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呂不韋

 

論人 用眾
孟秋紀 蕩兵 振亂 禁塞 懷寵
仲秋紀 論威 簡選 決勝 愛士
季秋紀 順民 知士 審己 精通
當務 應同 務本 長攻 君守
任數 召類 觀表 貴當 似順論

 

〈論人〉

 

  主道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彊者,失之彌遠。何謂反諸己也?適耳目,節嗜欲,釋智謀,去巧故,而游意乎無窮之次,事心乎自然之塗,若此則無以害其天矣。無以害其天則知精,知精則知神,知神之謂得一。凡彼萬形,得一後成。故知知一,則應物變化,闊大淵深,不可測也。德行昭美,比於日月,不可息也。豪士時之,遠方來賓,不可塞也。意氣宣通,無所束縛,不可牧也。故知知一,則復歸於樸,嗜欲易足,取養節薄,不可得也。離世自樂,中情潔白,不可量也。威不能懼,嚴不能恐,不可服也。故知知一,則可動作當務,與時周旋,不可極也。舉錯以數,取與遵理,不可惑也,言無遺者,集於肌膚,不可革也。讒人困窮,賢者遂興,不可匿也。故知知一,則若天地然,則何事之不勝,何物之不應?譬之若御者,反諸己,則車輕馬利,致遠復食而不倦。昔上世之亡王,以罪為在人,故日殺僇而不止,以至於亡而不悟。三代之興王,以罪為在己,故日功而不衰,以至於王。何謂求諸人?人同類而智殊,賢不肖異,皆巧言辯辭,以自防禦,此不肖主之所以亂也。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怒之以驗其節,懼之以驗其特,哀之以驗其人,苦之以驗其志,八觀六驗,此賢主之所以論人也。論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隱。何謂六戚?父母兄弟妻子。何謂四隱?交友故舊邑里門郭。內則用六戚四隱,外則用八觀六驗,人之情偽貪鄙美惡無所失矣,譬之若逃雨,汙無之而非是,此先聖王之所以知人也。
 

〈用眾〉

 

  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千而後足,雖不足,猶若有跖。物固莫不有長,莫不有短。人亦然,故善學者,假人之長以補其短。故假人者遂有天下。無醜不能,無惡不知。醜不能、惡不知,病矣;不醜不能、不惡不知,尚矣。雖桀、紂猶有可畏可取者,而況於賢者乎?  故學士曰:「辯議不可不為。」辯議而苟可為,是教也。教,大議也。辯議而不可為,是被褐而出,衣錦而入。戎人生乎戎,長乎戎,而戎言;不知其所受之。楚人生乎楚,長乎楚,而楚言;不知其所受之。今使楚人長乎戎,戎人長乎楚;則楚人戎言,戎人楚言矣。由是觀之,吾未知亡國之主,不可以為賢主也,其所生長者不可耳。故所生長不可不察也。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夫取於眾,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凡君之所以立,出乎眾也。立已定而舍其眾,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聞安居。故以眾勇無畏乎孟賁矣,以眾力無畏乎烏獲矣,以眾視無畏乎離婁矣,以眾知無畏乎堯、舜矣。夫以眾者,此君人之大寶也。田駢謂齊王曰:「孟賁庶患術,而邊境弗患;楚、魏之王,辭言不說,而境內已修備矣,兵士已修用矣,得之眾也。」
 

〈孟秋紀〉

 

  孟秋之月:日在翼,昏斗中,旦畢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夷則。其數九。其味辛。其臭猩。其祀門。祭先肝。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鷹乃祭鳥。始用行戮。天子居總章左個,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是月也,以立秋。先立秋三日,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秋,盛德在金。」天子乃齋。立秋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秋於西郊。還,乃賞軍率武人於朝。天子乃命將帥,選士厲兵,簡練桀雋;專任有功,以征不義;詰誅暴慢,以明好惡,巡彼遠方。  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繕囹圄,具桎梏,禁止姦,慎罪邪,務搏執。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審斷;決獄訟,必正平;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是月也,農乃升穀。天子嘗新,先薦寢廟。命百官,始收斂。完隄防,謹壅塞,以備水潦。修宮室,傅牆垣,補城郭。  是月也,無以封侯、立大官,無割土地、行重幣、出大使。行之是令,而涼風至三旬。孟秋行冬令,則陰氣大勝,介蟲敗穀,戎兵乃來。行春令,則其國乃旱,陽氣復還,五穀不實。行夏令,則多火災,寒熱不節,民多虐疾。

 

〈蕩兵〉

 

  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兵之所自來者上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於天地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兵所自來者久矣,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五帝固相與爭矣。遞興遞廢,勝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矣,勝者為長。長則猶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於君,君之立也出於長,長之立也出於爭。爭鬥之所自來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家無怒笞,則豎子嬰兒之有過也立見;國無刑罰,則百姓之悟相侵也立見;天下無誅伐,則諸侯之相暴也立見。故怒笞不可偃於家,刑罰不可偃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夫有以饐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為福,不能用之則為禍;若用藥者然,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且兵之所自來者遠矣,未嘗少選不用,貴賤長少賢者不肖相與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發,兵也;疾視,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連反,兵也;倗鬥,兵也;三軍攻戰,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爭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說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說雖彊,談雖辨,文學雖博,猶不見聽。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之悅也,若孝子之見慈親也,若饑者之見美食也;民之號呼而走之,若彊弩之射於深谿也,若積大水而失其壅隄也。中主猶若不能有其民,而況於暴君乎?

