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幽冥夢
序
東天 震天宮
“噠噠噠噠──”急促的腳步嘎然而止,在殿門口停了下來,門前的侍衛見到來人,齊齊施禮。“真炎殿下。”
正在殿內討論的兩人停下了對話,看著一向耀眼若熾日,讓人見了便如同見到陽光般燦爛的青年一臉氣急敗壞,咚咚咚地用力著腳步走了過來。
“憐夕又私自到人間界去,已好幾天了,父王﹗”
“啊?……噢﹗是這件事啊。”聖一愣,笑咪咪地搖搖手。“沒關系,沒關系,有了上次的麻煩之后,我早就在她身上印了帝準,就算私自下去,也不會被五雷……”
“誰跟你說這個啊﹗﹗﹗”真炎氣得大叫,
“不是啊……那,對了對了,依她的容貌,遺傳了我的帥氣,你母親的嬌氣,一定會在人間引起風波的,不過她是我的女兒,有著我的聰明才智,我相信她一定會完美地解決掉的,不會在人間幫你找個妹夫的……”
“父王啊~~~~~”對于聖對話題重點的把握總是異于常人一事,真炎早已是氣無可氣了。“梵也回到人間界。光他一個人就麻煩夠大了,再加上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憐夕……”
想到這,他撫住額,已經說不下去了。
“真炎﹗”聖睜大了眼,哀哀怨怨地指控著。“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妹妹呢?憐夕聽到了一定會很傷心的。”
“父王﹗”真炎一拍桌子,身子探前,幾乎逼近了聖的鼻尖,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讓我也去人間界吧﹗”
聖呆了呆,神情凝重地看著真炎好一會兒,皺起長眉,似在用心思索,半晌,才肅穆地尤如出喪般捏了捏真炎的雙頰。“炎兒,我不記得我有把你生得這么猙獰啊?奇怪……那裡出了差錯呢?”
“父王﹗﹗﹗”真炎快瘋了,有這樣一個父親,神經錯亂真是遲早會有的事。
“好好好,你是說你要去人間界是不是?”聖趕緊陪笑,他可是很有分寸,再逗下去,震天宮就得重蓋了。“不過,你在資料庫中找到了孤的來歷了嗎?”
真炎一聽資料庫就揉起了眉心,顯然對這一段日子陷身在資料黑獄一事刻骨銘心。“已經回溯了九億五千萬年,快接近舊神代了,還是找不出可與他相接近的資料。”
聖點了點頭。“我想也是。真炎,跳過新神代,直接從舊神代查起吧。”
“你認為他也是始神?”真炎想到跟在他身邊的梵,只覺得胃又開始攪痛起了。
聖懶散地將整個身子都趴在帝座的左側扶手上,干干脆脆地回答︰“不知道。”見真炎臉上泛起一個眼熟地自己常在鏡子中見到的笑容,忙坐正了身子。“所以才要去查啊。”
真炎瞪著這個懶鬼老爹,在夜梵與憐夕哪個問題比較嚴重之間想了想,沒好氣道︰“給我証據﹗”
“這個啊……”聖突然忙碌地翻動著桌上的卷宗,只差沒端了茶來送客。“沒有証據。”
真炎咬切牙。“那憐夕的事誰負責?”
“再觀察些日子吧。”聖輕快到可疑是愉快地說著。“反正要傷腦筋的又不是我們。”
……
“ ──”地一聲,門被狠狠地摔上了,聖對著真炎遠去的身影,咋舌不已。“性子還是太燥了點了。”
翔倒是見怪不怪,與聖對話之后,還能安安穩穩,沒有被氣到吐血的人,他還沒見到幾個。
聖又笑了片刻,笑聲漸漸止住。修長的手指撫在扶后上,無意識地隨著上頭精細的刻紋滑動著。“將斷流送入虛無空間,只要借用散在現場的靈力,加上時機把握地好,你我也可以作動的……用聖蓮台手印消弱修的靈力……聖蓮台手印也不是什么不傳之密,如果得到古符集,也是可以輕易辦到的,當真一點証據都沒有留下啊……”聖感嘆著,望著翔。“當時雙方正好勢均力敵,只在靈力在銀光級以上的,不論是你還是那人,也都可以將事件解決掉的。孤到底出了多少力,還真不好說……”
人間界
銀青色的長發以金環束著,淡紅色的眸子中,有著不忍的色彩。“你真的下定決心,要逆天而行嗎?”
