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華 by 守望 |
什麽也不做的日子,其實是我的習慣。 跟隨娘的十幾年間,我僅僅在很遠的一旁,默默的看著娘的忙碌。 曾經,我見著身邊有一大盆的水,娘還未來得及端去。於是,我試著端起它,雖然如此一大盆水對年幼的我來說相當的吃力,但是我想的是:如果娘可以輕鬆一點,少做一些的活兒,或許就會溫和一些,少打我一些吧。我奮力的端著水,蹣跚的走著,憑著這一絲執念。 娘看見了,雙目圓睜。突然一把丟下手中的活兒,衝了過來,一巴掌摑在我的臉上:“你就這麽賤,做這個啊!”水盆沈重的掉落,水灑開了好大一片。娘卻不理會,狠狠的反覆打著我,用嘶啞略帶顫抖的聲音,罵著罵著。只是,那時實在太小了,娘到底罵了什麽已經基本記不得了,只有這疑惑久久的留在了回憶之中。 我不明白,始終不明白。娘的話,總是莫名其妙且斷斷續續。 罵了一會兒後,她又哭了,哭的很大聲,邊哭還罵,還打。 於是,有那麽個把次後,我就再不敢做什麽了。躲在遠遠的儘量讓娘瞧不見的角落,蹲著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的看著娘所做的一切。 有時,就那麽不知不覺的睡去了。被耳光打醒時,天總是漆黑的,有時有月亮有時沒有,沒的時候就很黑,黑的幾乎看不到娘。 到了如今,天光看著成天無所事事以發呆爲業的我,總以爲我會覺得非常乏味或是無聊。於是,他頻繁的帶來一堆各種各樣的東西,什麽都有。 有一次,他拿來的是棋。兩個精緻的罐子中存放著黑白色的棋子,一粒一粒飽滿而圓潤,晶瑩剔透。 我好奇的看著,輕輕的擡手接觸撫過。它們安靜的在罐子中平臥著,除非有外力晃動,否則它們就一直這麽乖順的一個挨著一個,一動也不動。 天光在一旁講著些什麽,好像是棋的下法之類的,我一點也沒在意,完全沒有興趣。與其聽他的叨叨不休,還不如看著一顆一顆被他用來示意的棋子被輕巧落在棋盤上來得有趣。 棋子細膩的光澤,不斷的誘惑著我。我不禁握住了拳,想帶起一把,然而大都從我的指縫間滑溜的溜走了,僅有少數幾顆被困在了掌中央。 收回手,掌心朝上張開。兩粒潔白的棋子靜臥著,如同在罐子中一般的平靜。又伸出另一隻手來,輕巧而小心的捏起了其中的一顆,剩了最後一顆孤零零的留在掌心。 白子挪到了眼前,仔細的反覆觀察了一番,一點一點的靠近臉龐。微微開啓嘴唇,試探的咬向那凝白光潔而又堅硬的顆粒。 ——只是好奇,它的觸感。 但是,卻好像把天光嚇著了。由於他以最快速奪去了我手中的白子,包括另隻手中的以及兩個罐子內的。所以,我最終還是沒能咬著,唇輕觸在他那搶奪棋子的指尖。 看著他端正的臉龐上閃過一抹紅暈,同時手忙腳亂的收拾著棋子的模樣,我不禁無言。 天光大致收拾完了,才急急的教導我說:“這不可以吃的…”我懶得睬他那傻傻的想法。這時他又注意到了我的雙手仍基本保持著剛才的那個姿勢,趕忙握住,示意我放下。 他的手,寬大厚實,溫暖的包圍了我,就如同他的懷抱一般。略微也能感到一些硬實的老繭,但不粗糙。不是辛勞,但也刻苦。 他問著:“冷嗎?雲,手好涼呢…” 涼嗎?我疑惑的想著,微微低下了頭,想試著用臉頰感受手指的溫度,卻忘記了此時周邊仍是他的雙手。不同的觸感使得我吃驚的擡起了頭,正對上他同樣略帶驚訝的雙眼與更濃的染在他雙頰的紅色。 他更緊的握住了我那蒼白不帶血色的雙手,放在眼前凝視了一會兒。我不解的看著他。 他的唇,落在了我冰涼的指尖,就像那尾小魚兒,輕巧的,濕潤的。莫非他是那魚兒的化身? 一會兒後,雙手又被分別貼在他熱乎乎紅撲撲的臉頰,好像是我捧著他的腦袋似的。