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全)    by  冷翼

眼前的女人頗是秀麗。不是很突出的五官但勝在肌膚賽雪，淡白色的街瞪下竟隱隱給人一種出塵的韻味。，身邊的男人身體一震，本親暱地攬住我的手連忙拿開。我因已有幾分醉意，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推倒在濕漉的馬路旁。 「玲？」 女人慍怒的眼睛含著淚水，直勾勾地看著喚她玲的男人。尷尬的氣氛裡，她最後把眼神移到我身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仔細地看著被她的男人如廢物丟棄在一旁的我，白析的臉龐漸顯蒼白。終於，她絕望地對男人說：你無恥。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三分鐘前還對我柔情蜜意的男人連忙追了上去，不再多看我一眼。 雨後略帶潮濕的微風吹亂了我柔軟的長髮，我下意識地搖搖頭，酒意一下子散了。 真掃興，到嘴的肥肉就這樣跑了。難得這種人模人樣的客人，我惋惜。 幸虧錢已經給了，不勞而獲也是挺讓人興奮。 爬起來，我稍稍整理一下沾了點泥的花俏衣服，才發現竟然扭到了手。 揉著手我皺起了眉頭，真的有點疼。真倒霉，還以為撿到了寶沒想到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職業上的敏銳觸覺讓我突然意識到有人在注視著我。我馬上反射性地露出悲傷黯然的神色，怔怔地看著眼前黑暗的街道仿若一個被拋棄的情人。 此等意境，此等夜色，演戲的人用心，看戲的人也必動心。 緩緩抬頭，我眼角輕瞥了身邊的玻璃櫥窗一眼。 果然，一個中年人正站在對面的街上看過來。 是熟人呢！竟是Sean的常客，都說我的直覺很準的，我心下得意的笑。 這個人是個挺天真的人呢。特別喜歡可憐兮兮的調調兒，這下可好，看來Sean就要失去一個重要的客戶了。 我故意走得很慢，顯盡疲態，只為撥動那位仁兄氾濫的惻隱之心，對我傾心。 拚命壓下嘴角旁的笑意，我終於走到「Yesgo」 門口。 門外的又是那輛黑色BMW。我心下冷笑。小天什麼東西，竟然能讓「烽火門」未來的接班人如此傾倒，天天來這裡和一班發情的男人爭風吃醋！ 才進「Yesgo」 ，一個高大身影就擋在我面前老實不客氣地對我說：火哥有話問你。 我怯生生地跟著男人走進了頭等廂房裡，一眼就看到火哥沉著臉吸煙的樣子。 火哥即烽火門未來的主人翁。 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俊毅的臉上充滿活力。如果可以搭上他無疑是個很強的靠山，只可惜小天不識相，竟然跟人家玩起欲擒故縱的遊戲，假扮清高。這下可好，人家厭煩了轉移目標，我真是運氣好，心裡非常感激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白衣仙子。 「火哥……」用我最嬌媚的聲音誘惑他，酥若無骨地往他懷裡偎去。他粗魯地把我推倒在高級沙發上，厭惡寫滿了整張臉。 我委屈的撫著我可憐的手腕，又是一句柔柔的火哥…… 「你給我放規矩點，不要看到男人就發騷。」 「又是你要人家來的？」 我可憐兮兮地偷瞄了火哥一眼，明知道人家就是熱情胚子，還在這當口竟然要我三貞九烈。剛才那個落跑帥哥早把我逗得全身熱烘烘地難受。 「我叫你來是有話問你。」 「問話？」 怎麼聽起來像警匪片？「問什麼？」 「小天他近來可好？」 磨蹭了半天，火哥才出口。橙黃色的燈光下，火哥竟然看起來有那麼一點點哀怨。 又是小天！叫我來問小天近況如何，這混蛋真以為我很閒？豈有此理！ 「小天？你每天來棒他的場怎麼跑來問我這種問題？ 「你只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這麼多廢話，你是活膩了。」 有求於人還這麼拽？我冷笑。誰不知道你想包下小天但被他拒絕了的糗事？你還不是想知道他的對手是誰。可惡，我也是一極貨色，你竟然這麼不解風情一心向著那個小蕩夫？ 「火哥，我怎麼敢。只是我是真的為你不值啊！我說老實話了，你可別生氣。他近來可非常風光了，和安氏的大少爺打得火熱。」 「安氏？」 「對啊！他可闊了！小天他可是一心向著他噢！若不是夜哥強要他別這麼沒良心辜負幾個老住戶，恐怕他還不肯來見你呢……」 我胡扯得不亦樂乎，誰叫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才不讓你知道小天為了你還被你老爸派人打得淒慘，我更不會讓他知道，小天每夜都是抱著隨時都會被亂刀殺死來跟你上床的，讓你更疼惜他。 原來火哥的怒氣發起來可嚇人呢……我偷笑。小天，祝你等會兒好運噢！看來火哥這次一定不會讓你好過。放心吧，你若被他玩死了，我同屋一場，一定會幫你收屍的。 哈哈！我得意。 　 才被趕出廂房，就看到夜哥正忙著應付我一個多金氣粗的常客。 我正開心地想過去幫夜哥接下這個燙手山芋卻意外聽到他粗聲粗氣地對夜哥說：「我無論如何也要包下Sean。」我熱騰騰的心一下子被潑了桶冷水。這沒良心的，什麼時候竟然被Sean搶了去？我跟他上了那麼多次的床他提都沒提過要包下我，現在竟然要包下Sean？這老淫蟲真沒有眼光！你不知道Sean才不會被你包呢！人家可是有相好的小白臉會理你這肥豬？ 我的技術可是一流的，客人通常會在我床上留連忘返，但記憶中從來沒有在Yesgo四年竟似沒有客人提過要包下我。 