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晴-浪龍戲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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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要是驚動了聖駕,就算妳有幾條小命也得去見閻王爺了。」緲緲香氣摻混著低斥聲,飄散在興慶宮內,躺在龍鳳長椅上的男子連身子也未動一下,被褥半滑下地。

 

「喜公公,皇上今兒個睡得可真熟,您瞧!咱們要不要為皇上拉上被?」侍衣的宮女玉翠低低詢問,卻遭來一頓白眼。

 

「敢情妳是新來的!?」小喜子瞠目,差點吐血身亡。「不拉上被,萬一皇上龍體犯恙,你們這群丫頭誰來頂這個罪?」他嘀嘀咕咕的輕步移向龍鳳長椅旁:「淨是一些進宮白吃食的!」動作小心地輕抽起壓住的被褥,生怕驚動躺在椅上的男子。

 

「喜公公,都快五更天了,該不該叫醒皇上爺啦?」另名宮女蓉兒搭上了腔。她是剛進來的宮女,才十五歲,也是專服侍皇上更衣的。

 

剛進宮時,原以為皇帝老爺應是六、七十歲的年紀,沒想到新登基的主子才年近三十,相貌爾雅非凡、斯文沉穩,人品容貌皆萬中選一,難有匹敵之輩,就合該像是命中注定,該當上金璧皇朝的九五之尊,但──

 

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啊?這皇上他──壓根就是斷袖……宮女蓉兒掩住小嘴憋住差點溢出的哀怨歎息。

 

小喜子小心扶起男人壓住被褥的手臂,嘴裡依舊咕咕噥噥的:

 

「成天就會麻煩我這個小公公,早納嬪妃不就好了,何須成天待在興慶宮裡?又不是像我這假男人,我要是有那能力啊,早玩遍……啊!」他一抬眼,驚叫一聲就連滾帶爬的退了好幾步遠。

 

原先躺在龍鳳椅上的男子斯文地打了個哈欠,黑眸隨意地瞅了小喜子一眼。「你當朕是鬼魅魍魎,嚇失魂了嗎?」他坐起身來,將被褥拋給小喜子。

 

「皇上爺……您早就醒了?」小喜子顫抖地問。

 

「嗯。」男子示意宮女上前更衣,垂下的眼閃著詭異的光彩。「朕不過才閤閤眼,就老聽見有蟲在耳邊叫。小喜子!你是對朕不滿?」

 

「不不不……奴才不敢。」小喜子五體投地全身打顫的蜷縮起來。「奴才只是……昨兒個夜裡碰上伺候太后的章公公,聽他提起了皇后的人選,太后心裡已有數了,除了皇親貴族外,也擬旨準備下召天下,擢選各地紅顏秀女入宮候著,奴才……奴才是為皇上高興啊……」

 

「哦?」男子的語氣不甚熱絡,侍衣的宮女玉翠悄悄瞟了一眼他的側顏,不由的紅煞了俏臉。明明就是個俊美無儔的皇帝爺,怎麼一點也不對美色動心呢?

 

見男子對這選妃的事似乎不怎麼感興趣,小喜子的臉有些泛起冷汗了。昨晚章公公言外之意要他在聖駕前不經意的提起選妃這事,希望能引起皇上興趣,要是沒有……

 

他小喜子雖然對皇上有莫名的膽寒,但兩相權衡之下,還是鼓起勇氣豁出去了。「皇上登基為王不過半年,奴才跟著皇上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但從沒見皇上賜哪個宮女伺寢過……」他嚥了嚥口水,汗珠一顆一顆的落在地上,繼續囁嚅道:「這著實詭異的很,金璧皇朝一向傾漢化,漢人的皇帝常說『母儀天下』,國不可一日無母,然而皇上的後宮別說是皇后了,連個貴人、妃子都沒有,不得不教奴才打心底的……擔心。」差點衝口說「懷疑」了,其實他早就懷疑皇上的性向了。

 

「哦──」男子拖長音調,懶懶揚起眉頭。「聽你的口吻,倒是對漢人文化頗有研究。抬起頭來,朕想聽聽你還懂些什麼?」

 