 

〈振亂〉

 

  當今之世,濁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絕,賢者廢伏,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愬。世有賢主秀士,宜察此論也,則其兵為義矣。天下之民,且死者也而生,且辱者也而榮,且苦者也而逸。世主恣行,則中人將逃其君、去其親,又況於不肖者乎?故義兵至,則世主不能有其民矣,人親不能禁其子矣。凡為天下之民長也,慮莫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今之世,學者多非乎攻伐。非攻伐而取救守;取救守,則鄉之所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之術不行矣。天之長民,其利害在察此論也。攻伐之與救守一實也,而取舍人異,以辨說去之,終無所定論。固不知,悖也;知而欺心,誣也。誣悖之士,雖辨無用矣。是非其所取而取其所非也,是利之而反害之也,安之而反危之也。為天下之長患,致黔首之大害者,若說為深。夫以利天下之民為心者,不可以不熟察此論也。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無道而伐不義也。攻無道而伐不義,則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義也,是窮湯、武之事而遂桀、紂之過也。凡人之所以惡為無道、行不義者,為其罰也;所以蘄有道行有義者,為其賞也。今無道不義存,存者賞之也;而有道行義窮,窮者罰之也。賞不善而罰善,欲民之治,不亦難乎?故亂天下害黔首者,若論為大。

 

〈禁塞〉

 

  夫救守之心,未有不守無道而救不義也。守無道而救不義,則禍莫大焉,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凡救守者,太上以說,其次以兵。以說則承從多群,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則誦之,臥則夢之,自今單脣乾肺,費神傷魂,上稱三皇五帝之業以愉其意,下稱五伯名士之謀以信其事,早朝晏罷,以告制兵者,行說語眾,以明其道。道畢說單而不行,則必反之兵矣。反之於兵,則必鬥爭,鬥爭之情,必且殺人,是殺無罪之民、興無道與不義者也。無道與不義者存,是長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雖欲幸而勝,禍且始長。先王之法曰:『為善者賞,為不善者罰。』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別其義與不義,而疾取救守,不義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取攻伐者不可,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取惟義兵為可。兵苟義,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使夏桀、殷紂無道至於此者,幸也;使吳夫差、智伯瑤侵奪至於此者,幸也。若令桀、紂必國亡身死,殄無後類,吾未知其為無道之至於此也;吳王夫差、智伯瑤知必國為丘墟,身為刑戮,吾未知其為侵奪之至於此也;晉厲知必死匠麗氏,陳靈知必死於夏徵舒,宋康知必死於溫,吾未知其為不善之至於此也。此七君者,大為無道不義;所殘殺無罪之民者,不可為萬數;壯佼老幼胎黷之死者,大實平原;廣堙深谿大谷,赴巨水,積蘆灰;填溝洫險阻,犯流矢,蹈白刃,加之以凍餓饑寒之患。以至於今之世,為之愈甚,故暴骸骨無量數,為京丘若山陵。世有興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察此其所自生,生於有道者之廢,而無道者之恣行。夫無道者之恣行,幸矣。故世之患,不在救守,而在於不肖者之幸也。救守之說出,則不肖者益幸也,賢者益疑矣。故大亂天下者,在於不論其義而疾取救守。

 

〈懷寵〉

 

  凡君子之說也,非苟辨也;非士之議也,非苟語也。必中理然後說,必當義然後議。故說義而王公大人益好理矣,士民黔首益行義矣。義理之道彰,則暴虐姦詐侵奪之術息也。暴虐姦詐之與義理反也,其勢不俱勝,不兩立。故義兵入於敵之境,則士民知所庇矣,黔首不知死矣。至於國邑之郊,不虐五穀,不掘墳墓,不伐樹木,不燒積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虜而題歸之,以彰好惡;信與民期,以奪敵資。若此而猶有愎狠冒疾遂過不聽者,雖行武焉,亦可矣。先發聲出號曰:「兵之來也,以救民之死。子之在上無道,据傲荒怠,貪戾虐眾,恣睢自用也,辟遠聖制,謷醜先王,誹訾舊典,上不順天,下不惠民,徵斂無期,求索無厭,罪殺不辜,慶賞不當。若此者,天之所誅也,人之所讎也,不當為君。今兵之來也,將以誅不當為君者也,以除民之讎而順天之道也。民有逆天之道、衛人之讎者,身死家戮不赦。有能以家聽者,祿之以家;以里聽者,祿之以里;以鄉聽者,祿之以鄉;以邑聽者,祿之以邑;以國聽者,祿之以國。」故克其國,不及其民,獨誅所誅而已矣。舉其秀士而封侯之,選其賢良而尊顯之,求其孤寡而振恤之,見其長老而敬禮之。皆益其祿,加其級。論其罪人而救出之;分府庫之金,散倉廩之粟,以鎮撫其眾,不私其財;問其叢社大祠、民之所不欲廢者而復興之,曲加其祀禮。是以賢者榮其名,而長老說其禮,民懷其德。今有人於此,能生死一人,則天下必爭事之矣。義兵之生死人亦多矣,人孰不悅?故義兵至,則鄰國之民歸之若流水,誅國之民望之若父母,行地滋遠,得民滋眾,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

 

〈仲秋紀〉

 

  仲秋之月:日在角昏牽牛中,旦觜巂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南呂。其數九。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門。祭先肝。涼風生。候鴈來。玄鳥歸。群鳥養羞。天子居總章太廟,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  是月也,養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飲食。乃命司服,具飭衣裳,文繡有常,制有小大,度有短長,衣服有量,必循其故,冠帶有常。命有司,申嚴百刑,斬殺必當,無或枉橈,枉橈不當,反受其殃。是月也,乃命宰祝,巡行犧牲;視全具;案芻豢;瞻肥瘠,察物色,必比類;量小大,視長短,皆中度。五者備當,上帝其享。天子乃儺,禦佐疾,以通秋氣。以犬嘗麻,先繼寢廟。是月也,可以築城郭,建都邑,穿竇窌,修囷倉。乃命有司,趣民收斂,務蓄菜,多積聚。乃勸種麥,無或失時;失時,行罪無疑。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始收生。蟄蟲俯戶。殺氣浸盛,陽氣日衰。水始涸。日夜分,則一度量,平權衡,正鈞石,齊斗甬。是月也,易關市,來商旅,入貨賄,以便民事。四方來雜,遠鄉皆至,則財物不匱,上無乏用,百事乃遂。凡舉事無逆天數,必順其時,乃因其類。行之是令,白露降三旬。仲秋行春令,則秋雨不降,草木生榮,國乃有大恐。行夏令,則其國旱,蟄蟲不藏,五穀復生。行冬令,則風災數起,收雷先行,草木早死。
 

〈論威〉

 

