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時,我已經穿上了米色碎花V領短袖連身裙,啡色絨帶把頭髮輕鬆的束起,腳上踏著啡色結帶涼鞋。盡情地把那洗滌得有點發白的淺藍色窗簾布打開,讓七月這早上的陽光灑滿半個室內
,塵埃在陽光中舞動。
我明知道家輝不會打從向東這個窗的方向走來的,還是有點心焦的又走到窗前,身影掩沒部份印在地上的窗花圖案,打亂了塵埃舞動的節拍。慢慢把手指越過鐵窗花,觸著已經給陽光曬得開始微燙的窗玻璃。不遠處,種滿小矮樹叢的山坡組成一度綠色屏障,山坡後明顯有一條新完成的公路或是架空天橋甚麼的,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不斷翻到這邊來,尤其在夜裡,我總愛猜測那些車裡坐著的是甚麼樣的人?要趕往那裡去了?今早,這些撞著風而過的汽車聲響得更為熱鬧,似為我在演出告別的奏鳴曲。我再次仰望外面那一角天空,深遠處,悄然飛過一隻鳥兒,在白雲浮散的天空中掠過了一個污點。
我自然又把眼光移到窗下那草地去。那裡;一如每一個早上,把翠綠的草坪分割成一片一角的水泥小徑上,間歇走過穿著藍色制服的人員,踏著碎密腳步的白衣護士,白衣深綠色褲的職工。小徑旁的長木凳上開始散坐著幾個早餐後閒著的院友。她們面上掛著一種近似漂白過而平常的表情,這一種表情叫我看得胸口堵塞住慌悶。我討厭到這個草地上去,每天我都是無奈地被迫才在那裡坐上半個小時。在這草地上,陽光下,我總會不安地害怕而且懷疑別的房間的窗簾或窗花背後,躲著偷窺我面上一點神態的眼睛。
我有點不安地坐到窗旁的靠背椅上。陽光暖熱著我的背脊。
房間的門無聲地打開。
早上的吃藥時間到了。陽光印射在小房間大半的地板上,光暗分明地劃分了地面。李姑娘迎著窗外的陽光搖著裹著雪白護士裙豐圓的身體,掛著親切的微笑,捧著那盤密排著發出咯咯微細碰擊聲的剩藥小膠杯子。從幽暗的門影中走到那陰影和陽光的分界線,越過暗淡進到這明亮來,手腕上的金鍊在陽光中晃閃,
彷似從黑暗而來的天使。
「這麼早就穿著好了?家人有這麼早來接嗎?」她帶種新鮮好奇地打量我,從我頭髮上的絨帶子到我腳上的涼鞋。眼中閃著善意又別有含意的笑容這麼說:「就算來了,要先見主任醫生,又要去藥房取藥,又要辦出院手續!」
「唷!為何又不吃早餐噢?」她把小膠杯放到小桌上的餐盤裡。用親切的眼光迫視我。
「對!乖!吃早餐……吃早餐。」她滿意地看著我用早餐的果汁把小膠杯內那粒藥丸吞下。我又咬了一口塗上了牛油的麵包。她那笑容堆得更滿意。
「沒這麼早可以走的,先看一下雜誌吧……。」她把眼瞟了一下床上那銀灰色旅行袋,又這樣說。
「先看一下書!家人還沒來呢!」她邊說邊在帶來的檔案板上鈎劃幾下,捧著盤子離開時不忘親切的那樣說。我知道她在轉背後的一秒,在到達別的房間之前,會不忘讓這親切的笑容休息一下。扭開門,出去。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間暗淡的那一部份,消失在光線中。門又重新鎖上。那輕細得近乎沒有的卡擦一聲,似盪在空氣中久久不退。又一室的寂靜。
我不想看書或甚麼的,不想走到窗邊去,怕又會看到草地上的院友。我不想把窗簾放下,雖然我明知道家輝不會打從向東這個窗的方向走來。我只是想在滿室的陽光中離開這裡。陽光中,泛白的淺藍色床舖枕頭位置上,整齊摺疊著我在這裡穿過的藍格子衣褲。我討厭這套衣服,今天卻特別的用心把它摺疊好,因為,這樣我就確切地知道我要離開了。
我帶點心慌坐到背著陽光的靠背椅上。長方形的室內只有陽光,陽光下無聲舞動的塵埃,房間附設那小浴室裡隱約傳來水管中間歇的流動聲。我無聊地又猜想著是誰人在用水呢?水從那裡流來?又要流到那裡去呢?總會從某個出口流走吧?四壁粉白的牆沒有聲音。高高貼在牆上那圓形白底黑字的鐘,秒針看似久久不彈過去一下。寂靜的等待中,我的心開始又慌亂寂寥起來,腳尖不經意地輕點拍著地板,手指開始在膝蓋上那柔軟的綿質裙子上輕細不安的打著小轉。想起這米色碎花連身裙,是我姐貴梅四天前特別為我帶來的。她站近窗處,從銀灰色旅行袋中把裙子抽出,高高垂直比起,溫柔笑說,看,這個色調從前你一向最喜歡的了。又忙著從盒子裡翻出絨頭帶和涼鞋來。我恍恍楞楞地看著背著窗外的光線的姐姐,在那刻驚覺她原來已經是有著一個中年女人的身段和肌肉,她笑著說話時嘴唇的線條已經不再年青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她彷彿也有種激動地走到坐在床沿的我的身邊來,捉著我還停留在臉頰上的手,把話語和她眼中渴望流出的淚水同時緊咬著,說,回去了,貴卿,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我輕慢地摸一下臉頰,她手上的餘溫似還停留。
還有多久家輝會敲響這房間的門呢?眼睛看著房門,卻留神在背後那個玻璃窗上,雖然,我明知家輝不會打從這向東的玻璃窗的方向走來。
每當我遇上要打發這種似無盡頭的時間。需要稀釋那份沉重的寂寥時。我,一如往昔,只可以穿越那些鐵窗花,飛到那久遠的時間中,重溫一次我自己。那如被時間磨損了的黑膠唱片。那個;我的主診醫生馬文生說的,只是一個我幻覺中的人生。為了接近可以離開這裡的條件,我強迫自己努力學習相信那並不是我有過的人生。投入地演出。努力地演繹著馬醫生引領我進入的真我。漸漸,我有時也迷糊了。然而,在夢中,在一如現在這種不安的逼迫等待中,我還是又再次認定那被否定了的,追魂般一樣的歷史,根本就是我的故事。接近又遙遠。
我走到床沿坐下,輕柔地摸摸那個鼓脹的銀灰色旅行袋,我小心確定房內沒有別的眼睛,然後用指尖輕細慢慢地把袋口的鍊子拉開,唯恐夢會過快的從袋中溢出。袋子拉鍊的開處,影入眼簾是那個銀色的十字架,那個我這些年來在這裡一次又一次偷偷釋放出一個沒人相信的秘密,那些纏繞咬噬我靈魂的銀灰色噩夢。瞬間,我的魂魄飛越那鐵窗框,再次試圖抓緊從前的碎碎片片。故事的開始可以從我,杜貴卿這個銀色的十字架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