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華 by 守望 |
曾經的過往,再苦再痛,我也能以平靜的心緒回憶,或敍述,但是,那一天起,未來的日子變的不再與過去相似,瞬間的巨變與對未來的恐懼使得我跌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大漠。 黃沙與戈壁,驕陽似火,炙烤大地。我與娘在無食無水的狀態下,已在這兒徘徊了三天,身體又渴又饑又疲,連站立,也成了一件痛苦萬分的事。 與娘跌坐在沙丘的陰影之下。偷瞥了一眼娘的側臉,她的表情,複雜的不能一一分辨,渾濁無神的雙目渙散著,似乎遙思萬里。 不明白娘爲何會毫無準備的衝入這一片死海沙漠,只依稀記得,途經邊關驛站附近時,娘似乎突然看到了些什麽,於是開始變的惶恐不安,原本疲乏的步履立即變的慌亂急燥,像是……在逃避著什麽,甚至不得不逃進了這沒有出路的沙漠之中。 想及此,我擡頭再看了一眼無盡蒼穹之上的烈日,也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再看太陽了罷。多年風餐露宿饑寒交迫的身子絕對稱不上健康,三個日夜已接近極限。想必,娘也是如此了。 然而,當我收回被灼痛的視線的最末,卻望見了天際揚起的滾滾塵埃。初以爲僅僅是自然天候,可是不多時,風沙蔽天,迫近咫尺,十數名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急急行到。烈馬高昂著首,鬃子在風沙中抖擻著,凜然而立。 還不待我爲獲救而歡欣,娘仿佛忘記了疲憊似的有生以來第一次,拉住了我的手,向著與騎士們相反的方向狂奔。 ——就是這種恐懼!娘帶著的驚恐的表情,逃了十數年,原來,她所畏懼的,就是馬上那些人嗎? 我並不太清楚娘究竟逃了多少久,至少從我有記憶起,便一直如此。雖今日第一次正面相逢,但無形之中的追逐,從未間斷過。 今天,終於要結束了嗎? 再也逃不掉了。 我與娘,被這十數騎,呈圓周困在了其中。 娘明白了。娘不再跑了。頹然倒於地。 我完全不明白其中原委,目及這些滿面肅然的陌生人,惶恐而更靠近了娘一分,頷首縮身,恨不得此時地面能裂開一條縫來,掩身避亂。同時,卻又忍不住有一絲好奇心,催使餘光謹慎的偷偷瞄著四周。 與娘流浪的年月中,路遇的衆生相,也不計其數了。有京都的喧嘩之中,高官的磅礴氣勢,富賈的奢靡之風;更多的是鄉間饑不飽食的農夫,林中獵裘卻自己無衣可著的獵夫,還有狂妄勢力的土豪劣紳等等。 而眼前這群人,都不似其中任何一種。 他們穿著上乘質料的騎裝,卻無過多繁冗裝飾;身形挺拔,英氣勃發;數人配長劍或持其他不知名的兵器。無一不顯示著他們的身份。 ——這就是說書人口中的江湖武林人士嗎? 娘爲何會與他們有所瓜葛? 娘從未有任何表示,只是一味的逃避著。 想著想著,我又瞥了娘一眼。娘卻沒了剛才的驚懼怯懦,而是毫不畏懼的直直看向人群中的某一方向,表情中揉入了多少我所不知的過去。我順著娘的視線,找尋到了一人的身影。 那人年近四十,身材英挺,神色肅穆,但不知爲什麽總覺得又有些心不在焉,雙目隱約有蒼然之態。 我正思量著,突然,乾燥的空氣中,湧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心中莫名一驚,慌忙扭頭看去——身旁的娘手握匕首,刃已入腹大半,鮮血濺開,灑落黃沙之間,瞬間被吞沒,只留下鮮紅的印記。 娘的視線,仍舊朝著那人的方向,只是,渾濁的眼神逐漸在轉變著,最終竟成了一片明朗,似乎,悟透了些什麽。 沒人上前阻止。就連近在咫尺的我,也呆立著看著匕首完全沒入仍未反應過來。 許久,我才意識到,有什麽,開始改變了——娘最終,還是遺棄了我,我再也追趕不及她的腳步,永遠的被娘遠遠的抛棄了…… 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我,我的世界,破碎了一大半,我也不再完整。