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虛空華 by 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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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懸天頂，冷光透過廢廟殘破的屋頂灑落內堂，照著一團物體，在濃鬱的黑暗中投下了一個更是沈悶的陰影。 年幼的我，被夜半撕利的尖叫聲驚醒，瑟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呼一聲，更別說動動彈了，連眼睛，也只敢微微開啓一線細縫。 尖銳的撕喊間斷的發出，如喉嚨被扯開一般撕心裂肺，間隔著痛苦的低沈嗚咽。 所有的響動，正是從那團黑影中發出。 汗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冒出，涼風走過，染成了同樣的溫度，又冷又黏的貼合著身體，煞是難受，與驚恐的心緒扭和在一起，僵硬全身。 我完全的清醒了。我認出，那團黑色原來是娘。 她的軀體，劇烈翻滾扭曲著，雙臂夾著臉頰，雙手緊扯亂髮，時而撞擊地面或牆壁，時而痙攣抽搐，同時發出或尖利的撕叫或低沈的嗚咽，後又逐漸變成狂暴的咆哮。 當她的面龐迎上月光的刹那，蓬亂毛髮間，有暗紅的液體滿溢著、流淌著，其間，一雙泛白的星點，被月光照的猶爲明顯，猙獰著，焦點似有若無，似乎在找尋不到的無窮遠方。 漫長如百年後，聲響才漸漸淡去，我的雙眼也逐漸迷蒙，一切再次歸於寂靜，同冰冷的月光一般死寂。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與若遠若近的喘息聲。沒了絲毫的風動，沈悶。 清晨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穿透破敗的頂與牆，打亮陰暗的室內。 我的腦袋昏沈沈的，重如注鉛，醒與眠的分界線模糊不堪。迷蒙的視線疲倦的淡淡探視周圍環境。四周幾個大塊物體，隱約可分辨出是坐或立的人形，只是太過破舊而不能再細細辨認了。 漸漸的，意識緩慢的恢復著，回想起了昨日來到這座廢廟露宿，還有半夜時，娘的狂態。 意識到娘，立即一驚，徹底的清醒過來。小心翼翼探視四下。然而，始終未尋到娘的身影，只有灰裂的地面某處，留下了零星乾涸的深色污漬——似乎證明著曾經發生的什麽。 周圍充斥的是了無生氣的破敗，惶恐彌漫上心頭。猛然爬起身來，慌張而又踉蹌的向著被陽光浸透的入口奔去。矮小細瘦的身子極不平穩，步子忽大忽小，或左或右，沒跑出幾步，就跌倒在地，狼狽的起身繼續跑著。那團耀眼的白色越來越近，越來越廣大。忽然，白色燃燒了，膨脹了，點燃了我—— 我的腦中也成了一片空白，只有雙腿仍在無意識的狂亂擺動。下一瞬間，我再次狠狠的朝前撲倒。 顧不上倒地帶來的疼痛，我焦急的試圖掙扎起身。一擡頭，視線撞上了不遠處水塘中的一個人影—— 黑色長髮，順直的垂挂著，其間的水珠，在陽光照耀下宛若鑲著的顆顆珍珠；皮膚被光線穿透，渾然天成；雙眼半閉，睫毛上的水珠，亮閃著；唇濕露而粉嫩，被陽光輕軟的簇擁著。 正是那夢中的女子！只不過，冰雕成了出水的仙子，陽光的精靈。 猛然間，叫喊聲打碎了短暫的美麗夢境。仙子不見了，精靈飛散了，眼前的女人，成了猙獰的厲鬼，張牙舞爪的頂著扭曲的表情，向我衝來，伴隨著沙啞又尖利的喊叫。 當我還沒從驚訝中反應過來時，已被一把揪住，一陣拖拽，跌入水中。 水不再透明而晶瑩，不再亮閃而光耀，灰黃的渾濁著，肮髒著，包圍著我的全身乃至五官，向我的口、鼻、眼、耳等一切可以侵入的地方鑽擠。 好難受！我下意識的拼命掙扎著，換來的卻是更沈重的按壓，仿佛重山壓頂，堅不可摧。 逐漸的，氣力被水抽離，又像是融合，仿佛化爲了一體，全身輕軟成了流水的一部分，即將順水而去。 就在此時，我卻又被撕裂了—— 從與水融合的一體中，硬生生的被撕扯出，暴露著鮮血淋淋的局部，血是那所有流動著的液體，流著流著…… 耳邊響起了咳嗽聲與狂笑聲，或許是鬼泣，或許是其他。 