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一回

作者:鮪魚


  那是一場極大的風雨,這之後我失去了她,找尋她是我接續下來唯一要做的事,沒有比這更重要了。我要找到她,甚至願意付出整個生命,不管她變成怎樣,只要她還在,我一定可以找到她。

  她的名字叫雅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  ※  ※


  這山區渺無人煙,群山環抱下是個廣闊的山谷,高樹參天的森林由左方延綿到山腰,右邊是一片短草遍植的大平地,平地中央築了一所四層高的華麗別墅,乳白色的外牆映在夏日的陽光下有如一道道反光屏,特別耀目刺眼。別墅門前一條小馬路遠遠的伸展開去,直到山谷口天地交接處,再往外走是通往市區的道路。

  這間就是雅怡提過的「美麗的別墅」嗎?

  冒著狂風暴雨,跑遍整個樹林仍未找到她,直到這刻風雨初歇,太陽才排開烏雲射出一線天光,把地上一窪窪的淺水地照得閃閃亮亮。

  背後的森林,是我和她這段日子生活的地方,早就知道她終要找回自己的新生命,但沒有這場風雨,她離去的日子或許不會這麼快便到來。

  真是天意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播弄?

  其實她早就執意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就算甘冒大險也在所不惜,若我告訴她那個可怕的事實,會否改變她的決定呢?

  然而都不重要了,先要找尋她的下落,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要改變現況,得先找到人群集居的地方,除了平地中央這幢宏大的別墅,附近實在看不見其他房屋,除非是山谷外的世界。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她一定走不遠,或許就在附近,別墅是她最可能去的地方,哪裡一定有人居住,單看別墅天台上那座中央空調的冷卻器蒸發出來的白霧就知道了。

  過去幾天找尋她的過程中,我已歷盡無數苦難,身心極度疲乏,肢體酸軟,走起路來不怎樣暢順。這確是極大的困擾,體力沒有復原前我什麼也不能做,連生存都有困難。

  就算找到她,到底變成什麼樣子?會否不認識我,記不起我們的過去,甚至那段一起生活的日子?

  若結果是這樣就麻煩了,畢竟自己外型不怎麼討好,尤其對於女孩子來說更是討厭。無論如何,最希望那件不幸事別降臨到她身上。

  她說過要在山區裡找尋一所別墅,最終沒有成功,或許此刻她在裡面也說不定。

  踩在濕濡濡的草地上,一步一步接近別墅。我不再屬於這個族群,可以預見人們看見我之後的反應:驚懼或厭惡?不管怎樣,不怎麼使人愉快就是。 

  在進入別墅的石板路前停下,環視附近環境一周,仰頭覷視面前高愈四層的別墅大樓,門前空地停泊的名貴驕車,別墅外型的華麗講究,在在顯出別墅主人的派頭,看來此君非富則貴、身份顯赫。

  穿過巨大的鐵閘進入別墅範圍,這之後將會發生什麼事,誰知道?但願我在找到她之前,別給人發現才好。

  然而事與願違,進入別墅後沒多久,不曉得道路,到處亂闖亂撞,竟在雜物房給一個男僕發現了。本來不知道那個狹窄黑暗的房間躺了人,當我還在摸索的時候,燈光突然亮起,地上一團龐大的身影站了起來,手中拿著半瓶啤酒,醉眼迷糊,看清楚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相對之下自己的身型就細小得多。這是我離開森林第一次碰見人類,但那人給我極熟識的感覺,那時我和他都吃了一驚,大家也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見他摔摔腦袋,睜開半瞇的眼睛,突然瞳孔放大,順手把手中的啤酒瓶向我揮擊過來。我閃避不及,一條腿給硬生生打折了,拐著跛腳忍著痛楚愴惶逃走,背後隱隱傳來男僕的吆喝……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僥倖給我躲過這場災劫。

  後來知道那人在別墅當花王,經常暗地裡躲懶喝酒,我撞破他在雜物房偷睡午覺,雖是無意,也是該當一劫。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現在說不上來,總之我和他之間有某種相似的地方,讓他覺得不安吧,否則不會那麼兇巴巴想置我於死地。

  瘸了一條腿,不良於行,花了大半天才走遍整座別墅,在所有房間都留下了足跡,找到許多捷徑和暗道,方便在其中穿梭來往。可是仍沒有發現雅怡的蹤影,難道她不在這裡,又或者出了什麼意外?

