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晶之子 17     by  冷翼

回到悉尼老家,我小心地溜進房間,草草地收拾了一個背包,換了衣服,拿了錢和護照又溜出了家門。本來,我是很想直奔機場馬上離開澳洲,可惜我虛弱不堪的身體已不允許我這麼做。一出家門我就開始天旋地轉,身子虛得厲害。匆匆離開醫院,我什麼藥也沒拿,依現在這種狀況看來,我就算想勉強也勉強不來,只好隨便找了家酒店好好休息一會兒再做打算。

然而,失去了藥物的幫助,我幾乎整夜不能成眠。蜷縮在厚厚的被單下,我痛得冷汗淋漓,全身發抖。緊咬住枕頭,我絕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這種痛楚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孩子還在我身體裡,彷彿一切還有希望……

我必須讓自己習慣這種疼痛,因為這是小豪留給我唯一的紀念。

畢竟不是胎變,再劇烈的疼痛終有停止的時候。好不容易熬到早上,我的身體儘管虛弱,但已不再疼痛。退了房,我到藥房買了一些止痛藥,打算先湊合著用。我最需要的幾種藥物只有夏晶人的診所才能買到,但我真的不想這麼快就被爸媽找到,所以我絕不會到悉尼的任何一間夏晶診所自投羅網。

現在,我需要找個沒有熟人的地方,靜靜地療傷。

拖了些時間,我知道短期內,我是不可能離開澳洲了。

依爸媽的財力物力,恐怕機場車站都已經佈滿了爸媽的眼線,只等我自動送上門。我清楚自己的身體,不論我多麼不願意待在這裡,我也不可能走得太遠。從昨天的經驗看來,我知道自己能活動的時間不會多過一個小時。

撥了一通長途電話,我向珍辭職。儘管珍不停地挽留我,甚至提出讓我加薪,休假一年等等優厚條件,但我也只能以私人理由拒絕她。對珍,我的確滿懷歉意。若不是她的支援,我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她對我有知遇之恩。當初,因為少風女人的事,我被研究所的同事們排擠,所有的研究都不讓我參與。若不是珍出面拉我一把,我恐怕早就放棄研究了。

現在,我卻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選擇離開。

對不起,珍,我已無能為力。

翻著旅遊手冊,我被一個近郊區的小屋子吸引。一棟溫馨的屋子有一種類似家的味道,離這裡不遠,只需四十五分鐘的路程,剛好可以在我發作前趕到。

這就是我今晚的住所。

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打算,每天隨心所欲地生活,不多想,不逞強,能走到哪裡是哪裡,倒也逍遙自在。錢,對我而言,從來不是個問題。雖然我胸無大志,但一份研究工作做得不錯,薪水豐厚,再加上我家境本就富裕,爸爸媽媽早為我們三兄弟準備了一大筆財產,供我們隨意使用。

有錢是好事,只不過以前少風似乎特別在意我是富家子,常常喜歡在言語上諷刺我。久而久之,我變得低調,租小公寓,駕小轎車,穿廉價衣服,整間屋子除了一套音響比較奢侈外,其他的東西都用最普通的。這是個好習慣。至少我學會了金錢的價值,不再像從前一樣揮霍無度。反倒是後來的少風全身上下都是名牌。

其實,有些事情一開始就已經很明顯了,若是有心又豈會不懂…?

夏天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季節。儘管過得漂泊,但我的身體還是漸漸好轉,能夠自由活動的時間慢慢加長,發作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我不常服止痛藥,總是任它痛著,因為短暫痛苦能夠讓人忘了許多事。我知道,在我心深處,我是多麼需要那瞬間的錯覺,不論什麼代價。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該任性,不是不懂老天爺只把任性的權力留給有人疼的人,但是在我心裡始終還是有些不能放下,不願放下的回憶。我的任性,我決定自己縱容。

這種隨性旅遊方式很適合現在的我。許多瑣碎的事情和民生問題讓我沒有多餘的事情思考不該思考的問題。不知道下一刻的目的地總使我有所期待,人也慢慢開朗了起來。我發現我是一個很容易快樂的人。一杯香濃夠味的咖啡,一個暖洋洋的午後,一個熱情的店員,甚至大雨過後的清新都能讓我雀躍。我想就是我性格裡那一點點的樂天和天生那一點點阿Q,才能夠待在少風身邊這麼多年吧?

這些年來,少風教會了我如何處理自己的傷痛。一直以來,我就像一個不倒翁,感情變成一條很有伸縮性的塑膠帶,任少風怎麼扯都不會斷。只是,這次不同。一顆心空蕩蕩地彷彿還有回音,再強烈的快樂和悲傷都已觸不到我內心最深處。

離開醫院三個月後,我第一次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爸爸非常激動,極力勸我回家。我知道爸爸說得對,我的身體急需要治療,不該說走就走,但我就是無法回去面對大家的同情和憐憫。也許,我的自尊並不值錢,但我還是很珍惜那剩下來的一點點尊嚴。

把租來的小型吉普車駕入這樸實的院子裡,我依照媽媽給的地址找到這間偏僻的夏晶診所。我堅持不肯回去又不願意說出自己的下落,所以媽媽只好折衷把所有澳洲夏晶診所的地址告訴我,要我去做個檢查好讓大家安心。媽媽說得對,這點安心也是我現在唯一給得起的東西吧?

