴨子拿來烤…
…黃興河開心地暗忖著。

  「康……阿康?」恭敬的稱呼硬是在康德的示意下改了口,警員沒有立即採
取行動,只是有禮地靜侯進一步指示。

  其實他倆是專程護送他回來的,因為不放心,所以遲遲守在外面。

  「什麼?分明是你……」徐培茜慌手慌腳,正想著要怎麼幫康德辯解,頓時
察覺警員的態度不對,使她納悶地失了聲。

  「你們在發什麼呆?這個人……」黃興河仍狗仗人勢喧嘩。

  「把這位黃先生以強盜殺人的罪名逮捕起來,另外再多控告他一項強姦未遂
。」康德甚至沒興趣聽他說完。

  「是。」警員們說著把還在拉扯的黃興河銬上。

  「喂喂喂,你們幹什麼聽他胡說八道,我幾時強盜殺人?喂!你們真是捉錯
人啦……」喊賊的反被人抓,黃興河不滿地瞪著康德抗議。「你憑哪根蔥安我那
些罪名?」

  康德冷冷地回視他說:「憑我就是那個差點喪命的目擊受害者。」


 

第九章


  目送警車呼嘯遠去所撩起的白煙,康德立刻拉徐培茜坐下來,這個輕微尋常
的動作,卻令她不尋常地哀鳴了出來。

  「哎呀——」

  「你媽這次又把你打傷了?」康德挑了挑眉,灼的燁眸恨不得能透視粉軀上
的每一寸玲瓏曲線。

  「不……我……大概扭到肩膀了。」徐培茜避重就輕,想一語帶過。

  康德可沒那麼好騙。

  他未預警地扣住她的細腕,掀開她那為了遮蔽不時會出現的鞭打痕跡、而習
慣穿著的長袖。「噢!老天……」他蹙額盯著那縱橫交錯的紅痕,縮成一團的眉
峰正如同他胸闊內絞成一團的心。「她怎會把你打成這樣?」

  他緊攔著溜過她另一隻手,情況亦好不到哪兒去,不用說,她身上的其他部
分也是這種慘狀。

  「不能怪她啦,溫室被弄成這德行,她當然會很生氣……」徐培茜靦腆地抽
回手,把袖子蓋下來,彷彿如此便能掩飾母親的罪證。

  這話一岔開,她倒忘了要關懷他在警局的情形。

  「跟我走,現在立刻就跟我走。」康德猛地摟住她。他不像她那麼寬宏大量
,他沒辦法原諒徐母的暴行。

  「不……我不能。」徐培茜緩緩推開他的胸膛。如果能夠,她想這麼一直倚
傍著他不動。「溫室需要重建,花兒需要重植,客戶那兒也要……」

  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忙哩。

  「那我呢?你有沒有考慮到我?」康德握著她的肩頭,很想用力看能不能把
她搖醒。「你知道我每天多不想放你回家,你能想像我只要一見不到你,就會害
怕你是不是又受人欺侮的心情嗎?你又知不知道,我每瞧你身上新添的毆傷一次
,我的心也跟著痛一次?」他的愛一直是點到為止,從未颶來得如此磅礡強烈,
而徐培茜在長期缺乏愛的滋潤下,突然要承接這麼多,反倒有些手足無措。

  「我……你……」她不敢亂動,免得遲疑在眼眶邊的熱淚會滑落。

  「我不要再過這種分秒為你忐忑揪心的日子,我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偷偷地哭
呀。」他的猿臂形成一方堅固的堡壘圍住她,他的下顎嬌寵地磨蹭她,他的嗓音
沙啞地叮嚀她。「幸福必須靠你自己伸手去抓,而非呆呆坐著等它掉下來,或指
望別人施捨啊,假如你連努力都不肯,你怎能得到幸福?」

  「但……」徐培茜痛苦地咬著唇,她何償不想和他遠走高飛呀!「我媽和青
霞要怎麼辦?」

  講來講去,癥結仍舊是出在她那個冷血的親人頭上。

  「如果你擔心的是她倆以後的生活,我可以給她們一大筆錢。」康德原來是
打算把她倆押人大牢呢。

  「你哪來的大筆錢?」他過得這麼拮据,養活自己都勉強,怎還會有可觀的
閒錢?

  「我當然……」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扭了方向,康德差點就說漏嘴。「…
…會想辦法。」

  「想辦法?徐培茜不認為這三個字能濟得了什麼事。

  況且他孤家寡人一個,縱使他嘴中的那些「好朋友」肯幫忙,但想必也是勢
單力薄,起不了大作用,要不當初他早找他們不就結了,何需在她這兒打工?

  「算了啦,奉養她們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所以即使你有一大筆錢,你應該留
著自己用。」他做得夠多了,徐培茜不想他再費神。

  「誰說養她們是你的責任?」她真的讓他好心疼。「就算是,你辛苦了那麼
多年,再多的債你也該還清了呀。」

  徐培茜苦笑地搖著頭。

  「無論如何,真的很謝謝你!」有他這麼關心,她已經很滿足了。

  「你還是不願跟我走?」康德嘟囔。怎地她拗起來怎麼點都點不通?

  「你知道我不行。」事情若是有他說得那麼簡單就好,然而二十多年的親情
,哪怕只有她一頭熱,可豈是他說切就切得斷的啊?

  「換句話說,如果你行,你便會跟我走。」要比固執就來比,誰怕誰。

  「這……」不管行不行,她的心早就跟定他了。

  「如果你媽答應呢?」康德得先把阻撓拔掉。

  「我媽會答應?」徐培茜連考慮都不敢。她太瞭解媽的個性了,就算阿康的
辯才無礙,亦難叫頑石點頭。

  但是她沒想到,要徐母那顆頑石點其實很容易,只要有——錢。而「錢」對
堂堂康小王爺來說,是最、最、最不缺的。

  「你等著瞧吧。」康德胸有成竹地笑著。

  今夜他會去她家將他倆的事做個了結,不過在這之前,他得要康韞幫點忙。

        *        *        *

  「以後拜託找個像樣一點的地方好不好?」康韞一進門就埋怨。

  「沒辦法嘛。」康德也不想約他在警察局見面呀,但這附近單單此處,是一
般村民避諱而不會聚集的地方。「錢準備好了嗎?」

  「準備了,你要的一千萬現金隨時能拿,至於另外的一千萬,明天就送到。
」康韞反過椅背來坐,接著以自己的長腿和二根椅腳為支柱地前後晃呀晃。「怎
麼?你這般緊急要這筆為數不算少的,是不是想開了要用我的建議,把整個小鎮
買下來?」