我不忿。 正逗弄著我的Jerry突然問我：「為什麼Chris總顯得那麼無奈？」我心裡冷笑，怎麼這個年頭人人都喜歡聽故事呢？ 沒有人能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羞辱，所以每一個賣身的人背後都得有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知道嗎？就因為世上沒有真愛，所以有很多人不介意出價買下一段段短暫的可歌可泣。 可歌可泣的故事我隨手就是一打，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戲，個個可歌可泣，多感人就看人家出得起多高的價碼了。 小天從小就被「賣」進火炕。超級老掉牙的故事，也不就是為母還債，結果十歲不到就開始迎送生涯。多老土的故事啊！連電影也常常這麼演，但在現實中竟然還是很受歡迎的。相信嗎？小天可以一個故事走天涯，可是他卻不喜歡對人講他那慘絕人寰的故事。我可不同。我比他聰明，稍加變通我也是從小就被人賣入火坑，只是媽媽變爸爸，人口販子換成了喜歡小男童的變態叔叔，依舊慘絕人寰。 Sean美麗動人，楚楚可憐。男人可以做到天天以淚洗臉卻不讓人覺得噁心也算是種藝術。專著的眼神，柔中帶剛的氣質總是能心動，心碎。不管身體被多少人玩過，但心裡仍是一片癡心只為一個人。難得動人心肺，就算那個心上人是一個不修邊副的小白臉。讓心愛的人販賣他的身體也是一種堅貞不移的高尚情操。舉一反三，我的故事更是精彩絕倫。我也曾有了一個心上人，還愛他入骨，就算他喜歡和自己兄弟分享自己我也對他忠貞不二，甘心淪為他兄弟們的性奴，免費提供各種一流的性服務，無怨無悔。不管被人多麼淫辱，不管後來為他接過多少客，心中始終只要一個他。可憐我還被他始亂終棄，把受傷的我丟在荒郊野外自生自滅。多麼完美的故事，多麼惹人憐的可憐兒，一樣堅貞，一樣動人心肺。 Chris沉默寡言，從不說故事。他說他沒有故事，所以不做這種買賣，但誰不知道他常常穿著他最不喜歡的藍色，喝他不喜歡的volka，聽著他聽不懂的古典音樂，望著昏暗的夜空發呆，癡癡地笑而不語。他只對他最好的朋友說起他曾經的一段情。他是律師，出生很好，和他差異很大卻不介意他是市井，一樣疼他，愛他。雖然最終律師大哥選擇恢復平凡的生活，他依然思念他，追著他的一切，衷心希望他的幸福，簡單無奈的故事讓人歎惜不已。我不是他最知心的人，但同一個屋簷下，我和他的房間只隔著一塊薄薄的木板，想聽不到都難。 材料不錯，加點醬醋又是另一個色香味俱全的故事。當然，我不能照搬，不然就顯不出我的創意了。於是律師變成醫生，我受了傷被人扔在荒郊野外，以為必死無疑，剛巧好心他路過救了我。他不但為我療傷，還幫我建立自信心，但後來因為妻子懷孕，終於在嘗遍我的身體後始亂終棄。我特意加些點綴，說他在跟我分手那天太慌張結果一時失神在我面前被車撞死，橫屍馬路，味道一絕，不是更叫人忍不住無奈歎息。這麼好的故事竟把Chris氣得把我殺了，說我沾污了他美麗的曾經。我笑著回答：這種老掉牙的故事，我豈用抄襲，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不如你申請一個版權什麼的，也許還能名垂千古。他怒打我一拳，從此不跟我說話。同一個屋簷下，我們竟成了陌路。 故事說多了，我也越來越有創意，所以我決定說個自己的原創。題材就用四年前被仇家瓦解的黑社會組織「忠義會」。說故事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和歷史吻合，天衣無縫，就像鹿鼎記，清史永遠都多了韋小寶。故事誇張但引人入勝。我的角色就是因目睹了死去「忠義會」大哥撞死了人而被收做情夫，飛上指頭當鳳凰，即是他的玩具也是最高級的男妓，專陪大哥級人物上床。連「烽火門」的老門主也曾是我入幕之賓。我什麼遊戲都喜歡，都樂意嘗試，只要先生你出得起錢我不介意讓你發揮你的想像力。對了，忘了告訴你，我還跟三個男人拍過一系列一流的錄影帶，因為我的寶貝情夫想拉攏另一個老大，拿我做順水人情。 我笑：當然是真槍實彈，只是他們都帶著套子罷了！我很有天份噢，一次過連個NG也沒有呢！什麼？這倒有點遺憾，錄影帶只剩一卷，就在某老大的精品庫裡…… 也許是我太會扯了，小天一個故事走天下，我精心炮製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卻漸漸無人問津。夜哥終於看不過眼對我說：Armani，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說故事，尤其你個故事不是太誇張就是別人的故事，根本無法說的跟人家一樣動聽傳神。假裝憂鬱你四不像，終是東施效顰而已。我忿然問：那坦白說我喜歡性的刺激是否就會生意興隆？夜說：自然就好。最好的說書人就得有自己的風格。七分真話才能引人入勝。 我想試試無妨，沒想到竟一舉成名，倍受歡迎。原來，坦白自己淫蕩飢渴會有那麼高的利潤，早知我就不用兜圈子了。現在我的顧客川流不息，財源滾滾又不需勞心勞力，真是一舉三得。我何其得意！ 　 輕點…我嬌嗔，但身後的人卻更加猛烈。我的呻吟喘息必已讓隔壁早歸的Chris聽見。這陣子我總是提早收工，因為我戀上了一個刺激的遊戲。在Sean將回來之際，在他的床上和他的小白臉做愛原來這麼過癮，叫喜歡刺激的我如何抗拒這致命的誘惑？