小喜子畏畏縮縮地抬起汗濕的臉來,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見他神色自然,膽子就愈發的鼓脹了起來。說正格的,跟在皇上身旁半年,倒也沒見過他橫眉豎眼發起怒來的樣兒。

 

他的舌熱切擺動起來。「皇上,打我從章公公那裡聽來,這次擢選各地紅顏秀女共三千人尚只是初步預估數字;就算您一夜睡一個,十年也才輪過這麼一回。您有所不知,以前有位漢人皇帝後宮嬪妃五萬餘人,每每都不知該召誰伺寢,只好托付在羊車上頭,羊走到哪位嬪妃的門口,皇帝就陪著那妃子睡上一夜。這兩相比較之下,皇上您這還算小巫呢!」

 

男子含著笑意聽著,斥開了更衣的宮女。

 

「你倒懂的不少嘛。」

 

「這是當然!皇上喜歡漢人文化,當奴才的不多學著點,怎能伺候您呢?」小喜子喜孜孜地傻笑著。

 

「嗯。」男子勾了勾手指頭指著小喜子。「你過來。」

 

小喜子連忙匍伏前進──是有賞賜嗎?

 

「朕賜你起身。」男子閒閒地注視小喜子起身後又恭退幾步。「不不,再上前點,你當朕是毒蛇猛獸嗎?叫你站過來就站過來。」

 

小喜子依言愈站愈近,近到眼看就要撞上皇上爺了。

 

「啊──」忽地,天旋地轉,只見小喜子已落在男人的懷裡;他彎著身子教皇上給抱著,銅鈴的眼瞪著皇上認真俯下的眼。

 

「皇上……」小喜子氣若游絲,連動也不敢動。

 

「小喜子,您對漢人文化是認識的不少。你一定聽說過漢人皇帝裡也有斷袖之癖,喜好同美貌宦官親近的事?」

 

「啊──」小喜子啞然無聲,耳裡淨是宮女的低呼。

 

完了──他死定了,而且會死的很慘!

 

「瞧你這模樣,面紅齒白、杏眼小嘴,當個男子委實可惜了。你猜!朕覬覦你多久了?」

 

「呀──」小喜子傻眼了。兩腿抖如秋風。

 

「讓我想想……不如今晚就由你伺寢吧!」男子溫吞吞地微笑。

 

「皇上……奴才……是……太監……」他大概活不過今晚了,如果讓太后發現皇上對女人沒興趣的原因是他,鐵定今晚被毒啞毒瞎,然後扔到宮外餵狗!

 

男人的眼微瞇,鬆開猿臂,教小喜子直挺挺的跌在地上。「你是太監!?我倒覺得你是太后派來的內應奸細。」一旋身,坐回龍鳳長椅上。「清白女子五萬盡為一人給糟蹋;小喜子,若是你親人,你作何感想?」

 

「沒……沒什麼不好啊。」小喜子結結巴巴道:「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別說是我妹子了,就算有朝一日我娘親入了宮,我也會放鞭炮慶祝。」

 

男子雖面無怒色,但笑容收斂了些,揮了揮手。「沒你的事,出去吧。要再想討章公公的賞,朕就讓你伺寢。」

 

小喜子連滾帶爬的打開宮門,這時外頭飛快跌撞進一個人影。

 

章公公年有五十餘歲,動作還算矯捷,一進興慶宮,即刻伏拜了下來。

 

「皇上聖安。太后有令,請皇上立刻移駕昭陽宮。」章公公神色慌張的抬起頭,看著男子精光半射的眼。「皇上爺,金璧龍運圖史給賊……盜了去啦!」

 

長安城──

 

夕下時分,東四巷裡的長安百姓稀稀疏疏地,難得有人走進巷子裡。

 

一名女子年近二十,從背影看來個頭中等,身穿深藍素色的棉織衣裙,款式不怎麼流行,像是普通人家的裝扮。她這時,正從馬車上下來,走進巷子裡。

 

