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楓香_湘繡
蝶兒痴痴為花醉？款款翩飛，花隨春去回。
夜夜曉星莊生夢，雪飛六出凝風裏。
波平如鏡的池水，一張絕美的容顏出現在碧綠鑑人的其中，柳葉眉下深邃的雙眸宛如倒映著她娉婷倩影的小型天池一般，深不見底。白晰的膚色讓女子與漫天飛雪看似一體，但她勝雪一籌，雪停了，臣服在她的嫵媚動人之下。一片碧綠讓潑墨的夜給染黑了，一輪明月點綴在池水中，雪花也不留情的飄下，一場持續千年之久的競賽。
女子依舊佇立在冷風中，烏黑的秀髮撒落在她單薄的身軀上，她只是注視著由白皚皚山岩所圍繞的湖水，動也不動的，用可以洞悉一切的眼光盯著湖面，就在這麼一瞬間，時間給人靜止似的錯覺。
良久，女子的嘴角勾起了笑意，平靜的湖面竟起了陣陣漣漪，打斷青女與素娥(注)之間千年來的默契，湖中不再是一片寒冷肅殺的氣氛，絕美的容顏消失了，月亮也不見了，湖中展現的是一個萬紫千紅的花季，彩蝶飛舞，女子不禁嘆道，好個蝶兒蝶兒滿天飛的景象！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了一個不協調的畫面，那是她見過最美麗的蝴蝶，但那蝶似乎不懂得把握這難得的春天，它冷眼旁觀著一朵朵綻放的花，女子好奇了，用修長的指頭在湖面上輕一點，那蝶就來到了她的面前。
「小蝴蝶！叫什麼名字呢？」女子笑問。
「孟蝶…」蝴蝶的語氣哀怨。
「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一春復一春，花謝再開，妳的小命是一去不回來！懂麼？」女子仍舊是笑著。
「好姐姐！妳不也和自己過不去？這麼冷的天，妳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蝴蝶反問女子。
「好妹妹！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地方。」女子回答道。
「那…我不是和自個兒過不去，只是沒像妳找到屬於了自己的地方。」蝴蝶的語氣更為哀傷。
「是麼！」女子不禁搖搖頭，這隻單純的小蝴蝶一點都沒明白她的話。
「好姐姐！怎麼稱呼妳呢？」蝴蝶問道。
「程雪。」女子愣了愣道。
「孟蝶見過程姐姐。」蝴蝶親切道。
「…。」對於這陌生的名字，女子只是微笑著。
此刻，池中傳來了幾聲輕喚，「小姐！孟蝶小姐！」
女子看向湖面，那是一間雅致的房，再看看自己身旁，蝴蝶已經回到了現實當中。
* * * * * * * * * *
孟蝶自睡夢中幽幽轉醒，低嘆了口氣，不料卻被她的貼身丫環給聽見了，「小姐，大清早的，妳又嘆氣了！別怪靈兒多事，給媽媽聽見就不好了。」
孟蝶輕撫著窗櫺望向外頭，雪景，怪不得在夢裡都覺得冷呢！原來是下起了雪！她將手伸出窗外，那冰冷的感覺更是真實，消溶於指尖的冰沁讓她清醒了不少，「是雪呀…」話一出口就被靈兒拉回屋裡邊去。
「小姐！妳要是受了風寒，靈兒就得挨罵了。」是呀！孟蝶可是百花樓的紅牌姑娘，她要是病倒了，媽媽可就頭疼了。說曹操，曹操到，房門外傳來媽媽尖銳的嗓音，「李公子今兒個怎麼有這雅興，咱們家孟蝶說不準還沒醒呢！」聽腳步聲，這客人不是只有一個，仔細一瞧，真是如此。
「給媽媽添麻煩了，百花樓還沒開始營業，總歸是咱們的錯。」這人就跟在媽媽後頭，是百花樓的常客，大夥兒也都知道他的不正經，但他出手大方，是位闊少爺，百花樓就需要他這種人來光臨，他說著話又將幾錠銀子悄悄遞給媽媽，清了清喉嚨道：「倪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今兒個就讓孟蝶姑娘招待他吧，我另找幾位姑娘便是。」