毫無顧忌，我放縱呻吟，但小白臉總是嚇得臉色灰白，拚命摀住我的嘴，不讓我縱情。 房外傳來一陣開門聲，Sean竟然早歸。小白臉一驚非同小可，一下子全都射入我身體最深處。還是虛弱的我和我的衣服迅速地被他塞進小衣櫥裡。小白臉求我的眼神就像只迷失的小狗，楚楚動人。我笑而不語，小貓要偷腥就別怕被抓。我暗暗竊喜，想到東窗事發後，Sean絕望的表情我就很興奮。赤裸著身子，我耐心地躲在狹小的空間裡，等待時機。Sean見到小白臉時就突然哭出了聲，似乎滿腹委屈。小白臉留在我體內的東西自然不受控制，慢慢地排出體外，弄得我黏胡胡的難受。外面的可人兒終於不哭了。床上越來越猛烈的搖晃聲是何等熟悉，竟又是另一番雲雨風情。我再待了一會兒，身體越來越難受，終於我決定打擾床上忙碌的兩位仁兄。輕推開櫥門，外面果然好風光。我正想出聲卻突然聽到才跟我纏綿過的男人忘情的低吼：「Sean，你好美！我愛你……」我全身一顫，竟然失神。「我也愛你！」呢喃衷情，Sean的聲音何其性感。看著兩具糾纏的身體，我這才意識到此處已無我容身之地。 慘白著臉，我慢慢地走向床上兩具交纏忘我的軀體。Sean的體形很美，窗外透在他身上的月光使他看起來如夜天使般美麗。一個墮落的天使，一個被愛的天使，一個將絕望的夜天使。 從小白臉背後，輕輕地撫摸著Sean光滑的肌膚直到他們的交媾處，完全無視於他們的震驚與怒吼。洋洋的意地看著Sean絕望地把小白臉趕出大門，彷彿在欣賞自己的藝術傑作般，我笑了。Chris為Sean出氣忽然狠命地對我拳打腳踢。我赤裸的身體滿間屋子亂跑，空氣裡儘是我惡意的笑聲和揶揄。 鬧劇在小天回來後結束，Chris對小天吼道：這種東西像是個人嗎？他他媽的知道什麼叫愛情嗎？天天只會譁眾取寵，阿諛奉承那些只懂得發洩的豬！ 那夜，我完全沒有清洗身體，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又是一場酒色人生。儘管身體非常難受，但我的心思清如明鏡。走到破舊的小窗前，殘留的陽光照在我依舊赤裸身上，暖烘烘地竟還有些溫度。腦中殘留著可笑的三個字，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對自己許下的一個諾言…… 　 經過花店，我突發奇想。 我抱著大大一束黃玫瑰，招搖過市。 我一臉得意地走進剛開始營業的Yesgo。 每個人愕然地盯著我手上的玫瑰，滿臉不解。 我笑得花枝招展，顯寶似地對他們說：「羨慕我有這麼大一束花吧？來，每人一朵，別搶別搶！」 一張張不以為意的臉，隨手將花或放在桌上，或隨手丟進垃圾桶，毫不在意。 「怎麼會有這麼一大束花？」 小天接過我的花時問。不是秘密，我在Yesgo裡的確從來沒有收過花。 「剛才的顧客送的。」 帶著一點不可一世，我隨口胡扯。小天微笑著謝謝，不再言語。 根本就是個沒有人會相信的謊言，不過他沒有拆穿。小心翼翼地把黃玫瑰插在花瓶裡，小天說：好美。 我笑得燦爛。 黃玫瑰。花語：離別。 「明明是自己在花店裡買的花，還硬撐說是顧客買給他的。世上就是有這麼厚臉皮的人才會天下大亂。」 冷言冷語斷斷續續傳來，我恍若未聞。 今天，我希望能有個特別的夜晚。 　 「就這個。」 一隻粗大的手粗魯地攬住了我的腰，弄痛了我。手的主人顯然對我沒有什麼興趣，他只是凶巴巴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是個生客呢，我媚笑。 「不用這樣吧。只是個遊戲吧了……」夜插口似乎想勸架。 「Armani，你就挑吧！我們兩個你要誰？你要小心挑。」 趙老不給面子，語帶威脅。看來他們似乎扛上了什麼無聊的賭注。 「趙老闆，我Armani很現實的。雖然你是老主戶，但也不能讓Armani吃虧嘛。不如你們出個價，價高者得。」 我挑釁地看著眼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他會意到開始度量著我。 「好。我出一千。」 男人嘴角上鉤，出價不凡。 「我出三千。」 趙老不甘示弱。身價百倍，我笑的得意。我知道，誰是我今晚的主人，因為他一向都是個不肯認輸的男人。 果然。我依偎在男人的懷裡。他不安分的手指早已在我體內縱橫無度。我卸去全身的力氣，柔柔地任他擺佈，為所欲為。 離開Yesgo前，趙老摟著小天，一臉不忿地對我的恩客示威。我的常客對我身邊的男人說：一等的價錢買個低等貨，只有你這個凱子才那麼高興。高檔次的是我懷裡的這個。 男人笑著：是高等還是低等只有識貨的人才知道。 手的力度突然加重，隔著薄薄的肌膚，我能感覺到他隱藏的無瑕可擊的怒氣。 你錯了，趙老。你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高檔貨。溫柔地看著我今生最後一個男人，我想跟他說：你放心，我會讓你覺得物有所值的。 　 慵懶地在羽毛墊的大床上伸了個懶腰，我緩緩張開了眼睛。暖洋洋的陽光從落地玻璃窗照進了房間，一切顯得很有朝氣。 我微轉過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心裡千頭萬緒，一時百感交集。 我已經很久沒有醒在男人身邊了。每次若在顧客家交易完畢，我總會被匆匆譴走，幾時能有這麼享受，睡到醒來。 他的樣子並沒什麼變到。以前不懂得欣賞，現在才發覺他其實很好看。突出英俊的五官，自然的魅力很有男子氣概。 不管是以前廉價背心短褲還是現在的優質衫褲，他還是有那種跋扈的性格。尤其在床上。 