白衫飄飄,衣袂翻飛,看來又瘦了許多,清秀的臉上蒼白地毫無半絲血色。“我,已經厭倦了。”
憐夕不解地抬起頭。
“我不想再這樣無窮無盡地追下去了。”雲看著絕崖之下,已被樹叢遮住,完全找不出的小木屋,眼神渺渺,心思似已遠離。
“然而,如果他現下就死了,我一定不會甘心的,我一定會生生世世都再追著他的。可是……我已經倦了,我已不想再追下去了……”
憐夕咬著唇,低下了頭。“如果我能早到一刻的話,事情或許就會不一樣了,我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該在臨走前還跑去找雙絕童,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如果……”
“沒有如果﹗”雲突然激動地打斷。“我不要如果,也不想聽如果。任何如果,都是無法挽回時才會說的話﹗”
憐夕抬起頭,有些驚訝地道︰“你變了……”
雲的目光微黯。“在經歷了一連串的得到,失去,得到,失去,狂喜,狂怒,狂樂,狂悲,誰還會不變呢?”短短數字,飽含著無數苦澀的心情,而憐夕,只能體會到字面上的意思,字底下那深沉的悲涼與怨愁,是她觸摸不到的地方。
永遠也觸摸不到呢……憐夕輕嘆口氣。“那么,我們就去吧,去轉輪宮,將寒的命運之線重新系上。”
將手放入那片白白蒙蒙,濃濃稠稠的光霧中,任細細碎碎的光粒子來回撞擊,在手邊形成微小的旋渦,而后,輕飄飄,軟綿綿地自指縫間穿越而過。
一道銀色的光芒自光霧中亮起,由最初的一點星芒,在頃刻之間,化為貫徹天地的銀柱,銀柱中,浮現出古朴而華麗的印記。
光霧在印記的照射下,漸漸散開,一片蒼白中,蜿蜓向了虛無的漆黑的小徑顯得分外的觸目。
紫眸少年收回手,淡淡一笑,毫不猶豫地,頭也不回地踏上禁宮之道。
第一回 一間小店
青山隱隱,敗葉蕭蕭,天際寒鴉數點
人間,已是物華凋盡,菊傲梅寒的初冬時節了,北國銀裝素裹,千裡冰封,絕谷雖處于絕境,但並不是真正離塵,亦躲不開這自然的法則,天時的輪變,谷中楓紅梧黃,早已墜了一地,只余下青松尚傲立著。
自光之道走出,望著與始天的優美如一不同,四季分明的景象,梵心中不由一動──游子回鄉便是這種感覺吧? 經歷了東天,魔界,南天的一連串煩亂變化,無奈,及隨之的人事謝代之后,這個原本並不喜歡,可說是有幾分討厭的人間,看起來也不是那么的令人厭煩了。甚至還有著幾分溫馨的感覺。
不過感概也只有那么一下下,梵馬上就只能瞪著眼前那──原本是小木屋,現下,是小木炭的……遺跡──發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雲照影如果不賠我幢新的,我就去燒了他的蕩雪山莊﹗”
孤左顧右盼,突而笑了起來。“他已經賠了。”
“嗯?”梵抬頭,順著孤目光所注之處望去,見到了那座四壁空空,‘妙不可言’的‘鳥居’,一時間,倒也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就這樣?﹗”
孤的眼睛彎成了一彎新月,柔和地一片清朗朗的。
“冬涼夏暖,又通風透氣,有什么不好?”
“我寧可席天暮地還更方便,至少不用往上爬﹗”梵咬切牙,瞪了他一眼。
“可是睡在地上還得點篝火驅獸,不是更麻煩?”