她卻帶著所有的懼、所有的恨、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隨風而去,與塵土,同歸大地—— 溫熱的液體,在臉上流淌,滑入口中,很鹹。我想放聲哭號,卻仍是連嗚咽都無法發出。只有無聲的淚,混上了飛揚的沙塵,污濁的佈滿面頰。 驚懼甚至不信似的,我跪倒在地顫抖的輕觸了娘那猶溫的身子。緩緩握住垂放於她身側的佈滿老繭的粗糙的手,迷濛的視線在她安詳的面龐上遊移。她的平靜,深深灼傷了我的雙眸。忽然,猛的抱起她那出奇瘦弱的軀體,緊緊的擁住,這一生唯一的一次,那仍在淌血的身軀,留著最後的母親的溫度…… 可是,這僅僅是一會兒。很快,我被人突然的攔腰抱離了地面。娘的身軀無力的脫離了我的懷抱,漸漸遠去,只剩下那滿目的猩紅…… 我早已失了掙扎的氣力,恍惚間,對上了一雙明亮的眸子,其中倒影出我那污穢而驚恐的表情,一個連自己也完全不認識的自己…… ——或許,這一切不過又是一場夢而已! 如此的突如其來,如此的不似真實,叫我怎能不認爲,這僅僅是個噩夢而已! 大群的陌生人,是夢;沙漠的烈日灼熱,是夢;娘的自刎,也是夢!全都是夢,就如同常做的那個夢一般,全都不是現實,全都不會成真!即使,醒來後,有娘的痛打,有娘的怒駡,有娘的瘋狂,有娘的污穢,有我所懼怕所厭惡的一切,我也要醒過來,也要離開夢境——! ……………… 這真的只是夢。 夢中,我又看見了娘的撕叫與自殘,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種強烈想衝上前去阻止的衝動;我又看見了,娘拽住我給我洗澡又塗抹污泥,這一次我一定要躲開;我還看到了,娘被粗俗蠢笨的肥碩男人壓在身下做著污穢之事,我憤怒的要擺脫所有的禁錮,推開欺負娘、使娘瘋狂的一切—— 一切—— 一切—— ……………… ……………… “浮雲…………” “雲……” 什麽?雲? “雲……醒醒吧…………” 醒? “雲……別再睡了……” 雲?睡? …………………… …………………… 莫名其妙的間斷話語聲悠悠輕入耳中,不明所謂。困惑的有些想去詢問,只是,眼皮沈重,用上了相當的氣力,仍堅持未啓;身子也仿佛不能爲自己所控制。猶豫再三,還是以全力微微撐開了眼皮。 一線光亮刺激著眸子,痛的又立即合上了。 細微動作,卻未逃脫那聲音的主人。 “雲?!醒了?” 再次開啓雙眼,終於看清了那聲音的源頭——又是那雙明朗的眼睛!…………記憶卻有些接不上…… 力不從心的緩慢整理著思緒,卻聽得他用興奮的口吻不斷訴說著:“雲,你終於醒了!你昏睡了近三個月了,真嚇著我了……” 什麽?他到底在說什麽?什麽“雲”?什麽“三個月”? 昏沈的意識有些不耐煩的趨勢驅使我把視線從他的面龐挪開,漫無目的的打量著四周。 目及之處,儘是陌生——自己所臥的是精製雕花床,身上蓋的是輕軟錦被,床邊有帳幔懸垂,再遠些,整潔的居室,華美的佈置。 這是哪兒?難道我還是未醒嗎? ——娘呢? …… …… 記憶的疤痕,猛然間被無情的撕開。 難道…… 不,這不可能!娘,娘不可能棄我而去的—— 我掙扎著,我想要起來,我要去找娘! “雲!” “別亂動!你的身子還很弱!” 什麽“雲”? 不過,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我要起來,我要立刻起來,去找娘,否則更趕不急了! 我幾乎能半起身了,忽然,卻被緊緊的禁錮了——那寬廣而厚實的懷抱包圍了我。 我茫然了。 “雲……靜靜聽我說,好麽……” “……你的娘,已經不在了…………” “…………” 不在了…………娘……真的不在了……真的不要我了……丟棄我了………… “……雲,以後,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原來,夢是夢,現實仍是現實,什麽都不會改變……………… 眼前襲來一片漆黑,意識不堪重負再次跌入無底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