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回顧---細看悲情父母 回自講目錄
黑白的畫面,男主角穿著單薄的衣衫.正努力埋首於工作中,突然一陣強烈的咳嗽,瘦弱的身軀猛烈抽搐著,過後放開捂著口鼻的手,看一看,驚見手上的手帕染滿鮮血,男主角看一看門外的妻兒,慌忙藏起染血的手帕.....
昏昏暗暗的房間內,女主角為了養兒育女,為了幫補家計,或在穿膠花,或在改衣服,氣若游絲的差點昏倒,乾咳兩聲隱伏著生病的徵兆......
談粵語長片,總令人想起這些在家庭倫理通俗劇中常見的經典場面。五、六十年代,香港經濟低迷,大量難民湧入,西方文化入侵,不少舊式行業被淘汰,職位求過於供,普遍市民都需要過著艱苦的生活。當年的通俗劇多以人倫和男女愛情為題材,而家庭倫理劇如《父母心》(秦劍導演,1955)、《可憐天下父母心》(楚原導演,1961)、《可憐的媽媽》(關文清導演)正能反映當時一般貧困家庭所面對的辛酸;其中《可憐天下父母心》更被視為香港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繼承了意大利新寫實之風。
*小人物的悲哀
這三齣電影都以平凡老百姓為故事主人翁,使當時的觀眾看了猶如感同身受,產生共嗚。
《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教師陳志康(張活游 飾)雖為知識份子,但被解僱後生活頓變得拮据,一家六口終日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
《可憐的媽媽》的韓麗萍(白燕 飾)可說是當時保守社會中典型的邊緣人,她本為寡婦,後帶著被譏笑為油瓶女的女兒再嫁,在夫家受盡辱,後丈夫逝世,她再成為寡婦且被趕出家門。
而《父母心》中丑生王生鬼利(馬師曾 飾)在世界蕭條,戲班被西洋艷舞團取代而解散的情況下,只好轉當閒角甚至街頭劇,這不但標誌著舊式行業的沒落,這個角色亦同時把小人物那種為口奔馳,對人歡笑背人垂淚的悲苦真實顯現出來。
*失業文化
《可憐天下父母心》的陳志康在電影開始不久就遭解僱,失去了教師的工作,雖然得朋友介紹覓得一份私校教師的職位,可惜因經濟不境,校方每月只能支付一半的薪金,到後來學校更因經營困難而倒閉,陳志康再度失業。除了陳志康外,他的朋友林老師亦是一名失業漢,且需行乞度日,後更病死街頭。
而《父母心》中包括生鬼利在內的戲班成員,因戲班解散一同失業;生鬼利的大兒子雖已是高中生,但沒有一紙文憑,又沒有人事,找工作亦困難重重。
再看《可憐的媽媽》,韓麗萍一開始就因不甘在酒樓工作受辱而失業,但相比陳志康和生鬼利的失業苦況,韓麗萍的只是極度輕描淡寫地帶過,也許這與其作為女性有關,在傳統社會中,女性在工作範疇內的角色本就不被重視,而女性往往被局限於家庭的框框中,這點容後再談。
不管如何,這三齣電影中的人物都面對著失業的困境,而失業正正是貧窮的主因,由此可見,五、六十年代香港社會失業情況嚴重,人浮於事,要找一份工作維持基本生活開支都非常困難,莫論甚麼升職加薪了。
*貧富對立,批判上流社會
在如此艱難的貧困環境中,金錢對劇中人回然重要,因為只有錢才能幫助他們脫離困局,劇中人亦努力找工作賺錢讓家人生活穩定,如《父母心》中本為戲班丑生王的生鬼利在戲班解散後,不惜低聲下氣求人,為的只是一個閒角的位置,後更日曬雨淋做街頭劇,為的都是要脫離貧窮;但有趣的是,當這些小人物努力賺錢,嚮往中產以至上流階層的生活時,電影卻在另一方面對上流社會作出嚴厲的批判,簡化(甚至過份簡化)人格,使貧苦階層與上流社會間呈現一個強烈的,忠與奸、好與壞的對立。
先談《可憐天下父母心》,陳志康絕對是一個老好人,愛護家人,對朋友有道義,他見林老師要行乞度日,二話不說也沒考慮自己家人都三餐不繼的處境,就把手上的錢全給了林老師;反觀其妻的表姐,好表面上很關顧陳志康一家,但一談到借錢就面色大變,還暗地為有這些窮親戚而自覺丟臉。
而《可憐的媽媽》中,韓麗萍的夫家盡顯上流社會的封建和利字當頭的醜惡;戲中,寡婦韓麗萍帶著女兒再嫁,所以在封建的夫家受盡欺凌,其夫為了息事寧人,答應他日由兄長處理所有家產,因此韓麗萍母女才得以留在家中,後來丈夫病逝,她即被趕走,她的以和為貴和忍氣吞聲,與富有夫家的勢利和封建形成一個強烈對比。
在《父母心》中,生鬼利為供愛兒讀書咬緊牙關,當經濟陷入困境,戲班同僚慷慨借出戲服讓他典當,由此可見貧苦大眾發揚了互相扶持的情操,極有人情味;反觀生鬼利的師兄陳厚,他雖非大奸大惡,後又引薦生鬼利的小兒子學戲,但說底,這都是因為他認定了生鬼利的小兒子可賺大錢罷了,他的市僧勢利是昭然若揭的。
從此可見,電影中貧苦大眾談的是「情」,上流社會眼中卻只有「利」,這種批判和對立無疑是過份簡化的,但正好讓當年社會的貧苦大眾釋懷,也許在窮人等於好人,富人等於壞人的理論中,他們才能阿Q的安份於貧窮的社會處境。