  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過勝之,勿求於他,必反於己。人情欲生而惡死,欲榮而惡辱。死生榮辱之道一,則三軍之士可使一心矣。凡軍欲其眾也,心欲其一也,三軍一心則令可使無敵矣。令能無敵者,其兵之於天下也亦無敵矣!古之至兵,民之重令者也。重乎天下,貴乎天子。其藏於民心,捷於肌膚也,深痛執固,不可搖蕩,物莫之能動。若此則敵胡足勝矣?故曰其令彊者,其敵弱;其令信者,其敵詘。先勝之於此,則必勝之於彼矣。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舉凶器,行凶德,猶不得已也。舉凶器必殺,殺,所以生之也;行凶德必威,威,所以懾之也。敵懾民生,此義兵之所以隆也。故古之至兵,才民未合,而威已諭矣,敵已服矣,豈必用枹鼓干戈哉?故善諭威者,於其未發也,於其未通也,窅窅冥冥,莫知其情,此之謂至威之誠。凡兵欲急疾捷先。欲急疾捷先之道,在於緩徐遲後而急疾捷先之分也。急疾捷先,此所以決兵之勝也。而不可久處,知其不可久處,則知所兔起鳧舉死殙之地矣。雖有江河之險則凌之,雖有大山之塞則陷之,并氣專精,心無有慮,目無有視,耳無有聞,一諸武而已矣。冉叔誓必死於田侯,而齊國皆懼;豫讓必死於襄子,而趙氏皆恐;成荊致死於韓主,而周人皆畏;又況乎萬乘之國,而有所誠必乎,則何敵之有矣?刃未接而欲已得矣。敵人之悼懼憚恐,單蕩精神盡矣,咸若狂魄,形性相離,行不知所之,走不知所往,雖有險祖要塞,銛兵利械,心無敢據,意無敢處,此夏桀之所以死於南巢也。今以木擊木則拌,以水投水則散,以冰投冰則沈,以塗投塗則陷,此疾徐先後之勢也。夫兵有大要,知謀物之、不謀之不禁也,則得之矣,專諸是也,獨手舉劍至而已矣,吳王壹成。又況乎義兵,多者數萬,少則數千,密其躅路,開敵之塗,則士豈特與專諸議哉?

 

〈簡選〉

 

  世有言曰:「驅市人而戰之,可以勝人之厚祿教卒;老弱罷民,可以勝人之精士練材;離散係累,可以勝人之行陣整齊;鋤耰白梃,可以勝人之長銚利兵。」此不通乎兵者之論。今有利劍於此,以刺則不中,以擊則不及,與惡劍無擇,為是鬥因用惡劍則不可。簡選精良,兵械銛利,發之則不時,縱之則不當,與惡卒無擇,為是戰因用惡卒則不可。王子慶忌、陳年猶欲劍之利也。簡選精良,兵械銛利,令能將將之,古者有以王者,有以霸者矣,湯、武、齊桓、晉文、吳闔廬是矣。殷湯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戰於郕,遂禽推移、大犧,登自鳴條,乃入巢門,遂有夏。桀既奔走,於是行大仁慈,以恤黔首;反桀之事,遂其賢良,順民所喜,遠近歸之,故王天下。武王虎賁三千人,簡車三百乘,以要甲子之事於牧野而紂為禽。顯賢者之位,進殷之遺老,而問民之所欲,行賞及禽獸,行罰不辟天子,親殷如周,視人如己,天下美其德,萬民悅其義,故立為天子。齊桓公良車三百乘,教卒萬人,以為兵首,橫行海內,天下莫之能禁,南至石梁,西至酆郭,北至令支。中山亡邢,狄人滅衛,桓公更立刑于夷儀,更立衛于楚丘。晉文公造五兩之士五乘,銳卒千人,先以接敵,諸侯莫之能難,反鄭之埤,東衛之畝,尊天子於衡雍。吳闔廬選多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為前陣,與荊戰,五戰五勝,遂有郢。東征至于庳盧,西伐至於巴、蜀,北迫齊、晉,令行中國。故凡兵勢險阻,欲其便也;兵甲器械,欲其利也;選練角材,欲其精也;統率士民,欲其教也。此四者,義兵之助也。時變之應也,不可為而不足專恃。此勝之一策也。

 

〈決勝〉

 

  夫兵有本幹:必義,必智,必勇。義則敵孤獨,敵孤獨則上下虛,民解落;孤獨則父兄怨,賢者誹,內亂作。智則知時化,知時化則知虛 實盛衰之變,知先後遠近縱舍之數。勇則能決斷,能決斷則能若雷電飄風暴雨,能若崩山破潰,別辨霣墜;若鷙鳥之擊也,搏攫則殪,中木則碎,此以智得也。夫民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實則勇;無氣則虛,虛則怯。怯勇虛實,其由甚微,不可不知。勇則戰,怯則北。戰而勝者,戰其勇者也;戰而北者,戰其怯者也。怯勇無常,儵忽往來,而莫知其方,惟聖人獨見其所由然。故商、周以興,桀紂以亡。巧拙之所以相過,以益民氣與奪民氣,以能鬥眾與不能鬥眾。不能鬥眾,軍雖大,卒雖多,無益於勝。軍大卒多而不能鬥,眾不若其寡也。夫眾之為福也大,其為禍也亦大。譬之若漁深淵,其得魚也大,其為害也亦大。善用兵者,諸邊之內,莫不與鬥,雖廝輿白徒,方數百里,皆來會戰,勢使之然也。勢也者,審於戰期而有以羈誘之也。凡兵,貴其因也。因也者,因敵之險以為己固,因敵之謀以為己事,能審因而加勝,則不可窮矣。不可窮之謂神,神則不可勝也。夫兵貴不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彼。聖人必在己者,不必在彼者,故執不可勝之術以遇可勝之敵,若此則兵無失矣。凡兵之勝,敵之失也。勝失之兵,必隱必微,必積必摶。隱則勝闡矣,微則勝顯矣,積則勝散矣,摶則勝離矣。譬諸搏攫抵噬之獸,其用齒角爪牙也,必託於卑微隱蔽,此所以成勝。
 

〈愛士〉

 

