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晶之子 5     by  冷翼

有時候,人的感覺是非常遲鈍的。整整一個星期後,我才慢慢地有了將為人父母的喜悅。爸爸媽媽收到了我的禮物後,馬上打電話來,很緊張地問長問短。我把已經想好的台詞仔細地說了一遍,就說我和一個大學同學最近突然來電,終於成就了老祖宗留下來的偉大任務,有幸為香火出一分棉力。其實,這也不完全是謊言。我加了一些鹽跟醋把我和少風的二人生活炒得有聲有色,能有多幸福就說得有多幸福,不但把爸媽逗得樂開了懷,最後連我也開始有些信以為真。是真是假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讓我順利矇混過關。不過,媽媽對我到了五個月才通知他的事實非常不滿。

午後,我到唐人街去買老媽千里迢迢寄來的安胎秘方,一張我看了就想吐的噁心東東。雖然不情願,但一想到那個禿頭醫生對我說的話,我還是決定乖乖地照做。反正應該毒不死我。坦白說,我雖然被灌了半輩子我將懷孕生子的觀念,但身在地球,受的是正統地球男人的教育,現在要做這種事,我實在覺得很彆扭。尤其,我這個孕懷得有點莫名其妙。不覺歎了口氣,也許這才是我不想告訴少風真相的真正原因吧?

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瞞著少風,因為我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才好。他不會相信世上有夏晶人這回事。男人生孩子這種事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潭。我想除非我在他面前把孩子生下,不然他是不會相信我的。況且,我很清楚少風並不喜歡小孩,因為很久以前,我曾親耳聽過少風很無情地叫一個很喜歡他的女人去墮胎。現在這種時候,我已經沒有餘力再應付少風的任何負面反應,搞不好也許真的會害死體內的小生命。與其冒險,倒不如不說的好。

難得一個長假,少風突然說想去芝加哥。我看左右無事,就答應和他一起去。嘴上雖然不說,但其實我心裡很高興。這是我和少風第一次遠遊,雖然只是到芝加哥。在美國十多年,我很少離開三藩市,最遠那次也只是和少風到好萊塢看美女。自己一個人旅遊總是讓我興致缺缺,而少風他又……算了,總之現在我很開心。

一下了飛機,少風二話不說就匆匆忙忙地把我和行李一起塞進租來的車子裡,然後神神秘秘地往外郊開去。我問了半天,他也不肯告訴我到底我們是要去哪裡,我看反正他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把我賣掉,就賭氣不再問了。

雖是春天但天氣還是很冷,而且還下著大雨,車子是走得比蝸牛還慢。三個多小時後,我們還在水晶宮裡鑽。我發現少風似乎對這一帶很熟悉,朦朦朧朧的一片也輕易找到方向。喝著剛才在機場時硬買來的最後一點熱咖啡,我還是驅不走那濃濃的睡意。最近頭暈的現象雖然減少,但我還是容易疲倦,也特別怕冷,車裡暖氣已經開得很大,我還是死抱著熱袋不放。少風皺著眉頭煞有其事地開著他的烏龜車,三個小時沒說一句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若不是我有在車上就是無法入睡的壞習慣,這三個小時我一定很幸福。現在,我只怕他突然告訴我,我們迷路了,得在這個冰庫裡挨一晚等廢話。

也許看出我的困頓,少風突然握住我的手:「再撐一會兒。我想你見一個人。」 再給我一個溫馨的微笑。我有點意外,但隨即只是淡然地點點頭,沒有再問什麼。見到了,自然會知道是誰。

大大地出我意料之外,車子竟然停在一個我連做夢都不會想到的地方。

眼前竟然是一座墳場!

大雨後的墳場,顯得額外清冷蕭條。我隨著少風來到一座孤伶伶的墓碑前。

偌大的黑字刻在白色的大理石碑:Jennifer。照片中的女人風韻猶存,看起來很慈祥。眉目間的七分相似瞞不了人,這的確是少風的母親。

「有些事情,我早就該跟你說清楚。不過你要有心裡準備,這不是些什麼動聽的事。」 在這麼莊嚴的地方,加上少風少有的嚴肅,我認真地點點頭。少風的眼神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莫名哀傷,我直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是他心裡痛處。

看見我在寒風中冷得發抖的可憐模樣,他很溫柔地把我圍在他的大衣裡。大衣裡他的身體很溫暖,但是他的表情卻變得冷酷。

「你,就和每個認識我的人一樣,知道我有一對住在紐約當醫生的父母吧?」 我輕輕地點點頭。當初,在宿舍裡的自我介紹,他的確是這麼說的。「每個人都這麼以為,不過可惜,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撒得最大的謊。」少風說得很慢很慢。厚厚衣服下,他緊繃的身體,讓我知道他心裡其實並不如他外表般平靜。

「我父親是個流氓。那種只敢在唐人街欺負弱小的混混。我母親在嫁給我父親前是一個妓女。」深深吸了口氣,他輕聲地繼續:「在我很小時候,我父親勾引了一個黑道大哥的情婦,一個真正的大哥,結果東窗事發,橫屍街頭。我母親為了生計和我只有重操丑業,到處接客。漸漸地,我母親開始恨我,因為我使她萬劫不復。我十四歲那年,她終於扔下了我。帶著所有的家當,連一個字也沒有留下就跟一個男人跑了。