  「我要整個小鎮做什麼?」他又不是吃飽撐著,沒事找個鎮來干。「我只要
『一個人』。」

  「一個人?」康韞釣了幾隻肚裡的蛔蟲來問問,頓時恍然大悟地叫囂。「好
哇!你是想用這些錢來贖嫂子?」

  「你要那麼說也成。」康德欣然而笑。「贖」字雖難聽,但是非常貼切。

  「哇塞,那姓徐的老母豬胃口這麼大?」康韞開口可不饒人。

  「別這麼講她,她畢竟是我未來的丈母娘。」愛屋及烏;康德是討厭她沒錯
,然盾在她生了個好女兒的份上,他仍會視她為「人類」。

  「不過卻不是我的。」康韞嫉惡如仇的天性並不贊同他的作法。「像她們那
種人應該請吃幾年牢飯,給她們錢不就等於為虎作倀?」

  「我僅是要讓培茜心裡不再有瓜葛。」就當是她的賣身契吧。何況她們的生
活無慮是她一直企望的事,他怎忍不達成她盡孝的心願?她身上的傷沒事吧?不
知去看醫生了沒……他現在很後悔他剛剛沒霸道地強迫她去診所,他不該尊重她
的堅持放她回家。

  「我的爹呀,這年頭竟還有嫂子這般孝順的稀有動物,我看她都能擺進『二
十四孝』了。」康韞嘖嘖稱奇。「對啦,你要查的黃先生,資料可真精彩,堪稱
是前科纍纍,只是都是些小場面。」

  「我知道。」康德猜也是這樣。「我剛剛電話裡提的被抓的強盜就是他。」

  「哦——難怪你對他有印象。」康韞幸災樂禍地按著指關節。「太好了,那
小子這次是踩到核子地雷彈,一會兒把他交給我,我包管要不了幾分鐘,他便會
將餘黨全部招供。」

  「不要做得太過分就行了。」真受不了這傢伙,都多大歲數的人了,依舊這
麼愛玩。

  「放心啦。」康韞拍胸脯保證。他一向不會做得「太」過分,只是「普通」
過分。「喔!還有,你的行李被人冒領了,但是因為對方有你的寄掛單,所以我
們也不好治飯店的罪,至於冒領的人,根據飯店的描述……」

  「我曉得,是黃興河。」康德接著說。

  「怎麼你又未卜等先知啦?」真是的,害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因為他今天身上那套亞曼尼是我的。」之前康德僅是奇怪,幾次瞄到對方
的衣著均大得滑稽,直至今天兩人正面衝突,他才發現大的緣由。再仔細想想,
這小子穿的,有了幾套是他行李箱裡的衣服。

  這麼一推論就不難猜到,黃興河拿著搶來的皮夾中的單據,去盜領他寄放在
飯店內的行李。

  「說來這賊子也真囂張,居然敢穿出來四處招搖,活該被抓!」康韞大笑。

  他們的衣服上皆繡有康府的家徽,自然是很好認。

  「關於你的身份……你告訴嫂子了嗎?」康韞忽然想到。

  「我尚未讓任何人知道。」康德在等適當的良機。

  培茜的缺乏自信導致對他倆的將來也不抱信心,此時他羨煞人的家世背景反
倒成了偌大的阻礙,只會徒增她的相形見絀,而她若得知他有所隱瞞,無疑更是
雪上加霜。

  唉!他如果是個平凡人就沒這些煩惱了。

  「早早說出來比較好喔。」誰也預料不到女人會不會計較這種小事,康韞不
希望兄弟的婚禮臨陣夭折。「錢呢?那二千萬你不會平白便宜那對母女吧?」

  「我今晚會談價碼。」康德心中早有底,除了贖身,那錢還有其他用途,例
如買地,設立受虐兒童基金會……等等。

  「原來你還會談呀。」太好了!

  康韞立即興致勃勃地亮著瞳眸,擺出少女祈禱的姿勢乞求,只差沒多長條尾
巴來搖蕩。「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別忙,我會讓你去,不過你另外有好玩的事要做。」康德請君勿躁。

  「什麼事?」康德喜色已掉褪一半。現下還會有什麼事比親眼看小王爺跪下
來求婚更有趣?

  「變魔術。」康德童稚也似的眨眨眼笑了。

        *        *        *

  「什麼!?」徐母尚不及發難,徐青霞已率先起義。「你再說一遍?」

  「我要娶培茜當我的妻子。」再說十遍沒關係,康德綻顏重複。

  「你要娶……娶……」本以為他此番前來是為了自己,哪知結尾她竟不是主
角?驚訝和氣憤猶如大骨般鯁在徐青霞的喉嚨,導致五官有些扭曲。

  「娶你的姐姐徐培茜。」康德笑容可掬地接下她許久講不出的話。早知道看
到她變形的嘴臉會這麼快樂,他應該在認識培茜當天就提出。

  「嗄——」徐培茜這會兒終於確定自己沒有耳誤,她不是做夢,也不是有幻
境,而是真的、真的聽得很清楚。

  原來他下午說的要她等著瞧的就是這碼事,只是登門提親……天啊,她想都
沒想過。難怪他今天來的時侯笑得很神秘,難怪他剛剛那麼慎重其事康德當她的
咆哮是耳邊風,他拉著怔忡呆住的當事人一同坐下,目標全力放在徐母身上,靜
侯她的裁決。

  徐培茜如坐針氈,連抬頭瞥母親的膽量也沒有。

  「媽,你萬萬不能答應。」徐青霞顯然比誰都急。

  黃興河是強盜殺人犯的消息在下午傳開後,她已然成為鎮民恥笑的大柄,如
今他又要娶別人,且娶的是徐培茜那個醜八怪,這不是蓄意要她更難堪嗎?她怎
能允許這種事再發生呢?