  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饑也。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義也。人之困窮,甚如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士得矣。昔者秦繆公乘馬而車為敗,右服失而埜人取之。繆公自往求之,見埜人方將食之於岐山之陽。繆公嘆曰:「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余恐其傷汝也!」於是遍飲而去。處一年,為韓原之戰,晉人已環繆公之車矣,晉梁由靡已扣繆公之左驂矣,晉惠公之右路石奮杸而擊繆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埜人之嘗食馬肉於岐山之陽者三百有餘人,畢力為繆公疾鬥於車下,遂大克晉,反獲惠公以歸。此《詩》之所謂:「君君子則正,以行其德;君賤人則寬,以盡其力。」者也。人主其胡可以無務行德愛人乎?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為其君死矣。趙簡子有兩白騾而甚愛之。陽城胥渠處廣門之官,夜款門而謁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醫教之曰:『得白騾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謁者入通。董安于御於側,慍曰:「譆!胥渠也,期吾君騾,請即刑焉。」簡子曰:「夫殺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殺畜以活人,不亦仁乎?」於是召庖人殺白騾,取肝以與陽城胥渠。處無幾何,趙興兵而攻翟。廣門之官,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獲甲首。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凡敵之人來也,以求利也。今來而得死,且以走為利。敵皆以走為利,則刃無與接。故敵得生於我,則我得死於敵;敵得死於我,則我得生於敵。夫得生於敵與敵得生於我,豈可不察哉?此兵之精也。存亡死生,決於知此而已矣。
 

〈季秋紀〉

 

  季秋之月:日在房,昏虛中,旦柳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無射。其數九。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門。祭先肝。候鴈來。賓爵入大水為蛤。菊有黃華。豺則祭獸戮禽。天子居總章右個,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是月也,申嚴號令。命百官貴賤,無不務入,以會天地之藏,無有宣出。命冢宰,農事備收,舉五種之要,藏帝籍之收於神倉,祗敬必飭。是月也,霜始降,則百工休。乃命有司曰:「寒氣總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上丁,入學習吹。是月也,大饗帝,嘗犧牲,告備于天子。合諸侯,制百縣。為來歲受朔日,與諸侯所稅於民輕重之法。貢職之數,以遠近土地所宜為度,以給郊廟之事,無有所私。  是月也,天子乃教於田獵,以習五戎。獀馬。命僕及七騶咸駕,載旍旐輿,受車以級,整設于屏外,司徒搢扑,北嚮以誓之。天子乃厲服厲飭,執弓操矢以射。命主祠,祭禽於四方。是月也,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蟄蟲咸俯在穴,皆墐其戶。乃趣獄刑,無留有罪。收祿秩之不當者,共養之不宜者。是月也,天子乃以犬嘗稻,先薦寢廟。季秋行夏令,則其國大水,冬藏殃敗,民多鼽窒。行冬令,則國多盜賊,邊境不寧,土地分裂。行春令,則暖風來至,民氣解墮,師旅必興。

 

〈順民〉

 

  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心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悅。取民之所悅而民取矣,民之所悅豈眾哉?此取民之要也。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於桑林, 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於是翦其髮,櫪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於上帝,民乃甚悅,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文王處岐事紂,冤侮雅遜,朝夕必時,上貢必適,祭祀必敬。紂喜,命文王稱西伯,賜之千里之地。文王載拜稽首而辭曰:「願為民請炮烙之刑。」文王非惡千理之地,以為民請炮烙之刑,必欲得民心也。得民心則賢於千里之地,故曰文王智矣。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以致必死於吳。身不安枕席,口不甘厚味,目不視靡曼,耳不聽鐘鼓。三年苦身勞力,焦脣乾肺。內親群臣,下養百姓,以來其心。有甘肥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身親耕而食,妻親織而衣。味禁珍,衣禁襲,色禁二。時出行路,從車載食,以視孤寡、老弱之漬病、困窮、顏色愁悴不贍者,必身自食之。於是屬諸大夫而告之曰:「願一與吳徼天下之衷。令吳、越之國,相與俱殘。士大夫屬肝肺,同日而死,孤與吳王接頸交臂而憤,此孤之大願也。若此而不可得也,內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之諸侯不能害之,則孤將棄國家,釋群臣,服劍臂刀,變容貌,易名姓,執箕帚而臣事之,以與吳王爭一旦之死。孤雖知要領不屬,首足異處,四枝布裂,為天下戮,孤之志必將出焉。」於是異日果與吳戰於五湖,吳師大敗,遂大圍王宮,城門不守,禽夫差,戮吳相,殘吳二年而霸,此先順民心也。齊莊子請攻越,問於和子。和子曰:「先君有遺令曰:『無攻越;越,猛虎也。』」莊子曰:「雖猛虎也,而今已死矣。」和子以告鴞子,鴞子曰:「已死矣,以為生。」故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後可舉。

 

〈知士〉

 

  今有千里之馬於此,非得良工,猶若弗取。良工之與千里馬也,相得然後成。譬之若枹與鼓。夫士亦有千里。高節死義,此士之千里也。能使士得千里者,其惟賢者也。靜郭君善劑貌辨。劑貌辨之為人也多訾,門人弗悅。士尉以証靜郭君,靜郭君弗聽,士尉辭而去。孟嘗君竊以諫靜郭君,靜郭君大怒曰:「剷而類!揆吾家,苟可以傔劑貌辨者,吾無辭為也。」於是舍之上舍,令長子御,朝暮進食。數年,威王薨,宣 王立,靜郭君之交,大不善於宣王,辭而之薛,與劑貌辨俱。留無幾何,劑貌辨辭而行,請見宣王。靜郭君曰:「王不悅嬰也甚,公往,必得死焉。」劑貌辨曰:「固非求生也。」請必行,靜郭君不能止。劑貌辨行,至於齊,宣王聞之,藏怒以待之。劑貌辨見,宣王曰:「子靜郭君之所聽愛也?」劑貌辨答曰:「愛則有之,聽則無有。王方為太子之時,辨謂靜郭君曰:『太子之不仁,過側豕視,若者者倍反。不若革太子,更立衛姬嬰而校師。』靜郭君泫而曰:『不可,吾弗忍為也。』且靜郭君聽辨而為之也,必無今日之患也,此為一也。至於薛,召陽請以數倍之地易薛,辨又曰:『必聽之。』靜郭君曰:『受薛於先王,雖惡於後王,吾獨謂先王何乎?且先王之廟在薛,吾豈可以先王之廟予楚乎?』又不肯聽辨,此為二也。」宣王太息,動於顏色,曰:「靜郭君之於寡人一至此乎!寡人少,殊不知此。客肯為寡人少來靜郭君乎?」劑貌辨答曰:「敬諾。」靜郭君來,衣威王之服,冠其冠,帶其劍。宣王自迎靜郭君於郊,望之而泣。靜郭君至,因請相之。靜郭君辭,不得已而受。十日,謝病,彊辭,三日而聽。當是時也,靜郭君可謂能自知人矣。能自知人,故非之弗為阻。此劑貌辨之所以外生樂、趨患難故也。

