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殺機

:蔡青樺〈心雨〉

2005(初稿完成)

(第十五回)


   女人往樓上走去,憤恨之中也有著一點遲疑,心情翻滾地想著,難道他要胡鬧放肆到家中來嗎?


  在他母親的有條件的嚴厲要求下,他帶著她和他的一個堂弟順慶從廣州搬到香港這地方來之前,家產已經散了一截。到步後磨磨蹭蹭又花了一份錢,交際應酬花天酒地又去了一筆。最終再花一筆錢頂下他家遠房親戚那間小押店。香港的窮人多,說真的大都進了押店就難得贖回去了。他甚麼也不管,依舊吩咐家中長工阿旺叔給打通渠道把鴉片煙弄來,不然就是叫腰酸背痛。唉!但吃夠鴉片煙還不是只會去聽唱戲打牌子跟阿姑們 玩耍?她一個女人,店裡家裡早晚多少大小事情要打點,看緊著一盤帳目,管著一頭家,要不是有順慶幫她打點押店中過期的押物放賣,她早倒下來了。她想,這樣日夜的支撐著 到現在總算穩定下有點成績,你竟然膽敢放蕩到家中來?就連這一點面子也不給我?她越想越氣!加緊了沉重的腳步。二樓有兩間客房,一間帳房,一間小女兒望喜的房, 在寬敞的主人房前是丈夫的書房。她每經過一度房門前都稍微有一秒的遲疑,都把腳步放輕放慢一點。透過書房木門隱隱傳來幾聲男人輕佻笑聲,寬兒的碎語,她一面把臉輕輕貼上木門去聽房裡的動靜,一隻手去輕轉門把。 內鎖給按下了的!因忌恨心跳得連嘴唇都震顫。她一咬唇,把隨身的鎖匙熟練地抽出其中一支,抑制 著指頭的震動把匙輕輕插進匙孔中,一轉,用力推開房間的門!木門砰的一聲撞擊碰拍在房間的牆上去。



  寬兒驚惶地掙脫男人的手,不知所措地縮在鴉片煙床邊,男人懶洋洋地看了一眼一面寒霜的女人,慢條斯理地側身倒臥到鴉片煙床上去。



  女人砰然關上背後的門,衝到寬兒面前一把拉過就照臉的抽打,噼哩啪啦,一個又閃又擋,一個越打越是怒恨滾湧上心頭來。



  突然,男人大喝一聲。夠了吧?


  悠然地坐正身子,把腿盤到鴉片煙床上去,對正在努力把眼淚鼻涕咀角血跡抹擦著的寬兒說:「去給太太和我換一壺熱茶來……」



「你別耍花樣……裝勢頭……我可不會領情……」女人咬牙切齒,把眼光如刀般刺向男人和寬兒。



寬兒一直靠著擺放小瓷玩藝的架子,抽泣著沒移動半步。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寬兒已經有了我的骨肉……」男人說。



女人腦中一陣發熱,眼前閃過一片光,一陣暈眩從腦門直通到腳板底去。



「我總算有點家底和頭臉的人,難道要我的骨肉流落在外,將來跟別人姓嗎?這麼個年頭你也只給我生一個體弱的女兒望喜,肚子又靜了好幾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人丁單薄的……」他理直氣壯。然後又把話語放軟對女人說:「實在來香港這幾年你也辛苦了,一切把持得堅穩牢固,滴水不漏的。將來多一個人幫著你打點你就沒那那麼辛苦了啦……。如果寬兒肚中的是個兒子,那我不也放下心頭大石了嗎?我媽早就催促我再多娶一個女人的。我還不是因體貼著你而沒要嗎?但現在反正寬兒有了就讓她留在我身邊吧!她始終是個下人,將來還有不服你的嗎?如果是外面的阿姑或小姐跟我有了, 人家可就沒這樣好說話了啦……」他振振有詞。



女人恨憤中實也不知如何處決。一個又一個思想在她腦中快速打轉。


她只有一個體弱瘦小的女兒望喜!