  「車子、房子和銀子,你一樣也沒有,你拿什麼來養我們?你憑哪一點來娶
妻?」她朝康德大叫。

  瞧她說的,養「我們」?嗟!還真是大言不慚呀。

  康德忍不住竊笑。

  「沒錯。」不愧是得到她真傳的寶貝,話講出來字字深入她心。徐母捧著熱
茶慢啜,瞟著睥睨的勢利眼。「啊你憑什麼娶我的大女兒?」

  有些人明明一身俗氣銅臭,卻要強充高貴優雅,結果看來只是東施效顰,令
人噴飯;而現場就有個很好的例子。

  「憑我真的愛她。」康德當然瞭解徐母親要的是實質上的利益輸送,而非—
—「愛」——這類換不了錢的贅述,但他些話是針對徐培茜,他要她明白他的心
。

  「阿康……」徐培茜訝異地瞅著他。

  先前雖聽他親口傾吐過,但自卑和妹妹不時的居中作梗,使她對他的誠意一
直持有那麼一點點的猜疑;如今他當眾直言無諱,她內心所受的震撼,更是逾越
遽聞他提出求婚之際。

  「呵——」徐青霞更是不能承負這個事實。

  「愛!?」徐母訕笑他搞不清楚狀況。「愛能填飽肚子?愛能讓人不愁吃穿
?」

  她的「愛」只對「財」用。「你知道我養那丫頭花了多少心血?浪費了多少
精神、多少錢?還有她從小到大的食衣住行、學費……」

  老太婆會乘機大撈一票早在他的預計之中。

  「你要多少?」康德也不拐彎抹角。

  「呃……」徐母沒想到他會那麼直接了當。不過她素來皮厚,討價還價早巳
練就成精,絲毫不會感到汗顏無恥。「你也是看到的啦,不是我自誇,這丫頭手
巧人乖會做事,粗活細活她都會,鎮上好多人都來提過親,是我捨不得把她推出
去。」

  捨不得?平常視培茜如糞土,這會兒她又成了掌上明珠啦?

  康德修為再好,聽了覺想吐。

  「我們這個家又全仰仗她吃飯,她要是嫁給了你,是你祖上積德有分,可我
們咧?我和她妹妹該怎麼辦?」徐母繼續把她捧上天。

  「媽……」徐培茜眨著逐步濕濡的雙眼。

  她盼媽的誇讚盼了多久?

  但何以她終於聽見之時,卻沒有期望中的喜悅,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彷彿自
己是那任人宰割的俎上肉,正待價而沽呢?

  「你開個數。」康德不願再聽下去,否則他會遵照康韞的方法辦理,直接請
她們吃牢飯,一樣是解決徐母的「吃飯」問題。

  「這算算損失嘛……」徐母哼哼唧唧歪著頭掂掇,然後比出一根指頭,想想
,乾脆五根都伸直。「五千……啊,算了,看在你平常挺勤快的,今天就半賣半
相送,那就五百萬吧。」

  她呵呵呵冷笑,儼然像是在市場裡論豬只。「只要你拿得出五百萬聘金,我
們家阿茜就是你的。」

  「媽……」徐培茜睜大烏瞳,難以置信。

  這分明是獅子大開口,媽簡直是在賣女兒嘛!

  「能不能……再少一點。」太順嘴同意,只怕對方會起疑並又出題刁難,故
康德假裝很為難。

  「這個嘛……你人也算上道啦,啊那我就再算你便宜一點吧。」徐母大笑。
「三百萬,不能再少了唷。」

  她早料到他一個仔兒也蹦不出來,因此價碼多寡對他一樣是白搭,她胡亂喊
喊,純粹是當遊戲在玩,要不是她財迷心竅,哪有不升反降的道理?

  「媽!?」這次輪徐青霞大叫,她道徐母願意讓步,緊張地猛跳腳。

  「這……好吧,就三百萬。」康德故意再考慮了許久才勉強點頭。

  給太少,徐母一定不會放人,給太多,他又有所不甘,因為捐去慈善機構要
比讓徐母他們揮霍來得有意義,而此數正是他心中的限額。

  「阿康!你不……呃……」徐培茜忍不住的驚呼立刻引來徐母的白眼,她忙
惶怵閉上嘴,絞著指頭替他乾著急。

  他幹麼不回絕這不合理的敲詐?別說是三百萬了,他就是連三萬也湊不出呀
,除非……他去搶銀行。

  「為了保險,麻煩你在這上面簽個字,雙方也好有個依據。」康德攤開早就
準備好的合約,請徐母過目。

  對待小人就要先兵後禮,免得她食髓知味,到時翻臉不認帳,渾似個無底洞
地再三勒索。

  「簽什麼簽?」徐青霞倏地搶過來看。

  「就是呀,啊我都已經答應你了還會抵賴嗎?再說我也不識字,你上面寫啥
米呀我嘛不曉得。」徐母以官方的語氣敷衍。

  「上面的內容很簡單。」講白一點也就是買斷契約。「寫明你願意以多少錢
把培茜嫁給我,從此兩不相欠。」而且恩斷義絕,互不往來。不過這點康德單單
念在心中。

  「現在只要再填入金額,你我和見證人簽名就算成立。」唯利是圖的人便得
用「利」做魚餌誘勸。「這全是為了保障你的權益,萬一是我抵賴對外辯稱你當
初只說三百元,屆時一個口說無憑,你不是損失大了?」

  「嗯……」沒錯呀,萬一他馬上就掏個三百元要帶走人,那不是頭大了?

  今兒個下午街坊已經在傳她們誣陷他坐牢的事,這要是再鬧笑話,她在鎮上
也就甭想再混了。

  徐母越想越有理,合約奪了便畫押,徐青霞阻止已慢一步。

  「媽你這……」

  徐母朝她歪嘴使眼色,又對他說:「既然如此,這期限嘛該訂一訂,省得你
一拖拖個十年八載的,那我家阿茜不就不必嫁人啦。」

  她也不是白癡呀。

  「這訂一天嘛,會顯得我不通人情,啊五天嘛又顯得你沒誠意,所以我看就
折衷吧。」徐母就是有本事把黑的硬掰成白的,明明是佔人便宜,卻說得好像她
有多吃虧的。「我給你三天。三天一到,你錢沒湊齊,就別怪我家阿茜沒等你。
」