媽媽一聽就曉得這位『好朋友』是個貴客，她樂得收下銀子直陪著笑道：「李公子儘管放心，咱們百花樓的姑娘還沒聽說招待不好客人的！」
房門開啟，媽媽領著口中的倪公子進了房，是位氣韻非凡的富家子弟，「孟蝶！好好招待倪公子！」媽媽千叮嚀、萬囑咐，孟蝶一一答是，那位丰神飄灑的倪公子則是一言不發。
孟蝶換上了笑臉迎上前去，一旁的靈兒只是一臉無奈，這景象她是看多了，多到讓她不再覺得難過，僅存的只是對命運感到無奈罷了，百花樓內的青春沒有主人，只是供人玩賞的商品，她朝房門口走去，「小姐！靈兒準備些酒菜去。」
「姑娘！」就在靈兒步出房門前，倪公子總算出了聲，從懷中取出了些銀票給靈兒，靈兒奇怪著他的舉動，看了看孟蝶發覺她眉頭微皺著，靈兒問道：「公子是否交待靈兒些什麼工作？」倪公子不發話，使力推開房門，一腳踏出門檻外。
「倪公子，請留步。」這話讓作勢離開的那人止住了腳步，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打量著出聲的人。
只見孟蝶面色凝重，她緩緩道：「小女子對於倪公子造訪百花樓的原因不感興趣，公子的去留小女子也無從過問；公子就是不聲不響的離去，也只是小女子一人難堪罷了；百花樓的紅牌姑娘怕是小女子不敢當了！雖然小女子出身微寒，身份低了些，但請公子將您的銀票收回，小女子沒有落魄到需要一些無謂的施捨、帶著輕視的救濟！」一字一句的，她說的重重的，像要刻在對方身上似的。
這些話確實深深刻劃在倪公子的心坎上，他以為這些貌美的年輕女子是為了錢才不惜賣身青樓讓人糟蹋，可沒想到眼前的『小女子』是如此反應，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女子絕對不會是個『小女子』，打消了離開的念頭，他退回屋內道：「恕在下無禮，在下給姑娘賠個不是。」
孟蝶見他收回了銀票這才又笑了起來，她吩咐道：「靈兒，去沏壺茶來。」靈兒見狀寬了心，應了聲是便出了房門。
「孟蝶還沒請教公子大名呢！」請倪公子坐下來後，夢蝶便問。倪公子一改先前的冰冷態度微笑道：「在下單名一個楓字，倪楓。」幾番寒暄，靈兒也沏好了茶來。
倪楓輕啜了口茶，聞得這茶芳香撲鼻後便問：「這什麼茶，香味很特別呢！」
孟蝶盯著倪楓好一會兒，看的他渾身不自在，孟蝶忍住笑道：「這茶和公子有些關係呢！我管它叫楓香。」
「楓香？」倪楓不解。靈兒連忙在一旁解釋，「這是小姐最愛的茶葉，這香味和香楓的葉片味道像極了，小姐才都叫它楓香的。」倪楓望向孟蝶，她點了點頭後道：「這茶葉都是我讓靈兒去外頭自己買的，百花樓裡不進的！姐妹們沒多少人喜歡這味道。」
「叩，叩！」有人正輕敲著房門，孟蝶和倪楓倆談得正愉快，卻被這聲音給打斷了，「是誰在外頭？小姐房裡還有客人。」靈兒去應了門。
「孟蝶！我是媽媽！」靈兒見狀開了房門。
媽媽進屋後直往倪楓身旁去，「倪公子！打擾了！有件事想麻煩您！」她接著在倪楓耳邊嘀咕了幾句，倪楓聽罷點個頭起身，「今兒個和姑娘相談甚歡，本想多聊聊，不料在下有些事要處理，只好先告辭了。」
「倪公子慢走！靈兒，送客！」孟蝶起身送客，看著倪楓出了房門後才又坐了下來，酒逢知己她沒碰過，可茶逢知己是讓她給碰上了，她低嘆了口氣，沉思了好一會兒，靈兒就在此時笑盈盈地進了房。
「小姐，妳猜怎麼著？」靈兒問著還不時掩嘴偷笑。
