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晶之子 12     by  冷翼

下機前,我無奈地取下了掛在身上美麗的夏晶石。每一次回家,我都會把夏晶石藏好,不讓家人看見,所以爸媽在很早以前就以為我不再戴這條鏈子了。我知道到了這個階段,我絕對不能讓自己消沈,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還是無法讓夏晶石變回本來的淡紅色。無力收起自己混亂的心情,我以為我早已習慣……

全家人都到機場接我,連我那才三歲大的侄女都會叫叔叔了。

身高一八七公分,健碩帥氣,有點粗線條的大哥,黃子巖,用力地拍我的肩膀一句:「我們的小母雞終於要下蛋了!」立刻讓我有「家」的感覺。都三十七歲兩個孩子的爸爸了,說話怎麼還是那麼難聽?!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小到連話都不會說的時候,我這兩個智商當時還不怎麼高的哥哥不知道是哪一個根筋出了毛病,在知道他們的小弟弟是夏晶體質後,就似懂非懂地把我和某種家禽聯想在一起,結果我這個交叉零蛋的外號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了我大半輩子!

身高一九三公分,長髮飄逸,英俊瀟灑的二哥黃子奕跟著唱雙簧:「大哥,別逗子勳了。狗急了會跳牆,母雞急了可會撞牆!尤其是我們家這一隻!」聲音大得半個機場的人都轉過頭來看我。我靠!老子不發威你們兩個把我當病貓了!有時我真恨不得買幾塊豆腐把這兩個人砸死!

不過,我不急,這兩個笨蛋哥哥太得意忘形了,竟然忘了自己正可是在太歲頭上翻觔斗!

「你們兩個混小子有完沒完的?還不把子勳的行李搬上車!一個兩個欠揍!」青筋暴起,媽媽一手搭在我一七零公分,神采飛揚,風度翩翩的爸爸,黃耀宗,的肩膀上,對我兩個哥哥大聲吼道。

這個外號是為我取的沒錯,不過家裡絕對不只我一個人和這三個字犯沖。每次哥哥們取笑我的時候,媽媽自然會跟著發火。因為儘管媽媽私底下很喜歡聽我們叫他媽媽,但他心裡最介意的也正是這回事!也許這就是身為夏晶人的悲哀吧!

兩位哥哥馬上識相地閉上了嘴,而我這時才從容不迫地拿出我的王牌。

「二哥,米高要我把這個交給你。」一個設計獨特的墜子鑲著一顆艷紅美麗的夏晶石。這份禮物意義匪淺,因為這可是米高帶了一輩子的夏晶石。二哥臉色煞白地看著我,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米高對你二哥真的有意思?」媽媽緊張地問。

我微微一笑:「是啊!米高對二哥讚不絕口,說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男子漢。我看這次一定能水到渠成。」 我故意加重語氣。

米高為人熱心,知道我懷孕後不但為我祝福,還常常帶些好東西來我家探望我。上次,二哥到美國看我的時,就無意中遇上了特地來找我的米高。有時候我真懷疑邱比特射箭的時候是不是在打磕睡,米高這麼出色的男人竟然會對我這不修邊副的二哥一見鍾情。

其實很早以前,媽媽在為我操心的同時,也非常希望二哥能夠為夏晶人未來盡一份力,所以時不時也會設計讓二哥和一些「待字閨中」的夏晶人相親。可是一來二哥畢竟是普通人,二來二哥也機靈,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跑得無影無蹤,所以媽媽一直也不怎麼堅持。可是這一次不同。米高既然已經動心而且也表了態,媽媽就絕對不會放過二哥的。天可憐見,終有這麼一天讓我狗嘴裡長不出像牙來的二哥嘗到我當初的苦。

「太好了!子奕啊,沒想到你這麼好福氣。你以後要善待人家,快快生個小寶寶,知道嗎?」 眉開眼笑,媽媽開始打他的如意算盤。

「是啊,子奕。米高這麼好的男孩你要惜福啊,知道嗎?」溫柔的爸爸婦唱夫隨。二哥臉色越發慘白,無助地看著暗自得意的我。終讓你也有機會嘗嘗做種馬的滋味,看你還敢不敢亂說我。我對我親二哥抱歉地聳了聳肩。

「二哥,不是我不幫你。誰叫你無緣無故要去招惹人家。」我言出無心。

「……」

「招惹?子奕,你和米高不是已經有什麼吧?」媽媽聽者有意。

「……才不過一次……」原然事出有因。可惜悔之晚矣。

「兔崽子!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不許到處亂放炮,你當我死的!」我二哥為人豪放,喜歡到處風流的個性早讓爸媽非常生氣。不過二哥一向緊守一個原則,就是從不碰夏晶人,因為他就怕這種情況。沒想到最後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想救你也難,我和大哥無奈搖頭。

「……我怎麼知道他是夏晶人……」

「是不是夏晶人根本不是重點!你是想把我氣死!」媽媽怒髮衝冠。

我可憐的二哥,你完了。這次你鐵定會被媽媽五花大綁押上花轎。

其實,二哥這點和少風很像。他到處玩別人,而我就在美國給別人玩……也許這就是所謂報應不爽。

突然有些黯然,機場外的冷風刺骨,了無春意。

少風,我想相信你,所以你千萬不能讓我失望……

一隻胖嘟嘟的小手輕輕地扯著我的褲子,我低頭看見我活潑可愛的侄女溫柔地對我伸張雙手:「母雞叔叔,抱抱!」我休克!臭老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抱起小侄女親了親她白皙無瑕的臉頰,然後慎重地告訴她:「叫我小叔叔!」

