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遺事》 by 千二百輕鸞 |
第二部 江南春思 34-36 宣和七年春。北宋汴京城郊。 十一歲的鄉下少年溫爾雅,此時此刻正走在綠樹參天的官道上。挾著春的濕軟呼吸的東風吹動了他的髮梢。空氣裡流動的有有繁花精緻的笑聲,有青草新鮮的呼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官道兩邊的樺樹、楊樹都長出了發粘的和清香的樹葉,椴樹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綻裂的小花蕾。飄蕩在春的空間裡的楊花、柳絮,也都紛紛揚揚地--是不是在編織一個關於春天的夢境? 這是二月冷清寂寞的早春,路上鮮少行人。爾雅卻偏偏喜歡這沒有喧囂的時刻,每天清晨都喜歡沿著這長長的官道走上一陣,一邊呼吸新鮮的空氣,一邊任各式各樣的沉思浮想佔據難得空閒的心情。 踢踢踏踏地走著,忽然有馬蹄聲和車輪聲,由遠而近地,驚破了早春的寂靜。 爾雅抬起頭來,原來是一隊官兵,護送著一輛華貴的馬車,自前方迤儷行來。 這條大路本是姑蘇至京城的官道,香車寶馬,自然時時可見。但這等護衛森嚴的情形,爾雅倒還頭一回看見。敢是豪門望族的嬌貴千金麼?還是御召進宮的秀女彩姘? 隨著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邊,車馬緩緩駛近。 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暗香,也在緩緩飄近。 隨著漸行漸近的車馬,這不可思議而又突如其來的暗香,源源滲進爾雅的意識。 是一種難以忘懷的朦朧芬芳,溫柔而又沉默地漫過呼吸。 被湖色錦緞嚴嚴實實遮閉了的車窗,漏不出車中人的一絲影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暗香來源於車中,來源於那湖色錦緞後未知的車中人。 當馬車緩緩駛過爾雅身邊時,湖色錦簾突然毫無預兆地開了。 是為了領略這江南的早春嗎?車中人急切而又矜持地探出臉來。 漆黑的頭髮如煙如霧瀉落頸畔,顯得神情不振的蒼白面容。這些都不足於讓爾雅驚訝,揪動少年心思的是那樣的眼睛-- 容貌平常的人,卻有一雙很動人的眼睛。剔透的黑眼珠兒,被睫毛圍出了一圈兒陰影。 當他看著馬車窗外的時候,彷彿不經意間從眼底深處散發開來的,竟是那樣的悲哀。他明明穿著錦繡的衣裳,左右還有衣著華麗的侍衛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他的神情像是這世間裡無法熱鬧的一抹孤魂。 煙霧濛濛的眼睛裡,那樣淒愴滿懷的寂寞 --為什麼會這麼寂寞? --為什麼這個人的眼睛會這樣的寂寞? 相望只是瞬間,這樣的思緒卻如露如電,在爾雅心中轉了無數遍。寂寞--爾雅只能想到這個詞來形容這個奇異的人。同時--彷彿心尖上的肉,被什麼緊緊揪住了--開始疼痛開來…… 他呆呆地望著,呆呆地想著,一時張著嘴巴楞在路邊。 車中的人顯然是沒有料到這樣的畫面,好像是嚇了一跳。他驚訝地看著爾雅的時候,那種寂寞的感覺就從他眼睛裡消失了。 但是爾雅心裡不自覺地想到了:我知道這個人很寂寞,我知道這是一個寂寞的人…… 車中人再看了爾雅一眼,面無表情的落下了錦簾。馬車也蜿蜒而遠去。那奇異的香氣也隨之漸行漸遠。 只剩下爾雅還呆立在原地,目送著遠去的馬車。 那頭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麼?--一種陌生、青澀而強烈的情感…… 彷彿,是一個未知夢的開始。 只不知,會是怎樣的結局…… 宣和七年春。北宋東京皇宮。 入夜。 馬車轆轆行駛在皇宮裡乾淨得像明鏡一般的花磚大道上,雖然車簾並未拉開,然而一陣淡遠熟悉的百合宮香味道襲入鼻端,便可讓趙蘇明瞭這到了何處。 剎那間,往事又上心頭。 他還是忍不住,拉開了簾子,--不覺吃了一驚--幾年不見,這宮中竟然大變了模樣! 原來趙蘇這幾年在外流落,有所不知--這幾年宋徽宗趙佶寵信道士林靈素,沉溺道教,已非一日之事。那林靈素原是一京城破落戶,少入禪門,受師笞罵,苦不能堪,遂去為道士。有幸被左階道逯徐知常薦入朝中,得到趙佶寵幸。 這林靈素其實無甚本事,靠著一點妖幻手段,加之最善言辭,竟能在皇宮中如魚得水,事事哄得徽宗深信不疑。他道:天有九霄,而神霄最高,神霄玉清府長生大帝君是上帝之長子,徽宗趙佶即是長生大帝君降生,蔡京是左元仙子,大學士王牖恰是神霄文華使,鄭居中、童貫等,亦皆名列仙班,故此仍隸帝君陛下。 又說宋徽宗寵擅專房的小劉妃是九華玉真安妃,崔貴嬪是神霄侍案夫人,滿嘴胡柴,偏生哄得趙佶歡喜不了,遂聽信林靈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在自己出生地福寧殿東建造玉清神霄宮,鑄神霄九鼎,奉安道像,日夕頂禮。又在皇宮內修築上清寶逯宮,自晨暉門,致景龍門,逶迤數里,密連禁署,山高林深,千巖萬壑,麋鹿成群,樓觀台殿,不可勝計。 