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遺事》 by 千二百輕鸞 |
第二部 江南春思 37-39 慈寧對趙佶自言膝下寂寞,於是趙佶體諒母意,遂下詔令三皇子趙蘇仍居長楊宮,並封他為雍王。--當然這只是個空頭銜,趙蘇的一切都在慈寧的掌握之中。 這時候高太后已經去世。皇宮裡面也業已紅顏飄零。 相隔五年,趙蘇又在長楊宮裡住了下來。雖然由於兒時的遭遇--長大了最能歷歷的,還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樣被寂寞和恐懼包圍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現在他卻發覺,重新呆在慈寧身邊,忍受她的比從前變本加厲的精神折磨,原來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這是人性的可悲嗎? 趙蘇苦笑。 正在這時,傳來了晚鐘清遠而肅穆的聲音。 宋徽宗趙佶迷戀道教,所以東京城裡到處都是道觀。皇宮裡就修建有玉清神宵宮和上清寶逯宮。雖然黃冠羽客炙手可熱,但是佛寺的蹤跡也並沒有因此而消亡。在皇宮偏僻的西北角上,長楊宮裡每天都能聽到的反而是佛寺的鐘聲。 趙蘇不知道這座寺院在哪裡,只是根據鐘聲判斷,應該在皇城附近。 開始的時候他對這每天週而復始的鐘聲並沒有什麼感覺,聽久了反而開始盼望著它敲響的黃昏。 每天的日子都是週而復始的寂寞,如期而至的鐘聲彷彿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在鐘聲裡想著這個奇妙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的夢想都已如煙雲。趙蘇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忍受這樣被軟禁的寂寞。他畢竟是天性恬淡的人,對這個世界也無所求,也無所欲。 然而,有時還是會想起關外的日子,會想起那個為自己許下承諾的異族青年,會想起現在身在遼國的天祚帝,會想起燕王妃、耶律夷列、拓拔仁孝、完顏吳乞買,這些生命中也許已成過客的人。--那場關外的溫香飄渺的相守,並沒有過去多久,卻已經久遠得如同相隔在六道輪迴之前的一場夢境。 「二皇子,裡面不可進去!」 聽到監視他的宮女的叫聲,接著有一個童稚的聲音在答話:「為什麼?太傅不是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嗎?難道天底下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滾開!讓我進去!「 聽聲音不過是個小孩子,語氣卻極其驕橫而矜貴。趙蘇不知道這個「二皇子」是誰。 卻聽宮女急道:「二皇子--太后有令--」 「少拿那個老太婆的命令來威嚇我!我才不怕她呢!--我將來是皇帝,我會怕誰!快讓開!是不是要讓我把你的頭砍下來你才肯讓?」 「嗆「的一聲,是寶劍從腱鞘裡拔出來的聲音。聽那小孩子叫道:「快把這個不聽話的賤人給我砍了!」 接著是宮女的驚叫:「二皇子饒命--!奴婢不敢了--以後再也不敢了--饒命!請您饒命!……嗚……」 想是太過害怕,宮女大聲地哭了出來,邊哭邊叫著「饒命!饒命!」然後聽到在地上拚命磕頭的聲音。 那小孩子的聲音冷笑道:「饒命?這種不聽話的奴才留來幹什麼?你再磕頭也是白搭!」 趙蘇忍不住,站起來就走了出去。到了廊上,正好看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孩子,滿臉憤怒地命令身後的侍衛:「把她給我殺掉!敢不聽我的話,我非殺掉她不可!」 那跪在地下的宮女,半身鮮血,是肩膀上被斬了一刀,驚嚇得連哭帶叫,在小孩子面前連連磕頭:「二皇子饒命!奴婢不敢了!求求您饒了奴婢吧!求求您饒了奴婢!……」 趙蘇叫道:「住手!」 小孩子和那正準備遵命殺了這奴婢的侍衛都一怔,不由望了過來。 只有那宮女,並不敢抬起頭來,依舊雙淚簌簌,額頭在地上磕得碰碰響,鮮血把青石磚地染紅了一大遍,口中哆哆嗦嗦的還在微弱地懇求:「請二皇子饒命……奴婢知錯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原來這個小孩子正是宋徽宗趙佶的二兒子趙琬。趙琬是皇后朱氏所生,素得趙佶寵愛,賜號嫡皇孫。朱皇后當日所生為龍鳳胎,趙琬早兩分鐘出世,還有一個女孩,賜號錦園公主。 這兩兄妹生於宣和三年,正好是慈寧太后帶趙蘇到江蘇省親,而後棄他於亂軍之中的那一年--故此趙蘇現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在皇宮裡如珠如寶的皇孫。 