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12  by乾冰CO2
每一次的沈睡,都希望睜開眼時,可以看到熟悉的臉龐,笑著說,噩夢結束了,然而,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醒來的時候,渾身疼痛不已,冰涼的液體刺痛了後背,有人在處理傷口。

沒有睜開眼,也無力睜開眼,享受著柔軟的床榻帶來的舒適乾爽的觸感,腦中迴旋著瀰漫天地之間的大雨。那一場鞭打,除了屈辱與疼痛,鮮明的卻是猶在鼻端的馨香。

翻著記憶,搜尋著那淡綠的身影,卻毫無頭緒,就連見過的臉龐,竟也想不起來,只有那漆黑的雙瞳,即使有著自己最不願見到的憐惜與同情,仍純淨美麗的讓人過目難忘。

落在鬢間的輕吻,驚的左近睜開了眼。

嗔怒的瞪過去,是帶著酒窩的娃娃般的笑臉。

見左近只是瞪了一下,便又合上雙眼沈沈睡去,狄鶴無奈的苦笑,不禁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吃痛的吸了口氣,左近扭頭又瞪向狄鶴。

「你當我不存在嗎?」

放輕力道,讓那清涼的藥膏均勻的塗抹在縱橫的傷口上,語氣很平穩,手卻忍不住有些微的顫抖。

「每次都來收拾殘局的,除了你還有誰?」聲音從趴在床上的身體裡傳出,低沈中還帶有傷後的虛弱。

笑容如水波般蕩漾開來,帶著一絲欣喜。

「那你明白我的心意?」試探性的詢問,緊張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心意?」掃視著狄鶴的滿含期望的臉,左近發出嗤笑。「雷笑羽要的是屈服,你呢?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的心。」專注的盯住左近的臉,不放過一絲的表情變化。

然而,只是一片淡漠。

「狄鶴,你比雷笑羽更可怕。」

冷凝的話語,即使在常年濕熱的海島上,依然如同冰霜般凍住了狄鶴的笑容。

為什麼他要這樣說,一直照顧他,關心他的,不正是自己嗎?他還能這樣子躺在這裡,不是自己一直在暗暗維護他嗎?難道,仇恨真的可以迷住一個人的心志,讓他什麼都看不見嗎?

心底如萬頃波濤,臉上卻沒有帶出分毫,只是眼底的痛楚,分明的讓人無法忽視。

碰觸到那痛楚,左近也不禁窒息了一下,卻仍然自顧自說下去。

「雷笑羽折磨我的身體,踐踏我的自尊,他可以奪走我的一切,卻拿不走我的心。可是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卻想連我最後的一點東西都拿走!溫柔的掠奪,很適合你,得到了這顆心呢?碾成粉碎嗎?」帶著露骨的恨意與憤怒,雖然很輕的聲音,卻都如重錘般擊在狄鶴心頭。

不!不是這樣的!左近!不是你想的這樣!

「狄鶴!你對我好,是因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溫情,才能讓我屈服!」

「不!不是!」失去控制般的大叫,狄鶴慌亂的起身,帶倒身下的椅子,揮動著雙手否認。「左近!我是真的喜歡你!」幾近沙啞的嗓音,顯示了主人無比的激動。

左近怎麼能,怎麼能這樣認為!

「喜歡我?雷笑羽對你那麼信任,喜歡上我,算不算對他的背叛?如果我說我也喜歡你,你又會怎麼做呢?」

似乎可以看透心底的目光,犀利的令狄鶴無所適從。

「沒有什麼人可以讓我背叛主上。」

雖然從來沒有考慮過左近也喜歡上自己怎麼辦,但如果左近為此而要求自己做出對不起主上的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了然般的冷笑一聲,左近也以同樣的口吻回應。

「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讓我忘記仇恨。」

趴伏在床榻上的左近,赤裸著上身,縱橫交錯的鞭痕觸目驚心,散亂的柔細的黑髮柔和了平日冷硬的態度,添了幾分柔弱。然而,用著不經意口吻說出的決然的話,卻震的狄鶴退了幾步。

一時心痛如割,悔恨,漫捲而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麼大的錯!大家任性而為的行動,對左近來說,卻是怎樣的痛苦折磨!看似固執冷硬的外表下,潛藏的卻是被深深傷害的純真的心,封閉的心,讓他再也無法忘卻仇恨,讓他再也無法信任他人!