“樹上照樣有猴子會 ,毒蛇會咬。”
兩人邊走邊辯,來到樹屋之下,見地上隱隱有光芒透出。梵皺皺眉,長袖一拂,落葉紛飛中,數行流光爛美,以靈力凝成的字浮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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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
我想你回到人間界后,應是會來此處,本想在這等你,但是寒死了,所以我要帶雲去找轉輪法王。詳情待我回來之后再談。
你親愛的姐姐 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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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情急之下沒空細寫,又或是憐夕的字本來就是這么潦草,梵辯認了好半天才看懂這短短幾行字,心下驚訝莫名。“寒……死了嗎?”
半晌,怔怔長嘆口氣。“這回,可是真的死了……”
孤沒有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憐夕的留言,一語不發。
梵偏過頭來,正巧見著了他這副笑容。每次他這么笑時,大半都是知道有人要倒霉前的笑容了。梵又轉過頭看了看那些留言,皺眉道︰“怎么了,這話裡有什么不對?”
“話沒什么不對。”孤搖搖頭,見梵還是緊緊盯著自己,開始解釋。“只是去找的人不對。”
“轉輪法王?﹗”
“是啊。”孤微微一笑,看著自己衣擺上精細的紋路,“天孫……最討厭的就是有情人了。”
“有情人?你是說寒與雲?”
孤頷首笑語。“他倆之間的牽纏太深了……而這正是天孫最討厭的一點。要讓她為有情人而弄亂自己的命運之線,這是想都莫要想的事。越是痴濃的情,她就越是討厭,沒事時都會想破壞,現下自動撞上門去……”孤嘆了口氣,“希望她不會讓他倆生生世世都見不得面,就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梵無言地瞪著那幾行字,心下只覺得始天全是一堆怪人,沒有一個是正常點的。
孤看著他微微翹起的上唇,好笑地發現,每次梵在自己身邊想事情時,都會這樣一副神情,好像在跟誰賭氣一般。
“怎樣,要不要去追回他們?”
“我追去作甚?”梵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她若有事自有父母兄長出頭,每一個都綽綽有余,我干嘛要去自找麻煩?﹗而且我哪來這個能力?﹗”
“好好好,我說錯話了。”孤笑咪咪地認錯。“你接下來要如何?”
梵橫眼一掃。“本想再在這裡住一段時間,現下都被破壞成這樣了……”說到著,停了下,周身寒氣森森,完全不需要靈力都能讓人凍僵。“當然是另外找個地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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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
十一月初七 戊子日
“我真的是免費的勞工喲,油水都要被你榨光光了……”伴著長長的嘆息,天青色的袖子卷得更高了,有著幾分平庸容貌,讓人過目就忘,但還是一臉溫柔悠閑神情的男子覺得自己快要保不住這個招牌形象了。“我從來都不知道我自己是這么多才多藝的……”
團團轉地磨墨,勾形,調粉,上色……工筆細繪,寫意潑墨,山山水水,花花鳥鳥,又帶著一大堆的歐體顏體瘦金體的……書畫擺滿了整間屋子,桌上至少堆了三四張,而他就象只忙碌的工蜂,連串地涂抹下去,連汗都顧不上擦。
他說話的對話正盤膝坐在室內唯一的空間──窗櫺上,閑閑地看著棋譜,聽到對方的抱怨,抬起頭,非常和善地,微帶歉意地笑了笑。“賭贏賭輸不賭賴。你輸了棋,就莫要推卻了。你敢賴……我榨到你骨頭出油﹗”
“……梵,已經763幅了,我十四天內趕了這么多,該足夠了吧?”他停下筆,覺得自己的雙手已是麻木不仁了,不過,顯然還比不上自己同伴的那顆心。
“孤﹗”梵危顫顫地坐在細線般的窗櫺上,不知自那裡掏出個算盤了,三下五去二除一,霹靂叭啦地打上了一通算與他聽。“要知道,你的字畫一幅平均價格為七兩五錢,扣除成本的宣紙,徵墨,彩料等,淨利潤為三兩六錢。763幅,淨利潤為二千七百四十六兩八錢,扣去這半月的房租三十兩,伙食二十八兩九錢,共收益二千六百八十七兩九錢。而你知道嗎?秀碧坊那間房屋屋主出價是四千八百兩。我們搬過去之后,伙食費之類的零零種種的開支也不小,包括……”
“停停停﹗”孤忙喊停,他腦海中一片幾兩幾錢幾錢幾兩,都快混成一團了。“一句話,我還得畫多少?”
