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代西方政治思想的簡敘和評論
《序》
中世紀，亦稱黑暗時代。一個借上帝之名坐擁勢權的教會及皇室所造成的腐敗政權，令人開始質疑神的權威。自啟蒙運動以降，人文主義遂取代神權論，科學更解釋了所謂神蹟。最後，人終於把諸神摒棄門外。而世界的解咒使人類邁向光輝新紀元。
自由思想就在這景況下誕生，伴隨工具理性捲席整個歐洲。從啟蒙時代開始，因思潮和文明的演進而出現各種關於社會政治思潮。它們或許由不同理念所組成，但並非是互不相干。從一個宏觀角度來看，它們都是政治哲學的一部份。將之束起，就是當時政治哲學的課題及所面對的困局。然若以歷史觀來分析，則由自由主義這個正題開始，反覆地和其他主義而抗衡後，合成較為進步的新觀念。
我們正處身在這個歷史洪流中，冷眼旁觀它們的變化與發展。但作為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理想的社會應該是怎樣呢？這不正是我們要仔細思考的問題嗎？
《一》
首先想提出解答的是功利主義 (Utilitarianism)，它堅守邊沁 (Jeremy Bentham) 的原則：追求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眾人的利益凌駕於個人之上。它的社會可謂擁有一個以未來為取向，高瞻遠矚前方的美好遠景，使人民在這個井然有序，效率至上的社會創造愈來愈大的利益。它假設了一切事物均可量化，只有算得出來的東西才算數。而每個人都不斷計算哪個選擇才會帶來最大效益。也可以說，它把重點放在當人面對兩難困局時，以計算方式來取替道德抉擇。如此，世界也就簡單得多。
然而它必須面對幾個問題：人們要將何物最大化呢？幸福是可以測量嗎？若真是可以的話，最好由誰去計算？我們應該相信未來幸福，還是即時快樂呢？理想的社會是否令人民生活在快樂之中 - 即使是墮落的感官刺激呢？究竟自己的幸福是由一群專家，抑或自己定奪呢？ 若屬前者，則造成極權統治；若是後者，又會陷入價值主觀主義之迷惘中。
其實功利主義最為人詬病的地方是它把各種層次的人倫關係完全歸結到一種利益關係裏面。人權，公義等非量化觀念亦在功利主義下留白。『苟有利於社會，沒有權利不應該被廢止』。而司法不在揭發真相郤是為了降低犯罪率。一切都只是一種必要的『交換』。至於人，也變成一部高效率生產所謂幸福的機器。一個沒有『個人認同』、『個人尊重』、『個人誠信』及『過去背景』的人，不過是利益的生產和消費者。因此，人無論在何地都沒有溫暖；人與人之間充滿著冰冷計算的交往。一種疏離，不在家的感覺油然而生。
《二》
相對於效益最大化而令人疏離的功利主義，社群主義 (Communitarianism)強調『共同過去』和『認同』，希望藉此能有一個真正的家，讓人備感安適。但是，所謂自我，個人都是由社會所建構，正如亞理士多德之言：『人是一種社會動物，或者應該說，是一種政治動物。因為人單憑自己無法自足；在這個重要的意義上，人要是離開了城邦就無法自足。』所以沒有社會即沒有人。『社會先於個人』就是它的根本概念，人不能孤伶伶地單獨抽離，只有在某個共同體中，才有自我認同這回事。
另外，它也反對啟蒙時期的理想主義：把自以為是客觀普世的價值硬加在不同看法之上。它以為各種看法皆自有出處，彼此平等，無優劣之分。『個別的』與『尊重的』就是它對所有社群的態度，咱們沒有任何權利去冒犯其他社群的獨特文化。換言之，社群的要義是包容各種次級組織的結合體。當每個人在各種小社群中找到最合適和妥善的身分認同後，就可以各得其所，社會就安享太平了。
然而，人能藉著認同文化與生活方式而獲得一個『偽裝外表』嗎？或者，人有必要及有能力去選擇自己的社群嗎？又如何去界定一個社群文化呢？當幾個所屬社群互起衝突時，人又該如何自處呢？答案似乎跟好夢一樣難圓。
顯然，社群主義積極想給人一個家。但這個家卻強制了人的一生及他人看法，使人不能透氣。至於它的『身份認同』，可謂是外加的、集合式的，一旦跨過這些框限，就無處容身。再者，它的內部和諧也是建立在一種恐怖的平衡之上，各個社群對外因處處防範而變得敏感多疑；對內則大條道理地為所欲為。所有人權，公正概念也在極端相對主義下失去客觀標準，社會也凝滯不前，難道這就是最理想和諧的社會嗎？
《三》
社群主義以『尊重』換來和諧 ―― 一種不明確的緊張和諧，而共產主義(Communism) 想達到的卻是真正的和諧。它認為一個社會之所以不安穩是由於階級衝突，衝突又源自私有制。故不論人與自然、人與人、存在與必然、以及個體與物種之間的所有衝突的唯一出路就是 ―― 共產制度。
在共產主義下，人民『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把貧窮，罪惡相繼消滅。至於金錢、分工、市場、階級和國家也消失了，社會將由事物管理取代人為統治及市場操控。它把人的生產力、創造性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再局限於片面。而人類活動和目的亦再度相連，使異化問題不復存在。所以，共產主義可謂實現了人的完全自由及真正的和諧。