「我說不知道妳在賣些什麼關子，真是的！」孟蝶沒好氣說。
「李公子被灌得醉醺醺的，問他是誰都搞不清楚了，發酒瘋呢！這才請倪公子把他帶走的！」靈兒笑岔了氣。
「這是第幾回了！」想到那畫面教人嘴角忍不住上揚。
百花樓的紅牌姑娘，生活是怎樣的多采多姿？孟蝶只覺得乏味無趣，每每聽到媽媽高喊著「孟蝶！」不需要照鏡子，孟蝶曉得她已經掛上了最迷人的笑臉，一個再虛偽不過的表情。但這一切都有了改變，近來這虛偽的笑容消失了，她是發自內心的展開笑顏，「孟蝶！」聽著這一聲呼喚，孟蝶曉得，是倪楓來了。
「今兒個在下想邀孟蝶姑娘出遊，還請媽媽行個好。」貴客上門還有拒絕的道理？媽媽是樂得數著自己又能拿多少白花花的銀子，但聽到這話的孟蝶卻沒由來的嘆了口氣。
「凝雨祠！？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只記得這有個池子，媽媽不許我們靠近，她說那水深，可我碰過一次！那的水好冰呀！」孟蝶不了解倪楓帶她來這的用意，她開玩笑道：「你是嫌我不夠漂亮想來這看青女長得有多美麼！」看著青女的神像，孟蝶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那種冷漠的氣質卻給她說不出的親切感。
「想些什麼呢？」倪楓發覺孟蝶出了神了。
「沒什麼！」孟蝶輕搖了搖頭，但眼光還停留在神像上。
「走！咱們到外頭去！」倪楓拉著孟蝶往外去，接著他們來到了孟蝶所說的池子旁，他要孟蝶閉上眼，但他的目的不是這池子，是池子旁的楓樹，倪楓摘了片葉子，將葉子在手中搓揉後，雙手像捧東西似的伸到孟蝶面前，「妳猜猜這是什麼？」
「楓香！」孟蝶欣喜道，睜開眼看到眼前的楓樹更是驚呼：「不！是香楓呢！」
孟蝶繞著樹直轉圈子，繞著還不忘說：「我從來不知道凝雨祠內有香楓，你怎麼會知道呢！」
倪楓一把將她攬住，捏著她鼻頭道：「妳在跳舞麼！把我給轉暈了！不過我想就這樣暈下去，因為妳跳得好美！」
「那是當然！」孟蝶掙脫倪楓的懷抱繼續她歡呼的舞蹈，「為我最喜歡的香楓歌！為我最喜歡的香楓舞！」孟蝶接著轉到倪楓身邊，盯著他笑道：「我一定把你給轉昏頭，誰讓你對我那麼好！」
「最好能讓我昏了頭，過些日子…，我得離開一陣子…」這話一出口讓孟蝶停下了腳步，她輕輕重覆著方才所聽到的：「離開一陣子…」
孟蝶走到池子旁，輕碰了池水，「有人說青女總是待在天池邊，那裡總是一片白茫茫的，就連圍繞著天池的山岩也是一樣，他們說這的水都是溶了的雪和霜，等待著下一次成雪的機會…等待著飛回天山頂降落…」
「我很快就會回來，等我回來我們再來這，再來這看妳跳舞！看你繞著我跳舞！轉到我昏頭！」倪楓留下了這句『誓言』離開了。
「孟蝶！」媽媽在門外喊著，靈兒從房內走出來在媽媽耳邊說：「小姐今天不想見客！」媽媽還沒來得及開口訓話，就見李公子上了樓，連忙陪著笑道：「李公子呀！今兒個又讓您白跑一趟了。孟蝶身體不舒服，休息呢！」
李公子揮揮手道：「不打緊！孟蝶姑娘不是害了嚴重的病吧！」他遞了些銀兩給媽媽，「給她補補身子，我先走了。」
「李公子儘管放心！只是有些不舒適罷了！媽媽代孟蝶謝謝您的好意了。」媽媽見李公子離去後訓了靈兒幾句，「靈兒，我可不是吃飽閒著請妳在這當大爺！別由著小姐胡來呀！要不是今兒個李公子不計較，有妳瞧的！」
靈兒聳了聳肩進房去，孟蝶只是盯著窗外進出百花樓的客人，但沒看到她想尋找的身影，發覺靈兒進了房，她才開口道：「打發走了麼？」靈兒指了指窗外，「妳自個兒瞧瞧！」孟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後，點了點頭後又不作聲了。