 

〈審己〉

 

  凡物之然也,必有故。而不知其故,雖當與不知同,其卒必困。先王名士達師之所以過俗者,以其知也。水出於山而走於海,水非惡山而欲海也,高下使之然也。稼生於野而藏於倉,稼非有欲也,人皆以之也。故子路揜稚而復釋之。子列子常射中矣,請之於關尹子。關尹子曰:「知子之所以中乎?」答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請。關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子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非獨射也,國之存也,國之亡也,身之賢也,身之不肖也,亦皆有以。聖人不察存亡賢不肖,而察其所以也。齊攻魯,求岑鼎,魯君載他鼎以往。齊侯弗信而反之,為非,使人告魯侯曰:「柳下季以為是,請因受之。」魯君請於柳下季,柳下季答曰:「君之賂,以欲岑鼎也,以免國也。臣亦有國於此,破臣之國以免君之國,此臣之所難也。」於是魯君乃以真岑鼎往也。且柳下季可謂能說矣,非獨存己之國也,又能存魯君之國。齊湣王亡居於衛,晝日步足,謂公玉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果何故哉?我當矣。」公玉丹答曰:「臣以王為已知之矣,王故尚未之知邪?王之所以亡也者,以賢也。天下之王皆不肖,而惡王之賢也,因相與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湣王慨焉太息曰:「賢固若是其苦邪?」此亦不知其所以也,此公玉丹之所以過也。越王授有子四人。越王之弟曰豫,欲盡殺之,而為之後。惡其三人而殺之矣,國人不悅,大非上。又惡其一人而欲殺之,越王未之聽。其子恐必死,因國人之欲逐欲,圍王宮。越王太息曰:「余不聽豫之言,以罹此難也。」亦不知所以亡也。

 

〈精通〉

 

  人或謂兔絲無根。兔絲非無根也,其根不屬也,伏苓是。慈石召鐵,或引之也。樹相近而靡,或軵之也。聖人南面而立,以愛利民為心,號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頸舉踵矣,則精通乎民心。夫賊害於人,人亦然。今夫攻者,砥厲五兵,侈衣美食,發且有日矣,所被攻者不樂,非或聞之也,神先告也。身在乎秦,所親愛在於齊,死而志氣不安,精或往來也。德也者,萬民之宰也。月也者,群陰之本也。月望則蚌蛤虛,群陰虧。夫月形乎天,而群陰化乎淵;聖人行德乎己,而四方咸飭乎仁。養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飲羽,誠乎兕也。伯樂學相馬,所見無非馬者,誠乎馬也。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見無非牛者;三年而不見生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磨研,順其理,誠乎牛也。鍾子期夜聞擊磬者而悲,使人召而問之曰:「子何擊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殺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為公家為酒;臣之身得生,而為公家擊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為舍氏睹臣之母,量所以贖之則無有,而身固公家之財也。是故悲也。」鍾子期嘆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錐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應之,故君子誠乎此而諭乎彼,感乎己而發乎人,豈必彊說哉?」周有申喜者,亡其母,聞乞人歌於門下而悲之,動於顏色,謂門者內乞人之歌者,自而問焉,曰:「何故而乞?」與之語,蓋其母也。故父母之於子也,子之於父母也,一體而兩分,同氣而異息。若草莽之有華實也,若樹木之有根心也,雖異處而相通,隱志相及,痛疾相救,憂思相感,生則相歡,死則相哀,此之謂骨肉之親。神出於忠,而應乎心,兩精相得,豈待言哉?

 

〈當務〉

 

  辨而不當論,信而不當理,勇而不當義,法而不當務,惑而乘驥也,狂而操「吳干將」也,大亂天下者,必此四者也。所貴辨者,為其由所論也;所貴信者,為其遵所理也;所貴勇者,為其行義也;所貴法者,為其當務也。跖之徒問於曰:「盜有盜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備說非六王、五伯,以為「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世皆譽之,人皆諱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見六王、五伯,將敲其頭矣。」辨若此,不如無辨。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東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於塗曰:「姑相飲乎?」觴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於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無勇。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後。用法若此,不若無法。

 

〈應同〉

 

  凡帝王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于土。天為者時,而不助農於下。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平地注水,水流溼。均薪施火,火就燥。山雲草莽,水雲魚鱗,旱雲煙火,雨雲水波,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故以龍致雨,以形逐影。師之所處,必生棘楚。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安知其所。夫覆巢毀卵,則鳳凰不至;刳獸食胎,則麒麟不來;乾澤涸漁,則龜龍不往。物之從同,不可為記。子不遮乎親,臣不遮乎君。同則來,異則去。故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父雖親,以黑為白,子不能從。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故曰同氣賢於同義,同義賢於同力,同力賢於同居,同居賢於同名。帝者同氣,王者同義,霸者同力;勤者同居則薄矣,亡者同名則觕矣。其智彌觕者,其所同彌觕;其智彌精者,其所同彌精;故凡用意不可不精。夫精,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成齊類同皆有合,故堯為善而眾善至,桀為非而眾非來。〈商箴〉云:「天降災布祥,並有其職。」以言禍福人或召之也。故國亂非獨亂也,又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服,服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惟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固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彊大,則曷為攻矣?解在乎史墨來而輟不襲衛,趙簡子可謂知動靜矣。

 

〈務本〉

 