  「三天!?太短了啦媽……」徐培茜情急之下,竟忘了這裡沒有她插嘴的分
。

  果然徐母立即斥斷她的抗爭。「這裡哪有你插嘴的分?」

  「沒關係,三天很好。」他只要三分鐘就夠了。他握握她的手要她安心,並
請她將這些條款補進合約中。

  她怎能安得了心?她緊張得握筆都握不穩。

  總算寫完後,他再交由徐母確認無誤後才放放口袋。

  「電話借一下。」他接著又說。然後他僅花了三秒鐘按康韞的大哥大號碼,
又花了不到三秒鐘講了一句話。「是我。」

  在他掛電話的同時,徐家門鈴響了。

  「這是找我的,我去去就回。」他微笑著掩門出去。


 

第十章


  康韞正臭著臉站在大門口。

  「好小子,說什麼變魔術,結果居然要我提著一箱錢在外面等你的電話?太
過分了!」他劈面就是一陣牢騷。

  「是你吵著要跟的嘛。」康德無辜地抿著嘴。「再說,你總不能叫我先掀自
己的底牌來談判,人家見了不把我們痛宰才怪。」

  「那也不能叫我躲在院子裡啊,你曉得嫂子家的蚊子有幾營?」害他英俊的
小臉蛋兒差錯被蚊子親到毀容,到時可是會有多少女人傷心呀!

  「好啦,別扯了,事後我會補償你。」康德接過皮箱,再拍拍他的肩膀。

  「你真的用三百萬成交啦?」他要來之前,康德只要他在皮箱內裝這個數。

  「那當然。」區區三百萬便能換到與她廝守終生,康德本身已是非常滿意這
場買賣,但若不是想速戰速決,他會再砍到更低。「一會兒見。」

  而在他倆談話的同時,屋內亦是風起雲湧。

  「媽,你不會真的允諾這樁婚事吧,要不然你幹嘛還讓他殺價?」皇帝不急
,急死太監,徐青霞心焦如焚,扯著徐母的肥臂撒嬌。

  「愛說笑,我有那麼笨嗎?」徐母要寶貝女兒甭慌。「那小子窮酸得沒地方
住,他能去哪兒變出三百萬,用偷的?用搶的?」

  媽說的沒錯。徐培茜心跟著涼了一大截。

  「我就說嘛。」徐青霞想想也對,姜到底是老的辣,她適才是氣昏頭了,居
然沒考慮到那一點。

  話及此,康德推門進來。

  她倆立刻閉上嘴,一副看好戲地翹著二郎腿,等瞧他接下來會玩啥花招。

  「來,你要的三百萬。」他不願再多浪費時間,皮箱打開便往徐母面前放。

  「嗄——」三女一齊驚呼。

  「老天呀……錢耶,錢……」徐母和徐青霞更是目不轉睛地一張摸過一張,
她倆還是頭一遭見到那麼多鈔票呢。

  「你……哪來……這麼多錢?」徐培茜險些說不出話來,腦海拚命回想這幾
天有沒有在街上聽到什麼風吹草動,特別是有關銀行被搶的消息。

  「你別怕,這全是正當錢。」康德比出童子軍禮宜不。

  「可是……」徐培茜仍舊憂心忡忡。

  「我再慢慢跟你解釋。」他悄然對她耳語。

  此刻仍屬作戰戡亂時期,他還不能向她吐露實情,否則謎底一旦揭曉,恐怕
不肯答應嫁他的人會是准新娘。

  「既然錢你們已拿到了,那麼人——」他拉著她站起來。「我現在就帶走。
」

  「等等!」徐青霞哪會讓他如願。

  「還有什麼問題嗎?」康德僅用餘光瞄她,手裡則抖出剛剛那張合約,意思
相當明顯。

  「這……」人家一個動作就把她的嘴巴堵住,徐青霞自然是怒火中燒,但她
使壞慣了,平常只有她威脅人,挑攏描述賊她是個中翹楚。「這……萬一你錢是
偷或搶的,或者這些全是偽鈔,那咱們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偽鈔!?」正沉迷在紙醉錢味中的徐母,勃然煞住數鈔票的舉止驚叫。「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y」

  這錢是偷是搶,她一點也不在乎,可它若是假的,那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我保證它們非偷非搶非偽鈔。」好事總是多磨,康德盡量心平氣和。

  「你保證有啥屁用?」徐母大聲嚷嚷。

  「沒錯,錢是你拿來的,所以就算它們是,你也不會說實話。」徐青很高興
她又扳回一城。

  「不然你想怎麼樣?」康德相信他提出來的任何方案,皆會被她推翻,因為
她目前的意態表明了就是要阻撓他們。

  「是呀,寶貝。」徐母也問。知道這麼多錢是假的,她受的打擊比什麼都來
得大,這會兒已沒了主張。

  「明天剛好是星期日,所以待後天我拿到銀行去存,確定不是偽鈔,你再來
帶人。」徐青霞心中則有著別的打算。「不過這之前不准你們兩個見面,免得你
暗地把人拐跑了,我們孤女寡母可就哭訴無門啦。」

  「好。」她這麼顧慮也是對的,康德不得不認同。

  其實只要女主角願意,他會不願顧一切馬上帶她走,管徐母她們怎麼說,但
是她被她們牽制太久了,根本缺乏那個勇氣和膽量,不然他倆也無需多兜這一圈
。

  「同樣的,我也會擔心你們收了錢不買帳,所以這些我先取回,星期一咱們
約好在銀行碰頭。」康德把錢放入皮箱裝好。

  「啊我的錢……我的錢……」無論是不是偽鈔,徐母仍是捨不得。

  「好,合理。」徐青霞心裡陰笑地與他講好時間和地點。

  「我後天來接你。」康德很操心地看著徐培茜。

  臨去前,他忍不住放話。「我希望星期一那天,你們能將培茜『完整』地歸
還給我,否則你們不僅拿不到這三百萬,我也會要你們付出相當的代價。」

  打開門,他再度走出去,康韞立刻眉飛色舞地靠上來,順遂接過他手裡的皮
箱。「談完啦?她們看到錢有沒有很吃驚?表情是不是很好笑?你真該讓我一起
瞧的……」

  一連串的聒噪終於停下來換氣。

  「咦——這箱子怎還這麼重?你錢不用給呀?」康韞掂掂皮箱的重量,又納
悶地左顧右盼,以為是他眼花看錯。「嫂子呢?她怎沒跟著你出來?」

  康德將詳情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一遍,結果自然惹來康韞的大叱。「你白癡啊
?都什麼時侯了還不知變通?把她搶走不就得了?」

  「你以為我不想?可是我不能讓培茜心存遺憾嘛。」他骨子裡也頗恨自己幹
麼被教育成那麼循規蹈矩,他此刻寧願自己有康韞的放浪形骸;尤其在銀貨兩訖
之前,他仍不能鬆懈,誰曉得狡滑的徐母和歹毒的徐青霞會突生麼變故?