瞬間,憐惜、悔恨、憤怒、迷惘種種表情浮現在臉上,最終化為不捨的柔情。

「左近,生命中如果只有仇恨,是不會得到幸福的。即使你失去了一切,還是有可能再擁有另一切的,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

左近沒有回應,眼光落在狄鶴身後,彷彿穿越一切般,望向極遙遠的地方。

「等過幾天,你就可以離開留仙居了。這是二公子吩咐的,就是救你的那個人。採石磯雖然累了點,比起留仙居,肯定可以讓你更自在。好好休息吧。」

拉起絲被,輕柔的給左近蓋上,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狄鶴重又綻開孩子氣的笑容。

「人,果然是不能奢求啊……」

帶著輕輕的歎息,無聲的退出房門,給左近的感覺,就如同退出了這個世界。

重又套上手銬腳鐐,冰冷而沈重,可一步一步遠離留仙居,心還是忍不住跳躍起來。

後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只要真氣還在順暢的流動,無論面臨的是什麼樣的狀況,都不值得畏懼。

採石磯位於極樂島最南端,是一片光禿禿的石山,業已開掘了一大片,廣闊的石場遍地大小不一的碎石,石場旁有一片低矮的灰色房子。


一路上,除了巡值的教眾外,石場裡工作的人竟然很少。稀稀落落不過十數人而已,老少皆有,形形色色,皆手銬腳鐐,灰布短衫,赤膊上陣,與留仙居遍地美少年,倒是鮮明的對比。

走過坑窪不平的石場,站到最右面的房門前。

隨著引導前來的朱雀堂教眾入內,看到屋內擺設的極為簡單。正中木桌後的人,獐頭鼠目,帶著淫穢的笑從上到下打量了左近半晌,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發出曖昧不明的笑聲。

如同一把刷子從上到下刷了個遍,左近渾身的汗毛全都倒豎了起來,暗暗反胃。

「你叫左近?」尖利的聲音,如同公雞踩住了脖子發出的嘶叫,刺耳又難聽。「我是這裡的監工,以後,你就歸我管了。嗯,咱們採石磯還沒收過留仙居的人呢!真是稀奇啊!呵呵呵,可累壞了身體……」

左近皺緊眉頭,不知這個人打什麼注意,同時也欣慰的看到,隨同的教徒,也露出厭惡不耐的表情。看來令人作嘔的人,到哪都有人討厭。

「來人!帶左近下去,先去熟悉一下環境,啊?呵呵呵呵~~~~」又發出一陣令人打寒戰的笑,

一切倒沒有預想的可怕,這監工長相雖令人生厭,倒也並無刻薄之處,也許,採石磯的生活真如狄鶴所言,更令自己自在。

「你就住這裡,進去吧。」

指著關閉的石門,教眾示意左近進去。

微微點頭,左近伸手推開石門,發出沈重的吱噶聲。

鋪面而來的是潮濕的地氣混雜著汗臭尿騷的酸腐的氣味,屋內光線陰暗,隱約可看見數條人影。

漸漸適應了黑暗,左近看清了屋內的人。

三三兩兩的粗壯的大漢,圍坐在一起,見到左近,眼中露出餓狼般噬人的光。

然而真正讓左近注目的,卻是後面的幾個人。

滿面傷痕的壯漢,如同一座小山。蹲坐的形貌猥褻的男人,一隻手竟是精鋼製成的鐵爪。渾身包在白布裡的人,只在雜草般的頭髮中,露出泛著紅光的眼睛。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張白紙。最引人的,還是在角落裡,蜷曲的白髮老人,雖然並無動作,卻感到,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牽制每一個人。

「好久,沒有這麼美味的貨色了……」恍若地獄中傳來的聲音,震痛了耳膜。

封閉的空間裡,勁風卻激起了左近的衣衫。數道帶著腥風的身影,如餓狼撲食般衝過來。

…………

輕靈的身形尤若腳踏流雲,淡蘭色的身影,帶著清新的風,捲進了留仙居。

「咦?二公子怎麼有空到留仙居來?」難得一見的人居然出現,謝紅綃詫異的睜大眼。

眨著燦若晨星的黑眸,醉人的笑顏閃著少年特有的純淨,透明的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突然想來,就來了。那天挨鞭打的人,他怎麼樣了?」帶著童音的聲線,甜潤悅耳。

「照吩咐,已經送到別處去了。」謝紅綃恭敬的回答。

「什麼地方啊?我想看看他。」

「還是不必了吧,他身份低微……」

打斷謝紅綃的推脫之辭,少年不快的抱怨。

「謝哥哥!你是不是沒有放他?今天我一定要看到他!上次、上上次,都是這樣,你根本就沒有放他們!這回我不會上當了!我要親眼看見他本人!」

看見少年的臉上露出無比堅定的神情,謝紅綃無奈的歎口氣。

「他只不過是個男寵而已,不值得二公子去關心……」謝紅綃仍然試圖說服。

「男寵又怎麼樣?他們也是人啊!是你們做的太過分,怎麼能那麼侮辱人呢?」想起當時的情景,少年沈了臉色。

這就叫過分啊?可惜你沒見過更過分的。心下如是想,卻不敢說出來,謝紅綃依舊陪著笑臉。

「快說啊!不然我就不走了!」賭氣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少年恨恨的盯著謝紅綃。

「這……好吧,我告訴你。他被送到採石磯去了。」

「什麼!」少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的跳了起來,卻仍不失優雅可愛。

一把抓住謝紅綃的前襟,少年就大叫起來。

「你想害死他啊!採石磯那種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把他送到那種地方,你是不是人啊?」