我歪斜了點頭,繞有興趣的看著他。他的眼,漆黑而深邃,明亮且柔和,似乎能包容安慰一切。 我有些恍惚了,好像有什麽正在被遺忘,消失著………… 天光每天都會來,經常不止一次,匆匆忙忙的來,留不了多時,又不得不更匆匆的走。有時,我睡著;醒來時,就撞上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他總是燦爛的一笑。雖然或許會帶著一分疲憊,或許又會有一抹汗水,但他總是笑著,輕柔的、溫和的,每天都是如此。 不知不覺間,我好像有一些記不得娘的笑了,好像不再像以往那樣討厭懼怕笑容了,甚至,好像有些期待著那微微上揚的薄唇與明亮眼睛組合出的笑容…… 只是,下一秒,我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嚇的不敢再多想,嚇的逼迫自己努力去回想娘,娘的笑,娘那猙獰如鬼魅般的笑……只是,娘在最後,那笑容卻好像成了一種淡淡的透明——就是在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天光……還有…“爹”………………所以,娘死了…… “雲?怎麽了?” 不知爲何,天光的感覺總是那樣的敏銳,這種近乎連心都赤裸的感覺讓我非常不安。我習慣於被娘用污泥與破布層層包裹長大,我習慣於躲在沒人看得到的角落與陰影中。天光卻如同明媚的陽光般,一絲不漏的照出了我的全部。 “又在想什麽了?” 我不願理睬他了,低下了頭,儘量躲避著他的視線。 “……在想娘嗎?” 我切實感到了自己的一陣輕顫,我想一定也不能逃過他的視線。 “雲……別再想了……好麽?忘記吧……把以前的都忘記了吧…………”只有這些時候,笑容才會在他的面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鬱的憂慮,看到這樣的他,我不禁又在心中暗暗責備著自己。 像是要安慰我似的,他把我抱離了躺椅。側坐在他的懷中,貼著他的胸膛,交叉的雙手在後背緊緊的環住我的身子:“雲……別再想了…………只要,記著現在就可以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一直……” ……忘記……可能嗎? 我怎能忘記,娘那扭曲的表情,那深陷的銅鈴般瞪著的雙眼,還有那些歲月與艱辛鐫刻下的深深溝壑。 我怎能忘記,娘那滿是老繭的雙手,那粗造污穢的皮膚,那龜裂的指甲,還有那混著白髮的蓬髮。 我怎能忘記,娘那極爲尖利的嘶叫與喉嚨底發出的呼喊發洩不能的嗚咽。 忘不了!抹不去!怎能忘記!今生今世,無論醒著或是夢境,都不能忘記! 氣息伴隨著情緒的急促而更爲急促,眼中模糊了他的模樣他的笑容他的所有,意識一片的混亂,不斷的搖晃著頭,但什麽也沒改變,只能越來越模糊…… 再次清楚看著他的面龐時,我已臥於床上了。 不出所料,他果然在一旁焦急的踱步著,察覺到我的視線,急忙近了身來,詢問著我的感覺如何,同時叫侍從去帶大夫來。 我不太明白又發生了什麽,茫然的盯著帳幔。他卻以爲我又失神了,更爲著急的呼喚著我,我不得不把視線投向他。 在他的側臉,我看到了一條細長的暗紅痕跡,有些略微的腫起,像是刮傷的痕跡,還帶著乾涸的血漬。我伸出手輕輕的觸摸著,他握住了我,疑惑了一會兒後恍然大悟的說:“沒什麽的。” 我不明白他指什麽,也懶得去多想。 之後幾天,那條細長的痕跡越來越淺,再過幾天,幾乎就找尋不到了。但在我的心中,記著他的側臉曾留下了一條細長的暗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