此時趙蘇看到宮中這般富麗豪奢狀況,想起一路南來,途中見到的民不聊生狀況,心中不由淒然。--亂世為民,可謂草菅!可憐! 又不禁為皇兄趙佶擔心。如此揮霍民脂,能為久計? 突然看到前方有燈籠的光影,漸行漸近,原來是兩個穿著內侍服色的人。 那兩人低著頭,與前行的馬車擦身而過,趙蘇無意中仔細一瞧前方腳步匆匆那人,不由大吃一驚,脫口叫道:「皇兄!」 「皇上?--」 護送馬車的侍衛們一聽這內侍打扮的人竟是宋徽宗趙佶,無不大吃一驚,然而定眼一瞧那人,可不是皇上是誰! 當下齊齊跪下,都叩頭道:「奴才們叩見皇上!」 趙佶之所以扮成內侍模樣,就是不想被人認出來。誰知道還沒出宮門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尷尬又無趣,回頭一看,看見趙蘇,覺得有些面生。細細瞧了半天,突然想起來若干年前,那個在紫荊樹下母親的屍體前哭泣的蒼白少年--這不是被自己領到母親慈寧太后宮中請她教導的三皇弟趙蘇嗎? 好久不見,居然長這麼大了! 可惜,沒有遺傳到他娘林妃的絕代榮華--想起當年那個讓身為王儲的自己都無數次想入非非的林貴妃,趙佶心中至今還是一陣癢癢。 那麼美的女人啊! 想到林妃,趙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趙蘇。這時候鼻端也聞到了趙蘇身上發散出來的跟母親林妃一樣的異香。 林妃畢竟紅顏,身為異香,只會讓男人更多遐想之意;而趙蘇既身為男人,身上帶著這麼一股子異香,總覺有點奇特。以前幼小,還不覺得,流落漠北,那邊的人民心思粗獷,也不覺有異--而眼下,趙佶不覺皺了皺眉頭,心裡覺得這個皇弟 明明是男身卻身秉異香,多半不是祥福之人! 何況他此時微服出行,原是為了去尋訪李師師--折柳章台,終究不便移棲禁苑,只得趙佶時時微行,相訪神女。今兒晚帶了那「神霄文華使」王學士,趁著夜色,偷偷準備出宮去尋李師師,還特地揀了頂偏僻的宮道走,不料就被趙蘇撞上,他心裡頗不自在,當下只得敷衍地問了一句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跑到哪兒去了?」 「啊?」 趙蘇一呆!聽趙佶口氣,明明就是根本還不知道他已經在外流落了幾年,倒還當他一直在宮中! 他雖知道這個生性散漫風流的皇兄決不可能如馮浩所說,把自己時時刻刻掛在心上,可是一旦發覺自己竟然被人忽視到這種地步,趙蘇還是覺得一陣悲哀湧上心頭。 還有--馮浩為什麼要騙自己? 正疑惑間,只聽趙佶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回宮去罷!當心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什麼--太后--?! 趙蘇這下是徹底地傻了眼。 那……那個老女人還沒死? 心頭一陣恐懼的惡寒,他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正要說什麼,兩邊的侍衛似乎早已預料到了他的抗拒,先發制人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三皇子,請跟奴才們去覲見太后罷!」 轆轆一聲,馬車又開始緩緩啟動。 「你--你們--原來你們聯合起來--騙我回來--?!」 趙蘇心中又悲又恨,瞪著左右侍衛,厲聲發問。 那兩名侍衛面無表情,只是抓住趙蘇的手臂毫不放鬆。似怕他跑掉,手指格外用力,趙蘇能感覺到他們深厚的內力透過手指的表皮些微地渡入自己體內,連骨骼都被震得發痛。 良久,一名侍衛才淡淡道:「奉命行事而已,請三皇子恕罪。」 是啊,他們也不過奉命行事而已,遷怒他們,又能如何? 錦簾重閉,宮車重啟。 轆轆--,轆轆--,轆轆--,每一聲都像是一聲悠長悠長的太息。 有清香細細沁入心扉,想必是長楊宮四周淨植的梅花,在這來年的早春,還留著幾簇兒殘花。此時有月色透過錦簾,模糊地照耀在趙蘇的臉上,身上,手上,--還是舊時月色吧。 「請三皇子下車。」 宮車震動了一下停止了前進,隨後就聽見宮女的嬌聲。 和開始一路傳來的梅花香氣不同了,這裡,還可聞見名貴的馬牙香氣。--這是慈寧太后嗜好的香料。應該是她居住的前殿了吧。 趙蘇緩緩下車,心情平靜得連他自己也頗意外,--事到臨頭,那些兒時的恐懼和寂寞反而都無影無形了,--此時此刻,他竟是心如止水。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 然而,人非聖賢,孰能忘情啊…… --腦海裡突然掠過耶律大石的臉,想起他在自己頸畔--彷彿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語:「--我愛你。」…… --想起他說……「你等我!等我好嗎?我發誓,三年之內,一定給你結果!」,
--想起他說……「相信我!我不會負你!」…… --他只能看到慈寧太后眼中對母親林妃更加變本加厲的恨意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