  嘗試觀上古記,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詩》云:「有晻淒淒,興雲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三王之佐,皆能以公及其私矣。俗主之佐,其欲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公故也。皆患其身不貴於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於天下也;皆患其家之不富也,而不患其國之不大也。此所以欲榮而愈辱,欲安而益危。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易》曰:「復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無異則動卒有喜。今處官則荒亂,臨財則貪得,列近則持諫,將眾則罷怯,以此厚望於主,豈不難哉?今有人於此,修身會計則可恥,林財物資盡則為己。若此而富者,非盜則無所取。故榮富非自至也,緣功伐也。今攻伐甚薄而所望厚,誣也;無功伐而求榮富,詐也。詐誣之道,君子不由。人之議多曰:「上用我則國必無患。」用己者未必是也,而莫若其身自賢。而己猶有患,用己於國,惡得無患乎?己,所制也;釋其所制,而奪乎其所不制,誖;未得治國治官可也。若夫內事親,外交友,必可得也。苟事親未孝,交友未篤,是所未得,惡能善之矣?故論人無以其所未得,而用其所已得,可以知其所未得矣。   古之事君者,必先服能然後任,必反情然後受。主雖過與,臣不徒取。〈大雅〉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以言忠臣之行也。解在鄭君之問被瞻之義也,薄疑應衛嗣君以無重稅。此二士者皆近知本矣。

 

〈長攻〉

 

  凡治亂存亡,安危彊弱,必有其遇,然後可成,各一則不設。故桀紂雖不肖,其亡,遇湯武也。遇湯武,天也;非桀紂之不肖也。湯武雖賢,其王,遇桀紂也。遇桀紂,天也;非湯武之賢也。若桀紂不遇湯武,未必亡也;桀紂不亡,雖不肖,辱未至於此。若使湯武不遇桀紂,未必王也;湯武不王,雖賢,顯未至於此。故人主有大功,不聞不肖;亡國之主,不聞賢。譬之若良農,辯土地之宜,謹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於遇時雨。遇時雨,天也,非良農所能為也。越國大饑,王恐,召范蠡而謀。范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饑,此越之福而吳之禍也。夫吳國甚富而財有餘,其王年少,智寡才輕,好須臾之名,不思後患。王若重幣卑辭以請糴於吳,則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吳,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乃使人請食於吳。吳王將與之,伍子胥進諫曰:「不可與也。夫吳之與越,接土鄰境,道易人通,仇讎敵戰之國也。非吳喪越,越必喪吳。若燕、秦、齊、晉,山處陸居,豈能踰五湖九江,越十七阨以有吳哉?故曰非吳喪越,越必喪吳。今將輸之粟,與之食,是長吾讎而養吾仇也。財匱而民怨,悔無及也。不若勿與而攻之,固其數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饑,代事也,猶淵之與阪,誰國無有?」吳王曰:「不然。吾聞之:『義兵不攻服,仁者食飢餓。』今服而攻之,非義兵也;饑而不食,非仁體也。不仁不義,雖得十越,吾不為也。」遂與之食。不出三年,而吳亦饑,使人請食於越。越王弗與,乃攻之,夫差為禽。楚王欲取息與蔡,乃先佯善蔡侯,而與之謀曰:「吾欲得息,奈何?」蔡侯曰:「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請為饗息侯與其妻者,而與王俱,因而襲之。」楚王曰:「諾。」於是與蔡侯以饗禮入於息,因與俱,遂取息。旋舍於蔡,又取蔡。趙簡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諾。簡子死,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願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諫曰:「登夏屋以望,是游也。服衰以游,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廢。」群臣敬諾。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其樂甚美。於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歸,慮所以取代,乃先善之。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妻之,代君許諾。弟□已往,所以善代者乃萬故。馬郡宜馬,代君以善馬奉襄子,襄子謁於代君而請 殤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腦塗地。舞者操兵以鬥,盡殺其從者。因以代君之車迎其妻,其妻遙聞之狀,磨笄以自刺,故趙氏至今有刺笄之證與反斗之號。此三君者,其有所自而得之。不備遵理,然而後世稱之,有功 故也。有功於此而無其失,雖王可也。

 

〈君守〉

 

  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故曰:中欲不出謂之扃,外欲不入謂之閉。既扃而又閉,天之用密。有準不以平,有繩不以正,天之大靜。既靜而又寧,可以為天下正。身以盛心,心以盛智,智乎深藏,而實莫得窺乎。〈鴻範〉曰:「惟天下陰騭下民。」陰之者,所以發之也。故曰不出於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牖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故搏聞之人,彊識之士闕矣,事耳目、深思慮之務敗矣,堅白之察、無厚之辯外矣。不出者,所以出之也;不為者,所以為之也。此之謂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東海之極,水至而反;夏熱之下,化而為寒。故曰昊天無形,而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以化;大聖無事,而千官盡能。此之謂不教之教,無言之詔。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為當,以無得為得者也。當與得不在於君,而在於臣。故善為君者無識,其次無事。有識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不備不恢,此官之所以疑,而邪之所從來也。今之為車者,數官然後成。夫國豈特為車哉?眾智眾能之所持也,不可以一物一方安車也。夫一能應萬、無方而出之務者,唯有道者能之。魯鄙人遺宋元王閉,元王號令於國,有巧者皆來解閉。人莫之能解。兒說之弟子請往解之,乃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一,且曰:「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固不可解也。」問之魯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解也。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今不為而知其不可解也,,是巧於我。」故如兒說之弟子者,以「不解」解之也。鄭大師文終日鼓瑟而興,再拜其瑟前曰:「我效於子,效於不窮也。」故若大師文者,以其獸者先之,所以中之也。故思慮自傷也,智差自亡也,奮能自殃也。有處自狂也。故至神逍遙倏忽而不見其容,至聖變習移俗而莫知其所從,離世別群而無不同,君民孤寡而不可障壅。此則姦邪之情得而險陂讒慝諂諛巧佞之人無由入。凡姦邪險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為。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為矣。阿主之為,有過則主無以責之,則人主目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動者靜,宜靜者動也。尊之為卑,卑之為尊,從此生矣。此國之所以衰而敵之所以攻之者也。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 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然而非主道者,故曰作者擾,因者平。惟惟彼君道,得命之情,故任天下而不彊,此之謂全人。
 

〈任數〉

 