  「就怕你這麼婆婆媽媽的後果,反而造成你們倆的遺憾。」康韞不拘禮節的
個性,從小對他的太過正直就很有怨言。

  「我……」事實上他是進退兩難,他曾考慮直接用王爺府的名義出面,那麼
徐母她們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但徐培茜的自卑卻會成了唯一、且最難解決的障
礙,而此刻他不能再節外生枝。

  「這樣吧……」康韞不會不明白他內心的掙扎。「明天輪我出場時,我就犧
牲一下色相幫你注意嘍。」唉!誰教他倆是好兄弟咧。

  「謝謝。」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        *        *

  不論對方是不是孤兒、經濟條件有多貧瘠、或是突然生出了個三百萬,對一
個不臣服於她的人,徐青霞的世界裡便難容他的存在,更遑言他選擇徐培茜有多
令她難堪。

  而今一切都在控制中,她要他倆後悔認識她……哈哈哈……漸露笑意的雙眸
陡然瞄到導火線,她憎恨地瞪著培茜,大力煽動徐母的情緒。「媽,一定是阿茜
沒事去勾引人家,要不然那窮小子哪有這個膽?」

  「青……霞!?」徐培茜一下子沒法從她這幾天的和藹中恢復過來,只能對
她翻臉如同翻書的作風咋舌。

  「別用你那故意裝得很可憐兮兮的聲音叫我!」

  徐青霞怒頗吆喝。「我不是男人,不會被你這副調調兒勾引。」她又逼近一
步。「黃興河的事也是你一手唆使的吧?你因為嫉妒我找了個好歸宿,所以你眼
紅陷害他對不對?」

  徐青霞等於是在剖析她自己不平衡的心態。

  「不……」徐培茜無辜地搖手否認。

  「你別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你和阿康私通已久,你腹裡懷了他的小雜種
,所以他才會那麼急著來娶你。」徐青霞指控得好像她親眼目睹似的。

  「沒這回事,他……」她和阿康甚至還沒正式接吻過呢。

  「啥!?啊你這個不要臉的夭壽嬰那!」徐母一心仍在扼腕那些到手的錢又
飛了,故也沒給她解釋的機會,不待分說便先賞她幾個鍋貼,然後拽著她的耳朵
譴責。「你不把我活活氣死你是不高興啊?不要臉,不要臉啃!」

  接著又是一陣快攻。

  「我真的沒……」徐培茜猝遭二指功的又捏又掐,粉頰四肢無一倖免。

  舊傷未癒,這新傷接著又至,她縱使是銅鑄的身子也難承受,嘩嘩淚水不自
覺地淌了滿面,她想止都止不住。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有種做就要有種承認嘛。」徐青霞火上澆油。

  徐母因而打罵得更凶。「啊你是嫌我們笑話不夠多是吧?真是夭壽喔——」
我的錢……我的三百萬……我的錢……「我們真的沒……」徐培茜嗚咽難辯。

  「媽你聽聽,她還不承認。」徐青霞越看越開心,她跟著又有餿主意了。「
咱們千萬不要順了這對狗男女的意,你趕快隨便找個有錢的老頭……啊,就鄰村
的老王吧,剛好趁她現在肚子還沒大,把她嫁過去當續弦,不然到時我倆可丟不
起這個臉。」

  「但……那三百萬怎麼辦?」五短胖掌停了一下。

  「當然是照收不誤呀。」徐青霞獰笑。「不過婚禮呢,咱們得在這三天內私
下進行,以免阿康來搗亂,然後到了星期一,依舊把錢收下存起來,只是……」

  她越笑越得意。「這邊生米巳煮成熟飯,他總不能去搶別人的老婆吧?」

  「而咱們兩邊的聘金都拿到……」徐母彈指領悟。

  「不錯,這叫一魚雙吃。」徐青霞的陰險恰合徐母的心意。「何況他一一個
苦哈哈的孤兒也奈何不了我們。」

  「好!好!」徐母拍案叫絕;

  兩人狼狽為奸,公然進行討論,完全不把徐培茜放在眼中。

  徐培茜越聽越毛骨悚然。想到黃興河的撫摸,那恐怖噁心的感覺至今仍揮之
不去,若她以後都必須接受這種折磨,她寧願死!

  「不——」她第一次扯著喉嚨發出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吶喊。

  笑得正興奮的兩人不禁同時嚇了一跳。

  「啊你叫那麼大聲是想害我得心臟病呀?」徐母捂著胸口申斥。

  「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亂嫁……我求求你……」徐培茜跪著懇請母親。

  阿康說的,幸福必須靠她自己努力去抓,不能指望它會從天上掉下來或等著
別人施捨。

  「啊憑你的條件,肚裡又有野種,有人願意娶你就偷笑了,你還嫌?」徐母
尖刻酸苛地叉著水桶腰。

  「不!我這輩子除了阿康,我其他人都不嫁!」徐培茜豁出去了,反正要她
嫁給別人,她也是死路一條。

  「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有臉講我們還沒臉聽咧!」徐母瞠目結舌。

  「是呀媽,她剛剛還不承認兩人有一腿,這會兒馬腳可露出來啦。」忖及他
倆郎有情、妹有意,徐青霞更是光火地加油添醋。

  「我求你啦媽!」徐培茜又磕頭,又是拜託。

  「我今後會很拚命地工作賺錢給你,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你,我只求
你讓我嫁阿康……」

  「你要嫁他,啊我就偏不讓你嫁,你這不要臉的死嬰那,你以為你是誰呀?
幾天沒教訓皮就癢了是不是?」徐母根本忘了剛擂了人家好幾層皮。

  接過徐青霞遞來的籐條,她咻咻連打帶罵。「我警告你,這二天你給我乖乖
待在家,你要是有種敢踏出家門半步,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燈光裡,只見徐母愈揮愈快的鞭撻,一鞭一鞭將徐培茜的未來緩緩推向地獄
。

        *        *        *

  不斷的門鈴聲像是趕命符似的擾人清夢。

  「按什麼按?沒人在家啦!」徐青霞不耐煩的怒濤從枕頭轟出。

  被白天亮光刺迷的眼,皺眉地瞄了一下床頭的鐘……天哪,「才」上午十點
半耶,這對不到下午二點後不醒的人,簡直是「凌晨」嘛!

