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恆樂園 by丁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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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午夜醒來，陣陣冷風透過薄若蟬翼的窗簾襲來，仿佛來自地底的爬蟲，布滿了我整個身子。灰黑色的天空堆積著成塊成塊的烏雲，好似千年的哀怨，怎麼也吹不散，於是落下繽紛的淚。雨滴打在窗台上，發出水泥般沈悶粘稠的聲音，似乎欲訴說著什麼，卻又嗚咽不語。 我不喜歡下雨天，每當看到天空流淚，就總有一股無端的鬱悶與心痛縈繞在心頭，令我許久不能釋懷。濕冷的雨總會喚起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身影──我又夢到他了……那張被死亡永遠隔離的臉孔，帶著我不盡的悔恨被一掊黃土埋在了深深的地底。 我起床，倚在落地窗邊，燃起一支煙，透過嫋嫋的煙絲凝望著窗外午夜兩點半的世界。尼古丁的味道，悄悄侵蝕著空氣。 之前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對了，昨天晚上和嚴月分手了，她大罵了一通便絕塵而去，從今以後分道揚鑣。不過話說回來，我當初又是為了什麼才去交女朋友的呢？好像是為了逃避一種叫做“寂寞”的東西吧，怎知反而更寂寞…… 所以，才會夢到你吧……依海…… 因為你從前也是個最害怕寂寞的人啊…… 算算時間，今年是依海走的第十個年頭，可是我對他的記憶卻從不曾模糊過，清晰鮮明地好似昨日才開的花朵。玻璃窗襯著夜色映出一個頹敗男人的身影，淩亂的頭發，無神的雙眼，強烈地訴說著寂寞。 如果依海還活著，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他還活著，眼前就不會有這般孤寂的神情……如果……他不曾離去……天空就不會代替我流那麼多的眼淚了…… 二 我想……天上的星星一定非常的寂寞吧，雖然我們用肉眼看，它們彼此挨得那麼近，實際上卻不知隔了多少光年……它們孤孤單單的，在廣袤無垠的宇宙裏，毫無目標地運轉，不知何時才能結束……那種強烈的孤獨與寂寞一定非常的痛苦……所以我們要時時地看著它們……至少在宇宙的某個角落還有人時時地仰望它們…… 這話是依海什麼時候說的？為什麼就好像在說現在的我一樣……？天上的星星，早已經看不到了，不要說今天是陰天，就算平日無雨的天空，也看不到幾顆。這個城市的天空，早已被各種浮華醜陋的欲望熏染成曖昧的紫黑色，將人們與天外的世界遠遠地隔離。如今的星星，一定更加寂寞，因為再沒有多少人去看它們了…… 依海……那張停留在14歲的臉孔逐漸地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因長年纏綿於病榻而異常蒼白的臉，透明得甚至可看到細細的血管，那雙總是望著窗外的眼瞳則充滿了渴望與羨慕，以及流連不斷的寂寞…… ──我一定是上帝失敗的作品，本不該來世上走這一遭的。 依海曾這麼對我說。 ──一定是上帝憐憫我，不忍將我毀去，才勉強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殊不知這種只能遠遠觀望的感覺更加令我痛苦。 依海確實不是一般的孱弱，他的體質根本不容許他做任何激烈的運動，連多說一會話都會氣喘，更別提出外玩耍了。他上學也很困難，因為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暈倒，所以他的大半時間，不，幾乎是所有的時間都是待在床上，手裏拿著一本總是停留在同一頁的書，呆呆地望著窗外的世界，十多年來一直如此。而他唯一能夠傾心相談的也就只有我這個兒時的玩伴。 和依海相反，我從小健壯如牛，頭腦雖然平平，可對各類運動卻不在話下。每天我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依海，興高采烈地向他訴說外邊的各種趣聞。這時的依海就會兩眼發亮，看得人忍俊不禁。 ──如果可以把我的體力分給你一些就好了。 我常常這麼說，卻又無能為力。 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把依海帶到我們的秘密基地去，那是我在後山發現的一個地方，每到三月便會開滿美麗的紫藤花，就像童話中那個巨人的秘密花園一樣。