意識催促著要逃要躲。但仍是無能爲力，身體被禁錮的死死。 她狂亂的拉扯去我髒亂的衣服，用粗重的手勢，在我身上又抓又搓。痛感引得原先冰涼的皮膚變的火辣辣。我不知道別人的娘是如何給孩子沐浴淨身的，我的娘，就是如此。痛則痛，怕是怕，但經歷了太多後，也就不得不習以爲常了。 我分不出何爲髒與淨，她狠重的動作幾乎洗去了半身的皮肉，卻還在不住的呢喃著：“髒，真髒，太髒了……” 於是，她又拽起我，一揚手，把我摔向一邊，像丟個破敗的器物一般，把我摔在了水塘邊的污泥之中。 我不能逃也躲不開，再次被扯住頭髮，反覆的被死命撞入稀爛的污泥之中。滿臉滿身轉眼又污成一團還帶著水氣的腥濕味。 再數次操起淤泥塗抹我，她才略顯滿意的收手。端詳著混著泥漿、鼻水與淚水的我那髒污的面龐，嘴角一咧，發出了一串怪聲。大概夜叉就是這般笑的吧。 然而，這還並未結束，又是一連串拖拽，我被拽回了破廟。她翻出包裹中破襤褸衣物，層層疊疊的包在我身上，像著魔似的一件一件的包裹著，每一件都是破爛，堆在一起成了一團密不透風的破爛。直到她大概是累了，才緩緩停止了動作。 瘦小的我成了一團臃腫，在嚴嚴夏日中，不得絲毫放鬆。 她又笑了，邊笑邊嘀咕些什麽。長大後回想起來，自己本該有的某些表情，或許就是早在那時便被遺忘了吧——我永遠不想再回憶起這醜陋而猙獰的笑容。 這些記憶，都是屬於幼時的我，稍大些後，她大概是厭倦疲憊了或是無能爲力了，也就少了這般癲狂的舉動，只是常用灰垢或污泥塗抹我、再讓我穿層層衣衫這點一直未變；還有就是，我跟在她後頭，漫無目的的走向四方，也一直延續著。我總望著她垂掛著的手，卻一次也不曾被牽著，只能默默的跟隨著她的腳步前行。她從不回頭看我，也不等待，一味的走著走著，從我要舉手才能搆及她的手，一直走到了我的視平線超過了她的頭頂。 走啊走啊，有停過，但短暫的停留後，又繼續的走著。 我一直怕她，畏懼她，但如果說憎惡，恐怕還是要從那件事說起。 我跟隨著娘，行走了十數年，行過了不知多少地方。爲了維持生計，爲了能有一口穀糠充饑有一尺粗布禦寒，娘做著各種各樣粗重的活兒，從農活到俾女，從乞食到偷竊，但凡是能換來任何口糧的事，娘幾乎都做過了。 有一次，我與娘寄住在一家鄉紳的宅子裏，娘做著重活換頓剩飯與有頂的草蓬。 娘從不讓我做任何的事情，年幼的我無什麽事便在無人的後院瞎轉。因爲時隔太久，我已記不得當時具體的情形了，只記得，途經一個廢棄的小破材房時，突然聽到了娘那熟悉的聲響。驚恐而又好奇，我偷偷的從破縫窺視其中。 昏暗中，兩條白森森枯骨般的細腿在半空中晃動，反出冷光。待我的雙眼適應黑暗後，我發覺，有個臃腫而肥碩的男人，如死豬般壓在娘的身上，痙攣似的抖動著一身贅肉。喘息粗重急切而倉促。 胃液一陣翻滾。雖不甚明白到底意味著什麽，但下意識的就湧起了嘔吐的感覺。別開頭去，慌亂的逃離。也許當初並未真的嘔吐出，但那種噁心的感覺，多年後依舊殘留在喉嚨口，消不去也淡不盡。 雖然後來數年中，偶爾仍會撞見類似的情景，但第一次所受的驚嚇最爲深刻，因爲到了後來，除了麻木再無其他了。 過去的十數年回憶，大概也就這麽些了。總有些許混亂與倒錯，只因爲太過相似，不過是重復，單調的重復。 似乎，還少了些什麽。 爹嗎？爹是什麽？我不知道。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聞，更不敢問尋，也不能問出，因爲，我不會發聲說話，至少，我是這麽認爲的。依稀留有這樣的印象：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每每一啼哭，便會招來娘的一頓毒打，久而久之，即使忍不住落淚，也只是毫無聲息的挂上兩行，更別說與她開口說話了，永遠也只有她兇暴的咒駡著。 二十來年，如此匆匆而過，幾乎未有知覺。年歲的增大，甚至娘的蒼老，仿佛也渾然不覺。 直到那天，才發現，突然間什麽都變了。二十來年的記憶，都變的那般遙遠。不一樣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改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