東四巷裡的店鋪不多,約莫四、五家,大多是賣布、賣藥的。她匆匆略過較大的店面,走至巷底;巷底的右邊有小小的一扇木門──挺破舊的。她輕輕敲了敲,未久,乾巴巴的中年男子探出他那張小頭銳面的瘦臉。

 

「是紅螺書房的許老闆麼?」女子開口問。

 

中年男子朝她上下溜了一圈。「十二姑娘?」見女人點了頭,他才讓她進屋,隨即在門邊掛上綠色的帕子,輕輕的閤上了門。

 

屋內,堆積著如山高的舊書、舊畫,上頭佈滿蛛網灰塵,女子輕拍了拍堆在身旁書籍上的灰塵,惹來一陣輕嗆。

 

「許老闆,您說的大秦版畫呢?」女子嘴裡迫不及待地問,手指像上了癮似地習慣的動了動,終是忍不住,埋在舊書堆裡翻找入眼的文書畫軸。

 

長安城什麼行業都有,但販賣舊書的店卻是少之又少,一般賣不出去的書大多是拿去當草紙,要不就包東西去了,哪還能完整的保留下來?

 

中年男子默不作聲的離開屋內,想必是去拿大秦版畫。

 

女子使勁拍淨舊書上的灰塵,想挖寶書卻叫污濁的空氣再度給薰嗆住;暖暖蜜色的臉頰沾了不少黑塵。她的容顏不若蓮萼,肌膚不比凝雪,算是平庸之姿,加上她的棉衣寬大更探不出身子的玲瓏曲線。

 

總言之──她不是美女,自然也未搭上今年各地紅顏秀女入宮的名單上。

 

「啊!」一聲驚叫溢出唇畔,只因太過沈迷翻找書畫,而沒發現一雙猿臂纏上了她的蠻腰,將她整個身子提抱了起來。

 

濃郁的男性香味蓋過腐朽味兒,飄進她的嗅覺裡。

 

「別怕,」她耳邊響起黏呼呼的媚音。「十二妹子,我是妳錢哥哥……哎唷!」俐落的腳跟狠狠的踹中他的命根子,他痛呼一聲,顧不得懷裡抱著佳人,直接捧著下體跳來跳去。

 

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裙上塵埃。

 

「妳、妳、妳……想謀害我嗎?」錢奉堯顫抖的指著她,另一隻手還撫著痛處。混賬!該死!這個醜八怪想害他絕子絕孫嗎?

 

「你是錢奉堯?」彎彎黑眸沉思了會,「就是那個登了三十二次門,我卻沒空搭理的錢家公子?」

 

他暗地裡咬牙,深吸好幾口氣,才收起不雅的姿態,擠出輕浮的笑容。他原就細皮白肉的,俊逸的顏貌如宋玉再世,今兒個為了能生米煮成熟飯,特地換上瀟灑的絲織長衫,使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屬翩翩俊郎。

 

這醜女是眼瞎了嗎?

 

「十二妹子,前幾回登門不是拜訪,而是求親。」他露出憐憫的笑,輕搖手中紈扇。「瞧瞧妳,都過了論及婚嫁的年歲,還成天埋在雕版裡。雕刻只能賺銀子,可不能在妳獨守空閨的時候給妳溫暖;等妳嫁進我錢家門,妳愛怎麼刻就怎麼刻,憑著我肚裡文采加上妳雕版技術,必能冠於長安之首……」忽然,他住了口,見到她似笑非笑的神色。

 

錢奉堯低低哼了一聲,他討厭醜女,尤其是那種捉摸不定的醜女。可惡!要不是為了她的雕版手藝,憑他堂堂錢家雕版第十二代傳人,沒事吃飽撐著娶個醜八怪回家成天對望嗎?

 

可惡!可惡!馮府無子,但卻有二十個女兒,馮無鹽排行第十二,是二十個女兒裡唯一的醜女,適巧又過了婚嫁年齡,原以為登門向馮老頭求親是輕而易舉的事,哪裡知道那怪老頭死都不肯放手──

 

「你要求親?行!聘金聘禮比照一般貴戶人家。除了十二不嫁,十三到二十你要哪個?」當初,馮老頭眼眨巴眨巴的望著他,像要他趕緊隨便娶一個回家,也好少吃馮府一口飯。

 

天啊!他誰都想娶,就是不想娶這個「無鹽」回家!

