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雨

第三回

作者:鮪魚


  這一晚守在范姜的房間靜靜看她,看她俏麗的臉容,看她獨佇在陽台上想心事,看她查看資料,然後翻閱照片冊,一頁一頁的掀動,拂起肩上輕垂的秀髮,她的神態和雅怡有六七分相近,難怪雅怡會選上她。她看著照片冊上的生活照,有時嘴角含笑,有時怔呆良久……

  這刻,伏在暗角的我一樣是思潮起伏。陽台外輕刮著微風,把略掩的門吹得緩緩擺動,室內燈光明亮,光差的關係映得陽台外的世界黑黝黝一片,黑暗中似有無數的窺伺者,躲在暗處注目這個亮著燈火的房間,一如我佇守在天花頂上,把范姜的一切舉動看得清清楚楚。

  雅怡就在范姜體內,我等候她復活的一刻,卻有點為范姜可惜,這樣漂亮的女生,又討人喜歡,不過撫心自問,唯有她配得上雅怡。

  范姜忽然在抽屜裡翻出一盒錄影帶,放進錄影機播放,隨即看見一段錄像片段,地點在別墅外面,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奔跑於青綠的草地上,背後有個女人緊跟著……我吃了一驚,那女人一定是范姜的母親,年紀不到三十,有股難以言喻的成熟美,那容貌就是范姜長大後的樣子,那樣嫵媚、那樣叫人心生親近。

  這是一家三口在戶外玩樂的片段,影片中沒有父親在,該是手握錄像機在拍攝吧。

  范姜飛快翻看影片,似在搜尋某些片段,過了片刻,影像回復正常速度,只見畫面上的小女孩范姜雙手張開,快步奔向鏡頭。鏡頭不住倒退,吸引小女孩追趕,眼看追不上了又放緩後退速度讓她追上來。突然鏡頭停頓,影像震動了一下,小女孩撲上來擁著鏡頭翻動,接著鏡頭不停打轉,在草地、天空、小女孩,身旁的樹幹之間轉個不停,最後鏡頭停定,只見不遠處范姜母親微笑著走過來,她身後幾十尺外一座美麗別墅矗立在藍天白雲下,別墅大門外幾個僕人靜立,太遠了看不清形貌。范姜按停了畫面,猜想她在愐懷一段過去,一些熟識的人:她的父母親,別墅裡看著她長大的一班僕人。

  在我來說這些人當然一個不識,除了猜到那女人是范姜的母親,其餘就分不清誰是誰了,范姜卻看著這個畫面發怔。

  想起剛才潘娜吩咐佣人幫范姜收拾房間,把她行李衣物放好,看樣子范姜想由自己來做的,那女佣停了手腳聽候潘娜發落,潘娜輕輕扶開范姜,說那是下人做的事,范姜有點不好意思,伸出的雙手不知往那裡放。

  這情境讓我覺得范姜像個「過客」,別墅是一所酒店,這裡已沒有熟人,父母親先後去世,熟識的佣人也一個不見,遺留下來只有別墅的紅磚白瓦,青山依舊,人事全非,還值得留戀麼?

  自己原來生活的地方,我已不復存在。這些日子以來,除了找尋雅怡,沒有多少時候懷想過去,若有機會重生,回到以前居住唸書的地方,我可能跟范姜同樣是「過客」的身份。

  思緒連綿,卻被一陣輕響打斷,未關嚴的陽台門給大風敞開,招來一隻粉白色的大飛蛾,忽上忽下的飛向天花燈光處,卻引起范姜的注意。范姜似乎害怕小昆蟲,順手執起照片冊擋在臉前,一副驚慌失惜的樣子。

  聽說人死後,靈魂會附身飛蛾,飛到生前熟識的地方去探視親人。范先生才死了幾天,這隻滿室翻飛的大飛蛾會不會是他的化身,回來看望自己的女兒呢?

  然而印象中,靈魂附身的飛蛾都是靜伏在牆上的,不會像牠這樣活躍吧。

  飛蛾盲目地在房間亂飛,可能命中該絕吧,好死不死一頭撞進我這個建築在天花角落的三角網,越掙扎就捆縛得越緊,過一會便不動了。

  理應舉杯慶祝,至少晚餐有了著落,可是飛蛾的自殺行為竟引來范姜的視線,把目光投向我身處的地方,跟她四目交視,她眼裡馬上浮現恐懼。這也難怪,自知這副尊容不怎麼討好,甚至用恐佈來形容也絕不為過。試問女生若看見斷了一腳,身型有如拳頭大的黑蜘蛛,而且用閃亮的眼珠瞪著她,她會怎樣?

  范姜瞧我一眼就駭然變色是可以解理的。

  「哇……」一聲驚心動魄的叫喊敲破寂靜的黑夜,范姜一面叫一面跑出去。

  驚叫聲幾乎害我把持不住掉到地上去。

  此地不宜久留,連忙拐到另一邊牆上,在櫸本書架頂上隱伏著,一陣急速的運動後,傷口隱隱作痛,新拔出來的腳爪仍未成型,看來還差一天半日吧。

  別墅內亦有其他蜘蛛類,當然是正常的八腳蜘蛛,地窖裡曾碰到些狼蛛和鬼蛛,分佈不同暗角的高腳蜘蛛及蠅虎也遇到不少,這些真正的低等生物,在狹道碰到時總會避道而行,蜘蛛天生自相殘殺的特性我在森林內早領教過了。

  這個無眠的晚上,房間進進出出的都是傭人,有些忙著打掃,有些攀梯爬高的作大規模搜查,除了那個丟空的網和一隻綑死的飛蛾,他們找到其他昆蟲的機會不大,原因很簡單,都在我的肚子中安躺著。

