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晶之子 15 by 冷翼 |
灰暗的病房,冷冰的床褥,刺鼻的藥味,單調的機器聲,和桌上寂寞的玫瑰,就是我每天全部的世界。 醒來十二天,我依然需要倚仗機器的幫助,才能苟延殘喘。異常虛弱的身體根本下不了床,連最基本的如廁都需要別人幫忙。若不是爸媽哥哥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恐怕我也活不到今天。 我的身體恢復得比預期中慢了許多,動不動就會陷入一種接近昏迷狀態的沉睡中。可惜這種症狀除了增加爸媽的憂慮外,並不會真正致命。醫生說這是因為我對靜娩法的藥物過敏,能甦醒已是一個醫學奇跡。不禁莞爾,老天爺果然幽默,竟然留一個這麼殘酷的奇跡來諷刺我。 無力地靠在微微調高的病床上,我失神地望著桌上的玫瑰。其實,這束花依然嬌艷美麗,可惜它很快地就會被丟棄。爸爸每天必會帶一束新鮮的玫瑰來換下先前的那一束。無論多美的花,都只有被丟棄的命運……這就是人生? 茫然地攤開自己的手,媽媽說孩子不足磅,只有十一公分。十一公分,還沒有我的手掌大……這麼幼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卻偏偏要承擔我多少憂鬱,最後還得帶著這麼深的怨恨離開。他真的很無辜,很可憐…… 孩子,你還恨我嗎?始終流不出任何眼淚,我的心,已經隨著孩子,死了。 媽媽為孩子取名林永豪。 媽媽說小豪是個夏晶人,還是個大美人。 媽媽還說小豪很頑強,並沒有輕易向死神屈服,是個小小男子漢,不愧是林家子孫。 我知道媽媽是騙我的。小豪根本不想留下來,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見到我這個失敗的母親。 小豪,你現在過得好嗎? 曾經,我害怕失去少風,小心翼翼地只希望能一直留在他身邊。我知道他不是一個喜歡被約束的人,於是我用了最笨的方法想留住他。每一次,看他在人前摟住新歡,轉過身又跑來拉我上床時,我都會很痛苦。十三年來,我有多少個提心吊膽的晚上,擔心少風會不小心把我給忘了。果然,不過半年,他就把我忘了。多少用心,只落得一個傻字…… 入院這麼多久,少風始終沒有出現。是他送我入醫院,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就算被嚇壞,就算孩子沒了,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他也該來看看我吧?況且,我和他豈止是普通朋友而已。如果,孩子沒死,他會來嗎? 如今,少風來不來對我已經不重要了,只不過我沒想到少風連這最後一點尊嚴也不肯施捨給我。其實,少風變了,我豈會不知?以前,不論他身邊有多少個情人,每隔幾天他都會來找我。分開最長的記錄也不過二十八天而已。可是這一次卻是整整半年……我怎麼會猜不出來,他在紐約一定是有了新歡。 孩子是被我害死的。若不是我胡思亂想,也許孩子就不會死…… 輕輕按住了腹部,那隱隱的疼痛連最強的止痛藥都抑制不了。醫生說,我以後恐怕得長期服用止痛藥了。也好,至少我可以確定,曾經有一個小生命在那裡待了兩年。 熟悉的推門聲,我知道爸爸進來了。這陣子,大家都把我看得很緊,似乎是防我做什麼傻事。 「爸爸。」 「今天好點了嗎?」 爸爸溺愛地摸摸我的頭。「頭還暈嗎?」 「好多了。醫生才來過,說我狀況良好。」爸媽為我憔悴了不少,我真的不想再讓他們擔心。可惜我的身體就是不爭氣…… 「如果一不舒服就馬上通知醫生,知道嗎?」 「知道了。」 「來,我帶了你最喜歡吃的魚片粥,你今天一定把全部吃完,知道嗎?」爸爸熟練地舉起羹匙,把熱騰騰的粥送到我嘴邊。 清甜的稀粥盛滿了濃濃的溫情。我應該慶幸,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一個牢固的避風港。 「媽媽呢?」 小心地吃下小倆口粥,我忍不住問爸爸。通常媽媽和爸爸總是形影不離。 「他回公司去了。公司有些棘手的事非得他親自出面不可。」為了我,爸媽最近都很少回公司了。點點頭,我又慢慢嚥下一口粥。其實,我的身體還不是很能夠接受食物。也許看見我神色不對,爸爸連忙放下了碗,把塑膠袋遞給了我。我無聲地搖搖頭,閉上眼睛,努力地壓下那股噁心感。靜娩法用的藥物果然很強,也許這次,我將留下不只一個後遺症。 「我沒事。」只是無法再進食了。爸爸拉過椅子,我身邊坐下:「不舒服就不要勉強。在爸爸面前逞什麼強。你這個樣子,爸爸看了更心痛。」 「爸爸……」我慚愧地低下頭。我可以明白爸爸媽媽現在的心痛,看到自己捧在手心上呵護長大的孩子弄得這麼狼狽,有哪對父母不傷心? 這種刻骨的心痛,我也曾經有過…… 「子勳……」爸爸突然欲言又止。打起精神,我知道該來的始終要來的。「你和少風究竟怎麼了?」 「爸爸,我和少風已經沒有關係了。」 「你不知道他結婚的事?」輕輕搖頭,為什麼我被掏空的心還是狠狠地抽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你懷孕的事?」 還是搖頭,我和少風,似乎一開始就錯。 微微歎了口氣,爸爸沈默了一會兒又問:「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爸爸,孩子就是我和少風之間唯一的誤會。」