  唉……希望她沒事就好。

  倘若她不在這座別墅中,到哪裡找她?難道她返回森林,回到那塊我們過去一起生活的地方。不過想來這可能性不大,就算那段日子裡我亦覺得,只要有機會離開她就不會回頭。此刻我的腿傷仍重,走起路來蠻艱難的,得在這裡養好傷患才能離開。

  花王看起來比誰都呆頭呆腦,可是有他的場合我總不敢走太近,他的舉動說明他有感知我行蹤的能力,往往我在附近徘徊,他的人就處在備戰狀況,隨時要取我性命的樣子,故此行動必須分外小心。

  在別墅勾留了幾天,大概知道了此間的情況。

  別墅主人是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我初來的時候他已經臥病在床,一直陪伴在側是他的妻子,一個看來才三十多歲、十分精明幹練的女人。不過別墅裡上上下下幾個女人中,仍以她最年輕,至於丈夫年紀怎會大她一倍就不得而知了。別墅另外兩個的女人都是燒飯打掃的佣人──金喜和銀娣,年紀都在她之上,她的名字叫:潘娜,別墅主人是這樣叫她的,其餘人等管叫她太太。潘娜姿色中上,下人前不茍言笑,在近身金喜面前說話才多些,然而瞧著她和金喜總有一種異樣感,想走近些看清楚。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至於別墅主人,只知他姓范,人人都叫他范先生或老爺,在一眾佣人眼中,老爺和太太就是這裡的主人。

  偷聽人家說話是不好的行為,但沒辦法,躲在暗角裡的我,難道可以掩著耳朵不去聽一眾僕人的八卦是非嗎?從他們的談話當中,知道潘娜不是范先生的元配,她本來是這戶富貴人家的家庭護士,負責照護患了病的太太,後來太太失蹤了,不知什麼原因,范先生就娶了這個比他年輕三十年的妻子。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太太登位後,進行了一次大整肅,把舊人全部撒去,換了一班全新的佣人,也不知為什麼,只有金喜留下,據說金喜幾乎要認潘娜作契女。然而是非不會因為舊人離去而不存在的,潘娜的秘辛就在別墅裡大大小小的角落傳播起來,只差沒傳到潘娜的耳裡罷了。但到底是否屬實,我來的日子淺,實在不得而知。至于別墅女主人怎會突然失蹤,可謂眾說紛紜,大家都不在現場,各憑猜測;據說是某天突然間消失的,事前沒有朕兆,事後以范先生財力財之鉅,竟然連個消息也抓不到,生死不知,實在是耐人尋味。

  當然一面之辭不足信,這一切一切要以後慢慢証實了。

  真是無謂之極,仍去關心這些毫不相干的事。我不能再這樣乾等,但行動不方便,能夠怎樣呢?上天對我太過殘酷,想起雅怡心就抽痛,她的倩影日日夜夜在腦海纏繞著,令我坐立不安,到底她在哪裡?

  每天,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醫生定時來看診,當看完范先生的病況後,離開時總給潘娜拉到書房或沒人的地方去密斟,以我隱密的行動,不容易給他們發現,即管如此,也不敢太靠近。說到底我也不過來了幾天,實在搞不清楚情況,只是覺得潘娜對范先生的病況並不著緊,病床前和病床後是兩副完全不同的臉孔。

  這醫生姓李,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討厭,或許聯想到雅怡的過去吧,那真是傷痛的經歷啊。

  在丈夫面前,潘娜倒是裝出一副關切的臉色、憂心重重的樣子,照護亦是無微不至,實在想像不到轉個臉在李醫生面前又是另一笑臉。

  潘娜一面是病人的妻子,另一面跟醫生有曖昧關係,到底那個才是真的她?也可能全都不是,唯有我的特殊身份,才可以鉅細無遺的觀察她的生活,這實在是以前無法想像的,要不是雅怡佔了我大部份的思緒,潘娜倒是蠻值得研究的女人。

  還有一點是我對潘娜有興趣的理由,她給我一種熟識的感覺,好像哪裡見過,但說不上來,總覺得我和她流著一樣的血液。

  老實說,來回主人睡房、書房和各個房間跟蹤她,實在蠻吃力的,那只會加深我的傷勢,唉……連自己都在煩惱中,仍這樣八卦?

  范先生去世那一天,潘娜哭得十分悲切,用呼天搶地來形容絕不為過,若非我早洞悉她的幾副嘴臉,的確會被她精湛的演技騙倒,一鞠同情之淚。死亡原本是令人傷感的,或者因為事不關己,我反而可以冷眼旁觀的窺看整個過程。

  其實這天之前范先生身體儘管虛弱,早上仍能蹣跚的離開病床,走到陽台呼吸幾口清晨的空氣,伸展一下手腳的筋骨。我蹲在屋中的暗角看出去,陽光在他身邊描出白光的輪廓,內裡彷彿是一尊毀敗的黑影,看他顫巍巍的緩慢動作,再睥一眼室內的各式醫療設備,實在感慨良多,空有家財萬貫又如何?到頭來都逃不過雙腳一伸,回歸塵土的命運。回頭說,像屋中這種醫療器材應該醫院才有的,但這別墅的主人房卻是一應俱全,聽說他不喜歡醫院的氣氛,寧願花錢在家中靜養,請李醫生天天來看診,要不是太太早就是護士,可能還會另外找一個。

  那是個陰霾的早上,我習慣走到別墅大樓的天台,唯有這裡我才可以正大光明的在戶外行走,不怕給人發現。夏天是個多雨的季節,尤其這山谷的地形特別招風引雨,我在森林的時候早領教過了,時不時沒來由的一場暴雨,刮得天崩地哭似的。