 

馮家女子個個容顏若芙蓉,尤其十六女,傳說是九天玄女下凡的美人兒,連西施見了她都會降格成東施,他早想一親肌膚;他閉了閉眼,忍住胸口上的心猿意馬。無所謂!等他今兒個先跟十二生米煮成熟飯,將來再把小姨子佔為己有──

 

他嚥了嚥口水,一睜開眼是無鹽的臉蛋,他的視線移到她的身子,除去長相不談,方才抱住她的纖腰時,還真看不出她挺有曲線的,不如待會行動時手拿扇蓋住她的臉,眼不見為淨,腦袋瓜裡想著那九天玄女的十六妹子……他的眼濃濃濁濁的,陶醉起來,比起屋內的空氣還噁心,馮無鹽見他步步進逼,連忙警覺的退後。

 

「錢公子,你想做啥?」

 

「十二妹子,我可等不及啦!我這第三十三回登門求親可以等明兒個,現在讓我抱抱妳,可別躲啊,這種地方妳能躲哪兒去?」他一把抓了個空,馮無鹽拎起長裙跑到另一個死角去,大聲呼叫許老闆。

 

「嘿嘿!妳愛叫,我不阻止妳,這是死巷,妳愛叫多久就叫多久,反正待會兒妳會叫的更厲害。我沒玩過良家婦女,但既然妳就要是我娘子了,早破瓜晚破瓜都是由我來,不如現在破……」他瞪大了銅鈴。

 

馮無鹽爬上了書堆最上頭,長裙下露出一截蜜色小腿肚。他向來愛女人凝雪肌膚,而她不是,她的膚色呈蜂蜜顏色,但細看之下,她的小腿肌細膩骨肉均勻,就連昨兒個夜裡睡過的煙花女也沒她的肌膚細緻。他抬起頭,瞇起眼看看她的臉蛋,是不怎麼好看,眼睛大了些,臉又偏小了些,但她的肌膚細膩又凝脂,不知摸起來是不是當真滑嫩銷魂?不自覺地,他伸出手探向她的小腿肚。

 

馮無鹽見狀,一腳飛踢過去,卻教他給抓得正著,他面露奇怪的神色,她還來不及思索下一步,就驚叫出聲,整個人讓他給扯了下去。

 

錢奉堯慾火焚身、血脈僨張。銷魂!真是銷魂!光是這麼一摸她滑膩細緻的小腿,酥癢就打從心頭鑽起,如萬頭蟻咬著他的心窩。他的喉間不住上下吞嚥,到目前為止,還沒哪個豔妓能教他巴不得立刻騎上去。只有她──

 

「放開我!」馮無鹽斥道。

 

「嘿嘿,妳說放我便放,那還有得玩嗎?」也許,這丫頭對男人是個寶,人長得不好看,但一身骨肉卻足以撩起男人慾火。他俯近身,伸手欲扯開她的衣領。

 

「錢公子!你不放我,是自找苦吃。」

 

「嘿,就算吃黃蓮我都甘願,待會兒包妳喊哥哥叫弟弟的,說不得還高興的昏死過去……呵呵!」話沒說完,伸向她的手臂卻引爆劇烈的疼痛,還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何事?他細白的頸項就頂上了一把小刀子。

 

「妳……妳哪兒冒出來的刀子?」他的眼珠暴睜。隨著她逼近的臉龐,傳來一陣她的體香,分不出是哪種花香──等等,生死關頭,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的眼斜睨著那把小刀,把柄是碧綠色的,上頭刻著馮字。

 

「碧玉刀?」

 

「錢公子認得這把刀?」馮無鹽輕蹙眉。

 

「廢話!雕版者豈有不識馮派碧玉刀之理?」他沒好氣地說,不是捧她,而是實話實說。那把碧玉刀是馮家祖傳之寶,由它經手的版畫不下千件,傳到馮十二手裡,更是發揚光大起來。

 

「你既然也是雕版師傅,怎會做出這種下流行徑?」她責備的瞪著他。

 