「小姐！今天打發走了還有明天，您就別讓靈兒難做人，媽媽那我交待不過呀！」靈兒勸也勸了，拜託也拜託了，但孟蝶仍舊是不見客。
一天，靈兒急急忙忙的跑進房內，孟蝶見狀便問：「做什麼上氣不接下氣的？」靈兒喘得說不過話，比手畫腳的讓孟蝶摸不著頭緒，孟蝶遞了杯茶給她，靈兒這才吐出幾個字，「李公子…李公子…」
「李公子來了把他打發走就成了。」孟蝶淡淡地道。
「孟蝶！瞧妳說的是什麼話！」媽媽冷不防出現在房門口，在她身後有幾名壯漢挑著幾個大箱子，孟蝶正想開口問那是些什麼，媽媽就笑道：「瞧！李公子差人送來聘禮了！」
「聘禮？」孟蝶一度懷疑自己聽錯，只聽得媽媽說：「是呀！妳瞧瞧！這每一箱都裝滿了銀子！」
「他這是在買我！」孟蝶的語氣激動，媽媽不以為意道：「買妳又如何！同樣是賣，這回妳只是從賣身青樓到賣給人家做少奶奶。」她何嘗不曉得，這是所謂的『福氣』，讓自己的青春出不至於在消逝在百花樓內的『福氣』。
「妳答應了！」孟蝶提高了音量，她不能嫁！她守著一份誓言，眼前並]不是她所想要的。
媽媽樂得去數那些銀子有多少，孟蝶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全身無力的癱在床上。靈兒輕喚著，孟蝶喃喃道：「溶了的雪和霜，等待著下一次成雪的機會…等待著飛回天山頂降落…，要是你不回來，我便跟著他們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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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池水又有了動靜，這次在裡邊的是凍僵的了小蝴蝶，女子疼惜地將她撈起，輕撫著她僵硬的翅膀道：「小蝴蝶，現在不是溫暖的花季。妳瞧瞧！紅了的楓就要落土，寒冬就要來臨。」
「程姐姐，我盼望著一個屬於我的地方，盼到這葉都轉紅了，我不要花季，只要這香楓罷了！」小蝴蝶以一絲絲的氣息道。
「是麼？」女子問。
「嗯…但我怕放棄了花季的我，也要不到…楓…」小蝴蝶自嘲。
「不會的！他來了！就在你身邊！」女子再度看向池裡，一名男子自冰冷的池水中抱起虛弱的女子，他來到池子旁的香楓下，那名男子正是倪楓，女子是投了水的孟蝶。
「怎麼沒聽我的話呢！我說過要看妳繞著我跳舞！轉到我昏頭的！妳不預備跳了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回真到了傷心處了。
「不！我跳！」孟蝶微笑著，微微的笑著。
「妳可不許撒謊！」倪楓用力點點頭。
「我不會撒謊，程姐姐幫咱們作見證呢！」倪楓抬頭見到了那位『程姐姐』，他感到她冷漠的氣質裡不失一份親切感，只見她朱唇輕啟，「你願意守著她麼？」
「永遠守著。」倪楓的回答肯定。
「是麼！」女子的聲音飄蕩在漫天花雪裡，但她的人已經消失了。
漫天花雪紛亂落香楓，凝雨祠内的香楓棲息著一隻彩蝶，她不停的飛舞著，不是在花叢中，是伴著她最愛的楓。
葉紅凋零清秋渡，何地尋情？蝶舞楓香處。
芬芳百卉蝶不慕，飛雪連天香楓宿。
(完)
注：
•青女、素娥：霜神、嫦娥。(初聞徵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_霜月 李商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