美麗飄逸的紫藤，給我的感覺和依海非常相似，那種超塵脫俗的氣質，就好像不小心墜入凡間的精靈，空靈剔透得了令人目眩神移。 ──我也好想去看啊，我們的秘密花園……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依海飄渺迷離的微笑和充滿希冀的目光更堅定了我一定要帶他出去的願望。在那紫藤花開的季節裏，我們的友情日複一日地增長，依海的朋友只有我一個，理所當然地對我百分之百的信任，我之所以喜歡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他能夠給我帶來其他朋友所沒有的安心。不知那本書說的，玩得好的朋友可以有很多，能夠讓人覺得安心的朋友卻不容易，依海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一個安心之處。 三 紫藤花開了又開，天外的星光依舊，依海的身體也如故。他像一個蒼白的磁娃娃，脆弱而又敏感，一絲的風動雲飄也能引起他無限的惆悵，然而他的憂鬱與纖細卻是藏在微笑底下的，教人怎麼也猜不透。 我們經常捧著一本相冊並排看，裏邊有許多我從外邊拍來的照片，包括後山的秘密花園。滿樹濃情的紫藤，拼湊起夢幻的碎片，在水樣的柔情中招搖。依海一遍又一遍地撫摩著照片，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看得到有天使在他眼底跳舞。 ──我的世界就這麼一丁點點大，只能透過窗戶看向外邊的世界，卻不知究竟是我在看風景還是風景看我。 依海輕輕地說著。 ──風景要是沒有人看，是一件很可憐的事情，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這些紫藤在山中一定也經曆了相當漫長而又孤寂的歲月，如果不是你發現了它們，也許還會再寂寞下去……其實我也是一樣的，如果不是你走進來，我永遠也看不到外邊的世界。 ──怎麼會呢？這個房間的視角那麼好。 我不以為然地說。確實，從依海的窗戶望去，盡是怡人的風景，尤其早晨和傍晚，比如說現在，夕陽斜映進來，淋下一層濃濃的蜂蜜，浸入雪白的牆，暈染成金黃色，好似剛出爐的面包。而依海，則仿佛落日的天使。 可是依海卻搖頭。不，那不一樣的。 至於有什麼不一樣，他卻不往下說了。 四 有一回依海病情突然加重，高燒持續不退，昏迷了將近一個星期，連醫生都下了死亡通知書，請家人們隨時做好心理准備。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依海隨時有可能會離開，一個不小心，我也許就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聽不到他說話，再也碰不到他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就在依海身上。仔細想想，這種事情不是很常見的嗎？我們每天每天都在和各種各樣的生命打交道，今天看到的那朵玫瑰，或許明天就會枯萎，今天在我們頭頂上唱歌的鳥兒，或許明天就會被人獵殺，今天從我們身邊走過的人，或許明天就會離開這個世界……生命的潮起潮落，花開花謝，應該都是很自然的，不是嗎？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卻會這般的疼痛？為什麼會是依海……？ 好不容易，依海挺過了這次難關，他睜開眼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帶我去秘密花園！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搖頭，依海的這種身體狀況，我怎麼可以讓他冒險？可是依海的眼神卻是如此的堅定。 ──帶我去，我不想在死後留下遺憾，我要活著看到秘密花園，你說過，那是屬於我們的，我想和你擁有共同的記憶…… 共同的記憶…… ──對，這就是我生存的意義，如果無法實現，寂寞就會永遠地持續下去……我不想再寂寞了…… 我可以拒絕他，卻沒有辦法拒絕我自己，因為那也是我的願望。 在一個雲淡風清的溫暖春日，我趁著大人們全天外出把依海托給我照顧的機會，將他偷渡到了後山。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一路上竟沒有出什麼狀況。我記得那時的紫藤花開滿了整個小山穀，好似不甘寂寞般，依海就是坐在一片紫雲之中輕輕地對著我微笑。光與影，花與人相互交錯，恍惚間我竟產生了依海要被紫藤花神奪去的幻覺。