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13  by乾冰CO2
飯菜雖然簡陋的難以下咽,但心靈上得到解脫,卻吃什麼都感覺香甜。

像大家一樣,赤膊在豔陽下辛苦勞作,身體上的疲累,較之難以忍受的男寵調教,卻令人甘之如飴。

在這裡,至少可以感覺是一個獨立的人,不依附任何人完整的人,一個男人。

坐在一塊大石頭的陰影下,撩起衣襟抹了把汗,端著粗碗,左近吃著中飯。粗糙的飯粒,少了水份,更顯得乾硬,醃菜有著不習慣的奇怪的味道,又酸又鹹。想到下午還要運不少石頭,左近咬牙扒拉著。

「很難吃是不是?」蒼老沈厚的聲音傳來,身影擋住了陽光。

左近抬眼看去,是那日見過的白髮老人。

蓬亂的白髮遮去了大半個臉,露出的部分也是千溝萬壑,如同風乾的桔皮,然而柔和的目光卻無比慈祥,笑咪咪的皺起的臉倒也不讓人討厭。

老人一手拿碗,一手撐地,坐在了左近身旁。

「習慣了就好了,比不上留仙居啊……」

老人自言自語般的說著,沒留意左近聽到留仙居時,揮動筷子的手微微一顫。

「留仙居吃得好穿得好,又可以享福,你怎麼倒上這兒來了?」端著飯並不吃,老人對左近彷彿充滿了好奇,不住的詢問。

停筷不動,左近看向老人。

「因為我是一個男人,所以我寧願留在這裡也不想去留仙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平淡的話語,臉上同時也寫著回答完了可以離開的表情。

「啊?!哈哈哈哈~~~」老人怔了一下,隨即爽朗的大笑起來,一手拍上了左近的肩膀。

見左近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大笑,老人尷尬得收了笑容,搔搔頭髮,正了正臉色。

「咳咳!」老人嗽了嗽嗓子,「年輕人!你功夫真不錯啊!你是玄易老道的徒弟麼?」

乍聽到熟悉的名字,左近詫異的看了老人幾眼,才輕聲回答道,「玄易真人是晚輩師祖。」

「哦--你是他的徒孫?」

看老人的樣子好像是師祖的故人,左近不由也恭敬了許多。

「老前輩認識晚輩師祖?」

「呵呵呵~~~~那當然!想當年,老夫和玄易交手的時候,他還沒作武當掌門呢!哎--一晃幾十年,想不到玄易的徒孫都這麼大了……」老人長歎著,似乎憶起當年,感慨萬千。「看見你,我當時就想起了玄易……恨天崖的惡鬥,直至今日還歷歷在目啊!」

聽著老人感慨的話語,左近也不禁想起曾聽過師父提及的恨天崖一戰。

決戰恨天崖,早已成為一個武林神話。三十年前的此役,是白道武林盡出精英與稱霸黑道的天一堂之間的最終決戰。

此役,天一堂主憾天雷命喪中原,天一堂幾乎全軍覆沒,自此一蹶不振,絕跡中原。然而,白道武林為此也付出慘重代價,超過半數的精英魂斷恨天崖,以至此後,武林多年沈寂。

玄易真人,三歲出家,二十歲出任武當掌門,轟動武林,是極負盛名的武學天才。恨天崖一役時,身為武林副盟主,參與此戰。身受重傷,回武當不久,即傳位於大弟子上清,從此退隱江湖不問世事,三年後亡故,時年三十有三。

只在畫像上見過師祖的左近,依稀記得師祖的模樣,玉樹臨風,飄然若仙。年幼的自己還曾暗暗發誓,要成為像師祖一樣的一代大俠。想不到在人地生疏的極樂島,卻可聽到久違的師祖的名諱。