  乓!她趴回床上,再睡。

  「囉——囉——」

  門鈴繼續大響著,這會兒連徐母也被吵醒了。

  「誰啦?七早八早是呷飽沒代志唷……」徐母咆哮地跳起來準備宰人。

  她走出臥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口大罵。「阿茜呀,啊你是耳聾啦,不會去
開個門喔?」

  「囉——囉——囉——」

  「死嬰那,啊是走去哪死啦?」徐母面對著空屋子,只好一邊喋喋不休,一
邊朝門外應付。「來了……催啥呀催……來啦……咦?」半睜的睡眼猝地瞄到徐
培茜斜倚在沙發上,似乎酣夢地正香,她登時肝火大動。「啊養你這個孩子有啥
用?都幾點啦還在睡?你沒聽到有人按電鈴是喲?」

  徐培茜動也不動,彷彿天塌了也與她無干。

  「啊你是睡死啦?」徐母這下更惱啦,一巴掌便從她的頭上摑下。

  「砰!」

  徐培茜立刻隨著她所製造出來的作用力,往前方軟趴趴地跌去,然後渾似無
骨動物般地伏在地,合著的眼睫仍然深鎖。

  「喝!」徐母著實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

  用腳尖再踢了踢,徐母厲顏警告。「啊你這個死嬰那,死沒良心地,居然故
意裝死來嚇你老母……沒有動靜,慘白的灰面,吭都沒吭,這只說明了一個可能
——「啊……死……人……死人啊……」徐母連滾帶爬地想要遠離命案現場,褲
子都快尿濕了。

  而奉康德之托,康韞今天特地來拜訪,準備交涉買下徐家花圃和溫室,以作
為徐培茜的結婚禮物。不過他在外久侯多時,按門鈴按到快打瞌睡,驀地聽到屋
內的慘叫,神經不禁震了一下。

  死人!?他想都沒想便撞門而人。

  「啊……啊……」眼前才剛看到死人,接著又有大男人破門闖入,徐母霎時
魂飛魄散,啞掉的喧嚷猶如跳針的唱片。

  「老天!」康韞甫站穩便瞥見地上癱軟的伊人,匆匆奔前查詢她的狀況。

  脈搏尚存,呼吸微弱,不過起碼表示她還是活的。

  「你——」他倏然轉頭憤懣地瞪著徐母。

  「不是……我沒殺她……不……」徐母觳觫坐地,搖頭搖手忙著否認。

  那廂徐青霞終於被吵得受不了,她搔著亂髮,苛責地踱出房。「你到底是在
鬼叫什麼啦?」

  嘩……帥哥!

  徐青霞眼睛一亮,忙放下柔荑,疾速整理服裝儀容,粗聲粗氣地剎那轉婉為
嗲聲嗲氣,接著款款擺曳地移向目標正前方半公尺處。「這位先生你是……」氣
死人了!早知道就在房裡化過妝再出來,都怪老媽喊得跟豬似的。

  「死……阿茜她……死了……」徐母語無倫次地揪揪她睡袍,連偏首去瞄一
眼屍體的勇氣也沒有。

  徐青霞本來還拍掉徐母的手,暗示她別壞了她的事,直到她聽清楚內容。

  「什麼!?你說阿茜她死……」徐青霞瞠目結舌,這才注意到「目標」臂彎
裡抱著的「多餘物」。

  哇——要命!

  那、那……這帥哥不就是刑警了嗎?

  親母女、明算帳,這時要懂得明哲保身,她尚有美好的青春歲月要過哩!

  她趕緊投誠當終極證人指認徐母。「是她、都是她,不關我的事!」

  「青霞!?你……在說……什麼?」徐母噤若寒蟬。

  「本來就是你呀。」徐青霞此刻倒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完全不記得始作俑
者的是她自己。「你昨晚不是把她狠狠地毒K了一頓嗎?一定是那時把她給打死
的,結果你竟然還敢跑去睡覺,嗟嗟嗟!」

  「啊你這個不孝女,你講我,啊你嘛差不多,事後你也沒有睬她就回房見周
公啊!」徐母氣急敗壞,怒到手腳發顫。

  「人又不是我打死的,我去睡覺有啥不對?」徐青霞不甘示弱。

  康韞聽不下去了。

  莫怪最近台灣弒父殺親的慘案那麼多,瞧瞧,跟前這兩個還算是人嗎?他真
佩服嫂子居然能容忍她們這麼久。

  而在她們互派不是之時,他早就打電話叫救護車,並通知了康德和警方。

  「人真的是我媽殺的,「我可以做證。」和媽吵沒用,徐青霞於是朝他大拋
秋波,重申清白的立場。

  「去對你的律師說吧。」聽著冉冉飄近的警車鳴康韞付之一笑。

        *        *        *

  呵——這一覺睡得可真愜啊,她從來沒睡這麼飽過。其實說「愜意」也不盡
然啦,一開始她全身又痛辣,有時還像火燒,有時又像針扎,五臟六腑也翻來覆
去,害她差點熬不過去,以為自己就要死掉呢。

  不過後來就沒那麼糟了……呵呵……徐培茜輕輕笑著醒來。

  「咦?」睜開眼,才發現剛剛是在做夢。

  接著她又發現她人正躺在陌生的環境,阿康則坐在旁邊,側頰枕著臂膀趴於
她的床沿,若非嘴周那圈依舊的青渣,他整個靜收眠卓然的五官,簡直比女孩還
要秀逸雅致。

  啊——原來在夢中一直給她溫暖的,是他那只握著她的手的巨掌呀。

  可能是覺察到有人在注視吧,他霍地張開眼瞼,烏燦的澄眸正好對上她的偷
瞥,她想迴避已經來不及。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靦腆地舔舔唇。

  「嗄……」幽邃的瞳孔逐漸湛濃,形成一汪又黑又深的無底洞,康德難以置
信地瞪著她。「你……你……」

  「你怎麼啦?」他為何那麼驚訝?