梵悄悄垂下睫,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因為愉快而亮晶晶的光芒。“不包括接下來繼續支出的話……587幅,若加上一個月的伙食及住店開支之類的,另加……44幅,合計──631幅﹗”
孤聽了,半天都沒有回應。梵因為得不到預期中的無奈,好奇地跳下來──走過去──輕輕一推──
“……昏了?﹗”抱住推金山倒玉柱塌下來的人,梵眨眨眼。“有那么嚴重嗎?”
仔仔細細地盯著孤蒼白的臉色,梵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下來,越來越溫柔,越來越溫柔……柔得雙眸中幾乎要滴出水來。
俯下頭,淡紅色的唇緩緩地接近著,接近著,無限接近著對方優美的耳垂,輕輕吐出氣。
極盡纏綿,無限溫柔……
“孤……我,不會原諒你在南天丟下我一個月,更不會原諒你害我丟光錢﹗你就給我好好畫上一個月吧﹗不要裝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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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二 癸卯日
宜︰開市納財 移徒嫁娶 訂婚出行 動土結網
忌︰穿井栽種 詞訟置產
金陵城中,新開了個小小的書畫店。
作為六朝古都,城中百藝雲集,商機無限,店鋪起起落落,如潮升潮落,原是常理,因此,多開了家書畫店,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何況那家店鋪實在太小了,二人並排就進不去了,店主又沒大肆宣揚,因此,除了那附近的居民之外,幾乎沒人知道──諒來也沒人想知道,連素愛東家長西家短的雜嘴之人都因太小而對它沒什么興趣。
小小的書畫店,店名就叫“小小的書畫店”,用瘦金體寫在一條小小的布條上,淒泠泠地掛在門外,幾乎讓人以為是條破布了。
據說這個店名是兩位怕麻煩的店主,在見到店面之后,揮毫寫下的,說好點是極有創意,說糟點──極不負責任﹗
不過,這店終究是別人家的,愛怎樣就怎樣。所以,這個有著龍飛鳳舞,特別……名符其實的‘金’字招牌的小店已經開張了,成員──一個叫頭家,一個叫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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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狹窄到幾乎沒辦法塞進椅子的柜台后,孤居然還泡了壺茶,悠悠閑閑地啜飲著,望著街外不太多也不太少的人潮,一臉笑瞇瞇,和氣生財的樣子。
隔壁陶瓷店的小二見此時沒什么客流,頭家又學公雞啄米般在柜台后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就自柜台下端了盤花生,溜了過來。
“古大哥,又是你一人在看店啊。”已經說過七八遍的開場白,再說一次也是無妨的。這個古大哥雖然相貌平庸,比不得武揚鏢局那群爺兒的剽悍威風,總會勾走長街上姑娘們的眼睛,但那溫溫柔柔,平平和和的神情,卻讓人看得極是順眼,又能言善道,這一講起古來啊,悅來客棧那個說書先生只有遠遠地靠邊站去。所以他現下只要得空,就會想要溜過來喳呼幾句。
“三兒,你又來啦,上次被掌柜的揪回去,被念的還不夠嗎?”孤微微一笑,倒了杯茶遞過去。
“有什么關系,他念念念,還不是自己沒空來。只要把你跟我說的故事講給他聽,嘖,他馬上就不念了。”三兒接過茶,一飲而盡,這才皺著臉。“古大哥啊,你干嘛只喝茶不喝酒呢,這茶也不是錯了,只是沒什么味,只有老人才喝的。像我們……”他拍了拍胸脯,又努力在瘦巴巴的胳膊上想擠出肌肉來。“應該用酒來配這……這……這氣氛的,就像你前次說的那個什么熱血豪情來,聽得咱也熱血起來了。”
“是嗎?”孤笑而不語,為三兒的杯子再斛上一杯,順手拿了幾粒花生回來。“可是我們生意不好,我沒錢沒酒啊。”
“倒……倒也是……”三兒打量著黑暗暗的店鋪,自覺失言,原本便是紅紅的臉色又浮上了一層尷尬的紅暈。“古大哥,你們生意不好,那你干嘛不好好招呼下客人,老是坐在這裡笑咪咪的,誰知道這裡有賣東西啊,要像我們掌柜一樣,見人看過來就死賴著不放,多叫幾下,總會有一筆收入吧。……我說,這燭火之類也是別省,店裡亮堂了一點,客人才有興趣上門哩。”
“唉,你說的沒錯。”孤扼腕道︰“我倒沒想到。可是你也知,這個字畫嘛,如果一個不小心,燒了起來,那我這小本生意不就沒了?”
