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11  by乾冰CO2
溫暖的濕意遊移在臉上,暖暖的,最後停留在額頭上。

又有什麼更濕潤更溫暖的東西,軟軟的落在乾涸的唇上。粗糙的卻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了冰冷的手,順勢送過內息,暖了冰冷的五臟六腑。

睜開眼的時候,左近迷濛著只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飄然而去,來不及叫出口,就如風般而逝,只留下滿屋的苦澀的藥香。

看清了面前的一切,是間不大的屋子,卻是典雅寧靜。陽光透過支起的窗子,均勻灑在桌上,反射出漆器的亮光。

側著頭癡癡的望著那道陽光,明亮的可以看見無數塵埃的顆粒在飛,在那道陽光之下的世界,也必定明亮而溫暖,和那陰暗的屋子相比,恍若隔世。

「你醒了!」帶著明顯的驚喜的口吻,聲音清脆的如同金鈴鳴響。

快步來到床邊的白色身影,跪倒在床邊,就勢握住了左近的手。

面前盈著明媚笑容的美麗的少年容顏,讓左近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茗兒--」

「好久沒見了,還好你沒忘了我。」藏不住的盈盈笑意,看得左近心下都一陣溫暖。

拿起桌上的藥碗,一手就要扶起左近。

「把藥吃了吧……」

「嗯,」左近答應著,撐起身體,「我自己來吧。」

茗兒拿起枕頭擋在床與左近之間,讓左近靠得更舒服些,藥碗卻始終端在手裡。

「不行!你剛醒,還是我來餵你!」

望見茗兒堅決的神情,左近微笑著點頭。

喝了藥,又漱了口,淡淡的苦味還是留在口中,揮之不去。

坐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削著蘋果的茗兒忽然開口。

「你……還是老樣子……」帶著點苦澀的口吻,像剛喝過的草藥,不知是感慨還是埋怨,「總是……在受傷……」

「誰叫……我是這個脾氣呢……」低聲輕吟著,算是回答。

遞過一片削好的蘋果,茗兒又道:「總護法對你很好啊,你不如跟了他,也少受些苦。」

咀嚼著甜中帶酸的水果,心情好了很多,口氣也輕快起來,「你是說狄鶴麼?」

「嗯。總護法從沒收過侍童,他對你那麼好,一定會疼你的。」

「侍童?」聽到茗兒的話,左近微微皺起了眉。

「就像我一樣。」放緩了手中的動作,茗兒的臉上籠上了淡淡的憂悒。「說白了,就是男寵!沒有主人的男寵,誰都可以……是最慘的……」

「哦?你呢?」想不到還有很多內幕,不知道茗兒又如何。

「我?我原本是服侍主上的,上次惹主上動怒,差點……」茗兒停了口,彷彿想起恐怖的回憶。左近馬上明白了,正是船上的那次,也讓自己失身於雷笑羽。

「……要不是你救我……」茗兒偷眼看了下左近,見他神色還算平靜,才繼續說下去,「後來回了島,白虎堂的分堂主要了我,他對我很好。左近!你不喜歡主上,總護法總可以吧,他那麼溫柔……」

「溫柔?如果他在你面前殺了你的師兄,即使對你再溫柔,你也不會喜歡的。」平緩的道來,卻隱隱含著冷澈的寒意。

「原來如此。可你這樣下去,還沒報仇就被折磨死了,你就不能忍一忍嗎?」溫柔的幾乎懇求的目光,讓左近心下微微刺痛。

「如果可以忍,我就不是左近了。」

無奈的長歎一聲,茗兒看著左近清瘦卻凜然聖潔的模樣,只有默默為左近祈禱了。

是啊,要他委曲求全,以色侍人,早在船上就該做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呢?有些人,是寧折也不會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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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生病也是一種幸福,雖然要承受疾病的折磨,但對左近來說,總比關在那間屋子裡受折磨來得幸福的多。