  對了,媽不是禁止他倆見面嗎?該不會……現在這個才是夢吧?

  「太好了!太好了!」康德緊包著她的手,然後喜極而泣地伏在床翼。

  「你……到底怎麼啦?」他好激動唷……哎呀,他怎麼在……哭!?她真是
在作做啊?

  「還好你沒事……還好你沒事……」康德地猛吻她的柔荑,緊接著他又想到
什麼似的猝然抬頭問:「你有沒有哪裡痛?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呀。」徐培茜依舊茫無頭緒。是她睡糊塗了嗎?為何他今天這麼奇
怪,不是老重複同一句,就是講一些她聽不懂的話。

  她以玉手輕摸他的鬢角。「你的鬍子長長了,噢,你瘦了。」

  怎麼感覺好久沒見著他,又彷彿常在似夢似醒的雲霧中瞥到他?

  「嗯……」康德用一掌覆住她的手,然盾依著腮幫子摩挲。在她不省人事並
不時渾惡夢囈的這一個月裡,他吃不好、睡不著,哪還有心情管鬍子?

  「下次去花市時,我得順便幫你買把刮鬍刀。」她的腦筋最健忘了。

  動動四肢想坐起,甫感到渾身筋骨酸軟得不得了,宛然軀骸剛遭卡車輾過,
夢中的刺疼隱隱約約又浮上來,她輕哀了一聲。「啊……」

  「怎麼樣?怎麼樣?你別動,我立刻叫御醫來……」康德慌忙起身要去拉床
頭上的鈴。

  徐培茜以為他要離開,緊急之下不禁真情流露,她慌措地揪住他。「不!不
要離開我……求求你再也不要離開我……」

  「噢!培茜,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那天應該堅持把你帶走。」思及她所
受的虐待,康德憐憫地將她慢慢擁入懷,此刻就算國王召見,他也萬萬不會從她
身邊離開半步。

  「媽和青霞要把我嫁給鄰村的老王……」記憶霎時儼然電影機通了電源,遭
母親的打到暈厥前的景像一一變得清晰,恐懼再度張網將她籠罩,徐培茜倉皇地
抓著他的衣襟。「天呀,你錢千萬不要給她們,她們聯合想騙你的錢!」

  「對不起、對不起……」都什麼時侯了,她不擔心她自己,反而掛念著他,
這教他更是內疚。

  「該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害你去搶銀……嗄……你沒去搶銀行對不對?」徐
培茜膽戰心驚地望著他,好怕見他點頭。

  「沒有。」康德失笑。這個場景不是很面熟?只不過當初是他躺在病床上,
可胡亂編寫劇本的導演仍是她喔。

  「那就好。」徐培茜鬆了一口氣,再納悶環視週遭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媽她們呢?」

  「你先別管她們,她們現在好得很,不愁吃不愁住。」她倆已因傷害罪名,
故得去牢裡度度假,自然是有人管吃管住,但康德不願多提,免得她的同情心又
開始氾濫。「倒是你……」

  他托起她的下頜,用指腹溫柔地撫著。

  「我們那日發現你的時侯,你已經奄奄一息,除了遍體鱗傷,到處瘀紫紅腫
外,嚴重的內出血差點奪去你的命,也害我差點崩潰。」好在他聚集了台灣的名
醫,又專機請花郁國的御醫一同會診,直到她病情穩定後,才再專機載她回花郁
國療養。「當你被送進手術室,而後又被推入加護病房時,你曉不曉得我有多害
怕就這麼地失去了你?」

  他摟住她,似乎是在確定她真的沒事了。「如今憶及當時情景,我的心仍會
絞著呀。」

  他這樣算不算……告白呢?喔,她現在的臉肯定很紅。「對、對不起,我完
全不知道……」她只記得她那時好累,好想睡,皮肉上的痛處也消失了,身體輕
飄飄地像是有了翅膀,可以任意飛翔,然後她在一旁看著自己被媽毆打。

  「我才該對不起,我說了要保護你,結果每次出事,我卻都不在……」康德
覺得他好差勁。

  「別這麼說,是我……」那根本不是他的錯嘛。

  「好了啦。」康德驀地感到好笑。「我倆都別再互相對不起來,對不起去的
,如今我們能廝守在一起才是最重要。」

  「是呀。」廝守……他說廝守耶,呵呵……噢可是……「我媽她……」

  「我說了別管她們,何況她們也贊成得很。」自從知道他的身份後,她倆捶
胸頓足、呼天搶地之外,巴結他都不及,哪還敢有異議?

  他小心拉著她的手,以免動到她腕上插的點滴。「只是……你會在乎我的家
世背景嗎?」

  「當然不會……呃……」她赧顏地垂下螓首。她答得那麼快,簡直是表明了
她的迫不及待嘛,人家現在八成在笑她。

  不過媽她們會很贊成?她可能真的在做夢吧。

  「就算我是孤兒、流浪漢、甚至是流氓又不識字……」康德尚不敢因此而放
寬心。

  「哪怕你曾是通緝犯,我也不介意。」徐培茜用手輕遮他的嘴,不讓他再講
下去。

  「所以不管我的過去如何,你都願意嫁給我對不對?」康德問得戰戰兢兢。

  「呃……嗯。」討厭,怎麼這樣問嘛,害她一下子不知該怎麼接,只有害羞
地點了個幾乎看不出來的頭。

  這絕對是做夢,她絕對是在做夢……「如果……你認為的這些,都不是我呢
?」康德正直的個性,導致他不曾撒過謊,故這種場面他還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
。

  「你是說你不是孤兒?」什麼叫「她認為的這些」?徐培茜有聽沒有懂。

  「對,我既不是什麼孤兒,也不是流浪漢或流氓通緝犯。」康德一記深呼吸
,準備承負暴風雨的來臨。

  「那你是……」徐培茜畏怯怯地眨眨眼。

  莫非他是……是……他還能是什麼?

  「我是花郁國的小王爺,我的名字不叫阿康,是康德。」康德再次深呼吸。

  「什麼?花郁國的……小……王爺!?」這完全出乎徐培茜的意料之外。「
這麼說……你一直都在騙我?」

  難怪他的氣質風範那麼地與眾不同,難怪他的舉手投足總是帶著尊貴,難怪
他說她媽贊成得很……天呀,她還當他又窮又困,她……天呀,她真是糗大了,
他在暗地裡鐵定早就笑掉了幾顆大牙啊!