三兒又傻了眼。看著那一堆堆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有字天書和寫意鬼畫符,淡淡的黃眉都皺到一團去了。“有了有了,開個窗……”看著 鐺滿目,都無容身之處的小店,他又自動閉嘴。
“好了,不用我們煩了。”孤看他越想越傷腦筋,臉皺的比苦瓜還要苦,含笑打岔道︰“這種的事就留給大頭家去煩了。反正我只是個看店的。”
“也是,也是……”三兒愣愣地點著頭,忽然問道︰“大頭家呢?在不在?”
孤指了指頂上的閣樓。“在睡覺。”
“呼──還好……”三兒吁口氣,正想說什么,門外卻傳來一片喧鬧之聲。
“你們這店是新開的?﹗”虎頭虎腦,又兼虎背熊腰的大漢用力捶了捶門板,吼道︰“誰是掌柜?”
“哎,顧客上門了嗎?歡迎歡迎。”孤笑得楚楚動人,身子卻窩在柜台內動也不動。
三兒見了那人,當真如見到老虎般,紅紅的臉變得白白的了,扯了扯孤的袖,還來不及開口,大漢就如虎般沖了進來。“你就是掌柜?”
“基本上沒錯。”孤有些不舍地看著花了四十三兩買來的柜台,不知被大漢這熊掌一拍,能不能挺住。
“好,老規律,每個月三十兩保護費,交來﹗”
這次孤倒沒開口。三兒提起膽,小聲地說︰“虎爺,您也瞧見這店的樣子了,剛剛才開的,生意根本不好,連本錢都沒著落。您現下一要錢,這店還能開嗎?不如您這個月先放過他們,等下個月生意好點,再一起收吧……”
環目一瞪。“小子,沒叫你開口就閉嘴。下個月?看這個店能撐到下個月還是問題。如果他們到時跑了,這個錢誰來付?你?﹗”
他說得一激動就拍桌子,孤瞧著茶具在桌上一顫一顫地,花生也掉出盤外,在柜面上滾來滾去,想了想,索性將東西都收了起來,放到身后的壁柜去。
“混蛋,我在跟你說話啊﹗”虎爺受孤這一輕忽,脾氣都上來了,巴掌高高一舉,便要揮下來。
“等等等等,有話好好說,不要這么沖動吧。”另一張笑吟吟的臉插了進來 ,鼻上有著點點的麻子,卻不討人厭,笑得非常生意人的樣子。“大爺是要收保護費是嗎?這是當然的,當然的,不過你也看到了,小店薄利,根本湊不足數的,只有二十兩,先墊一下可好?不然小店真的得關門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虎爺也只是急性子,倒也不是什么歹人,見人家銀子都送上來了,也就不再為難。“算你識相。喏,給你。”
梵接過來,卻是一面黃色的小旗子,上面繡著著奇形的字,是篆體的武。他翻來覆去地看著,遲疑道︰“這個……干嘛用?”