舒服的靠在籐椅上,任陽光籠罩住全身,攤開手腳,暖的幾乎要沈沈睡去。

嬉笑聲傳來,勉強睜開眼,不遠處走過四五個少年。俱是一色白衣,輕煙籠罩般的飄搖,紮著不同顏色的腰帶,散著黑髮而過。

「咦?他是誰啊?沒見過!」少年人特有的甜潤的聲音,帶著點嬌柔的味道傳來。

「沒繫腰帶,應該是還在調教吧……」另一個少年道。

「這麼平庸的貨色!大人們的口味越來越差了……」略高一點的童音,卻被一聲嬌吒打斷。

「小荷!越來越沒規矩了!」聲音很甜美,卻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慢。是出自為首的少年。豔麗的如同綻放的牡丹,繫著黑髮的紅色絲帶在風中飛舞,與紅色的腰帶一樣奪人。

「小荷不敢。」囁嚅著俯首,看樣子為首的少年來頭不小。

「我們走!」不屑的輕瞟一眼左近,昂著頭帶著少年們離去。

左近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緩緩握拳,鬆開,又握拳。

這就是其他的侍童們吧,當初的茗兒也是如此。對於他們而言,有一個好主人,應該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感覺到手掌恢復了力氣,欣喜的知道手腕斷骨差不多已經痊癒,左近不禁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又是一天。

「左近,我們回去吧,你看這天,就要下雨了。」

茗兒拉著左近的手臂,向相反的方向使勁。

「茗兒!我不想回去,你讓我多待一會吧。要不然,你先回去?」

「不!你不回去,我陪你!大不了淋雨吧。」

兩個人悠閒的向著花園走去。

各色的不知名的花燦爛的開著,堆了一叢一叢,在帶著濕意的風中搖曳,飄落一地的花瓣。

「讓開!」

「啊!」

隨著一聲大喝,幾道白色的身影擦身而去,行在外邊的茗兒躲避不及,被撞了一下,趔趄著就要摔倒。

一旁的左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茗兒,帶進懷裡。

「你們站住!」清朗的聲音穿透風聲,直傳進幾個白衣人耳中。

為首的白衣人聞聲止步,緩緩回過身來。飛舞的紅色髮帶,與腰件繫的紅色絲帶一樣豔麗,冽冽的飛在風中。

「是你叫我們站住?」傲然清冷的聲音,卻滑膩的如同絲綢的質感。打量著左近的目光,帶著藐視一切的味道。

「你們撞了人,就該道歉!」

懷裡的茗兒見狀,沈默著拉了拉左近的衣袖。

為首的少年挑高了眉,嘴角帶出一絲玩味的笑,「道歉?對啊,你們擋了路,怎麼沒向我道歉呢?」

聞言皺起了眉,左近不禁暗暗驚訝他們的囂張。

「居然睜著眼顛倒黑白,我看,你們也太過放肆了。」沈聲斥責,左近握緊了拳。

誇張的笑出來,幾個白衣少年笑著彎下了腰。

末了,一個略高的少年叫囂了起來。

「你當你是什麼人?星憐少爺你也敢惹?哼!不過是個過氣貨,還裝什麼嬌貴!」

茗兒的臉霎時間失了血色,顫抖著垂下了臉。

「茗兒!」關切的攬住茗兒的肩膀,觸手一片冰涼。

緊抓住左近的衣袖,茗兒的話音帶著少有的軟弱。

「左近,別管了,我們走吧。」

對面的少年們見狀更是樂不可支,得意忘形。

「咦?!他就是左近誒!」

「真看不出來!就是他讓咱們主上神魂顛倒嗎?」

「笨蛋!人家武當高徒有本事啊!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你以後也什麼都說不,肯定更受歡迎!」