  「不不不,我絕不是存心要騙你,但那些可憐的身世全是你假設的,我僅是
沒有反駁罷了……」他緊接著又說,「我也不對,所以我算是你的共犯。」

  「這……」徐培茜啞口無言。仔細回想,確實是這麼一回事,那時他只是一
勁兒地吞吞吐吐。

  「況且我若是告訴你真話,我擔心我遇襲的事會傳出去,那我離家出走的事
就會穿梆。」康德抑鬱地皺眉,打算用苦肉計。

  「離家……出走!?」

  「我一出生,便被教育該如何做一個好宰相;七歲那年,又開始接受教導要
怎麼做一位好駙馬,我也一直很努力地朝這兩方面努力。」康德試探地執著她的
手,此刻他急需要她給予力量。

  徐培茜沒有迴避,也沒有插嘴,他又繼續說:「直到大公主和小公主分別有
了心愛的男人而毀婚……」

  他無奈地笑一笑。「這個新聞我相信全世界都知道。」

  台灣和花郁國的邦交友好,兩國經濟貿易接觸頻繁,處處均可見該地的報導
,故徐培茜的確耳聞過此消息,她還記得媽和青霞還批評了好幾天,不過言詞中
多是嫉妒。

  「那時我才驚覺到,我究竟是為誰而活?我之前的努力又為了什麼?」康德
苦笑地聳聳肩。「我表面雖說無所謂,其實或許我比誰都在意吧?」

  「阿……」「康」字卡在她唇齒間。人家現在是高貴的小王爺,她憑什麼再
那麼呼喊他?因此她收回下面安慰的辭句。

  「所以我想試試,去掉頭銜我還剩下什麼?」康德遲遲不敢講明,就是怕看
到她這種自卑的表情。「事實也證明我什麼都不剩,去掉頭銜的我,還不是-和
一般老百姓一樣,必須努力才有飯吃。」

  「這……」想到他如同菲傭般的待遇,徐培茜羞愧汗顏。

  「你在我最落魄的時侯扶我一把,你的善良忍讓,令我深深領悟到自己的無
病呻吟,也只有你和老醫生,不因我的假身份而嫌棄我,其他人對我即使客氣,
內心中卻仍充滿鄙夷或恐懼。」那期間他嘗盡小鎮的人情冷暖。

  「我……」他把她形容得好像有多偉大,害她亂難為情的。

  「請你嫁給我。」康德慢慢地屈下膝。

  「嗄……你……你快起來啦!」徐培茜登時手足無措。

  「你若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必要時,他不介意耍個小賴皮。

  「可是我……我倆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呀!」老天好殘酷,為何要安排她和
他相遇?

  「你們的國父不是說『世界大同』嗎」康德有意歪解。「而且你自己剛剛也
保證過的,不管我的過去如何,你都願意嫁給我。」

  「那不一樣……」徐培茜自慚形穢。能再見到他,她已經無所求,怎好再有
貪念呢?

  「有什麼不一樣?你連我是沒錢沒家的孤兒,或者是有案在身的通緝犯都不
在乎,為什麼當我變得有錢有家,你反倒耿耿於懷呢?」康德甚為不解,外面多
少人是看上他這些。

  「可是我笨手笨腳……」徐培茜壓低腦袋瓜,星眸緊緊瞅著面前擰著床單的
兩手,彷彿它們正在搞什麼曠世奇作。

  「你忘了我是很好的老師嗎?」「可是」之詞即表示事仍有轉圈的餘地,康
德心裡踏實多了。

  「可是我的家世背景……」花郁國是個思想非常傳統的帝制國家,門戶對自
然很重要。

  「我可以放棄爵位,甚至不惜與王爺府斷絕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康德攔截她的話搶攻。

  「那怎麼行呢!?」徐培茜張口結舌,她怎能讓他為了娶她,而放棄他原有
的一切和他的父母家庭呢?

  「要不然……我去當和尚出家好了。」康德看破紅塵地唉聲歎氣。

  「那……那更不行!」那她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徐培茜連忙阻止。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又不肯嫁我,我的人生也沒啥意義,我還活在這
個世間做什麼?」康德四大皆空,抱臉哀鳴。

  「不!不可以……我答應你,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千萬不可以尋死!」
徐培茜花容失色地環著他,不准他做出傻事。

  「你別拉著我,你根本不是真心想嫁我,你只是哄哄我而已。」頹然委靡的
粗嗓從指縫中洩出,康德如喪考妣、萬念俱灰。

  「不,我是真的想嫁你。」想自殺的人最大,說什麼,徐培茜就附和什麼。

  「我不信。」康德執拗地嘟囔。

  「真的,我發誓,我真的好想嫁你,嫁給你是我唯一夢想,我……」猛地意
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徐培茜面紅耳赤地摀住嘴,艷頰熱得宛然要冒煙。

  「不管,我聽到了!」康德猝地抬起頭來,滿面的春風哪有適才的要死活?

  「哦——你騙……」徐培茜此刻才發現上當。

  「有話婚後再談吧。」灼燙的雙唇迅速封住她的嬌嗔,品嚐他夢寐以求的美
味,傳達他的永無止盡的愛意。

  康韞說的,女人不能給她太多考慮的空間,看來那小子的狗嘴,偶爾也會吐
出象牙呢!


 

尾聲


  徐培茜將最後一株幼苗植進土裡,然後滿意地站起來。

  放眼望去,碧草如茵的綠地上,穿插著整片整片的萬紫嫣紅。

  三色堇、紫羅蘭、滿天星、波斯菊、一串紅,還有好多好多,鳥飛蝶舞蟲鳴
,執著百花齊開芬芳的春風,拂面儘是花香,她一下子便醉了,醉在這令人心曠
神怡的大自然裡。

  「媽咪、媽咪,人家項鏈做好啦。」漂亮的三歲女兒,扯著童音,搖著手裡
的花環,在樹蔭下對她喊著。

  「媽咪,我也做好了。」五歲大的兒子亦笑呵呵地向她招著,小小英俊的臉
龐,簡直就和他父親是同一個模子烙出來似的。

  「來了。」徐培茜拍拍身上的泥土,綻著滿足的歡顏走到樹蔭下。

  她親愛的丈夫——康德,正在那兒衝著她笑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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