幹嘛啊,難不成她還當雕版師傅合該個個都是吃齋唸佛的單純人家嗎?他咬牙,細聲細氣的好言勸道:

 

「好妹子,再下流的行徑也是為了妳,妳若當上我的妻子,憑著咱們二家的雕版技術,別說是區區長安了,就算是中原、邊疆,咱們都有法子打進去啊!」

 

「哦?」她沉思了會,錢奉堯嚥了嚥口水,將頸子小心移開刀鋒,卻發現刀側隨著游走方向移動。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妳要多想想,十二妹子!縱使妳雕版技術高超,但沒人提供妳圖式文采,雕出來的畫不過是死樣。我肚裡文采直逼詩聖仙,揮毫即畫四美圖,咱們是最好的搭配,我畫妳雕,同心同力,這樣的作品才是活靈活現的。」他忍住滿腔怒火,誘之以利。

 

一般來說,畫師與雕版匠能否溝通,是版畫成功的關鍵,沒錯,她雕出來的畫是長安城最出色的,但誰知道馮府的畫師哪時候會被挖角?

 

馮無鹽無心地笑了笑:「我已逾婚嫁年歲,錢公子想娶妻,儘管另覓他人,我沒打算在馮姓之上冠上其他姓氏。」她偏著頭想了想,又說道:「至於馮府的畫師與雕版師傅能否溝通,就不勞錢公子費心了,現在,你必須承諾我,別丟雕版業的臉。」

 

「什麼?」刀鋒微微滑進他的頸子,他痛得叫了起來。拜託,他丟不丟臉干她屁事啊?

 

無鹽不耐地揮了揮手,嚇得錢奉堯冷汗直流。

 

「我要你口頭承諾,只要你雕刻版畫的一日,就不能欺負良家婦女、不得行下三濫的勾當。」

 

※※※

 

馮老爺一生迎娶十房妻妾,雖膝下無子,卻有二十個女兒。打從去年十一嫁與鄰縣少康之家後,馮無鹽便成了馮家年齡最大卻仍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

 

是沒人要嗎?

 

舉個前年登門求親的趙姓公子──他在求親第十一回被拒後,狼狽的爬進馮家外牆,本想先強迫馮十二來個洞房之實,再行俗禮迎娶,哪裡知道還沒見到馮十二,就誤闖了馮九的閨房,在色慾熏心之下,佔了半推半就的馮九身子。

 

隔日一早,他這個摧花大盜被架到馮老爺面前被迫娶了馮九。那時馮家尚未出閣的女兒一字排開守在馮老頭身旁,馮十二的在場使馮家其餘女兒的美貌平均值暴跌。

 

她不醜,真的不醜,最多算是中人之姿,平凡的很,只怪送子娘娘將她送錯了地方。

 

然而,馮十二醜不醜並不打緊,即使到了二十歲,依舊有人登門求親,就連迎娶了馮九的趙姓男子也數度欲染指這中人之姿的小姨子。

 

原因只有一個──

 

登門求親如趙錢等人,皆是從事雕版事業之後代。在長安城,雕版師不下上百,但出色的只有一個,是女性、是天才、是長安城諸多佛寺指明要的雕版女師,如今她年方二十,雕版出的版畫作品卻早已流出了長安城。

 

以雕版事業而論,在漢人朝代還不算盛行,多由手抄。至金璧皇朝初時,佛教發揚光大,而雕版也逐漸盛行,有錢的人家供佛,抄寫經文已不再手抄,而僱雕版師刻印經文及插圖,其他如刻印肖章、單幅圖案也一一掀起了熱潮。

 

在長安城中,上百雕版師僅靠接經文的刻印就足以維持生計,然而教人眼紅的是,佛寺將千佛圖、菩薩圖等單幅皆指定交給馮十二雕版。真他媽的王八羔子,馮老頭死不肯嫁馮十二,因為她是家中唯一的生計、唯一懂得理財的女兒,放了她就等於白白送人一棵搖錢樹,賠本生意馮老頭還是懂的。

 