我知道，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也難怪，都十六年了，我早已經不是當年孩子模樣，他又怎麼會記得我？ 他，是我這生中第一個男人。這是個秘密，一個連在故事裡也容不下的秘密。 看著他睡得毫無設防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 我頑皮地撥弄著他的頭髮，身邊的男人發出微微不滿的聲音卻沒有醒來。 深深嗅著他身上散發的味道，才發現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真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我依舊有點眷戀。 儘管我內心最深處還是隱隱希望不是這樣的故事。 這就是所謂天意吧？我生命第一男人和最後一個男人竟會是同一個人。 我想知道如果他記得我，那他昨晚還會不會這樣對我？我好奇，真的好奇。 也許還是會吧，不然他以前也不會那樣對我。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他知道是我。這也將是個永遠的秘密。 我翻開身上高級的鵝絨被，小心地拿開抱住我身上的手，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在裝潢豪華的浴室裡，我洗了個長長的澡。 很久沒有這麼享受過了。 我心情很好，時間也還早，他還沒醒來。 我還不能走，因為我的衣服正被他壓在身下。根深蒂固的陰影吧？我沒有勇氣打斷他的睡眠。 而且，我很想多待一陣，就一陣。 我穿著浴袍走出了房間。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屋子很大，看來他近年來很得意。衣著光鮮的傭人看著我有些愕然，但很快地個個就裝著若無其事。 從他們鄙視的眼神裡，我知道他們很清楚我是什麼人。我想，我不會是第一個來這裡的陌生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屋外有個很大的花園和游泳池，我不喜歡屋外的炎熱所以我只是站在落地窗前欣賞外面燦爛的景色。 背後有些聲響，活潑的腳步聲踩著大理石的梯級，迅速地從樓上傳下來。 我轉身正好和一個非常好看的年輕人打了個照面。他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美麗的眼睛，尤其是剛睡醒的清爽讓眼睛更有生氣。 他馬上知道我是誰。極度的不屑和輕賤從他明亮的大眼睛裡濺出，赤裸裸毫無掩飾。 真是個不會說慌的孩子，我坦然面對他的眼光。 他不理睬我，自顧自地到餐桌面前坐下，直接把我當成透明。 傭人馬上端出香噴噴的早餐，和熱騰騰的咖啡。 食物的香氣非常誘人，我似乎也有點餓了。 我微笑地在他面前坐下，使他很不高興。他沒有說什麼只能繼續當我透明，狼吐虎嚥地拿他的早餐出氣。 傭人沒想到我竟然這麼大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也許過門是客，傭人很懂禮貌，所以她終於也為我送上一份豐富的早餐。 我細細打量著眼前的他，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我看出他的尷尬，得跟我這種人共餐恐怕已是他的極限。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以前麵包店的阿姨總是會把最好的麵包往他手裡塞。 他的樣子真的很討人喜歡，清純得像上等白玉一樣，美麗無瑕。清澈的眼睛，藏不住喜怒，是個陽光下的男孩。 就是因為他那時無邪天真的樣子，麵包店的阿姨始終都不知道他骨子裡比我還囂張跋扈。 我忍不住又笑了。今天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可是他的心情並不好。狠狠瞪了我一眼，他冷著臉繼續看著他手中的報紙。顯然地他不恥和我同桌卻又他不願意為了一個下賤的人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我倒無所謂。其實，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再和他一起吃早餐。 我拿起刀叉斯斯文文地吃起桌上讓人垂涎欲滴的早餐。果然很好吃。 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早餐了。 我每個晚上都得吞下的東西多得可以算是我的早餐吧？我早上總是沒有食慾……. 「大少爺，你的電話。」 另一傭人突然出現。眼前的男人大力地放下手中的報紙起身離開。離開前他還不忘給我一個冷冷的眼色，及其不善。他身後的傭人也露出了同樣的眼色，還加了些不恥的蔑視。我若無其事地假裝沒有看見，繼續吃我那特別好吃的早餐。我知道我不受歡迎。 我一個人細細地吃著早餐，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卻還是躲不掉那個久久不散的回音。大少爺…….原來這個時代竟然還有人用這麼傳統的稱呼。我想笑，卻被心裡突然湧上來的酸楚攻個措手不及。大少爺…….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吃完了我的早餐。