拉住少年的手臂,謝紅綃心裡暗暗叫苦。

左近這個傢伙,走了都不讓他安寧。

「小祖宗,你別罵我啊!把他送去採石磯,是狄鶴的主意!」

好兄弟,不是我出賣你,這的確是你的主意啊。

聽到狄鶴的名字,少年冷靜了下來,緩緩鬆了手,狐疑的盯著謝紅綃的臉,旋又抓緊。

「你又騙我?狄哥哥才不會做這麼殘忍的事!」肯定的語調,顯示了少年對狄鶴的信任。

「我怎麼敢騙你呢?真的是狄鶴做的主!當時我不同意,他還說,左近沒你想的那麼柔弱……」模仿著狄鶴平緩的語調,謝紅綃極力做出嚴肅的表情。

「誰是左近?」陌生的名字,讓少年不明白謝紅綃話裡的含義。

「就是那天你救的那個人,他叫左近。他特別強硬,武功也很好,還是武當弟子,在採石磯不會有問題的。」謝紅綃鄭重的保證。

「可那天他被打得那麼慘,才這麼幾天,怎麼好得了啊,我還是得去看看。」自言自語著,少年鬆開手,轉身就要離開。

一把拉住少年,謝紅綃忙追問:「你要去哪?」

「放手!你管不到!」用力掙脫謝紅綃,少年跑出大廳。

「唉--」阻攔不及,看著蘭色的身影如精靈般遠去,謝紅綃惟有苦笑。

左近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魔力,先是主上,然後是狄鶴,現在,又加上了二公子,搞不好,真會弄的天地失色,風雲驚變啊……

從最北面的留仙居,一路跑到最南面的採石磯,真有些喘不上氣來。然而急於見到左近,也顧不上許多了。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焦慮,迫不及待的想見到那個人,那個--左近。

也許是因為在雨水下戰慄無助的身軀過於單薄,也許是他抬眼相望時恍若絕望的人看見光明一剎那流露出驚喜的眼神過於悲涼,亦或許是,透過清秀容顏上滑落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恍惚的看到了他的靈魂在哭泣,聽到了無聲的悲鳴……

總之,想看到這個人,這個自己看到的是脆弱,卻被別人描繪成強硬的人!

平復著急促的呼吸,紊亂的心跳,他,推開了那扇門。

昏暗的光線,迎面而來的勁風,讓少年瞇起了美麗的雙眼。就在一瞬間,一道蘭色的弧線滑過,伴隨著慘叫與踢中肉體的鈍響,黑色的物體噴出鮮紅的血,如破布般被拋出一個完整的弧線,正巧跌落在面前,震起一片塵土。

蘭色的身影輕如一片羽毛般緩緩落下,從容淡定的回望。

光線射入房間,照亮了黑暗,也照亮了那個身影。

黑髮隨意的披散在肩頭,因為打鬥而有些淩亂,清俊的臉旁有著純真而略顯柔弱的線條,但緊抿的嘴角顯出倔強的味道,修長纖細的身形,赤裸著上身,露出縱橫交錯的紅色鞭痕。

他只是靜靜的佇立在一群東倒西歪狼狽倒地的男人中間,卻彷彿在沈沈暗夜中冷冷綻放的白蓮般,無比優雅而孤傲。

對上那散發著冷冽殺意的沈靜黑眸,竟不禁從心底顫抖起來。如同望進一片深淵,看不到任何情感,憤怒、輕蔑、悲傷、喜悅,居然什麼都沒有。這是曾看過的那個人嗎?那個遭受鞭打,流露著悲傷與憤怒的人嗎?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此時,散發著逼人的氣勢!讓人只看到強悍!很純粹不容懷疑的強悍!

睜大眼睛,震驚的望著面前全然無法想像的人,少年無法言語。

「啊!這不是二公子嗎?您怎麼大駕光臨了?」誠惶誠恐的恭身施禮,獐頭鼠目的監工掛著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出現在少年的身後。

「我為什麼不能來?」反問著監工,少年的眼神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左近。

「呃--呵呵呵~~~~屬下是怕他們驚擾了二公子……」

迅速的揮手,打斷了監工的話。

「不准懲罰他!」回頭看向監工,不由的皺緊了秀眉。

一時被清麗出塵的美顏迷得有些恍惚的監工半晌才回過神來。

「噢?」

「我是說左近!」看著監工走神,少年加重了語氣。

「是!是!當然--當然--」

少年戀戀不捨的又回首深深凝望,見左近已接過一個中年男子遞來的灰衫,正穿上身,掃視了周圍正在爬起兀自呻吟的眾人,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冷冷的瞥了諂媚的監工一眼,甩了下衣袖,方才轉身離開。

吸進帶著熱意的清爽的空氣,少年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直懸著的心安穩的放下了,然而,強烈的想接近瞭解這個左近的好奇之心,卻又被吊的高高的,一時無法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