十四歲,除了父親當初留下一直無法還清的債務,我什麼也沒有。為了還債,為了生活,我也學我母親開始賣淫。也許,當時我可以選擇其他比較正當的方法,但是這是最快最多也是最輕鬆的。況且,在我那時世界裡,根本沒有所謂道德。甚至連我母親也曾經暗示過我最好下海。這才是我的出身,最真實也最骯髒。子勳,我曾經做過很多你根本無法能想像得到的骯髒事。」他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我的反應。我除了緊緊抱住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債務在我下海兩年後還清。我跟那群人渣再無瓜葛。為了要擺脫窮籍,我拚命讀書。靠著自己的身體我賺到了生活費和學費,終於衣食無憂。那時,我很受歡迎。」少風沈悶的低笑含著無限的苦澀和譏諷。他說的是一個我完全不懂的世界,自然也無從安慰。

「一直到了大學,我仍然繼續這種生活,不過只是局限在老顧客裡。學校風氣開放,我自然更百無禁忌大玩性關係。對感情,我早已無法認真,也不想認真。這種人生態度一直讓我如魚得水,直到我遇見你。一開始,這對我本來就是一個遊戲。那時,你和所有人一樣,答應得乾脆,又好像已經很有經驗,所以我根本沒有想到你原來是認真的,而且還很認真。當我發現你其實純潔得像一張白紙時,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頓了頓,他有繼續:「大二時,我本想退休,誰知道警方突然來通知我母親的下落。我見到她時,她已經瘋了。我本不想管她,但終究狠不下心。其實,她曾是一個很好的母親。為了她可觀的醫藥費,我只好繼續做這種事,直到畢業了事業有所成就後才完全停止這種生活。

那時我身上出現的很多吻痕,你明知道我胡來卻什麼都不說,最後反而還順著我,不再堅持做什麼防範後,我才開始有些疑惑。我不否認,我始終對這種事情敏感,雖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在做這個,但我還是下意識認為你是嫌我髒,才堅持我帶安全套,所以每次都很生氣。其實,那時我早就該發現你在我心目中的不同。同樣的要求卻只有你能讓我這麼生氣。面對著你,我自然收起自己在其他人面前虛假的溫柔,用真實的自己來面對你。那時,我竟然從沒想過,你有可能是真的喜歡我,才任我胡作非為。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我卻到了很久以後才發現其實我身邊早有一個人為我停留。

當我終於明白時,你的認真卻讓我害怕。感情這種東西只會讓人脆弱,可是我越想躲你就陷得越深。那次愛滋病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因禍得福。我真正看清了身邊的每一人,更意識自己的愚蠢可能會連累你。從那時起,我沒有再亂來。子勳,相信我,這四年來,我只有你。若不是你一直溫柔地寵著我,我恐怕這一生就完了。也許我還不懂得怎麼愛護你,但我一定會努力地學。

那一晚,Jennifer剛去世。我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所以心緒不寧才會說夢話。但我對天發誓,那晚,我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和誰在一起。這些日子來,我常在這裡和三藩市之間來回也是因為Jennifer。這裡是她出生的地方,醫生說會對她有幫助,但她結果還是去了。」

「真……的?」我沙啞地問。我不是做夢?

少風用力地點點頭:「是我太大意,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從來沒有想過該哄哄你或安慰你什麼的。你每次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讓我忘了其實你還是會介意我以前的荒唐,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子勳,我不知道我竟然把你傷得那麼深。真的……不要再說什麼馬桶的話,你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人。」少風輕輕地吻著我的額頭,我突然發現眼裡似乎有抹水氣,而且越來越濃。其實,我已經知道,因為少風早已用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告訴了我。只是能親耳聽他說出來,我那顆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找到了棲身之所。

半晌,少風突然問我:「怎麼不說話?」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在哭,所以只能把自己埋在他衣服裡隨意地搖了搖頭。我只想知道,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一直沒有告訴我?

又過了很久,我聽到少風非常不安地問:「子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骯髒?」 這就是答案?他害怕的是這個?我終於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彷徨的眼睛,微笑著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傻瓜。」

真是傻瓜。都已經十二年了,哪有這個時候來嫌他骯髒的道理。

明顯地鬆了口氣,在寒風中他母親的墳前,他很激動地吻著了我。我們之間彷彿有電流在竄,一個擁吻竟然引發一連串不好的反應。少風粗啞著嗓子溫柔地要求:「我們回車上?」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身體從來就很誠實,何況我自己也很衝動,可是這裡畢竟是莊嚴的地方,而且還是大白天。現在雖然沒有人,但如果倒楣起來被什麼人撞見,那該如何是好?我為難地看著他,卻發現他眼裡隱隱的無助。我終於明白他此刻尋求的並不是單純的發洩,而是一種肯定。算了,反正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紅著臉,終於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