本想拿起那杯已冷卻的咖啡喝卻聽到身後不悅的聲音：「吃飽喝足了，你還不走。」 我昨晚的恩客非常不滿。憤怒的神色和昨晚的溫柔截然不同。 「Yesgo的人不都是很有規矩的，怎麼會做出這麼不合身份的事。」我低下了頭，不語。他果然生氣了。 「還不馬上換了衣服滾？你真要我向夜投訴？」我拿起他丟在地上的衣服，本想到浴室去換，但他說：「別矜持了，就在這裡換。越快越好。」 我被粗魯地拉到門口，我的恩客粗聲地吩咐下人送我出去。「Armani，以後要懂規矩點，不然不討人喜歡。」他好心提點。 我點點頭，我本來就不討人喜歡。 離開前，我看到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突然發現原來艷陽天也可以很冷。 他站在大廳最遠的地方就像躲瘟疫一樣地看著我，眼裡依舊不屑。 以前，很多人都說我們長得很像，今天，我才發現，我和他真的有幾分神似。 其實，我也遺傳了那對美麗的眼睛。 「再見，大少爺。」我對他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離開大宅後，我的心情很快就恢復了。 暖暖的微風和舒服，早晨的空氣特別新鮮。 我愉快地在大街上走著，難得精神飽滿的我，周圍每個來去匆匆的人都顯得特別好看。 今天，我真的很高興。等待了這麼久，這確實是個該好好慶祝的日子。 我到銀行將所有的儲蓄稅成一張支票。我全部的資產都在這薄薄的紙上。支票上面寫著很多個零，原來我早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了。我心下很得意。很多大學生一輩子都賺不到這樣的一筆錢呢！ 沒想到武空的命這麼值錢。那個混蛋雖然待我不好，但若不是多虧他，我也不可能在眾位大哥間撈在這麼好的油水。當然，我也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我將支票小心折好收在錢包裡。此刻，我口袋裡只剩下昨晚賺的一萬塊。 他真的很慷慨，我第一次在Yesgo賺到這麼多錢。雖然我知道，他只是為了跟本來買我的人嘔氣才會出這種價錢。 連小天都未必有這種身價，何況我？ 沒想到我竟然有機會花到他的錢。苦笑，我手握著在褲袋裡的一萬元，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經過一家麵包店，看到櫥窗裡剛剛出爐的精美蛋糕，我忍不住買下了一個。 最小的，我對店員說。因為，我一個人只吃得下這最小的。 厚厚一層粉紅色的奶油有幾個鮮美的草莓點綴著整個蛋糕。 這是我……生平第一個生日蛋糕。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沒有機會慶祝生日，今天，我決定寵一寵自己。 拎著我小小的蛋糕回到那間我們四個人同住的屋子裡，我突然童心大發。 我用力拍著他們三個早已睡死的人的房門，大喊大叫。 他們很生氣，一副要宰了我的樣子。我笑著那起手中的蛋糕，對他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噢！」 Chris氣暴了一拳揮來，我敏捷地閃開他的拳頭，一邊安慰他：「別這樣小氣嘛！為我唱首生日歌嘛！」 「鬼才為你唱生日哥！」 幾個傢伙異口同聲地說。Sean不屑地轉身回房，冷冷地說：「二十五年前的今天真是個個不詳的日子。」小白臉離開後，Sean就是這個樣子了。那時，我跟他說你的小白臉不偷還是會偷別人的，結果他還是和Chris一起痛扁了我一頓。 可是，今天，我是真的很希望跟他一起慶祝生日。他們一個個回房，不再睬我。 我看著小蛋糕說：「對不起，要你陪我度過一個冷清的生日。」 「還有我呢！」 小天突然又出現在客廳裡，笑著對我說。小小的客廳裡，小天和我唱著生日歌，愉快地看著小蛋糕上艷麗的蠟燭。 小天說：蛋糕這麼小，一隻蠟燭就夠了。我對小天說：「我想試一試一次吹滅我一蛋糕的蠟燭。因為，我沒有吹過蠟燭。」 小天當我開玩笑，但也湊興地幫我準備蠟燭。 很快地，小小蛋糕上擠滿了二十五根蠟燭。滿滿的蠟燭，代表我的一生。突然很想拍個照留念，但還是做罷。反正沒有人會看。 我閉上眼睛許個願。我每年生日都會自己許個願。雖然，我的願望都不曾實現但我還是忍不住許了。 會不會實現並不重要，我只是喜歡享受一下種單純的喜悅。 十八歲那年，我對自己許了一個諾言，而今天是我實現這個諾言的時候。 我張看眼睛，興奮地吹滅了蛋糕上的二十五根蠟燭。冷不妨小天突然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生日快樂！ 小天笑著對我說。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輕輕摸著小天親過的地方，我輕聲到：謝謝…… 真的謝謝。小天，你不知道，這句生日快樂對我來說是多麼的寶貴。 小天微笑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以前很小的時候，聽過一種東西叫天使。今天小天笑得就像傳說中的天使一樣美麗。 淺淺的酒窩，水汪汪的眼睛，難怪這麼多人都為他傾倒。 這麼善良的小天，不知道……望著他，我心裡突然萌起了一種期望。 如果現在我讓小天對我說聲：「我愛你」 ，不知道他肯不肯答應？ 是很想，真的很想，可是…… 那晚，聽見小白臉對Sean說這簡單的三個字時，心竟是如此驛動。 曾經無數的憧憬，全都變成了簡單的祈求。 