*建構悲情父母:貧窮、疾病、對家庭的無私奉獻
前段說過,失業是貧窮的主因,而貧窮在建構整個悲情父母形象中是極重要的一個元素。本文討論的三齣電影:《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的媽媽》、《父母心》,當中主角無不正在受貧困生活的煎熬,他們連基本生活開支都負擔王起,甚至要典當生活必需品,或向親朋、高利貸借錢以度難關,然而,借了錢始終要還,於是主角又為還債而煩惱,形成了一種沒完沒了的貧窮狀態。
不過,貧窮只是悲情故事的開端,電影往往在貧窮上再加上頑疾這元素,使劇情悲上加悲;故事主角常在貧困中積勞成疾、積鬱成病,例如本文一開始敘述的吐血場面,正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中陳志凌積勞成病的經典場面;而《父母心》的生鬼利更因病失去藉以謀生的聲線,這相信令當年的觀眾流下不少同情次淚;另外,《可憐的媽媽》韓麗萍雖沒有身染頑疾,但故事後段她跳海救女後在醫院垂危臥床,這與身患惡疾相似的彌留場面,其催淚動機明顯不過。
而作為父母的角色,家庭負擔與照顧兒女的責任自是不可缺少,故事主角在貧困中、在病榻中依然為兒為女盡心盡力,把其悲情脫離單純的「為自己」,營造一個為家人才受苦的感覺,無私加上親情似乎是這類苦情戲的必備元素,這從《可憐天下父母心》劇終大力宣揚「人無論遇甚麼困難,都不應逃離做父母的責任」可見一斑;又如《父母心》的生鬼利再窮困都辰供兒子讀書,到《可憐的媽媽》韓麗萍遭女兒誤解仍對女兒不離不棄,可見悲情父母必需是無私的、忍辱負重的,甘為兒女受苦、犧牲的。如此,親情似乎在建構悲情父母的過程中,成了強化悲情的有力工具。
*似無還有的枷鎖
雖然《可憐的媽媽》對封建家庭制度作了明顯的諷刺,而身為寡婦的女主角韓麗萍再嫁,在第二次喪夫後自力更生養育女兒,這些彷彿揭示了新時代女性逐漸擺脫傳統框框的新思想,但事實上,影片還是作繭自縛於「男主外、女主內」的枷鎖中,在韓麗萍新時代女性的包裝下,女性需要貌美、溫婉、賢德、堅忍、順服、柔弱等傳統形象仍是陰魂不散。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韓麗萍第二次喪夫後是被趕出家門,而不是她主動離開的,所以她的所謂「自力更生」不過是為勢所迫下一種被動的無奈;被趕出家門後,她日以繼夜工作,可是她的工作如穿膠花、改衣服都是在家中進行的,而當清潔女工、家庭傭工,所做的工作其實就是傳統家庭主婦的家務,由此可見,雖然她作為一個職業女性,但卻始終被困於「家庭主婦」的角色中;而且,她辛苦工作最終為的是養育女兒,如此慈母美德的形象,如苦含辛,受盡委屈仍以養兒育女為天職,不是男權主義下的女性是甚麼?再者,劇情安排這個再嫁的寡婦受盡冷嘲熱諷,又再度喪夫,此後過著貧苦的生活,這是否暗示著對她觸犯了男權中心道德禁忌(再嫁)的懲罰呢?是否意味著她的可憐和悲苦都是咎由自取的呢?若真如此,這電影中的男權意識更是昭然若揭了。
除了韓麗萍外,《可憐的媽媽》中尚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黃曼梨飾演的校長,表面看來,這角色可說是一個女強人,一個新時代女性,可是氖為一個校長兼兩子之母,戲中描述她處理學校行政的篇幅少,教導孩子的篇幅相對地多,使她淪為了一個「照顧和管教孩子的人」的角色,這與男權主義下「母親」的位置根本沒兩樣。
其實不僅是《可憐的媽媽》,《可憐天下父母心》和《父母心》亦如是,這兩齣電影主角的妻子在生活上總離不開「家庭主婦」、「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她們照顧兒女、服侍丈夫,賺錢養家是男性的責任,作為女性,她們的責任不過是傳宗接代、相夫教子罷了;《可憐天下父母心》有一幕令人失笑的場面,當時陳志康一家可謂家徒壁立,日用品如棉被都給典當了,可是有一幕卻清楚見到陳志康妻子戴了一對閃亮亮的大耳環,到底這是一時的錯失,還是暗示著男權主義下女性作為「被觀賞者」的角色?
本文討論的三齣電影:《父母心》、《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的媽媽》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寫實地反映了當時香港正值經濟低迷,普羅大眾生活艱苦,失業是普遍的現象;然而,電影中過份簡化的人格和貧富對立,因循守舊的傅統女性形象,使影片難免陷於保守和狹窄的視野中。
回自講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