他此時緩緩走過來,衣衫如雪,髮色如漆,容色溫柔,體香四逸,--趙琬和那侍衛都不覺看呆了。 趙琬突然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那個身上有香氣的--!」說到這裡,小臉上卻顯出一臉鄙夷顏色,冷哼一聲道:「男人身上有香氣,不男不女,不是妖精就是怪物!」 趙蘇一怔,淡淡一笑。--許是麻木了吧,他對於這些流言中傷的承受能力已經超出了自己所想像的境界。 那侍衛也頓悟趙蘇是何許人也,下跪行禮道:「奴才叩見雍王。」 趙蘇點點頭,要他起來,卻轉向趙琬溫言道:「你為什麼要殺她?她只是個沒有權力的小姑娘而已,不讓你進來也不是她的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小小年紀,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趙琬一臉不高興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我偏要殺她,要你管!」 說完命令身後的侍衛:「快給我把這個賤丫頭砍了!」 「二皇子--」 那宮女連一聲「饒命」都沒驚叫出來,頭顱就隨著迸射的鮮血滾落在了青石磚地上,骨碌碌滾出了好遠。她的眼睛因為恐懼睜得大大的。 「怎麼樣?我殺人是因為我高興,你有意見嗎?」 趙琬倨傲地把小臉轉向眼前這個頭一回認識的皇叔。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很想惹這個溫柔淡漠的皇叔生氣。 但是這個人卻神色不改,只是呆呆地看了一陣宮女可怖的無頭屍體。他疲倦地回答道:「你愛殺人就殺罷,……我並沒有什麼意見。」 他說完就轉身向裡走去。 四月的微風把他長長的散落的黑髮吹得搖動了起來。他身上的香氣輕輕地撲進趙琬心裡。 孩子楞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被忽視的屈辱。--他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違背他幼小的心意,也沒有一個敢這樣無視他的存在!--這個,這個身上一股女人香氣的傢伙,就算你是我皇叔又怎麼樣--趙琬氣惱得小臉通紅,憤憤地握緊了小拳頭--你!給我記住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哭著向我求饒! 宣和七年,北宋國庫余積,早已用盡,宋徽宗尚每日荒耽如故,只以金石美人為意。蔡京童貫等人,遂擅自主張,命宦官李彥,括京東西路民田,增收租賦。又命陳遘,經制江淮七路,量加稅率,號經制錢。 至是又因燕地用餉,用王牖議,令京西、淮南、兩浙、江南、福建、荊湖、廣南諸路,編製役夫各數十萬,民不即役,令納免夫錢,每人三十貫。委漕臣定限監督,所得不到二十萬,人民已痛苦不堪,怨聲載道,各地反抗浪潮又起,且種種天變人異,亦一時雜沓而來。 先是,有天狗星隕落,其聲如雷;黑龜現京城中,長約丈餘,出入人家,掠奪小兒而食。東京有酒保朱氏女突然長出了鬍子,長六七寸,儼然變成男子--偏生又有賣青果男子,懷孕生下一子,又有狐狸升御榻高坐--前面之事,宋國君臣,還可侈語承平,恬不知異,然而狐狸跑到宋徽宗御榻上坐著這件事發生時,這天卻正好是皇室小宴,皇親國戚,三宮六院,太監宮女,都是親見,豈有不以為怪? 那宋徽宗擔心狐狸上御榻乃不祥之兆--生怕威脅到自己帝位--少不得慌忙就派人去請了林靈素來驅邪,務要他把那只褻瀆御榻卻又轉眼跑得不見蹤影的狐狸捉將出來。 那林靈素也應詔而來,仔細看了御榻四周,只說邪氣深重,確是狐狸精作怪。只要把它捉住,皇宮依舊無事,天下依舊太平。--他其實是胡扯一通,根本不知道狐狸在何處,更不知道如何捉住他,只盤算等一會見機行事,憑他巧舌如黃,還怕騙不過趙佶等人? 當下他令人築了法壇,戴道冠,衣法服,昂然登壇,望空拜禱,口中喃喃唸咒,左手五指捏訣,右手拿著木劍,裝作了一小時。他本來是想先裝樣子一番,然後騙宋徽宗那隻狐狸因恐懼自己法力,早已逃出京城。然而卻只聽見宋徽宗在下面催問:「大師,找到狐狸了沒有?」 原來也怪林靈素自己把話說大了--他說抓到狐狸就皇宮無事兼之天下太平,試問,有如此平天下安民心之好事,又正好在這內患外憂,焦頭爛額之際,趙佶豈肯錯過?故此催著逼著,務要找到那隻狐狸不可! 加之壇下的皇族宮妃們,也隨聲附和,翹首以盼,只等林靈素把那隻狐狸揪出來。 林靈素暗暗叫苦--他知道因為今天是皇室小聚,這裡基本上會聚了北宋皇室的所有權貴人物,他是萬萬不能在這裡露破綻的--不然今生休矣!然而此時又迫無良計--只急得他額頭汗水滾滾下流--偏那趙佶還當他正與狐狸相鬥,消耗了法力,連說:「看來這隻狐狸還不太好斗哩!林大師都累出這麼多汗水了!」 