“將它插在柜台邊,表示你們是在武聖莊的保護下,這樣小癟三們就不會上門鬧事。虎爺就算正常說話聲音也大得像打雷。“別以為我們是白拿你的錢的,有了這個,你們不知省事多少了。”
“是這樣啊。”梵微笑著。“那我就收下了,多謝了。”
送走虎爺,見三兒也在方才被嚇跑了。梵隨手一揚,旗子便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柜角邊緣的裂縫間,直直立著。
“好手法。”孤笑道︰“我方才只當你會出手呢。”
“這種小角色,打發了便是,我可不想引起注意。”梵揮揮手,跳到柜面上坐著。“想要過平凡普通的日子,不付出代價是不行的。”
“平凡普通啊……”孤不知自那裡弄出塊抹布來,擦擦抹抹,無聊之極。“你還在意聖的話。”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想証明他說的是錯的。”梵不爽地將鞋子踩在孤擦過的地方。“誰說我不能過平凡普通的日子。現下不就是了。”
“是是是,你說是就是了。”孤也不擦了,雙肘壓在柜台上,支著身子,揚著抹布。“那你就來負責這裡的衛生好了,不要都推給我。”
梵瞪了他一眼。“我好忙呢,哪有空。反正你一向都是個閑人,這些事就讓你來吧。”
“我閑?﹗”孤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哪有人賴得這么理直氣壯,聽得連自己都快要相信真的是自己太閑了。
“小聲點。”梵一把躍下柜台,“無名教跟神仙府鬧得不可開交,現下整個武林都很亂,那裡都去不了的,你沒聽過大隱隱于市。所以我才開了這個店,等事情平息下來,我們再到別處住好了。在這之前,還是別引人注目吧。”
可能嗎?像梵這樣的人?孤搖頭一笑,也不與他辯下去了──像他這樣生死存亡都會撼動整個宇宙的人啊,永遠都是與平凡無緣的……但梵想要忽視這一點,他也不會刻意去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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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三兒又跑過來,見著了柜角的小黃旗,笑逐顏開,拼命與孤說著以前小流氓們三天兩頭上來一批是何等淒慘之事,武聖莊出面之后又是何等方便福祉之事,語下對武聖莊主的敬仰,更如高山流水,仰而望之,快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去了。孤見他講得興致勃勃,口沫四濺,比手劃腳,不時還擺個招式,只得把桌上的茶具再次收起,至于之前沖泡的白毫,盡數提供給他補充口水用。
“孤,你們在講什么講得這么激動啊?”青衣素巾,自閣樓上施施然而下,梵明明是一臉笑意,但三兒怎么看都覺得那雙眼睛是在計算著將自己賣了值幾荷一事。不由打了個寒顫,干笑幾聲,停下了手舞足蹈。
“沒,沒什么,我沒打擾你們的生意……啊,大頭家好﹗”
“同好同好。”梵笑了笑。“你們怎么不繼續說呢?”
“啊?……啊﹗我,我要回去看店了,下次再……說吧……我走了。”
目送三兒急急離去,梵保持著微笑,頭也不回地向后一抓,揪住了孤的衣領。“孤,我笑得很可怕嗎?﹗”
“……就現下來說,是的﹗”孤苦笑著習慣這不該習慣的行為,不知是不是該感動梵只會與自己這么親近?
不平地哼了口氣,梵放開手,回身,躍上柜台,盤膝坐下。“我可以肯定,我這些天是笑得最和善,最發自真心的高興的笑容,他干嘛又嚇跑了?﹗”
就是這樣才糟啊。你笑得那么親切,誰敢呆下?孤暗自想著,新斛了杯茶遞給他。“這種小事你都要生氣?”