露出無比純真的笑容,我這如天使般的小侄女親了親我的嘴唇,然後很嚴肅地對我說:「母雞叔叔,我喜歡你!」 單純可愛的宣言,倒是成功地沖走了我不少的憂鬱。

回到家裡又是一陣混亂。不知道誰打的廣告,幾乎整個墨爾本的夏晶伯父伯母都知道我懷孕回來生產,一個個叔叔伯伯不惜千里迢迢地來道喜祝賀,搞得我像一個快要濱臨絕種的動物讓他們參觀研究。自然地,大家對少風這個神秘的爸爸充滿好奇,拉著我東拉西扯地問個不停。

我漠視媽媽陰沈的臉色,強顏歡笑,面不改色地撒著彌天大謊。

表面笑得越甜蜜,心裡就越苦澀。

已經四天沒有聯絡,少風連電郵也沒有給我一封。


忙亂了一個星期,一切又恢復平靜。

獨自坐在花團錦簇的花園裡,我慢慢喝著又苦又黑又噁心的湯藥。

這是帖古方,專門給即將生產的夏晶人寧神安胎,幫助生產。想我寒窗苦讀十幾年,結果懷孕到現在喝的儘是些沒有醫學根據的東西,如果讓我的教授知道不氣死才怪。

放下湯碗,我又像個白癡一樣,傻傻地瞪著桌子上靜悄悄的手機發呆,長長的一個星期,少風只打了兩通電話給我,每通僅僅五分鐘。想著想著心思自然飄到了兩天前最後的一通電話上。

他說他很想我。

他說工作很忙。

他說紐約很冷。

我聽不出他背景的聲音,但至少沒有男人或女人不堪的聲音。我是不是應該慶幸?

我說澳洲很暖和。

我說我玩得很開心。

我說我差點忘了他。

我聽出他的不悅,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地說:那就好。

難得的十分鐘,我們竟無一句真話。

兜了一圈,原來我和少風只是在原地踏步。我還以為我們至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輕輕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好奇的小生命最近似乎特別安靜。

孩子,對不起,是我的情緒影響了你,對嗎?

生產,對任何生物都是一個危險的過程,就算是在這個醫藥發達的時代裡。

而我卻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刻心緒不寧……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隨爸媽來到了悉尼。

悉尼是澳洲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也是全球最多夏晶人居住的地方。所謂多也不過只有三千多個夏晶人。理所當然,這裡的秘密醫院也是全球最好的。

我就是在這個地方出世。

爸媽在悉尼的鬧市裡一直都有間房子,特地為我留著,就等這一天。

才把行李放下,我就被爸爸押著出席姑媽特地為我們而設的飯局。只有我和爸爸,因為媽媽和兩位哥哥何其有幸,都被列入了不受歡迎名單。

爸爸有一個姐姐,即我姑媽。老一輩的人,對同性戀這種事情還是無法接受的,就算自己的親弟弟和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她還是不能原諒爸爸。其實這也不能怪她,她那一代的人都有很濃的香火情結,就算街上一個招牌掉下來也可以砸到好幾個黃氏子孫,但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夠傳宗接代。有始至終,她都不知道我和兩位哥哥都是爸爸的親生子。在她眼中,我們都是爸媽領養回來的孤兒,就算我和爸爸根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都當做是機緣巧合。

其實,這種誤會很容易解釋的,大不了我們都去做個DNA檢查不就結了。可是我那雄赳赳、氣昂昂的媽媽死活也不肯讓刻薄的姑媽知道他的糗事,所以耗著耗著,一晃眼就四十年。

這幾個活寶明明比鄰而居,卻喜歡花一大筆冤枉錢來給晚輩練金魚瞌,我們這些做晚輩的還能不知感激涕零嗎?可憐我只不過是無辜地長得和媽媽有八分相像,每次都逃不掉……再上多幾堂金魚瞌,我就可以拿博士了,我無聊地想。

「子勳都這麼大了啊!」三十年如一日的開場白,我姑媽不是一個有創意的人。「結婚了沒有啊?」

「還沒有。」

「都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怎麼行?姑媽給你介紹幾個好女孩子怎麼樣?」

「不用了姑媽。我已經有物件了。」 而且都快生了……

「是嗎?」 姑媽秀目一轉:「是女孩子吧?」 爸爸眼神一暗。

「當然。」我斬釘截鐵,姑媽不得不信。馬上眉開眼笑,姑媽爽朗地說:「是最好。有物件就早點結婚,你也不小了。像Stephanie,一找到好的物件就閃電結婚,不拖泥帶水。」

「知道了。」皮笑肉不笑地我早把Stephanie和她的新老公咒到第十八層地獄裡去了。這場無聊的飯局遲遲不能開席,就是拜這兩個沒有時間觀念的新夫婦所致!天曉得他們新婚燕爾到底是為了什麼遲到。

「我們來了!」唯恐天下不知,我那八百年沒有見過面的堂妹,Stephanie,的聲音響徹雲霄。

「大家好!」低沈悅耳的聲音。一桌子的親戚都搶著第一時間看這位早被姑媽捧上天去的好女婿,而我卻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來來來,讓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Stephen,Stephanie的丈夫!」 我姑媽熱情地介紹。

時間彷彿凝結成冰,我腦子一片空白,木然地看著少風伸到我面前的手,一時反應不過來。

「Nice to meet you!」 少風從容不迫地對臉色慘白的我說。

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自己心底慢慢流出,本該混亂的心情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掏空的心,原來這麼輕盈。

我微微一笑,輕輕地握住我堂妹夫溫暖的大手,禮貌地回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 too, Stephen。」

睡了十三年,我竟然不知道少風的洋名叫Stephen。

睡了十三年,換來的竟是一句:「Nice to meet you。」

比起被他的新情人抓奸在床,這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