  凡官者,以治為任,以亂為罪。今亂而無責,則亂愈長矣。人主以好暴示能,以好唱自奮,人臣以不諍持位,以聽從取容,是君代有司為 有司也,是臣得後隨以進其業也。君臣不定,耳雖聞不可以聽,目雖見不可以視,心雖知不以舉,勢使之也。凡耳之聞也藉於靜,目之見也藉於昭,心之知也藉於理。君臣易操,則上之三官者廢矣。亡國之主,其耳非不可以聞也,其目非不可以見也,其心非不可以知也,君臣擾亂,上不分別,雖聞曷聞?雖見曷見?雖知曷知?馳騁而因耳矣,此愚者之所不至也。不至則不知,不知則不信。無骨者不可令知冰。有土之君,能察此言也,則災無由至矣。且夫耳目智巧,固不足恃,惟修其數、行其理為可。韓昭釐侯視所以祠廟之牲,其豕小,昭釐侯令官更之。官以是豕來也,昭釐侯曰:「是非嚮者之豕耶?」官無以對。命吏罪之,從者曰:「君王何以知之?」君曰:「吾以其耳也。」申不害聞之,曰:「何以知其聾?以期耳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當也。故曰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以言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識甚闕,其所以聞見甚淺,以淺闕博居天下、安殊俗、治萬民,其說故不行。十里之間而耳不能聞,帷牆之外而目不能見,三畝之宮而心不能知。其以東至開梧、南撫多[嬰頁]、西服壽靡、北懷儋耳,若之何哉?故君人者,不可不察此言也。治亂安危存亡,其道固無二也。故至智棄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無言無思,靜以待時,時至而應,心暇者勝。凡應之理,清靜公素,而正始卒;焉此治紀,無唱有和,無先有隨。古之王者,其所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也;為者,臣道也。為則擾矣,因則靜矣。因冬為寒,因夏為暑,君奚事哉?故曰:君道無知無為,而賢於有知有為,則得之矣。有司請事於齊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有司又請,公曰:「告仲父。」若是三。習者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易哉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則難,已得仲父之後,曷為其不易也?」桓公得管子,事猶大易,又況於得道術乎?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其甑中而食之。孔子佯為不見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起曰:「今者夢見先君,食潔而後饋。」顏回對曰:「不可。嚮者煤炱入甑中,棄食不祥,回攫而飯之。」恐子嘆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故知非難也,孔子之所以知人難也。

 

〈用民〉

 

  凡用民,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其義則不足死,賞罰則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無有。民無常用也,無常不用也,唯得其道為可。闔廬之用兵也,不過三萬;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萬乘之國,其為三萬五萬尚多。今外之則不可以拒敵,內之則不可以守國,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不得所以用之,國雖大,勢雖便,卒雖眾,何益?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為用也。用民之論,不可不熟。劍不徒斷,車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種,不審其種,而祈民之用,惑莫大焉。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於湯而三千餘國,今無存者矣,皆不能用其民也。民之不用,賞罰不充也。湯、武因夏、商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管、商亦因齊、秦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無所不用。用民有紀有綱,壹引其既,萬目皆起,壹引其綱,萬目皆張。為民紀綱者何也?欲也惡也。何欲何惡?欲榮利,惡辱害。辱害所以為罰充也,榮利所以為賞實也。賞罰皆有充實,則民無不用矣。闔廬試其民於五湖,劍皆加於肩,地流血幾不可止。句踐試其民於寢宮,民爭入水火,死者千餘矣,遽擊金而卻之。賞罰有充也。莫邪不為勇者與懼者變,勇者以工,懼者以拙,能與不能也。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歸神農。密須之民,自縛其主,而與文王。湯、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能用非己之民,國雖小,卒雖少,功名猶可立。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皆能用非其有也。用非其有之心,不可不察之本。三代之道無二,以信為管。宋人有取道者,其馬不進,倒而投之鸂水。又復取道,其馬不進,又倒而投之鸂水。如此者三。雖造父之所以威馬,不過此 矣。不則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無益於御。人主之不肖者,有似於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國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無有,而不足專恃。譬之若鹽之於味,凡鹽之用,有所託也,不適則敗所託而不可食。威亦然,必有所託,然後可行。惡乎託?託於愛利。愛利之心諭,威乃可行。威太甚而愛利之心息,愛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身心咎矣。此殷、夏之所以絕也。君,利勢也,次官也。處次官,執利勢,不可而不察於此。夫不禁而禁者,其唯深見此論邪!
 

〈召類〉

 

  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故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以龍致雨,以形逐影。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焉知其所由。故國亂非獨亂,有必召寇。獨亂未必亡,召寇則無以存矣。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服,服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又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戈劍,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唯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國雖彊大,則無為攻矣。兵所自來者久矣。堯戰於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驁、有扈,以行其教;三王以上,固皆用兵也。亂則用,治則止。治而攻之,不祥莫大焉;亂而弗討,害民莫長焉。此治亂之化也,文武之所由起也。文者愛之徵也,武者惡之表也。愛惡循義,文武有常,聖人之元也。譬之若寒暑之序,時至而事生之。聖人不能為時,而能以事適時。事適時者其功大。士尹池為荊使於宋,司城子罕觴之。南家之牆,犨於前而不直;西家之潦,徑其宮而不止。士尹池問其故,司城子罕曰:「南家,工人也,為鞔者也。吾將徙之,其父曰:『吾恃為鞔以食三世矣。今徙之,是宋國之求鞔者不知吾處也,吾將不食。願相國之憂吾不食也。』為是故,吾弗徙也。西家高,吾宮庳,潦之經吾宮也利,故弗禁也。」士尹池歸荊,荊王適興兵而攻宋,士尹諫於荊王曰:「宋不可攻也。其主賢,其相仁。賢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荊國攻之,其無攻而為天下笑乎!」故釋宋而攻鄭。孔子聞之,曰:「夫脩之於廟堂之上,而折衝乎千里之外者,其司城子罕之謂乎?」宋在三大萬乘之間。子罕之時,無所相侵,邊境四益,相平公、元公、景公以終其身,其唯仁且節與?故仁節之為功大矣。故周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以見節儉。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後反。趙簡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 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易》曰:『渙其群,元吉。』渙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簡子按兵而不動。凡謀者,疑也。疑則從義斷事,從義斷事則謀不虧,謀不虧則名實從之。賢者之舉也,豈必旗僨將斃而乃知勝敗哉?察其理而得失榮辱定矣。故三代之所貴,無若賢也。