林靈素又急又好笑,心裡恐慌到極點,此時也是他命有神助,--突然一陣風過,帶來一陣奇異的香氣,林靈素不由眼角一瞥--正好看見不遠處的一個白衣人影,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他知這人便是最無勢力的雍親王趙蘇,因身為男身偏體秉異香之故,最不被人親近。--且有人背地裡說這位王爺不定是個妖怪!本來嘛,一個正常男人,怎麼會天生一股女人般的香氣呢?--當下林靈素木劍一指,大喝道:「妖狐哪裡跑!」--縱身跳下法壇,裝做趕狐狸模樣,追趕過去--嬪妃們驚叫著,紛紛向兩邊避開--園子裡一片混亂! 只聽林靈素高聲叫道:「哪裡逃!附身到人體裡就躲的過本法師慧眼嗎?--看劍!」 「啊!」 只聽有人疼痛地叫了一聲,眾人一齊探頭看去,無不面面相覷,--原來林靈素執劍所擊的人竟然是雍親王趙蘇! 趙蘇顯然是沒料到這樣的事情,撫著被敲痛的肩膀,眼光直直地看著面前的林靈素,--卻什麼也沒說。 趙佶也大嚇了一跳,不由目瞪口呆--他雖對趙蘇並無好感,但畢竟手足之情,乍聞他居然已經狐狸附身--實在太過吃驚,結巴道:「這個,這個,大師,你肯定麼?狐狸怎麼會就偏偏附身到雍王身上呢?」 卻聽四周的宮妃們小聲議論:「那還用說?說不定雍王本來就是妖邪呢,物以類聚嘛,當然要往他身上躲了……」 「可不是!我以前就覺得這個雍王爺邪門,你想想啊,哪有男人身上天生帶一股子女人香的……」 「就是,我也覺得不對頭。說不定他本身就是狐狸精呢……一個男的居然有體香……」 「哎哎,我還聽說一件事哎……」 「什麼?」 只聽那宮嬪壓低了聲音故做神秘道:「聽說雍親王身上的香氣有點像那種東西--」 「什麼嘛?說呀?」 「哎呀--就是那種嘛---人家怎麼好意思說嘛--「 「到底是什麼呀?」 「就是,你賣什麼關子--快說呀……」 「噢!」 一個宮妃突然恍然大悟般叫了一聲,悄悄道:「是不是--是不是那種催情香……」 「哎呀!什麼--」 「哎呀!你好討厭……這種話也敢說出來……」 「就是……討厭啦……」 宮嬪們壓低聲音,卻又抑制不住興奮,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嬌笑聲中有人說道:「怪道說他是狐狸精呢……原來還有這種事呀……」 那開始的宮嬪慌忙更正道:「我只是聽別人瞎說的,你們別當真呀……」 不知誰正好說了一句什麼,又引起一陣壓制不住的嬌笑,沒人聽到她的更正。 這些話自然清清楚楚地全傳進了趙佶耳中,他皺著眉頭,還在思量著該怎麼辦。 卻聽一個女人聲音問道:「大師,此話當真?」 原來是慈寧越位而出,走了過來。 不知想到了什麼,她臉上居然帶著難得一見的和藹微笑。 林靈素看著注視自己一言不發的雍王趙蘇,在這個時候,他的眼睛裡的神氣居然還能那麼平靜無波--也有深藏的悲哀和慘淡的微笑,但是,卻沒有一絲應有的慌張和恐懼。 彷彿他並不是這齣戲劇化事件的當事人,而只是一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淡漠地等待著這個自己無法掌握的結局。 林靈素一陣心虛,不由低下頭去。 慈寧已走到面前,又問了一遍道:「大師,您說的話可是真的?」 林靈素話已出口,無法回頭,只能死撐下去了。他大聲道:「稟太后,那只妖狐確實附身在雍親王身上,是臣法眼親見!如若有差,微臣願坐欺君大罪,立就典刑!--請皇太后明察!」 慈寧點點頭,回頭向四周眾人,冷若冰霜地道;「大家可聽清楚了?」 眾人噤若寒蟬,道:「聽清楚了。」 慈寧又向趙佶溫言道:「皇兒可也聽清楚了?」 趙佶摸不著頭腦,道:「孩兒也聽清楚了。」 慈寧冷笑一聲,道:「大家既聽清楚了,還有什麼話講?--就放任這個妖狐在這裡猖狂,御前侍衛呢,幹什麼去了!還不去給哀家把這個妖怪抓起來!」 「是!」 她一聲令下,禁軍哪敢怠慢,慌忙一擁而上,把趙蘇拿下。 慈寧又淡淡道:「方纔林大師也說了,只要捉到妖狐,皇宮依舊無事,天下依舊太平。哀家還有個永葆國泰民安的處理方法,似乎更好。」 趙佶呆呆道:「什麼方法?」 慈寧道:「把妖狐綁出午門斬首,讓他永世不能為害本朝,豈不更佳?」 她雖口口聲聲「妖狐」,可是--眾人都知道那個「妖狐」實際上就是雍親王趙蘇--要斬掉雍親王? 一干御前侍衛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只把眼睛望著趙佶。 慈寧厲聲喝道:「怎麼?哀家勞不了你們的大駕麼?--還不快動手!」 「是--是!」 見趙佶不說話,侍衛們沒有辦法,只好從命,推了趙蘇一把道:「雍親王,請走罷!」 忽聽一個小孩子聲音叫道:「且慢!」 從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小身影--原來是嫡皇孫趙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