「哦--原來如此,看來長得平庸沒關係,關鍵是要有性格!」

「是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幾個少年七嘴八舌,矛頭漸漸都轉到了左近頭上。

茗兒也止住了顫抖,不安的抬頭望向左近。

左近的臉上平靜無波,靜靜的聽著對面少年們的嘲弄,只是眼中似乎有著透明的火焰在燃燒升騰。

不知是風更猛烈,還是自己的身子太單薄,緊靠左近的茗兒覺得像要被氣流彈開般,有些立足不穩了。

頹然的坐在桌旁喝著悶酒,謝紅綃臉色陰沈的如同陰雲密布的天空。

一旁的狄鶴噙著笑意,搖著酒杯,目光卻繞著謝紅綃轉來轉去。

啪一拍桌子,突兀的讓狄鶴差點撒了杯中的美酒。

「我決定了!我放棄!」謝紅綃鄭重的對著狄鶴道,嚴肅的令狄鶴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你在說什麼?」小心翼翼的發問。

白了狄鶴一眼,謝紅綃明明是帶著嗔怪的神情,但那一眼在狄鶴看來,還是流露著著慣有的嫵媚。

「還不是那個左近,我決定放棄了。」

看著狄鶴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謝紅綃不禁有些好奇。

「你早料到了?」

抿了一口酒,優雅的放下杯子,狄鶴才慢慢開口。

「當然。用你那套手段,根本不可能馴服左近。」

「那是因為和你有約在先,要不然,左近早就馴服了。」

笑著搖搖頭,狄鶴不同意謝紅綃的看法。

「你如果真那麼做,沒馴服之前,他就死了,即使不死,也不是左近了,那只會摧毀他的精神,改變他的人格。而真正成功的馴服,應該是保留著虎狼的爪牙,又讓他們乖乖的聽話。」

「說得這麼好聽,你試試啊?主上既然那麼在意他,為什麼不親自馴他呢?」

「天淨島的事,讓主上無暇分身。」

詫異的睜大眼,謝紅綃明瞭的點點頭。

「難怪……」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下屬的稟報。

「什麼?左近打傷了星憐?」謝紅綃拍桌而起。「這個左近!他就不能老實點嗎?」

微笑不語,狄鶴起身就走出房間。

風勢漸大,越發的猛烈起來。

花園正中,兩批人相互對峙。

遙遙就可以看見挺拔修長的蘭色身影,在風中散發著堅韌頑強的味道。無論外表多麼的柔弱謙和,給人最鮮明的感覺,卻總是強韌不倒。

對面的一群白衣少年,圍著中間跪倒在地的人,全部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左近,卻都不敢上前。

見到狄鶴與謝紅綃到來,急忙都跪倒施禮。

謝紅綃上前,托起為首的星憐低垂的臉。

「堂主--」帶著哭音的輕顫,豔麗的容顏上淚痕班駁,悽楚卻嬌嫩的猶如梨花帶雨,更是順嘴角流下鮮紅的血絲,真是我見猶憐。

夾著怒火霍地轉頭走向左近,看到傲然直立的左近更是怒火高漲。

「左近!打傷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就是武當高徒的行徑啊!」

話語如同利箭,倏的射如心中的傷口。左近的瞳孔猛的收縮,緊緊握住了拳。

「堂主!不是左近的錯!是他們……」

跪倒在一旁的茗兒急忙解釋。

「住口!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謝紅綃厲聲打斷茗兒。「你也算上!讓你照顧左近,你就和他一起惹是生非!是不是該好好教訓教訓你了?」

茗兒當即嚇白了臉色,低下頭去不敢言語。

「與茗兒無關!你要罰,就罰我好了!」

左近直視著謝紅綃的眼睛,凜然無懼。

「好!」

與此同時,謝紅綃飛身上前就封了左近六道大穴。

並不反抗的左近動彈不得,卻平靜的等待著接下來的懲罰。

雙臂被拉開,牢牢的綁在了兩棵大樹上。

被撕去衣服時,左近大聲咒罵,卻被狠狠塞上布團,堵上了嘴。

在眾人面前全身赤裸,左近的臉不知因為屈辱還是憤怒,紅的要滴出血來,緊握的雙拳也有血絲流下。

猛烈的風帶著水的寒意,穿過赤條條的身體,卻絲毫不能降低高熱的溫度。

伴著劃破天宇的閃電,在轟隆隆震耳的雷鳴中,皮鞭帶著淒厲的呼嘯,狠狠的落在光裸的背上,留下猙獰的痕跡。

雨,也終於落了下來!

