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車

作者:鮪魚


  公車在獅子山隧道出口停下。

  李哲睜開眼睛,結束短暫的休息。每次公車穿越隧道,總有幾分鐘燈光暗沈下來,他就借這機會放下書本假寢。

  李哲瞄一眼密封玻璃窗外的天色,紅莓谷道的黃昏晚色,把半個天空染得紅彩斑爛,他享受下班回家這一趟車程,坐在空調雙層公車(雙層巴士)上層的最前排坐位,從通氣管吹來的絲絲涼風,面前一塊大玻璃,他跟司機有著同樣開揚廣闊的視野,吸一口人工冷空氣,在炎炎的夏日黃昏,一手捧書,偶然瀏覽沿途的風光,儘管仍是那些樹,那些山,那些閃著餘霞的港灣水色,卻可以把一天的疲累驅去不少。

  70X,這輛公車在隧道口停下接載了幾個乘客,之後便駛進吐露港高速公路,直往「上水」終站駛去,近四十五分鐘車程沒有中途站,公車以七十公里的速度飛馳。李哲覺得沿海這路段最閒適,比起獅子山隧道另一端的繁囂市區,另有種郊遊的樂趣。他知道車子到了終站以後,沒有變化的晚餐,妻子兒女的瑣事會把他煩至躺上床為止。他希望車程越長越好。

  一陣腳步聲,剛上車的乘客陸續登上上層來,李哲感到車廂地板震動著,似乎有巨物移近,他眼角餘光映出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正想坐進他身邊的座位。突然車子顛簸了一下,婦人把持不穩,一屁股壓向李哲身上和頭上。來不及呼叫,李哲的咀巴已給婦人厚重的頸肉緊貼著。

  一刻窒息,李哲第一次發覺自己雙臂無法抗衡女人的力量,用盡氣力仍敵不過不斷擠壓而來的肉牆。

  「投降吧投降吧不要抵抗……」李哲忽然想起林子祥的歌詞,差點沒哭出來。

  約二十秒的掙扎,婦人總算穩定身子並端坐好,轉頭朝李哲尷尬一笑,滿臉抱歉,「這司機真是……先生,對不起啊。」

  一口蹩腳的廣東話,李哲從婦人左顧右盼的好奇舉動中,猜測她不是本地人,他約略整理壓皺了的衣服,回報一笑,「沒關係。」

  一切回復正常,李哲瞟一眼窗外紅梅谷道倒飛的山影,拿起書本,準備繼續閱讀。

  不對,不對!

  空氣中嗅到不尋常,李哲試圖找尋那股微弱但續漸強烈的氣息。
 
  婦人坐好,肥大的軀體把李哲擠向窗沿。她從大提包中翻出一本雜誌,拍拍封面,側頭睇一下李哲手上的書,李哲下意識的把書頁略略傾斜,右掌上移,手指遮擋封面的書名,讓對方較難看到上面的文字。他覺得這是自身的保護,文化水平這檔子事不容這女人去評估,況且看色情小說只是消遣,不算什麼?

  婦人掀看雜誌,她舉動略誇張,每一下手臂扭擺,無袖輕質上衣在胖肉上晃動,搧出一襲涼風向四方流竄。

  「哎呀,可憐啊,這麼年輕就沒了。」婦人指著雜誌上的報導,「有啥看不開呢,男生死得蠢,女生就不要跟著去嘛。先生,你看看喔,這兩個學生太笨了吧。」

  李哲對婦人遞過來的雜誌沒啥興趣,禮貌的偏過頭去看一下,跟婦人近身浮游的空氣打個照面,突然一陣中人欲嘔的氣息湧進鼻端,厭惡的挑動他的神經。

  李哲縮身,挪開身軀,停止呼吸,幾個動作儘量做到緩慢優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只一瞬間,他明白了一切,心裡大叫:「天啊,狐臭!」

  不是沒碰過身負奇氣的人,但如此硬生生,毫無退讓餘地的坐在隔鄰,李哲還是首次遇上,偏生婦人一臉熱情的開始大發議論:「這書也是,字這麼小,看不清楚嘛,我講給你聽,這對小情侶家在屏東縣,嗯,離我家不遠喔,坐車才一個小時多些,屏東縣?你不知在哪?就是……」

  婦人正思索著地理上的問題,李哲則在緩緩控制著呼吸,身子努力移開,可惜婦人肥大的身軀強橫的擠向四周,令靠窗坐的他騰挪空間極度狹小。

  李哲嘗試把頭偏向玻璃窗,但他驚覺,比死老鼠厲害百倍的縷縷氣息包圍著他,無論鼻孔朝那個方向,毫無例外地一樣要吞吐這股屍臭。

  婦人又講了些話,李哲聽不清楚。突然,另外一邊座位上的一個女生霍地站起,走到車廂較後的空座位坐下。

  李哲猶疑之際,聽得背後座位窸窸窣窣的有人起身離座,身邊婦人卻滔滔不絕的講述雜誌上的報導。李哲神思遊離,一邊想著天下美食,耳畔縈繞那對國中小情侶的自殺新聞。

  「男生嘛,大好前途,就是怎樣也不值得去死哪,把祖母的機車弄丟了,沒關係吧,現在的學生都不知想啥?」婦人發著議論,「唉,這女生真可憐……遺書也沒寫原因,感情不錯也犯不著尋死覓活哪……才十七歲。」