他一有機會就花天酒地!



萬一有了他孩子的是個妓院阿姑那情況又會如何?



萬一他真多娶一個有點門戶的女子那景況又會如何?



  現在國內時勢不安,好些正經人家的女子也因家中的經濟而被迫給安排下嫁作為二太太三太太,這些例子多的是呢!那,人家到時會安於做小的嗎?



  女人心情翻滾,心血上湧,氣得淚只留在眼眶中轉。手指把腹部的旗袍掐得縐成一團,且還不自覺地用力的繼續掐揉著。



「為著她肚子裡的,就我幾個要好常往來的朋友在家中吃一趟可以了……。算給她一個承認吧!」他把女人的神態都看到眼裡,打蛇隨掍上的這樣建議和下了決定。



「寬兒去給太太先行個禮說句話,好叫太太下下氣……。」他得意地吩咐寬兒。



  寬兒淚水己收,吸著鼻涕,喉嚨胸口依然抽動著。兩隻手細慢扭著左手面的那條辮子,低著頭,腳卻沒移動半步。



  女人隨手取起身傍小酸枝几上的一個小藍彩瓷花瓶,用力照頭照面就向寬兒甩過去。寬兒頭一偏,小藍彩瓷花瓶猛聲一響碎在淡黃的牆壁上,瓷碎片散開一牆腳,幾小片瓷片割破了寬兒腳面的皮肉,低垂的面頰中,她眼中閃過一瞬陰冷的恨意。然而,就只那一瞬間又收起了。她依然低著頭站在那裡。並不哭出聲來了。幾條幼細鮮紅的血痕流滲到腳底去。



  女人憤恨地大力打開房門,衝出,身子跟守在房外的順慶碰個正著。

 

「嫂!嫂!」順慶急急尾隨叫她。

 

  她不顧一切地只向前走,急步走下樓梯,穿過大廳。五姐慌忙抱起正在地上玩的望喜,退在一旁。小望喜看見母親往花園走,忙叫: 「媽,我也要上街街,媽」。

 

  先前蹲在牆腳的女孩慌張迅速地隱沒在陰暗的後間通道中。

 

  女人打開大門小步跑到前園去,走到前園的閘門, 痛恨中遲疑著沒伸手去推。她想到自己此時一臉的淚水,她不怕這一臉的表情神態會嚇怕人,卻怕左鄰右舍那些閒人的偷笑嘲弄的閒言閒語。恨不得可走到個可躲可藏的天地去大大哭一場, 卻連這前園閘門都無力去推開,一切搥胸悲憤只能在人背後,她無力地坐到魚池邊,隨手把身傍的枯枝小石大力甩掉到暗濁的池水中,可甩不掉心裡那繞纏著丈夫和寬兒的勝利笑容和瓷片碎裂聲。




    貴卿在瓷片的碎裂聲中,在那快速得不能辨清的一剎那間,在寬兒一瞬陰冷的恨意中,在魚池邊女人的恨意中,在暗濁的池水中,一閃間,她看到幾張清晰的面孔。---是---家輝----是---她---自己---杜貴卿。 卻在還沒看清這四人中誰是家輝,誰是自己的同時她打了一個大寒震顫,又回到這紅色小禮堂的酒家裡了。她一頭一身的冷汗,脂粉難掩她的虛弱青白。她母親正在替她擦白花油,影在紅色禮堂下四方八面圍繞著她的都是一雙雙親友的關懷的眼神。



「你沒事吧?」她母親問。



「部長,現在就可以上菜……」是家輝在叫開酒席。



「她身體弱呢!要多給她一點補品……」說話的是學生詠琪的老祖母陳阿嬌婆婆。夾雜著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關切問候和進補強身的建議。



所有人的話語都在空氣中走盪盤旋。


這晚,在關懷、祝福、嘻笑和吵嚷聲中,她如騰雲駕霧般做著新娘子。不知自己在那個空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