  天台上唯一的建築──大水箱,和豎立四側的電線桿,活脫脫是森林裡的石和樹,只是清早的山風不能搖動沒有生機的電線桿,大水箱上亦沒有苔蘚生長……我懷念過去的歲月,懷念森林那段和雅怡生活的日子……

  「砰澎──」一聲大響驚亂我的思緒,有重物墜地的聲音。我連忙跑到天台邊沿,搜索聲音的來源,從這裡四層高的天台看下去,赫然發現地上倒臥了一個熟識的身軀,血紅色自那人身邊滲出,人形的輪廓漸漸擴大,真至弧線漸趨平滑。

  我把視線上移,看到原來主人房的陽台上掉了兩只涼鞋,擺成一個丁字型,空蕩蕩的陽台上孤伶伶的有如一道死亡的符咒。

  別墅上上下下一陣忙亂,三樓的高度沒有令范先生立即死亡,剛巧李醫生在,而且聽說這山區離最近的醫院要大半天車程,故此范先生先被救回主人臥室。

  微弱的天光由半敞的窗戶照進來,主人房的光線略暗,范先生氣息奄奄的咳嗽著,像一條躺在枯乾泥沼中待死的鯉魚,無力地拍打地面,發出一下一下空洞的聲音,瀰留實在痛苦,我第一次看見死亡。不久的將來,可能下一刻,可能幾天,可能好幾十年,我的生命也會走到終結,像這別墅主人一樣死得病體支離,死得毫不體面。

  總覺得為自己愛人而死,或者有至愛在身邊相伴終老才叫死而無憾。別墅主人死前那一刻,我在他目光中看出一種很深的遺憾,似乎身邊的人都不是至親,聽說他在等女兒回來,可惜最終等不到了。但他那種臨終的目光給我異樣之感,好像很陌生,不似過往那個垂暮的老人,或者這叫迴光反照也說不定。

  「呃……我不要……我不要這個……」這是范先生最後嚥出的一句話。我弄不懂他在說什麼,這話的意義和他的死亡同樣令人難以索解。然而我聽出一點不甘心的況味。

  李醫生在范先生床前簽發死亡症,大筆一揮就代表一個生命的終結,無論這人生前多麼顯赫,多麼有錢,事業多麼成功,都在這一筆中統統抹去,倘若沒有什麼著作文章流傳下來,大概幾年後,大家也會把他從記憶中淡忘,而至凐沒無聞。

  自問在這世界裡沒有留下什麼可茲記念的舉措,自己生活的圈子中,其實我算是消失了,甚至早已宣告死亡,父母早亡的我,沒有至親為我流淚,沒有人為我的離去而感到哀痛,這或許是我寧願選擇過另一種生活的誘因吧,況且為了雅怡,我不曾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過。

  但命運總跟我開玩笑,竟又來到這種地方來,面對別墅裡一碼子齷齪的人和事。這些人其實跟我毫不相干,我來這裡尋找雅怡,倘若她在附近的話,一定會進來找機會,她不是要找一間別墅嗎?

  警局派了警員作例行調查,拍了幾張照片,問了幾個人的口供,無可懷疑的列作一般病人厭世的自殺事件;那警員甚至沒有上天台來看一下,只在主人房的陽台上掉一根樹枝下去,試試墜樓的角度和風速而己。枯枝墜地的剎那,我想起那一夜電擊樹幹的場景,那一道帶走雅怡的電光霹靂。

  別墅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男主人死了後,李醫生名正言順搬了進來,只差沒有明目張膽的在主人房過夜。潘娜準備再來一次剷除異己的行動,把佣人、司機、花王和廚子等等全部辭退,好讓別墅來個大翻天,之後便沒有人記得以前的主人,流言也會在舊人給攆走而消失。潘娜和李醫生早已商量好,一眾傭工還得多留幾天,待葬禮完成後才辭退他們。另一方面,下人們好像亦嗅到氣氛不妥,私下議論紛紛,各有盤算。

  這期間,佣人們各懷心事。金喜有點異狀,常常呆在一旁不說話,就是潘娜叫她也像聽不到的樣子。

  司機終日在幾部車子中間徘徊,想幹什麼似的。不過奇怪的是,三不五時見他和廚子躲在一旁小聲說話大句粗言,好像有壞事要幹。

  花王是我最害怕的人,就是打折我一條腳的可惡男人,總想找機會報斷腳之仇。

  廚子倒是蠻樂觀的,煮菜燒飯時還能哼著歌兒,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可能廚師這行頭還吃香,不愁沒工作吧,不過他的行為就開始不檢點,口裡叨著香煙炒菜,感冒傷風擤出的唾液都混和在菜餚中去了。

  自從范先生雙腳一伸、魂歸天國以後,別墅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估計有不少計劃正在秘密進行著,一眾僕人都各懷鬼胎,碰面都少說話了,只用眼色交流,有時躲在一旁竊竊私議,隔太遠聽不到。

  大伙兒忙亂了幾天,然後別墅主人的女兒在一個陰暗的黃昏回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