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個人（紀念公公）
作者：鐵球
|
去年農曆這個時候（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公公去世的日子，今天是他滿對年的忌日，家裡請來法師為他誦經祈福，希望他能跟隨在菩薩身旁修行，早日到極樂世界；姑且不論西方極樂是否存在，但我仍衷心盼望著，公公在另一個世界是安祥快樂的。
手持清香跟隨師父誦經時，我的眼淚仍然止不住的掉下來，原因無他，只是因為我想念公公。很怪，按理說我不應該想念他的，但是我想他！ 自從嫁到這個家中之後，我一直要求自己要做戰成功，因為我心中有對假想敵──我的公婆。 一方面是哀怨，一方面也是慶幸，我從啥事都不會做的笨丫頭嫁做人婦，其中的辛苦自是不敢回娘家哭訴，但是不辱家門的骨氣撐著我渡過一切磨練或是訓練；我成功了沒有？聽說我成功了。 我成功了───聽說我家的抹布白的可以當別人家的毛巾（是真的），聽說我家的地板乾淨的可以當床（是真的），聽說我家的衣服熨燙的好似洗衣店送回來的，每件衣服上面都沒有毛球（是真的），聽說我家的豬腳可以吃的很安心，因為許家的媳婦會把豬腳上的每個毛細孔清理乾淨───所有的一切聽說都是真的，但是這些「聽說…」是從何而來？ 聽說所有的「聽說」都是從我公公嘴中說出去的，他告訴親戚朋友跟客戶，他家多了一名聰明伶俐的媳婦兒。根據上述所有的聽說，我想，我或許可以解讀成我已經成功的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了？ 並沒有，我依然每日戰戰兢兢的生活著，像打仗一樣的辛苦，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是一名稱職的主婦？為了避免父母親的擔心，我甚麼事都不敢回家說，以免先生當夾心餅乾為難著，但是我著實討厭這個家九彎十八拐的說話方式！ 家裡也不過簡單幾個人，公婆以及我們夫妻還有一個小叔和兩個小姑，但是往往因為生活方式的不同，我做了一些公公不甚喜歡的事情，或是我不懂得察言觀色討好老人家，那麼一整天之內，我都得難受的看著一張嚴肅無笑容的臉，暗自揣想著：我到底做錯甚麼事情了？是我惹公公生氣了？罪魁禍首是我嗎？ 在這個家裡，我很難去聽到一些直接該是我知道的話，總是公公告訴婆婆，婆婆告訴年紀比我大的小姑，然後這個小姑又告訴跟我年紀一樣大的小姑，再來就是最小的這個小姑再告訴我的先生，最後我再由我先生口中知道我做了哪些「錯事」；只是所謂的錯事，常常只是彼此生活習慣不同所造成的小誤會而已。 「有不開心的事情或是我做錯的地方，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呢？非要繞這麼大一圈來跟我說？」我不明所以的問著，得到的答案是：「怕當著全家人的面前說的話，妳會覺得臉上掛不住，沒面子！」 我真的很沒面子！因為繞了一大圈，全家人還是知道了我被責怪的原因。 小姑私下跟我說：「當爸爸直接當著妳的面，甚至眾人的面前罵妳的時候，那就是把妳當成自家人了。」如此說來，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外人？我好難過！ 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其實真要說我生病了，也應該是自小就種下的病因；我從來不知道所謂的「好；ＯＫ；可以了」的標準在哪裡？我只能在生活叢林中，像隻容易受驚嚇的小白兔一樣，眼觀四面八方，耳聽風吹草動，然後祈求一天平安無誤的度過；我很不安，我的自信心在這樣的日子裡、生活中一點一滴的消失殆盡。 且不說在公公稱王的國度中我受到甚麼難過或傷害，但事實上我也感受到他「刀仔嘴豆腐心」的一副好心腸，這種對他又敬又怨的心情幾乎快把人磨瘋了。後來，一直到我們搬離這個家十二年之後，我們又重新搬回家來照顧獨居的他，我才對公公有了新的認識。 生病之後的他很孤獨，也很孤僻，常常不發一語的躺在按摩椅上度過一天──吃飯，吃藥，聽著週遭一切所有的聲音就是不願張開眼睛，因為他的眼睛漸漸看不清了，因為他的癌細胞啃食著他的肝臟，安眠藥一顆接著一顆吃下去，因為他睡不著；他在慢性尋死！ 聽說（還是聽說──在公公已經進入夕陽西下的光景時，我仍然只是得到一些聽說！），公公沒有直接尋死，是因為怕眾人誤認為照顧他的我們不孝，落人口實，所以只好賴活著；聽到這樣的一個說法，我心如刀割：我確實在照顧公公方面有所不足，但是我要處理自家公司業務，以及公公移交給我的公司業務，我還要照顧小孩及家庭，我是真的分身乏術啊！我疏忽的是那時候公公需要的只是關心與傾聽，不見得是三餐溫飽。 我明白他靈魂深處的痛之時，他已經進入醫院了，每天來回奔波在公司與家裡之間，我發現我越來越懂得他，就在這個時候我不再有怨也不願再恨；就因為在他人生最後的旅途中，我陪他的時間頗長，我發現我的心不再似鐵剛硬，而是柔軟成水了；他在昏迷之前的清醒時刻，跟我說了好多心事跟道理，也跟我說了好多人性險惡的人情世故，我那時才知道，縱有百般不是或怨懟，此時我也應該放下了，畢竟虎毒不食子啊，所有的「聽說」比不上公公親口對我說的一番話呀！ 我曾經感受到公公的靈魂就在我的身體裡──就在去年我快活不下去的那個時候。我躺在公公生前的房間內，那張他躺過的床上，望著他失眠時看著的天花板，然後我的心深沉的像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他在我身體裡」我對自己說，好長一段時間我也如公公一樣，沒有睜開眼睛的昏沉睡著。 我活不下去了，我正在逐漸的讓自己死去，跟去世不久前的公公一樣，我真的忽然感覺到他想讓我知道他的痛，然後──然後──我終於釋懷不再有埋怨了。 今日，手持一柱清香，我說：「爸爸，我很想你，但是平日我很少上來跟你燒香，因為我會想你，然後我會哭；你知道我在你面前ㄍㄧㄥ不住的；爸爸，你好好跟隨菩薩去吧，我們會把家裡再度興旺起來的，爸爸……」 裊裊香煙帶著我們對妳的思念到你身旁，爸爸，你看到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