“什么小事……”梵悶悶地說著,捂著茶杯。
“別急別急,慢慢來吧。要融入大眾生活並不是那么難,時間久了他們也會習慣的。”孤揉了揉他的頭發,微笑道︰“你會適應得很好的。”
梵偏開頭,斜睨了他一眼,卻不是很生氣。他低頭呷了口茶,忽然身形如驚弦之箭,疾速無比地消失在樓角。
孤抬眼望去,長街前,走過兩個不住爭執的人。
一個是輕裘緩帶,袍裾飄飄的公子哥兒,不過顯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旁邊的那位,風鬟霧鬢,羅衣勝雪,尊姓為柳,芳名依依的,武聖莊的大小姐──
除了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外,能讓魔簫聞風而逃的,武林中還真是找不到幾位。
孤笑咪咪地靠在柜台邊,悠閑地看著美人輕顰嬌嗔,別有風情萬種。
只可惜實在沒眼光,居然看上了樓上那位不懂得欣賞美人的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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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晚,孤見也沒什么生意,就關上店鋪,上樓去了。
一燈如豆,昏黃跳動,映照在狹小的室內,除了文房四寶之外,只有一桌一床一榻,以及兩把椅子,連個衣柜都沒有。桌子旁,梵正支著頭,也不知在想著什么。
“在想柳大小姐?”孤打破寂靜。
“可能吧……”梵抬起頭,紫眸有點朦朧,看來魂魄尚未回體。“她怎么會在這裡出現?”
“放心,不是知道你在這。”孤輕笑著,“她方才在街上與那位同伴吵翻了天。因為她想要嫁的天下第一英雄失蹤了,而那位世兄對你又極沒好感,簡直是從長街一路吵到底的。”
“不是這一件。這裡是金陵……算了,武林中事我就不去想它了。”梵晃晃腦袋,看著天色。“都這么夜了,我們外面去吃飯吧。”
孤靜默不語,突然伸出手來,撫住梵光滑的臉頰。“既然在意,就不要壓抑。讓你這么不愉快,還不如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吧。”
梵只覺得心頭一跳,一種難言的混亂心情又跑出來打擾自己了。努力板著臉,不讓表情瀉出自己的心思,他有些尖銳地微笑道︰“我想干的事就是要如何維持下這家店的,所以,你多多努力吧,掌柜﹗”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孤柔和一笑,放下手,轉身走了出去。“我們去吃飯吧。”
孤生氣了嗎?梵怔怔地站著,左手不自覺得碰了碰左頰。
“哎,我還沒易容啊﹗孤你等等啦……”團團轉地找著易容用品,剛才那奇怪的心思又被梵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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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外出吃飯,以兩人目前的財力,也只能上路邊小攤。不過夜市也是極為熱鬧之處,可以聽到不少奇奇怪怪,但可信度要扣去七八成的消息。
在這裡也聽到了關于魔簫的消息,當真是千奇百怪的緊。有的說虛夜梵已經和柳依依雙宿雙飛,成為武聖莊的乘龍快婿了,有的說他犯上了無名教,被無名教的御夜使者滅口了,有的說他在塞外找到了寶藏,與人一同去尋寶了,然后又有人說他找到寶藏,在波斯成了親王,又或是找到寶藏,但被守護的怪獸所傷,身負重傷,不能再出現下江湖上了……
信手一撈就是一大把的消息,從天南到地北,聽得梵只能直切牙,省得笑出聲來,他只不過失蹤一年而已,江湖上就傳成這樣。流言的威力,當真不可小窺。
孤也聽得直搖頭。“好奇心當真是要不得的,不過,他們猜得再厲害,也是比不上事實吧。”
想到這一年來,上始天,認回親人,進魔界,重遇孤,黃沙碧血,斗祭師,與聖決裂,上南天,入重天之流,卷入了南天王室之爭……梵只能承認,的確是世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短短一年,發生的事還真不少……”停下筷子,擱在碗沿,梵大有深意地看了孤一眼。似有大堆的話想要開始審問了。
是非只因多開口……孤苦笑,發覺自己起了個麻煩的開頭。
梵卻也不再接下去,不知聽到什么話,他神情專注地看著左側,幾個酒意正濃,在高談闊論的大漢。
“這么說來,武林目前是無名教,武聖莊,還有神仙府三派鼎立了?”