就算只是恩客激情時的戲言，我也希望能夠聽到這句話。 為什麼呢？我盡力了，他們都高興，可是依舊沒有人肯施捨他這麼一句話。 以為大家都一樣，做這行的怎麼會有人想到這麼肉麻的話。 徹底絕了念頭後才發現其實只除了我。 始終不明白，始終想不通。竟然沒有人願意疼我一下呢？ 終於相信世上有種人是注定沒有這種福份的。 眼睛又有點熱，我真是太傻了。我算什麼東西，竟然希望小天會哄我？ 於是，笑著搖搖頭：「我沒有什麼想要的。你陪我慶祝生日我已經很高興了。」 「真的？別客氣，隨便說一個吧！」又是那種無辜稚氣的樣子，那麼善良…..對不起，我知道不該，明知道是自取其辱，但我還是的忍不住。我真的很希望…..就一次。 「隨便什麼都可以？」 小天用力地點著頭。 「那你就送我一句『我愛你』 吧！」 我努力裝著不在意，用似開玩笑的語氣說。 小天一愣，沒想到我竟有這種要求，以為我在調侃他，一時沒有表情。 我很失望。我每次都是這樣，儘是做些討人厭的事。難得小天這麼好竟然願意陪我過生日。 我故意點他的鼻子逗他：「這是什麼表情嘛！我只是開玩笑的。別這麼認真吧！」 「這麼無聊的玩笑虧你還想得出。你是花癡花到家了吧！『我愛你』 ？也不照照鏡子，誰會愛你這種人。」 我不用轉頭也知道是Chris在諷刺我。他那種冷冷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打在我心坎裡。 以前他知道我用他的故事後，就很不喜歡我。小白臉事件後他更加討厭我。 整間屋子裡卻是他最常跟我說話，雖然都是些不怎麼忠聽的話。 Chris拿了遙控器大刺刺地坐在沙發上看他的連續劇，不再理我們。 我很落漠地看著桌上的蛋糕，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我知道Chris說的是實話，我就是不討人喜歡…… 突然一個天使般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起：「別理他。我說了：我……愛……你。」 我霍地呆住，抬頭傻傻地看著小天。小天燦爛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裡。 「切蛋糕了！」 小天把刀塞進我的手裡。「快切吧！我好想吃蛋糕！」 「好！」 我開心地切起蛋糕。謝謝已經不能完全表達我心裡的感激。 我會將這句話小心翼翼地放進我心裡的水晶盒子裡。 我和小天狼吞虎嚥地很快就把蛋糕吃得精光，一點不剩。 一個在心裡很久的死結，一下子全解開了。 天好像突然放晴了。 　 小天和我到廚房裡清理殘局。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小天這種天使般的傢伙不應該走和我一樣的路。 他今年才二十歲吧？ 「小天，你願不願意聽我一句話？」一句很不忠聽的話，但卻是我的經驗之談、切膚之痛。 小天似乎有意外我難得的正經八百：「什麼話？」 「小天，黑道中人我們是惹不起的。我們這種人在他們眼中連公廁都不如。不管他現在多愛你多疼你，但翻起臉來他們可是比任何人都無情。你的個性是很難接受他們的世界。」我就說這麼多，小天聽不聽得進就看他自己了。小天低下默然不語。看得出他不是很高興。 我知道他和火哥的事，大家都鼓勵他把握，除了我。 我太瞭解了。我最愛的人，和我最恨的人都是黑道中人。 我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混黑道的永遠是黑的，尤其我深信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個變態老頭還能出什麼好種。 我不再多言，如果他聽不進，有天他也會明白。 我衷心希望他永遠不會明白我的話。 我將最後一件衣服放進紙箱裡。 我滿意地看著我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房間。空蕩蕩的房間就和我當初搬來時一樣。 除了桌上的水晶花瓶，和花瓶裡風乾的玫瑰花。 本來想一併把它丟掉的，只是真的捨不得…… 去年聖誕節，我知道他們大夥一定會提前慶祝，因為佳節期間，Yesgo的生意很好，大家都走不開。 他們和往常一樣沒有邀請我，所以我只好故意在外頭拖到很遲才回。 回到這裡的時候，他們似乎是玩瘋竟然比平時還遲。 小天可能是有點不好意思，就從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朵送給我。 第一次有人送花給我，雖然是種施捨我還是很珍惜的。 就讓他們幫我丟吧。我輕輕放下手中的花瓶。 退下一身花俏的衣服，我換上早已準備好的衣服。 這是套款式很普通的衣褲，跟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穿得沒兩樣。 月牙色的襯衫，墨黑色的長褲。並不是什麼名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櫥窗裡看到它時就喜歡。 整理妥當，鏡子裡的我看起來土土的。我心裡暗暗好笑，不知道小天他們會怎麼說。 封好箱子，我將早已經準備好的文件放在桌上。 回頭看看這間我住了四年的房間最後一眼，我小聲說：「Goodbye」。 客廳裡沒有人。我想這樣也許更好，反正早上我已見過他們。 又是一聲「Goodbye」 。別了，所有的人和事。 我踩著愉快的腳步走到附近的垃圾房外。