現在孩子死了,我和少風連關係都沒有,還會有什麼誤會? 「子勳,別這麼消極好嗎?也許事情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糟。」 「爸爸,我很清楚他的個性。如果他真的在意我,就不會這樣對我。」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比較而已。曾經見過少風對他其他情人的溫柔,我如何不知自己得到的關懷根本不及他們的一半?十一年,這個數字是騙不了人,只是這個孩子讓我對少風失去了原有戒心,才會一下子被傷到心靈最深處。一直以為,以後自己至少還有一個孩子。為什麼要在我絕望的時候給我一個希望,然後又狠心地將他奪走? 「有一個人想見你,但我不知道該不該讓她見你。」 「有人想見我?什麼人?」 「子勳,我不想你一直這樣消沉下去。少風這個人我雖然不是很瞭解,但我看他也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你們的事懸在那裡也不是辦法。見見這個人也許對你會有點幫助。」 「究竟是什麼人要見我?」 「少風的一個朋友。」 「朋友?」 「對。我把她叫進來吧。我就站在門口,如果你有什麼事就叫我,知道嗎?」我微微地點點頭。 一個陌生的女子從容地走了進來。飄逸捲曲的長髮,修長苗條的身材,性感的嘴唇,一對眼睛頗有神采。這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也是少風喜歡的類型……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有些許不安。現在的我虛弱蒼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乍然見到這樣的陌生人,我不禁自慚形穢。 站在病房的一角,女人細細地打量著我,一聲不出。 尷尬的沈默使我非常不自在:「你是……?」 女人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對不起,我失態了。常常聽到少風提起你,卻沒想到你是這麼美麗的男人。我叫碧佳。」低頭沈默了一會兒,碧佳微微咬了咬牙:「我是少風的好朋友,也是Stephanie的情人。」 「什麼?」 我聽得糊塗。這個女人腦子有問題? 「你和少風是什麼關係,我和Stephanie就是什麼關係。」 漸漸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我訝然地望著眼前的大美女,一時說不出話來。難道Stephanie也是同性戀? 「是的。我和Stephanie都是。」碧佳看出我的詫異,鎮定地點點頭。「而且我和Stephanie在一起五年了。」 「幾年前,我到三藩市公幹的時候,認識了少風。我和他很投緣,一見如故,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已經知道少風有一個很親密的同性情人,那就是你。他談到你的時候總是神采飛揚,常常把子勳子勳地掛在嘴上,還想介紹我和你認識。就這樣,我也不介意讓他知道,我自己的性向和Stephanie的事。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你和Stephanie竟然是親戚。」 碧佳停了下來,偷偷地觀察我的臉色。 「繼續說。」這些事情我從來不曾知道。我一直以為,少風他會在他朋友面前隱瞞我和他之間的關係。 稍微頓了頓,碧佳才繼續說下去:「我和Stephanie的家庭都不可能會接受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們一直隱瞞得很好。可是,我們這樣的關係,終究會有些遺憾。我想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能明白,一對情人希望能有一個屬於自己孩子的心情吧?」 我的確很明白這樣的心情。我想也沒有什麼人會比我更瞭解這種心情吧? 「Stephanie很喜歡孩子,非常希望能夠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然而我和她不如你和少風幸運,根本不可能有孩子。我知道少風並不是完全的同性戀,所以這次少風來紐約時,我突發奇想找少風幫忙。」 不是完全的同性戀…… 我的心沒來由的一緊。有些問題不是不想就沒事。就算能懷孕,我到底還是個男人。少風不論私底下還是在社會上,都不需要我這個人。有時候,有些容忍,也是出於多少的無奈…… 「本來,少風也不肯答應,畢竟這是很荒謬的事,但後來他看我們很有誠意,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幫忙。那時我們只是希望至少能給孩子一個比較正常的開始,才決定讓Stephanie和少風註冊結婚,回來澳洲向親戚朋友交代一聲。我們並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麼嚴重。」 