但社會怎樣知道人民要些什麼？又由誰去決定？另外，社會資源真能達到完全滿足所有人需要的境地？而它真的能從根本解決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對立？答案似乎仍需考察。
誠如馬克思 (Karl Marx) 所述，科學的社會正是人類史上最終極最完美的社會形態，也是人應該過的生活：每一個人都是人，並非是達成目的的工具；人權，公義均只出現在利益的衝突，而共產主義已經解決了所有衝突，政府也因為科學管理而衰萎無蹤。作為真正社會的人性關係是積極友善之互動，恰似無分彼此之家人。然而，這個有如童話故事美好的社會究竟如何達成？連馬克思也含糊其辭，也許終究只是一場夢吧！
《四》
政府同樣是衰萎無用；共產主義想建立真正科學社會，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 則想獲得個體完全自由。相較其他主義，它是第一個承認人權的觀念。「人生而自由」說明了人天生所擁有的神聖不可侵犯之權利，也是自由主義的核心。柏林 (Isaiah Berlin) 將這種自由稱為消極自由:沒有任何故意人為干預的限制，亦即選擇自由。根據消極自由，海耶克 (Hayek) 引申出自發的秩序。而自由市場正是所有理論實現的地方。
諾錫克 (Robert Nozick) 指出政府是一種”必要之惡”，人民不能失去它。但它的職責只是權充守夜員而己，因為所有福利及其他制度都會令人邁向奴役之路。唯有完全地私人化，人才能脫離束縛去追求及實現自己認為理想的人生。透過市場運作的規則，人人皆充分享受選擇自由。由於個人取締了社會，所以再無公有、福利出現，也意味了每個人均是機會平等、意志自由。
自由主義也支持民主，雖然在非民主政府下，人民可能享有高度消極自由，但這種自由卻缺乏保障。而在一個民主政體下，自由的保障則較大。但相比下，彌爾 (J. S. Mill) 認為自由優於民主。總結來說，消極自由、人權、自發秩序、開放市場、私有制及民主等觀念建構了自由主義。
然而, 自由也許是生活不能承受之輕，面對太多選擇，人有時會無所適從。當人想得到的越多，限制也越大，痛苦亦隨之而來，禁慾或是治療它的最佳良方。但究竟何謂自由，不受他人強制干涉,就算自由嗎？若將人的生活放在市場上，無疑是非常自由，可惜每個人都落單了；他人均變為達成自己目的的工具，對於無利用之工具，誰也不會感興趣，最後就剩下了孤獨疏離寂寞伴隨。且所有人都有能力去享用自由嗎？完全的私有化，令一眾老弱殘疾只有待宰份兒。自由主義從人權出發，到最後竟違背人權，這不啻是深刻的諷刺！
《五》
自由主義的豐厚碩果是許多學者都不願放棄，無奈面對這個困境，必須另闢新路，而洛爾斯 (John Rawls) 的正義論就總結了當代自由主義 (Liberalism)。分配正義按洛爾斯而言是在原初境地上隔了層無知之幕的一群理性自利者協商社會契約而得出的兩項原則：最大均等自由原則及差異原則。前者仍是自由主義的成果，而後者則打破自由主義的困局。差異原則有兩點：第一是各種機會或職業都向所有人開放，亦即機會上的平等；第二則指出各種社會與經濟的不平等只有在對處於最不利地位的人亦有利才可接受，這才是真正的差異原則。
如此，正義的社會必具備三種條件。首先一定要有社會架構：如法治，秩序和政府；其次是不可或缺的社會供給：如一些福利及教育上的特殊措施，使大家在競爭的出發點上盡量平等；最後則要提供不同形式的自我實現。換言之，這個社會創造一個基本的經濟和政治環境使所有人都富裕的同時，優先改善最貧困者的生活條件，「平等的高原」就是它最高的理想。而政府的角色也愈來愈重要，並非再是守夜員了。
自由在當代自由主義下已不是消極自由，而是走向積極面。於是它不斷遭受自由主義的攻擊，尤其是社會福利。然它的確解決了自由主義帶來的不平等擴散，所以這兩者，甚至社群主義，共產主義之間的爭論仍不曾停息過。最後自由公義的社會終究也只是烏托邦嗎? 它是否最理想的社會呢?人是否真的能夠獨立於社群而存在? 所組成的是真正的社會嗎? 或許在將來可以找到答案！
《結》
國家、文明、政治、社會、個人、效益、幸福、計算、交換、社群、傳統、身份、 認同、尊重、容忍、多元、共產、科學、自然、階級、衝突、資源、自由、普世、人權、私有、秩序、巿場、民主、契約、政府、公義、平等、福利、法治；它們互相交織成為各種意識形態。而最好的世界究竟在那裡呢？
路克斯 ( Steven Lukes ) 以人權為度, 逐一檢視它們與人權的關係，試圖找出最理想的世界。然而，正如德我肯 ( Ronald Dworkin ) 提及究竟那種人生是最理想的問題是沒有客觀的答案一樣, 最完美的社會可能也無客觀的答案。因為一個埋想社會的重要準則是在於它能否提供人民有意義的工作和讓人去追求幸福，但隨著現代世界的解咒，工具理想的膨脹，價值領域的空白，人生最終目的只能靠自己作選擇決定。而然這個選擇與存在主義的根本選擇一樣是一種沒有標準及無所依傍的選擇。
故此尋找最理想的社會也許是一場無休止的探索旅程，但並非是無意義的，至少每次思辯都令人類進步，這正是啟蒙運動留下最珍貴的遺產 ―― 對時代永不間斷之批判的哲學精神。
千禧年夏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