將手中的紙箱丟棄，我就像卸下萬年包袱般輕鬆。 看了看表，時間不多了，我下午的預約要到了。 叫了的士，我很快就到達目的地。 很出名的理發屋。我第一到這裡理髮。 那位很出名的理髮師摸著我柔軟齊肩的金色長髮問我最後一次：「真的要剪嗎？」 我點點頭：「順便將我頭髮染成黑色，謝謝！」 理髮師似乎有點惋惜但他也不再說什麼。很快地，我的頭髮短了，也黑了。 「怎麼樣？」 很好的手藝，我暗歎。果然物有所值。換了髮型，我看起來斯斯文文，竟然有點書卷氣。 「謝謝。」我衷心的說。謝謝你讓我看到一個連我都不認識的自己，一個很好像很乾淨的自己。 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我沒有目標地在街上閒逛。 很悠閒地漫步，欣賞著周圍一雙雙忙碌的腳步原來別有一番滋味。 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閒逸地逛過街。似乎也從來沒有人帶我逛過街。 市裡那麼出名的購物街我好像也沒來過幾次，不像小天和Sean他們。 我知道，他們的顧客常帶他們到這裡買東西的。我的顧客卻只會把我直接帶到旅店。 甩甩頭，依舊猛烈的陽光。我瞇著眼睛享受這我一向最討厭的陽光。 儘管陽光依然灼熱，但也很溫暖。難得的好心情，陽光下，我笑了。 終於七點了。我帶著興奮的心情來到了這座著名的商業大廈。 這座大廈的頂樓是一家很出名的餐館。食物還其次，這裡的賣點是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整個市中心美麗的夜景。 那時小天第一次來，就把這裡贊到天上有地上無的，讓大夥兒都好羨慕。 Sean他們說找天要敲個凱子帶他們來，那時我也好想來，但一直就沒有機會。 來這裡進餐的價錢昂貴，不是很多客人這麼大方的，何況很少客人會問我想到那裡。 後來，我知道他們都來過了。這裡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除了我……. 沒關係。沒人帶我來，我可以自己來。 坐電梯，我很快就來到這七十樓高的餐館。 帶位的侍者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出了點錯。您一早預約訂好靠窗位子讓別人拿去了。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們為您安排一個靠窗第二排的位子。」 我說：「沒關係，我可以等。」 侍者為難地說：「恐怕要等上一段頗長的時間。」 我看了表，終於妥協：「好。」 我有點失望。知道嗎？有種人永遠注定得不到最好的。 老天對我也算不錯吧。雖然視線裡永遠多出一個人頭，又隔著一段距離，我還是可以清楚地欣賞到市裡美麗的夜景。 我細細地品嚐美味的餐後酒，甜膩膩的味道在喉間久久不散，暖暖的熱度慢慢轉遍全身，我懶洋洋地享受這種難得的舒服。 和我平常喝的烈酒不同，我其實更喜歡這種柔和得不像酒的飲料。 烈酒只會傷身傷神。 時候不早了。我終於結了帳。依依不捨地看了燦爛奪目的夜景最後一眼，心裡卻彷彿多了份輕鬆。 是的，算是了了個心願吧。 　 八點半，我來到人潮洶湧的碼頭。熱鬧的人群中，滿是一對對握著手的情人。 幸福的笑容點亮了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竟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能看到別人的幸福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我從口袋裡拿出早己準備好的信封和筆。只差最後一件事了。 翻開了信封，我在信封裡寫下了四個字：祝你幸福。 把支票放進信封，再用口水將信封密封好，我把信封投進信箱裡。 信封的地址是我住了四年的地方。那裡有個人叫小天。 突然想起鄭忠基的一首歌，好像有一段是：「兩手空空坐飛機，難得舒服多神奇……」 此刻，我就有著一模一樣的心情。原來世界是如此神奇。 我舒暢地笑了。 十點，我來到市裡出名的五星級酒店。我早在這裡預定了一間房間。 一間面海，三十層樓以上的房間。 果然是五星級的酒店，竟還安排侍者領我到我的房間。 筆挺的制服、親切的笑容，是一個很敬業的男人。 我一眼就喜歡他，所以我將身上用剩的錢全給他當小費。 沒想到他竟然對我說太多了。我對他說這只是小意思，但他還是不自在。 我微笑地拍著他的肩，輕輕把他推出門，不容他再拒絕。 反正這些錢對我已沒用了。難得的是，原來世上真的還有這種勤勤懇懇、誠實的人。 一身黏呼呼的所以我又衝了個涼。不愧是一晚幾百元的酒店，這裡設備很齊全，和我常去的那種地方不同。 是虛榮吧？我一直都很希望能見識一下所謂五星級的酒店是怎麼樣的。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呢？我又笑了，不過，這次有點自嘲。 我想起來了，那時，他們三個人閒談比較起市裡幾間有名的酒店時，被我無意中聽到了。小天說，這間酒店最好，尤其是面海那一邊的房間。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常來……. 又是除了我。 不知不覺我走到長鏡面前。 其實我並不難看。是比一般男人多了點秀氣，也矮了點，但我其實應該不難看吧？ 很多人都說過我好看，尤其我的眼睛。和他一樣美麗的眼睛。 