每天,馮老頭吃香喝辣睡大覺,不必理會生活是否困窘,只須每日一早睜眼喊聲:「十二!」馮無鹽便供給了他天堂般的生活。

 

她要嫁,可以!除非等馮老頭二腿一蹬,升天去也。不過數數日子,大概還得等個二十來年,因為打從馮老頭發掘了自個女兒是雕版天才後,他就把自己身子養得健健康康、肥肥胖胖的。

 

於是,馮府內,人人心知肚明,外頭的男人再怎麼卯足勁想追求馮十二,都是癡心妄想,馮十二這一輩子只能守著冰冷的版畫過活──直到終老。

 

可憐嗎?

 

才不!

 

馮無鹽行色匆匆地從東四巷走出來,橫在巷口是久候的馬車,樣式有些破舊,她朝車伕點了點頭,忙拉開車後布幔跳上去。

 

「繞個圈子,再到市集。」她朝前方花色布幔後的車伕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才鬆了口氣,傾靠在車板子上。

 

「怎麼啦?」車內尚有另一名女子,神態嬌憨,是人稱九天玄女下凡塵的馮十六。「瞧妳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要是不知情的人還當妳在地上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難以置信地抬首。「這話妳哪學來的?」

 

「這還用學嗎?看也知道,要不是明白妳迷版畫迷得緊,我還真以為妳跟七姐一樣,同男人幽會廝混。」事實上,十二是有那本錢的。從這角度望去,十二的黑眼大大地、水汪汪地,深褐色的外衫撐著渾圓秀小的乳房,從沒人發現十二的腰比其他馮家女兒的腰還纖細。

 

沒錯,十二是長得不漂亮,然而全身骨架生得好;馮九首次歸寧那日,趙姐夫也跟著回馮府,對十二依舊不死心,趁著十二回木屋,想再來當次摧花淫魔,但是沒得逞──因為沒料到十二雕版的刀子不離身,不過摸了她滑膩的肌膚一把後,便念念不忘那教他打從心底引起遐思的身子。染指十二,是趙姐夫三年來唯一的信念,氣得馮九打歸寧那日後就沒再回過馮府了。

 

然,人終究沒十全十美的,十二再有才氣、再有教男人慾火焚身的胴體,但沒有西施貌,她這塊寶就像是和氏璧,沒有遇到慧眼識她的男人,她就永遠只算是個石頭。

 

「若我憑著妳幫我畫的畫像,進宮讓皇上爺選上了妃,討了他的歡心,妳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棟大宅子,妳愛嫁誰都行!」十六脫口而出。再過幾年,只怕連皇上下旨,都沒人願娶十二了。

 

馮無鹽輕快地微笑。「我沒打算嫁人。」

 

「不嫁人,妳怎麼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議地望著無鹽。

 

「不能活嗎?我都活過二十年了,怎會活不下去?」馮無鹽頗有興致地從車窗望著外頭晃眼即過的店鋪。「妳以為我沒盤算嗎?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時妳們都已成親,我也該近五十歲,憑著日常存下的銀子,從長安到山東,應該足夠用了。」

 

「山東?妳去山東做啥?哪裡有妳喜歡的人嗎?」

 

馮無鹽眨眨眼,回過臉看她。「沒喜歡的人,但那兒有畫像石刻。」那是她畢生的心願。如果能再賺多一些,她還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跡,尋找不同刻法的版畫;山東、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畫像石的分佈區,也是版畫的一種,能一睹先人遺留下的版畫,是她一生的願望啊──

 

旁人都以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親爹拒絕所有親事;以為她日夜雕刻版畫,是為馮家生計,但她從不覺辛苦,那是她的興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裡佔不了空間,她喜歡雕版、沈迷版畫的歷史之中,旁人一直以為她是受難者,她是嗎?只有她自個兒心裡明白。

 

「等妳到五十歲,那還會有人願意娶妳嗎?」十六迷惑地問。

 

價值觀不同無法溝通,無鹽輕歎口氣。拿起備好的獸面,那是元夜準備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執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裡畫草圖。

 

是的,她不僅會雕版,還會畫圖,是長安城各雕版師傅極欲挖角的畫師。他們都不知馮府的畫師身兼雕版、印刷,總以為馮十二雕刻出來的版畫,全是靠馮府畫師原圖的功勞。

 

欸,她的目光調向車窗外的遠方。何時,她才能償其心願踏上山東的土地呢?