「我知道,我和Stephanie太自私,沒有顧慮到後果,但那時我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世上有男人懷孕這種事,更不知道你其實已經臨盆在即。現在不論理由是什麼,你心裡都不會好受。就算少風是我的好朋友,就算一切都是事前計畫好的,當少風和Stephanie的事情發生時,我還是會難受,何況是你。不過,我可以保證,在少風心裡,只容得下你一個人。事到如今,我說什麼都已與事無補。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也不敢祈求你能原諒我,只是,我希望你能原諒少風。他對你用情至深。」我愣在床上,一時反應不過來。用情至深……? 可是,那時他說:我變了…… 「是少風叫你來的?」 我輕聲問碧佳。 「不是。他並不知道我來。他不想讓我和Stephanie為難,畢竟他也知道伯母的為人和脾氣。若不是伯父氣瘋了口無遮攔,恐怕Stephanie也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默然無語。有時候,我真的無法明白少風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事情是因為我們而起的。孩子夭折我們非常遺憾。不過少風他受到的打擊也不小,何況他也已經傷成那樣……」 「少風受傷了?」 我吃了一驚。 碧佳難過地點點頭:「孩子死的時候,伯父氣壞了,把少風狠狠地痛打了一頓。少風為了你和孩子擔憂,茶飯不思,身體已經很差,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小心被伯父打斷了腿。」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靈光一閃,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許,他不來看我是為了我好?醫生的確千叮萬囑不能讓我受到刺激。依媽媽的性格,他絕對可能做出不讓少風接近我這種事。 「林先生,也許我這個局外人不該介入你們的事,但我看得出少風很在意你。若不是他夜夜趁你爸爸守夜的時候溜進來陪你跟孩子,可能孩子早已胎死腹中。孩子死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傷心難過。」 少風真的會因為孩子的逝世而難過? 是什麼樣的情緒又把我平靜的心湖攪亂?情緒突然失控使我感到辛苦萬分。心跳突然加速,我的呼吸開始有點困難。 「子勳,你沒事吧?」看見我臉色慘白,碧佳慌張地問。我閉上眼睛,開始大力呼吸起來。這種情況對我並不陌生。那時我剛知道孩子夭折時就曾經歷過一次。碧佳馬上開門把爸爸叫進來。 「子勳!你覺得怎麼樣?」 爸爸焦急的聲音讓我稍稍回過神來。「我去叫醫生!」 「不用了。」 我拉住爸爸的手。「我沒事。」 過了半晌,我的心跳才漸漸舒緩下來。睜開眼睛,看見爸爸又為了我滿頭大汗,我心裡非常過意不去。「爸爸,已經沒事了。」 這副身體真是不中用。 送走了碧佳,爸爸走到我床邊:「真的沒事?」 我輕輕搖頭:「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平靜的下午,周圍顯得安逸。我細細想著碧佳的話,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缸,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如果碧佳說的是真的,那為什麼少風要對我說出那種話?難道,他又在懷疑我什麼?犧牲了多少尊嚴才換回來的感情,為什麼總是讓少風對我疑神疑鬼?難道只為當初我對他完全不設防的時候,答應得太簡單?心裡的酸澀不已,我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爸爸拿著水果刀,細心地削著又大又紅的蘋果。 「爸爸,少風在哪裡?」 爸爸身體微微一僵,但還是老實地告訴我:「在醫院的公園裡。」 「我想見見他。」何嘗不是恨透了自己的掛心,但是我清楚媽媽的手勁,恐怕少風傷的不輕。少風和我不同。他在世上無親無故,又不會照顧自己,現在還受了傷…… 爸爸為難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還是堅定地拒絕我:「不行!你現在身體太弱,我不能讓你見他。」 「我有話想問他。」 沈默了幾分鐘,爸爸還是不肯:「不行。想見他,要等你身體好起來才行!你不能再受到刺激。」斬釘截鐵,我聽爸爸的語氣,知道爸爸不會心軟,無奈地低下頭。我知道,爸爸還為剛才我差點復發的事內疚不已。 「爸爸也是為你好。等你身體好點,我一定讓你見到少風好嗎?」 「爸爸,少風傷得很重?」 「也不是很重,只是腿傷得比較厲害。裹了石膏,再過幾個星期就沒事了。」 點點頭,我閉上眼睛休息。我決定專心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只要我能自己下床,那爸爸媽媽想攔也攔不住我。 -- 該不該原諒少風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