這間診所是在一個人口不多的小鎮上,背山面水,環境清幽。雖然,大多數的診所都是在大城市裡,但也有不少這樣的診所坐落在不同的小鎮上。基本上,只要哪個當醫生的是夏晶人,他們的診所就會設有幫夏晶人檢查的儀器和夏晶人所需要的藥物。

輕輕敲了敲門,我耐心地等待醫生開門。我心裡清楚,這次檢查結果也許不會太好。在緊要關頭離開醫院又沒有服食抵抗副作用的藥物,我根本是在自掘墳墓。

「林子勳?」我轉頭看見一個只穿著藍色牛仔褲,身材魁梧,看來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金色的夕陽下,男人古銅色的肌膚散發著一種健康的魄力。

「你是…?」

「我是江鼎。」放下手邊的鏟子,江鼎用掛在牆上的布抹手,然後禮貌地伸手和我相握。

「很高興看到你在這裡出現。」

「江醫生?你好!你認識我?」

「大少爺,你不會連這點自覺也沒有吧?你的事情鬧的這樣大,還是個落跑病人,我們做醫生的想不認識你也難。」

「是嗎……?」尷尬地低下頭,我就知道我一定會淪為全世界級的笑柄,但被一個陌生人當面調侃還是讓我感到非常難堪。

「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口沒遮攔。你不要介意。」

「不……沒關係。是我不好,給大家添麻煩了。」 為什麼偏要把我一個人留下來顯世?

一股無助的倦意突然來襲,我只覺得好累好累。

「看來,你父母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強而有力的手輕拍著我的肩膀:「請進。」 推開米白色的木門,我被江鼎半推半押地請進診所:「坐下,我換了衣服就來。」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怎麼看都像個垃圾槽的診所,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該不告而別。老實說,這個地方讓我很不自在,尤其是看到一些很眼熟的儀器……有些檢查總是讓人非常不好受。

「我不會讓你溜走的。」房門口,換上醫生袍後道貌岸然的江鼎堅定地說:「終究要面對的事,臨陣退縮有什麼意思呢?」就像一個做弊被逮到的小孩,我一時有些窘迫,愣然不知所措。難道我就這麼容易被看穿?

「換上吧。」江鼎拿了件純白色的病人袍給我。縱然周圍亂得有點不像樣,但江鼎的醫療器材都一塵不染,連這件袍子都帶有淡淡消毒藥水的味道。這個江鼎看來是一位很認真的醫生。

一連串的檢查,又抽血又驗尿又量血壓的,江鼎檢查了一樣又一樣,簡直沒完沒了。搞了半天,江鼎才對我說:「趴在床上。」還理所當然地指了指旁邊的小病床。我稍微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乖乖地依言照辦。

「把腳張開……對,就這樣……在張大點兒……」曝露在空氣中的臀部下意識地縮了縮。江鼎把儀器慢慢地推入我的身體裡。「別動,很快就好了……」我閉上眼睛,握緊拳頭直至關節泛白,強行壓下那翻湧而來的羞恥感,我無法不恨透這種檢查!這種檢查非常損人自尊。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擺出這麼曖昧的姿勢,還任人肆意瞪著觸摸自己最最私隱的地方總是讓我害羞得無地自容。以前為了孩子,多討厭的檢查我都會接受,可是現在孩子死了,為什麼我還得忍受這種屈辱?儀器在我體內攪啊攪的,這個蒙古大夫弄了半天都沒弄好,而我只有越來越難受。很想跑,很想逃……再做一百次檢查孩子也不會回來有何必多此一舉。

「好了。」過了很久很久,江鼎終於心滿意足地把儀器從我身體裡抽出。而我早已尷尬地滿臉通紅。

「怎麼你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沒死過的江鼎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像剛做過愛的樣子,好可愛。」

我全身一僵。狠狠地瞪了江鼎一樣,我突然有種非常想揍人的感覺。

「你這個醫生似乎不是很專業。活像一隻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連這種東西都能和做愛扯上關係。你不會還是一個在室男吧?」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很少這麼刻薄,就算刻薄也只刻薄在心裡面,幾時會說出這麼損人的話。

江鼎氣紫了臉,冷冷地說:「林先生,我看我們還是專業地討論一下你的身體狀況比較實在。」

我只好點點頭,乖乖地坐在江鼎辦公桌前。

「從初步的檢查看來,林先生你的身體狀況恢復地比我想像中的好了許多。在沒有藥物的情況下,你的心跳、血壓、血糖等能在短短三個月裡恢復正常,看來你身體的底子非常不錯。」陳腔濫調的,這個江鼎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怎麼看都有點滑稽。