  比較奇怪的是,平日少在這層樓房出現的廚子,亦在這次掃盪行動中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當一群女佣在范姜房間內爭辯誰或誰沒有做好清潔工作的時候,廚子就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腔,還說若給他抓到黑蜘蛛,一定來個五馬分屍云云。這個小矮子的誇張動作,引起女佣們吃吃的笑個不停。看來以後出入廚房要小心些,畢竟那地方要順手抄起刀叉棍棒時的確十分方便。

  兩次被發現,已經做成別墅內小小的騷動,今後的行動將要更加慬慎。

  這期間不見范姜回來,可能搬到其他房間暫住。我尾隨一個收拾枕頭綿被的女傭,在三樓的客房裡看見范姜,當然她不會發現躲藏在天花暗角的我,不然準會嚇破膽的,

  在人類群居的地方,像我這種體積龐大的黑蜘蛛,根本只能藏身黑暗裡,日間儘量少走動,晚上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一旦暴露了行藏,後果可能換來一記木棍打個稀巴爛。

  現在的我,無疑是不折不扣、人見人怕的黑蜘蛛,但幾個月前我不是這樣的,為了找到雅怡,就算甘冒性命危險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況去變一頭黑蜘蛛。

  唉,范姜體內的雅怡到底怎樣了?

  憶起往事,想起雅怡,想起和她的過去,這實在是一段痛苦的經歷,若這事不曾發生,和她的關係會發展成怎樣就難說了……


※  ※  ※


  父母在我十歲那年一次交通意外逝世了,之後一直寄住在姑母家中,可能對這慘痛的意外無法釋懷吧,性格變得不合群,跟姑母一家的關係很淡,覺得自己只是過客,終於有離開的一天。

  雅怡是我青梅竹馬的鄰居,比我小兩歲,除母親和姑母外,她是我認識得最長久的女性。她漂亮可愛,唸小學時已經是小美人,只要有她在,任何場合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她是家中獨女,受到父母過份的溺愛和呵護,自小就刁蠻任性。每當發脾氣的時候,我總會容讓三分,這可能造就她更加驕縱的性格,有時簡直到達不可理喻的地步。當然,許多時候她還蠻討人歡心,否則我怎會愛上她。愛情是很難解釋的,碰過的女生沒多少,但很早已認定她是我將來的妻子,我想她也有一樣的想法吧,沒有人比我對她更好,她應該知道的。

  高中以前,我們像一對小情侶般,形影不離,儘管學校不同,但放學後都會走在一起。她愛張著小眼睛東張西望,問這問那,個性好動的她,永遠坐不定,戶外活動和遊樂玩耍才是她的愛好,若不是我常常管束她,幫她補課溫習,兼具哥哥和老師的身份,她的功課一定會鬆懈下來。幸好她天資聰穎,一點即透,這樣才不致落後別人,班上的成積倒算蠻不錯的。

  老實說,不想當她的哥哥和老師,我要娶她作妻子,做她丈夫,一起組識快樂家庭,我在外面努力工作,為將來美好的生活奮鬥,她是小主婦,把家務幹得井井有條,這是我倆的默契,我一直這樣認為。

  這種兩小無猜的情況一直維持到她升上高二,我進大學為止。那一年她的父親拋棄了她母女倆,和一位女同事相宿相棲去了,那女人比他年輕十幾年,看上去就像雅怡的大姊姊。他愛她的年輕,美貌和青春,這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最渴求的東西,可惜她母親隨著年歲漸長,越難符合丈夫的要求。

  這事做成雅怡心靈上無可彌補的傷害。之後她性情變了,變得乖戾、暴躁和物質主義,經常和學校的不良同學在外頭留連,終日吃喝玩樂,無心向學,最後給編派到無人管治的垃圾班去,讓她自生自滅,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但已經無法補救。 

  深自悔咎,倘若那時候我在身邊陪她開解她,情況不致變得那麼糟,那年我剛進大學,搬到宿舍去,只用電話、電郵和icq跟她聯絡,老實說,我完全意識不到失去父親對她的影響,令她性情驟變,加上高中的升學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最後走上逃避一途。

  沒有面對面的接觸,察覺不到她的改變,透過電話筒,只覺得她對我的態度開始冷淡,說話沒有氣力似的,問她功課怎樣就生起氣來,還叫我不要再管她,高中女生有自己的主張。

  她的冷淡回應令我困擾良久,真想立即趕回去看個究竟,可惜大學新生繁多的活動,實在無法分身,但我還是極力找方法跟她溝通。

  到底雅怡一直當我是男朋友還是哥哥,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但習慣就是改不了,許多次我說沒兩句就教訓她起來,然後長篇大論的講道理,結果嚇得她中途斷線落跑。

  之後我們逐漸減少往來,其實是她疏遠我,電話不接聽,icq上刪了我的名字,曾經打電話給她母親,換來一大堆苦水,說這個女兒是沒救了,我勸說事情還不到最壞的地步,答應會盡力令雅怡改好。

  話是這樣說,我的危機意識太薄弱了,以為雅怡只是一時鬧情緒,十六歲的少女能壞到什麼地步呢?

  兩地遠隔,實在幫不到什麼,遠水不能救近火,該說的話都說盡了,況且大學繁重的功課堆如山積,抽空寄了十幾封電郵給雅怡已經耗費不少時間,可是鴻書渺渺,電郵如石沈大海,最後親手寫了幾封信給她,卻統統沒有回音。

  好容易等到假期,我馬上趕回家,放下行李就往雅怡的家裡跑,但她早已不在。

  雅怡離家出走,竟然是兩個月前的事,沒有人告訴我!

  她母親遞給我一封簡短的信,是她臨走時留下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