可是，我知道，我並不討人喜歡。 小時候很窮，真的餓得不行的時候，我跑到麵包店前想偷些白麵包。 徘徊了好久，就是沒有那種膽量。 弟弟真的餓壞了，忍不住跑來找我。他可愛的小臉蛋很討大人喜歡。 我在櫥窗前站了半天都沒有人理睬。弟弟和我一樣乖乖在在櫥窗前看著忙碌的阿姨們。 才一會兒，一個胖胖的阿姨就拿了兩個麵包出來給我們還輕輕地拍著弟弟的頭，無奈搖頭。 那年我六歲，只比弟弟大兩歲而已。 記得有人說我太囂張跋扈才到處樹敵。 但我若不囂張跋扈又怎麼能像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 記得還有人說過我太不識相才會惹人厭。 但識相又如何？ 十一點半，我走到陽台上。果然是迷人的海景。 遠遠閃爍著船上的燈光，就如天上星星般美麗。 城市裡，很難見到星星。滿天繁星只是童話故事裡的傳說。 也許，只有我沒有見過吧？ 小天他們應該都看過了吧？ 吹著微微的海風，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想忘記的，以為已忘記的點點滴滴一下子在我腦海裡糾結。 父親的濫賭淫亂，九叔的變態乖張，城的絕情殘忍，許醫生的無情背棄，武空的下流無恥，背叛過我的男人和我背叛過的男人…… 一樁樁刺痛的回憶，終於又回來折磨我。被我深深埋在心裡的往事，今天我被我親手掘起。 本來，這才是最赤裸裸的我。 我搖了搖頭，人似乎清醒了一點。 我望著天空美麗的彎月，細細回憶起我的一生。 我曾經怨過我父親，怕過九叔，愛過城，感激過許醫生，恨過武空…… 人生，所有滋味我都嘗過了，此生已經無憾，真的無憾……只是……為什麼？ 小心翼翼地打開心裡的水晶盒子。裡面只有一朵玫瑰花和一句「我愛你」 。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卻是我最珍惜的朋友送給我的禮物。 這四年是我二十五年裡最開心的日子。 不論什麼事只要和性沾上關係就會變的很骯髒。他們三個是我一生中和我沒有肉體關係的人，我真真正正的朋友，尤其是小天。 雖然，他們也許並不把我當朋友。 許醫生，對不起。您說過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不順利的事情都有盡頭。凡事都有苦盡甘來的時候。 在我和你還是清白的時候，你憐惜地摸著我的頭：「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 結果，連你也沒有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嗎？ 還是笑，許醫生，你不知道吧，在答應你之前，我已經答應了自己。 我許了一生的願，但沒有一個實現，所以十八歲那年生日，我許了一個我知道一定會實現的願望。 因為我會讓它成為事實。 那晚的事情歷歷在目。也是這樣的月色，在一個露天的建築工地上，我為阿城接了不知第幾個客人。 滿是污泥和臭汗的身體不停地壓在我身上。那時的我真的是不甘心。 為了阿城，我可以取悅他的兄弟，可以幫他賺錢，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現在想起這些，我心裡竟然沒有一絲波動。 我終於可以笑著面對曾經那麼天真的自己。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我醒了，Sean，你醒了嗎？ 我住的地方，有很多不同宗教的傳教士，因為那裡有很多向我一樣需要渡化的人。 基督教徒對我說，只要我信主，他會寬恕我的罪，讓我得到永生。 佛教徒對我說，凡事都有因果，來世福澤今世修，只要我一心向善，來世必有好報。 結果，我什麼教也沒有信，因為我即不想得到永生，也不想轉世。 做人太累了。並不是害怕將今生的罪孽帶到來生，因為我雖然骯髒，但這並沒有做過什麼大奸大惡的事。 我只是不希望再這樣無意義地走下去。 突然有個暴笑的念頭。很多人不知道也不會相信的事實，我其實從來沒有碰過女人。 某程度上，我還算是個處男吧？美麗的夜色裡，我忍不住笑出聲。 明天，還會有一些人很討厭我吧？會怪我玷污了這個美麗的地方吧？ 對不起，尤其是明天早上的清道夫。讓我再任性一次，因為我真的很想試一試飛的感覺。 一切已經不重要了。快十二點了，小心地坐在欄杆上，我閉上眼睛，享受最後一刻的世界。 突然記起，其實我還很年輕。 曾經看過一部電視劇，裡面有那麼一段，男主角跟女主角感歎自己在人生裡永遠只是個配角，永遠不會是攝影機追逐的對象。 知不知道世上有一個人，興致勃勃地上了裝，穿好戲服，才發現舞台已經落幕，才知道原來劇本上根本沒有他的戲份。 也許，只要有耐心，每個人都會上鏡的機會。 但是……我倦了，真的倦了 十七歲那年，我答應自己，這一切將會有個結束。 對不起，許醫生，野草也有累的時候。 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白色的月亮彷彿染了一片血紅。 我安心地閉起眼，任輕飄飄的身體穿越生於死的界線。 我不想得到永生，也不想有來世。 我只希望能永遠消失在浩浩穹蒼之間，就當做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我這個人。 反正在這世上，我只是一個無名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