 

〈觀表〉

 

  凡論之心,觀事傳,不可不熟,不可不深。天為高矣,而日月星辰雲氣雨露未嘗休也;地為大矣,而水泉草木毛羽裸鱗未嘗息也。凡居於天地之間、六合之內者,其務為相安利也?夫為相害危者,不可勝數。人事皆然。事隨心,心隨欲。欲無度者,其心無度;心無度者,則其所為不可知矣。人之心隱匿難見,淵深難測,故聖人於事志焉。聖人之所以過人,以先知。先知必審徵表,無徵表而欲先知,堯、舜與眾人同等。徵雖易,表雖難,聖人則不可以飄矣,眾人則無道至焉。無道至則以為神,以為幸。非神非幸,其數不得不然。郈成子、吳起近之矣。  郈成子為魯聘於晉,過衛,右宰穀臣止而觴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送之以璧。顧反,過而弗辭。其僕曰:「嚮者右宰穀臣之觴吾子,吾子也甚歡,今侯渫過而弗辭?」郈成子曰:「夫止而觴我,與我歡也;陳樂而不樂,告我憂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是觀之,衛其有亂乎?」倍衛三十里,聞甯喜之難作,右宰穀臣死之。還車而臨,三舉而歸。至使人迎其妻子,隔宅而異之,分祿而食之,其子長而反其璧。  孔子聞之曰:「夫智可以微謀,仁可以託孤,廉可以寄財者,其郈成子之謂乎!」郈成子之觀右宰穀臣也,深矣妙矣,不觀其事而觀其志,可謂能觀人矣。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休,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僕謂之曰:「竊觀公之志,視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雪泣而應之,曰:「子弗識也。君誠知我,而使我畢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也不久矣,魏國從此削矣。」吳起果去魏入荊,而西河畢入秦,魏日以削,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以先見而泣也。古之善相馬者,寒風是(氏)相口齒,麻朝相頰,子女厲相目,衛忌相髭,許鄙相尻,投伐褐相胸脅,管青相膹吻,陳悲相股腳,秦牙相前,贊君相後。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若趙之王良,秦之伯樂、九方堙,尤盡其妙矣。其所以相者不同,見馬之一徵也,而知節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堅脆,能之長短。非獨相馬然也,人亦有徵,事與國皆有徵。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非意之也,蓋有自云也。綠圖幡薄,從此生矣。

 

〈貴當〉

 

  名號大顯,不可彊求,必繇其道。治物者不於物,於人;治人者不於人,於君;治君者不於君,於天子;治天子者不於天子,於欲;治欲者不於欲,於性。性者萬物之本也,不可長,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數也。窺赤肉而鳥鵲聚,狸處堂而眾鼠散,衰絰陳而民知喪,竽瑟陳而民知樂。湯、武修其行而天下從,桀、紂慢其行而天下畔。豈待其言哉?君子審在己者而已矣。荊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策,聞於國,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觀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純謹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榮,此所謂吉人也。觀事君者也,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也。觀人主也,其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皆交爭証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此所謂吉主也。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莊王善之,於是疾收士,日夜不懈,遂霸天 下。故賢主之時見文藝之人也,非特具之而已也,所以就大務也。夫事無大小,固相與通。田獵馳騁,弋射走狗,賢者非不為也,為之而智日得焉,不肖主為之而日惑焉。《志》曰:「驕惑之事,不亡奚待?」齊人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媿其家室,出則媿其知友州里。惟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欲得良狗,則家貧無以。於是還疾耕,疾耕則家富,家富則有以求良狗,狗良則數得獸矣,田獵之獲常過人矣。非獨獵也,百事也盡然。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無有。此賢不肖之所以殊也。賢不肖之所欲與人同,堯、舜、桀、幽、厲皆然,所以為之異,故賢主察之,以為不可,弗為;以為可,故為之。為之必繇其道,物莫之能害,此功之所以相萬也。

 

〈似順論〉

 

  事多似倒而順,多似順而倒。有知順之為倒,倒之為順者,則可與言化矣。至長反短,至短反長,天之道也。荊莊王欲伐陳,使人視之。 使者曰:「陳之不可伐也。」莊王曰:「何故?」對曰:「城郭高,溝洫深,蓄積多也。」寧國曰:「陳可伐也。夫陳,小國也,而蓄積多,賦斂重也,則民怨上矣;城郭高,溝洫深,則民力罷矣。興兵伐之,陳可取也。」莊王聽之,遂取陳焉。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國至今者,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興師田成子曰:「奚故殺君而取國?」田成子患之。完子請率士大夫否逆越師,請必戰,戰請必敗,敗請必死。田成子曰:「夫必與越戰可也。戰必敗,敗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國也,百姓怨上,賢良之臣蒙恥。以完觀之也,國已懼矣。今越人起師,臣與之戰,戰而敗,賢良盡死,不死者不敢入於國君與諸孤處於國,以臣觀之,國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遣之。夫死敗,人之所惡也,而反以為安,豈一道哉?故人主之聽者與士之學者,不可不得。尹鐸為晉陽,下,有請於趙簡子。簡子曰:「往而夷夫壘。我將往,往而見壘,是見中行寅與范吉射也。」鐸往而增之。簡子上之晉陽,望簡壘而怒曰:「嘻!鐸也欺我。」於是乃舍於郊,將使人誅鐸也。孫明進諫曰:「以臣私之,鐸可賞也。鐸之言固曰:『見樂則淫侈,見憂則諍治,此人之道也。今君見壘念憂患,而況群臣與民乎?夫便國而利於主,雖兼於罪,鐸為之。』夫順令以取容者,眾能之,而況鐸歟?君其圖之。」簡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幾過。」於是乃以免難之賞賞尹鐸。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其次不循理,必數更,雖未至大賢,猶足以蓋濁世矣。簡子當此。世主之患,恥不知而矜自用,好愎過而惡聽諫,以至於危。恥無大乎危者。

 

Latest Update: 19 AUG 2004./20-08-2004 16:3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