「年輕人!你怎麼到極樂島上來的?」

老人的話語打斷了左近的沈思,簡單的問句卻如尖刀刺入了不願觸及的傷疤。

「一言難盡……」竭力平淡的敘述,卻仍飽含了不為人知的辛酸與苦澀。

從最初的相遇到目前的狀況,只是簡單的一帶而過,眼中閃動的刻骨的仇恨卻清楚的揭示了事情並不簡單。

「你能活到現在,也真是命大啊!那幾個小子,可是天一堂頂尖的高手了!忍常人所不能忍,就憑這點,不愧是玄易的徒孫!」老人挑起大指稱讚,「小子,你放心!你一定可以報仇的!」閃動著贊許的目光,老人拍著左近的肩頭。

聽到老人鼓勵自己,左近不禁有些奇怪。

「老前輩應該是天一堂的人吧,雷笑羽可是天一堂主,鼓勵我報仇,豈非對天一堂不利?」

「哈哈哈哈~~~~極樂島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利不利!勝者為王才是不變的道理!我們這些人家的手下敗將,就只有作奴隸的份!這裡大家都一樣,都是朋友,也都是敵人!和就是朋友,不和就是敵人!雷笑羽是你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他是採石磯所有人的敵人!天一堂沒有了雷笑羽,還會有別人!我不但鼓勵你,我還要幫你!」老人說的情緒高昂,眼睛更是晶晶亮。

左近不由得心動,或許這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機會,即使早已不相信蒼天有眼,卻還是由衷感謝上蒼。

「前輩此言當真?!」燃起激情的火花,隱隱燃燒著左近的心。

「那當然!不光老夫,這裡誰的功夫你想學,老夫都可以為你做主!」老人拍著胸脯保證。

「多謝前輩成全!」

相視片刻,一老一少極有默契的出掌相擊,清脆的掌聲響起在有些空曠的採石場上,隨即消失在卷起的海風中。

此時,微熱午後的海風催人欲睡,而澄澈的眼眸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明。

對於從那間石屋中傳出什麼奇怪的聲音,獐頭鼠目的監工已經見怪不怪了,在那個可以說是野獸的世界裡,沒有撕殺打鬥才是奇怪。

只是有一件事,監工不太明白,為什麼那個左近看起來比剛來時還要精神,這是採石磯從來沒有的事,難道真是有人天賦異稟不成?

撩起衣襟擦了擦汗,左近推著裝滿石頭的小車倒在指定的空地上。

「嘿!小子!人家又來了!」白髮的老人向左進身後呶呶嘴,帶著曖昧的表情。

擦著汗回頭,果不其然又看到每日必見的身影。翻飛的黑髮,衣袂飄搖,如同下凡的精靈。

視若無睹的回頭,重又推起車,左近就要離開。

「哎--你怎麼沒反應啊!」一腳登上小車,老人阻止左近。

「老爺子覺得我該有什麼反應?」淡淡的反問,手下卻用力抽了車出來,不管老人差點跌倒。

「無情!」老人一邊抱怨,一邊活動著腳踝。

「彼此彼此。」露出笑容,左近推車離開。

遠遠看著他與白髮老人說話,回首淡淡的一望,心莫名的就跳起來。還是沒有過來,雀躍的心又低落了。

他又笑了,儘管一閃而逝,但那純的如同春水的笑容,卻暖的讓人從心底微笑起來。不知那冷然的面孔下,還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表情。見過他的脆弱,見過他的強悍,卻沒有,見過他的溫柔。可以笑的那樣純真又溫暖的人,一定很溫柔吧……

總有一天,他會自己走過來,走到自己面前來。少年默默的告訴自己。因為--二公子的願望,無論是什麼,都會實現。

…………

伴隨著眾人的驚呼,左近回首。

那白色的身影,如同風雨中無力飛起的蝴蝶般,顫抖著跌坐在地,驚恐的看著轟隆隆滾下來的巨石。

腳尖點地,左近飛身上前,一把抱住地上呆住的少年,換一口真氣,丹田發力翻身躍出,在巨石滾來的瞬間擦身而過。

滾在一旁,左近扶著少年坐起,低頭看去,不期然卻望進了漆黑的翦水雙瞳,不帶著一絲恐懼,卻有著無限的驚喜。

長長的睫毛如羽扇般撲開,微微顫著,閃爍著喜悅的黑瞳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就那麼直直得看著左近的眼,令左近沈靜的內心微微浮躁起來,彷彿碰觸到什麼,流出了什麼。