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江鼎瞪了我一眼才繼續說:「不過,由於你對靜娩法的藥物過敏,身體可能會有些隱性的副作用,所以我建議你還是得乖乖地服用藥物,直至你身體完全康復為止。」

我漫不經心地答道:「知道了。」

放下手中的報告,江鼎仔細地打量著我良久。「子勳,其實你的條件很不錯,何必為了一個孩子,一個男人就自暴自棄呢?」

「誰自暴自棄了?」

「別裝傻了。你應該很清楚自己任性所會帶來的後果吧?難道你真的不想再有孩子了?」

默然地低下頭,我的心緒一下子亂成一團。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我無法給你一個最完整的報告,但從表面跡象看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如果你再不肯服藥,那恐怕你以後再也無法生育了。」

就算我還能生育又如何?我還可能再有孩子嗎?不能生育不是更好嗎?至少以後我可以理直氣壯地當少風喜歡我……念頭一起,我就下意識地搖搖頭,彷彿這樣就能把少風從我腦海裡搖掉。總有一天,我會真正習慣自己一個人的日子……

「子勳,為什麼不給自己和你以後的孩子一次機會呢?難道你真的忍心現在就扼殺了下一個小生命?」

「別再說了!」

「留住這個希望,也許你死去的孩子會借用他弟弟的身體回到你身邊?」

「你算是什麼蒙古大夫,這麼沒有科學根據的話也說得出口?」我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毫無理性地對江鼎破口大罵。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憑什麼在我面前揣測小豪的心事?這自以為是的傢伙懂什麼?如果小豪肯回來,那一開始他就不會走……其實小豪的個性很像少風:「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完,摔開椅子我迅速地向大門口走去。

「子勳,我說過我不會讓你輕易離開。」瘸瘸地笑著,江鼎擋住了我的去路。他媽的,老子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狠狠一拳毫不猶豫地落在江鼎的小腹上。

「練好身手才來逞英雄吧!」冷冷地看著江鼎痛得彎下了腰,半天說不出話的糗境,我心裡還是不爽到了極點。「小心下次連子孫根都沒了。」 我繼續刻薄地說。

甩了甩過肩的長髮,我用力地打開大門往我車子的方向走去。早知道就不來這間診所!怒氣沖沖地開動了引擎,我正打算把車子退出停車位時,卻意外看到剛剛才痛得走不動的人正可惡地擋在我車後。

「滾開!信不信我開車撞你!」

「子勳,我的話再不忠聽你也好好想想。這袋是一些你急需要的藥物,夠你一年的份量。」

說著一個黑色的袋子向我飛來。「這是你父母特地派人送到各個診所的藥物,我想你也不希望他們兩位老人家為你擔心吧?」

「你到底走不走開?」

「還有詳細的報告我會寄給你父母,你需要知道什麼打電話給他們就得了。」

「Shit!」 我奮力踩下油門,以一毫米的距離避過了江鼎。

離開江鼎的診所整整一個小時後,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把衣服留在江鼎那裡!只穿著一件薄得連那裡都若隱若顯的超短病袍,我竟然在鬧市裡的大馬路上橫闖直撞了大半天。難怪周圍的司機看起來都怪怪的!媽的,死江鼎!明知道不告訴我,他是故意看我出糗!一下子我真的有回去燒了他那間破診所的念頭!

其實,我是太激動了一點。為了這麼點小事就發了那麼大的火,看來我也太高估自己的控制力了。不過,發了這頓莫名其妙的脾氣後,我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許多。

終究受不了顛沛,我很快就不得不找家小旅店休息。

夏天的夜晚特別美麗。我靠著窗口看在天上閃爍的星光入神。

給下一個小生命一個機會……

也許孩子會借用弟弟的身體回到你身邊……

該留給自己一個希望嗎?打開黑色的袋子,裡面儘是五顏六色的藥丸。拿出江鼎口中的藥,我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顆粉紅色的藥丸。淡淡的粉紅色是夏晶石的原本的顏色。在夏晶人眼中,粉紅色就是生命的顏色,羞澀而美麗。不知道為什麼,手中這顆小小的藥丸此刻顯得特別沈重。

其實江鼎是個非常厲害的醫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才故意用小豪來刺激我。留下這個希望真的好嗎?江鼎究竟能不能明白我內心的痛苦內疚?

小豪,如果說媽媽真的希望再有個小孩,你會不會怪我?

曾經害死了一個無辜的生命,這份期望只會增加我的罪惡感。

但是……我又確實想留下這個希望……也許小豪真的會回來也不一定。

考慮了很久,我終於昂頭吞下了這顆藥丸……也許我終究不可能再有孩子,可是……

小豪,請你原諒媽媽的自私,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