“不錯,還有一個消息,說神仙府背后還有個大后台……就是──”
“就是什么,大哥,你別吊胃口了﹗”
“就是……當今朝廷啊﹗”明顯小聲下來的聲音。
“朝廷?﹗”
“是啊,聽說無名教與朝廷之間的恩怨,有百年以上了。”
“別開玩笑了,民不與官斗,無名教再強也只是個江湖組織,怎么跟朝廷去斗﹗”聲音越來越小了。
“這其中,自是大有緣故的。大哥所在的極天幫算是月后直屬的幫派,所以大哥聽到了一些。”他的聲音幾乎是耳語般大了。“他們,是在亂世就結下的梁子,本來皇帝該是無名教的始祖當的,不過被我朝太祖奪去了,無名教只好隱入草莽。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你們可莫要說出去,被聽到可是會砍頭的。”
眾人齊齊倒吸口氣,用更崇敬的目光看著知道這么多消息的大哥。
“不過無名教跟神仙府都這么硬的話,武聖莊拿什么來跟人家相爭?雖然莊主是武聖,不過拿這個虛名又怎么勝得過這兩派?”人群中有個小小疑問。
“蛤鶴相爭,漁翁得利你不懂啊?﹗”這位大哥說了一句后,不管別人再怎么激他,都不肯說半個字,只成了悶嘴葫蘆。
梵低頭注視著碗中泡得都糊了的面條,用筷子輕攪著,“……無名教……神仙府……武聖莊……”
“怎么,想到什么事了?”孤看著他將面攪成面糊,看來相當煩惱,不由開口問道。
梵抬起頭。“那些人說的話都不可信,不過,三派鼎立看來是成事實了……”他咬著下唇。“百年之內,武林休想得到平靜﹗”
“那……你是說我要賣畫賣上一百年?﹗”孤突然也煩惱起來了。
兩兩相望,只差執手相看淚眼了。梵忽然笑了起來。“有什么關系,賣完畫,我們就去賣古玩,賣完古玩,我們就去賣陶瓷,賣完陶瓷……反正干膩了再說吧。”
說得真動聽啊~~~~~~孤仰天長嘆,壯懷激烈到欲哭無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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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四,甲申日
小小的書畫店
三兒又跑來碎嘴了,孤閑著也是閑著,還是一般般的微笑。梵在后面站得倒是快要打瞌睡了。
好歹也是過了快一個月了,三兒總算不再見了梵就跑,梵偶爾也下來陪孤一起站柜台──他絕對不會承認是自己覺得太孤單……因為牽連到自作自受的大問題。
按說今日該是虎爺來收保護費的日子,附近的店面都準備好了,但現下都日墜西山了,還不見那個虎虎熊熊的家伙過來,三兒就是覺得奇怪,才向孤喋喋不休地說著。
孤虛應著,突然覺得身后一沉,不用回頭也知道,梵又靠在自己身上睡著了。
明明可以到樓上去睡的,偏是怕了那一室的冷清,卻又嘴硬得不肯承認,要窩在下面這連坐都不能坐的地方,再經不住三兒催眠般的話,慢慢睡著了。
等下又得抱他上樓去了。搖搖頭,孤沒有發覺自己的笑容中有絲冰冷。
“霹靂…… ﹗”牆壁倒塌的聲音打斷了三兒的話,他忙往外跑去,又以不輸與之的速度跑回來。“出事了~~~~~虎爺出事了﹗”
隨著他的大叫和著剛才那聲巨響,附近的居民們都探出頭來,原本高碩,在他們眼中是雄壯到打不倒的虎爺倒在地上,鮮血吐滿了毛茸茸的胸膛,臉腫鼻青,想要爬起來,卻只能趴在地上喘著氣。
一雙黑色千層鞋踏上了虎爺的胸,黑衣人冷冷地看著眾人。
“從現下開始,武聖旗都撥掉。以后,這個地方由神仙府來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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