帶著少年特有的青澀,羞怯的暈紅了雪白的俏臉,少年低低的道了聲謝,一時有些尷尬的氣氛,令左近錯愕的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起身,不顧身上的塵土,又飛快的瞥了一眼左近,如同受驚的小動物般跑開,遠去的身影,看起來卻有些輕快。

漸落的夕陽,燃紅了大地。

左近卸下扁擔,撣撣身上的塵土,招呼著別人,同去吃飯。

「左近!」清潤的帶著童音的聲線,令人回味的美好的聲音。

停下腳步,左近回身。

少年笑著上前,純淨的笑容,璀璨的亮如晨星的美眸。

「上次你救了我,我想請你吃飯,略表謝意。」

想也沒想,左近開口就拒絕了。

「多謝美意。救人是應該的,換做旁人,一樣會出手相救。」

「可我真的想好好謝謝你。」

「不必客氣。」左近轉身欲走。

少年上前一步,伸手就拉住了左近的手。

驚的直覺就要摔開手,左近訝意的回頭望去。

牢牢握住左近的手,少年清麗出塵的容顏上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決。

柔嫩纖細的手指,帶著絲綢般微涼的觸感,一如本人帶來的美好的令人難以抗拒的感覺。

「求你了……」帶著撒嬌般的語氣,閃動著哀求的眼神,瞬間就令左近眼前浮現出另一個人的面容--也總是如此令人難以拒絕。

「走吧。」拉住左近,少年離開採石場。

途中遇到的巡邏的教眾,雖然都投來詫異的目光,卻沒有人上前詢問。

任由少年拉著手,一路來到陌生的地方。

幽靜的小院,帶著濃鬱的江南風味。密密的植了許多的修竹,清翠欲滴。風過耳,帶來沙沙的低鳴。

院中石桌上,已然擺好菜肴。

清淡精致的小菜,飄著清香的佳釀。

「嚐嚐合不合口?」少年殷切的詢問,順勢夾過小菜。

只是默默的看著左近品嚐,自己卻並不動筷。

「如何?」微有些緊張的口吻,少年惟恐不合口味。

放下竹筷,回味著口中的清香,左近心底輕輕的動蕩起來。這幾道菜,竟都是自己以前最喜歡的口味,思念,漫漫從心底湧動出來。

「很好吃。」有若低吟的聲音。聲音的主人卻望著菜肴,陷入沈思。

「那就好。我可是做了一下午才弄好的。」

聽到少年的話語,左近抬頭望去。若有所思的沈吟,左近緩緩起身。

「多謝款待,左近就不打攪了。」

「你才吃了一口!為什麼這麼急著走?」少年焦急的詢問。

「二公子,左近不過是一個奴隸,您不必如此費心。」

「你認識我?」

「救命恩人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救我出留仙居的人,就是你吧。」雖是問句,卻帶著篤定。

「你都知道了?」

「當時不知道。我沒想到,雷笑羽的弟弟會救我。」平穩的水波不興的語調,卻帶著冷冷的疏離感。

「所以你一直都不理睬我?」

望了少年一眼,左近垂下眼簾。

「那你又為什麼救我呢?」

「我說過,換作別人,一樣會出手相救。」

看著左近靜默的無表情的面容,少年心中隱隱抽痛。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希望可以替哥哥彌補。」話語中流露著無比的真誠,卻打動不了下定決心的人。

「不必了,與你無關。」還是冷淡的語調。「雷笑羽犯的錯,應該由他自己承擔。」

「哥哥是好人,他無心之錯,你就原諒他吧……」

「無心之錯?!被他扼殺的生命,被他毀掉的人生,都能因為一句無心之錯就算了嗎?」激烈的話語,抑制不住的顫抖,都清楚的顯示了左近的憤怒。

少年愕然的楞住,不知如何開口,眼中蒙上一層霧氣。

「我只是希望你能快樂一點……」

冷冷看著低著頭的少年,左近滿腔的恨意鼓蕩,真有一種要毀掉面前的少年的衝動!