這令我感到莫名的害怕，依海卻說如果可以我還真希望能夠成為一株紫藤，我說如果依海變成紫藤花的話我就要當一棵樹，好讓你能夠長在我身上，這樣我們就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是啊……永遠…… 永遠究竟有多遠？當時的我不知道，現在的我也不知道。 五 一個月後，依海就走了。淡淡的，輕輕的，仿佛一只雪白的蝴蝶。 在他走之前，他說要和我單獨地說話。我看著他逐漸失去生氣的臉龐，感到冷氣一點一點地浸入身體。 是我害了你嗎？帶你去看紫藤花，卻要永遠地失去你…… 依海搖搖頭。 我不會離開的，因為我走了的話，你一定會很寂寞對不對……？ 我心下一抖，強忍的眼淚簌簌落下，仿佛結了冰的石粒。 ──你真這麼想的話就快點好起來，我們說過要做永遠的好朋友，一起上學一起長大一起工作…… ──是嗎？可是……如果可以……我想…… 我想…… 依海的眼底迅速閃過一抹哀傷，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的眼皮就合上了，同時他伸出來想要觸摸我的手也滑了下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宛如昨夜的流星…… 六 之後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無法讓自己相信依海已死的事實。長久地沈浸在哀痛與追悔之中，我漸漸地疏遠了周圍的人，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冷漠，將自己鎖在一個冰冷而又狹小的空間裏，拒絕任何人的踏入。我時常在想依海走時眼底的哀傷和那未完的話，想得發愣發癡，想到不知不覺地落淚。 然後，很多很多年渾渾噩噩地過去，我像一個失了心的魂魄，隨著學習工作的接踵而至，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小鎮，再也看不到星星，再也看不到紫藤花。其實後山早早就被開發了，我和依海的秘密花園如今已被壓在一幢幢高樓之下。 我的感覺也越來越麻木，在陌生的城市裏，仿佛一部機器似的運作著，冷冷地看著周圍的人，冷冷地做著自己的事。 再後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就是嚴月，之前已經說過了，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寂寞。嚴月是我在研究所裏認識的，她主動提出要和我交往，我也沒有反對。可是她很快就受不了我的冷漠，她說她搞不懂為什麼我總是一天到晚地發呆，想什麼也不告訴她，後來她懷疑我有別的女人，開始歇斯底裏地追問，問不出所以然就私下偷翻我的東西，結果翻到了依海的照片──那是我在秘密花園裏給他拍的。我的怒氣在頃刻間爆發，仿佛被人踐踏了心中的聖地般，我憤怒地叱喝著嚴月。 ──我知道，他才是你真正的情人對不對？！ 嚴月又哭又叫地摔門而去。 我呆立了許久，轉身回房，抽煙，發呆，再抽煙，再發呆……之後關燈睡覺。只有在夢裏，我才可以見到依海。 他總是輕輕地微笑著，帶著那一抹淡淡的哀傷看著我…… 依海……依海…… 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可現在你又在哪裏呢……？ 七 好朋友……好朋友嗎……？ 我仿佛看到依海的嘴唇在動，卻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 我不要……是好朋友……我不要…… 雨下來了，擋在我和依海之間，我拼命地揮開雨滴，急切地想要看清依海的臉。依海的嘴唇在動，可我卻讀不出來，焦急地想喊，才發現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正當我心焦如焚時，依海的聲音透過雨簾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如果……如果可以……我想讓你…… 讓你……愛上我…… 我居遽然從夢中驚醒，發現我靠坐在窗邊，窗外天早已大亮，雨過天晴，太陽正一點一點地擠出雲層，爬上天空。我什麼時候又睡著了？一掃眼，發現手邊還有一張照片，是依海，昨晚我不是已經夾回書裏了嗎？怎麼又掉出來了？ 看著依海明亮的眼睛，夢裏的話逐漸回響起來。 原來……原來如此……！ 難怪我會那麼的寂寞…… 原來我和你都有著同樣的情感…… 在那青澀的紫藤花開的日子裏…… 而你……真的也從不曾離開…… 永遠是什麼？ 就是當你發覺愛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