  「蠻可惜的。」李哲附和一句,他給「十七歲女生」這句話勾起興趣,慢動作移動目光射向婦人手中的雜誌,瞧瞧有沒有那女生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純靜的少女,似乎是學生照,潔亮上衣襯著略顯蒼白的臉,沒有笑容,略下彎的咀角彷彿抿著永恆的愁。看起來就是會為男生殉情的樣子吧,李哲陷入沈思。

  為了抵抗婦人身上的氣息,李哲讓腦神經專注單一的思考上--人類是群居的生物,行為模式總受其他人影響,嬰兒階段是父母,學生時期多了同學老師,然後不斷結識新朋友,接觸社會,看書,漫畫,電視,電影各種媒介,社會上每認識一個人,或者知道某人的一言一行,就對自身產生影響,或多或少,只差程度的不同。女生自殺殉情,可能是男友上吊帶來的震撼,有足夠的引動力,覺得在那一刻非死不可,不死就對不起他,而家人學業朋友同學的掛牽,都在那股突然而來的力量下變得份量輕了。抉擇只在瞬間,若當時有師友及時給她鼓勵,足夠抗衡那股突發的悲情,結果可能改寫。

  李哲捏捏鼻子,輕輕抽一口氣,奇異的臭氣馬上打亂思緒。他偏頭看向窗外,公車剛駛過橫跨城門河的大橋,晚色在河上浮動,餘光反映著暗紅的天光,車前大玻璃倒映的車廂和外面的海天景色交疊著,李哲忽然發現不妥,心底一寒,回頭瞧看,整個上層車廂空無一人,全走光了。

  原來的十幾個乘客當然沒有下車,李哲心裡暗歎,要不幸運之神眷顧,婦人選中他的鄰座,他早就溜去下層了。

  「先生,我呢,有個女兒,跟這女生差不多大,她還在台灣唸書,做父母的真是擔心呢,這年紀。」婦人無限感歎。

  「你是台灣人?」李哲屏著氣息問。

  「嗯,對啊,跟丈夫來香港公幹,現在住親戚家,幸好只三個月,真想早些回去看女兒……」

  「我也有個女兒。」李哲想起五歲的女兒。

  婦人的話題一展開,就像說不完似的,一時指著雜誌搖頭,一時數說自己的家事,李哲無法分心在單一的思考上,他思緒混亂,想起群眾效應,道德,禮貌,歧視,生理,汗線排放過度,楚留香,鄉愁,邂逅,初戀,私奔,紙鶴,妻子兒女……

  他從來沒有這樣熱切的想著回家。

  為什麼別人可以輕易離開,自己卻不可以,怕負上歧視之名?

  只為一口清新空氣,如此卑微的願望彷彿遙不可及,李哲內心掙扎,要命的是肺部的含氧量續步下降,必須大口透氣。

  手機鈴響,李哲知道是妻子的電話,問他在什麼地方,約略報告兒女的功課,一如往常,妻子在五分鐘後便掛線了。李哲突然靈光一剎,再次拿起手機,操著不流利的國語:

  「誰?」

  「是小靜喔,爸在公車上,你在哪?」

  婦人探過頭來,蠻有興味的笑著說:「你女兒吧?」

  李哲微笑點頭,把手機挪開些,「補習完快回家嘛……嗯,你也在公車中,不會這樣巧吧,也是70x,車子在哪?喔,剛駛過污水處理廠,真是同一輛車啊,你在下層是嗎?好吧,我下來。」

  李哲收起手機,起身離開座位,回頭對婦人說:「對不起,你慢坐,我去看女兒,真是巧合,她就在下層喔。」

  「別客氣,先生你真好人。」婦人咧咀笑著。

  李哲走到樓梯口,忍不住抽了一口氣,仍是惡臭難當,難怪上層的乘客都捱不住要逃了。
 
  走到下層,車廂內廿多對眼睛打李哲身上射過來,彼此默然不語,目光中卻蘊含各種各樣的意義,李哲一時間難以解讀。

  李哲在側排的一個空位子坐下,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對面座位,座位上的幾個乘客,座位後面的窗,窗外吐露港的黃昏。他長長的呼吸著,覺得世界很美好,清冷的人工空氣游走在胸腹之間,剛才跟一個陌生人說謊話只是生命中的小插曲,這刻已開始淡忘。或者算是群眾心理吧,沒有第一個離開,就沒有第二個,他是最後一個而已,卻多了許多心理負擔。

  公車駛過水警基地,車身略側,忽然樓梯傳來砰砰磅磅的聲音,車廂眾乘客的目光都被給引過去,只見那胖婦人跌跌撞撞的走下來,環視車廂一周,找到李哲,扶著椅背搖搖晃晃的走過來,一屁股坐到李哲的身旁,手裡拿著剛才他看的書,氣喘吁吁的說道:「先生,你忘了拿回啊。」

  「呃,謝謝你。」李哲接過書,抬頭跟滿車廂的乘客對了一眼,嚇的馬上收回目光,轉向窗外。

  「我不坐上層了,一個人怪怪的,呵呵,大家都不愛看風景對吧。」婦人笑容燦爛。「咦,先生,你的女兒呢?」

  李哲心中一跳,好像給人摑了一記耳光,臉上赤熱。

  不知何時,車廂中早有人帶起口罩,大概是上次SARS期間用剩沒丟的。之後陸續有人問那人借口罩帶,李哲假裝沒看見,竭力閉著呼吸,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婦人閒聊起來,腦中卻想起妻子的巧手美食來。
  
  這時公車駛經馬料水,轉入沿海的吐露港公路,八線暗色的高速公路,畢直的伸延向北,宛如沒有盡頭似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