為什麼同樣是十幾歲的少年,普嵐慘死,自己身受淩虐,面前的少年卻倍受寵愛?

為什麼那麼殘酷的禽獸,卻有這麼單純的弟弟的呢?

究竟是命運在捉弄人,還是人在捉弄命運呢?

乘著夜風,在黑暗中離開,留下獨自啜泣的少年,左近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從這個夜晚開始,左近的生命中,開始出現了一點亮光,噩夢般的生活中,開始出現了美麗的色彩。

正如二公子給左近的感覺一樣,他是個令人難以拒絕的人。

如果每天在採石磯看不到他的身影,才會覺得奇怪。

有的人,如同流水一樣,絲絲的緩緩的滲入,滋潤乾涸的心田。

坐在柔軟的草地上,聞著植物特有的馨香,身心無比舒暢。

不遠處,綠衣少年歡快跑動的身影,是藍天草地間活動的風景,賞心悅目。

牽著長長的線,少年帶著和風,飛一般跑到左近的面前。

「阿近!你看!飛得好高啊!」少年不斷回頭望著高高飛起的紙鳶,興奮的漲紅了雪白的雙頰。

微笑著抬頭,望向自由飛翔的紙鳶,心也飄蕩起來。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如花的少年,如此快樂的放飛自己親手紮得紙鳶。

「阿近?」看著左近迷離遠望的眼神,少年輕聲呼喚。

「啊!」回過神的左近忙看向流露著關切的少年,「二公子!」

「你怎麼又忘了!我們不是說好的,我叫你阿近,你叫我的名字!」少年忙不迭的糾正。

沈吟著,看著少年明亮的黑眸一眨不眨的望著自己,期盼著什麼,左近低低喊出陌生的名字,「映……真……」

如同綻放的花朵,少年的臉上霎時間浮上極美的笑容。

「我真怕你忘了……」帶著些喘息的映真在左近身旁坐下,伸手將拉著的長線放到左近的手中。

不明所以的左近握住長線,不解得看向映真。

環抱住膝蓋,將尖尖的下頜枕在膝上,映真望向高高飛起的紙鳶。

「小時侯,只要我不開心,娘親就會帶我來放紙鳶。飛起的紙鳶,會把所有的痛苦和傷心帶走,我希望這只紙鳶,可以帶走阿近所有的痛苦。」專注凝望的眼神,誠摯的話語,令左近的心隱隱絞痛起來。

「只怕這只紙鳶,載不動我的痛苦。」幾近無聲的呢喃,還是讓映真聽得真真切切。

心下一緊,側首看向左近。

仰首望向紙鳶的左近,有些迷惘的眼神隨著紙鳶飄動,那神情竟無比的悲戚。

順著目光又看向紙鳶,映真惟有無聲的默默祈禱,此時此刻,只希望身旁的人可以快樂。

一時無聲,惟有草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時時傳來。

不知何時,肩膀微微一沈,柔軟的觸感透過衣裳傳過來。

左近低頭側望,眼前是倚著自己肩膀入睡睡的映真。

和風拂來,掀起少年柔細的黑髮,帶來熟悉的馨香。

靜謐無聲的氛圍中,寧靜恬適,心中的河流靜靜流淌,只是這樣,就無比的安心,似乎就可以忘記一切不幸,而世界,也漸漸的遙遠……

狄鶴找到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坐著陷入沈睡的兩人。

映真的頭靠在左近肩膀上,熟睡的臉頰上帶著甜甜的笑意,彷彿沈浸在美夢中。坐著入睡的左近,背脊依然挺直,頭微微側倒,枕在映真的頭上,竟是無比的平和與安詳,有若白蓮般的,散發著聖潔純淨的氣息。

這兩個人,終於還是在一起了,對他們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呢?

這樣想著的狄鶴,皺緊了雙眉。

有些事,終究是無法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