長鞭的呼嘯,穿過層層雨簾,傳入每一個人耳中。皮鞭落在雪白脊背上,激起紅色白色的水花,皮肉綻開的聲音,似乎也穿透嘩嘩的雨聲,可以清楚的聽到。

拔腳就要衝出屋去的狄鶴,被謝紅綃死死拉住。

毫不掩飾的憤怒與疼惜,清楚的寫在狄鶴的臉上。

「不要去!不經歷這些,左近就無法在極樂島上活下去!」

謝紅綃的聲音低沈冷凝,眼睛牢牢的定在屋外遭受鞭打的左近身上。

狄鶴的目光滑過謝紅綃的側臉,也轉到屋外左近的身上。

疾風暴雨中,肆虐的皮鞭下的身體無助的顫抖,頭卻始終昂的高高的,就如同那顆高傲的心,始終沒有低下。

背後火辣辣的疼痛,澆注了雨水,更是如同撕裂般的劇痛。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因為抵抗疼痛而糾結在一起,緊張的僵硬酸痛。然而,比鞭打更難以忍受的,是全身赤裸的暴露在別人面前。

無比的羞憤,連暴雨都無法沖刷掉,牢牢的貼在每一寸皮膚上。視野內,除了雨簾下的樹木土地,再無半個人影,卻似乎還是可以感到灼熱的視線,穿透皮膚,直刺入心底。

冷雨帶走了體溫與血液,也帶走了羞憤與不平,連疼痛都開始麻木起來,無力的困倦湧來,像潮水般淹沒。閉上雙眼,風,竟然可以穿透身體,翻起久遠的回憶……

第一次明白什麼是雨的時候,是在師父溫暖的懷抱裡……

第一個習武的清晨,是大師兄抱起了賴床的自己,溫暖的手牽著自己走向南岩……

第一次見到普嵐,儘管剛被罰完跪了一天祖師,還是瘸著腿跑過去,在美麗的小人兒前跌了個大跟斗,卻一點不覺的疼……

第一次和大師兄下山,初次的行俠仗義,救了一個受難的少年……

第一次接過天璿劍,發誓要維護武林正義……

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都留在了記憶深處,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都留在了……武當的雲海深處……

………………

鞭打什麼時候結束,左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一抹馨香……

冥冥中,似乎有什麼神明在安排著命運,安排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穿過層層雨簾,透過水霧,悠遠的香氣似有似無,蕩著風,從身邊吹過,飛進了鼻腔裡,沁入了心田。

睜開迷濛的雙眼,左近極力看清眼前。

那一瞬間,全世界彷彿都靜止了一般,只有風,打著轉,捲起那馨香,拋向空中。

灰色迷濛的天地間,只有那一柄天青色的傘,只有那一捧白的如霜似雪的白花,清楚的入了眼簾。

世界被雨籠上了一層白霧,連美麗的身影,也有些恍惚。那是極淡的綠色,清淡的如同晨間霧起時,遠望的黛色山巒。帶著一大捧不知名的白花,散發著久遠的馨香,如同精靈般,毫無預警的出現在眼前。

目光相對的瞬間,那漆黑的眼瞳中流露的驚訝與憐惜,溫潤的似乎可以滴出水來。

看著那傘慢慢跌落,看著那花緩緩飄散,看著那雨把漆黑的髮沾濕,看著那極淡的綠色,漸漸被雨染的濃重……

「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清淺的如同流水的童音,近乎悲泣,打破了無聲的世界。

心下湧動的溫熱,如同噴薄的火山,帶著熱潮翻湧而出,模糊了雙眼,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依稀中,有暖流,從溫熱的指尖傳來,輕輕滑過冰冷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