 

※※※

 

黑夜,湖光粼粼映著天上的圓月,一陣吵雜聲驚動了剛駛進湖面上的一艘樓船;船上甲板的前後約莫有十條漢子,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前後巡邏,聞聲大夥不約同地全防備起來,警覺的環視湖面四周──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繫,上頭燈火通明,每艘船上起碼掛了四、五隻燈籠;而載有娼妓的花舫則未以繩索連接,獨立盪於湖面之上,鶯鶯燕燕個個提了小燈籠擠在甲板上,朝小船上的遊客拋眼使媚調戲。

 

湖的右邊靠近岸邊,岸上人群更多,半空上懸著紅色的燈籠燦爛耀眼的光采由頭沒入另一端,其中擺攤子的、賣燈籠的、遊客、攤販全擠在一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其間,說不出的熱鬧──

 

「是元夜!」漢子中有名年輕的忽然開了口。「今兒個不正就是正月十五嗎?」

 

另名漢子頷了頷首,笑道:「真的是元夜!許久未過元節,差點忘了這節慶日。」他躍上了樓船的二樓。二樓有五扇門,他走向中間那扇門,輕喚:「爺?」

 

「進來。」

 

漢子推開門,房裡極盡奢華之能。珍珠、寶石、象牙簪裝飾交織,滿地光輝;床上鋪著大紅氈、繡花被,床帳頭掛著各式精美的香囊、荷包,香料、香草味彌漫全室,香氣襲人;床旁尚有紫檀木櫃,上頭刻有精雕雲龍,櫃上擺著玻璃水銀鏡子。

 

坐在船房裡唯一椅子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華服,面容俊雅而含笑,笑容裡顯得有些孤傲,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無害。

 

漢子的眼光移至僵硬立在男人面前的男孩,只見他秀氣的臉正脹著通紅,顯然方才他是不巧打擾了爺的「好事」。

 

「有話就說。」龍天運詭笑,斜靠椅背,托腮睨著他,不可一世的神態盡表露於狂放的肢體之間。

 

漢子張口欲言,卻教男孩狐假虎威搶了先機。「鄉野粗夫不知宮中禮儀,見著了皇上爺不先行跪拜之禮是要砍頭的!」

 

漢子莫名其妙地瞧了男孩一眼。

 

「小喜子,」龍天運懶洋洋地叫著他的名,讓他起了一陣顫。「朕時時刻刻都愛瞧著你的容貌,才帶你出宮的,出宮前朕同你說過些什麼啊?」

 

小喜子呆了呆。「皇上……啊,不不不,爺!爺!」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是小喜子一時不察喊錯了,請皇……爺恕罪,恕罪!」他五體投地伏在地上,瘦小的身子劇烈抖動。

 

其實,皇上一點也不冷也不愛同屬下耍威嚴,但,莫名地,他就是怕這笑臉迎人的皇帝爺!

 

皇上爺是一隻笑裡藏刀的笑面虎。

 

初登基之時,他被派來服侍皇上爺,那時不瞭解皇上爺,老覺得他愛笑,除了笑還是笑,整個人給屬下的感覺是懶懶地、像是燒不開的溫吞水,說話也老愛用玩笑語氣,教人摸不透是真是假,反正橫看豎看就是沒皇帝天生該有的凌厲氣度威嚴。

 

畢竟,龍天運原就不是以皇太子的身份養大的。

 

半年前,先帝駕崩,依旨皇太子龍天煌登基為王,然而尚未坐穩王位,七日後竟在皇家苑囿,因狩獵摔馬而死,尚不及立儲,便由次子寧王天運繼位。

 

坦白說,在太子未死之前,金璧皇朝皇子共有十二人、公主八人,先帝獨寵太子一人,其餘皇子、公主皆長年難得見上一面。他小喜子入宮才十年,也只見過幾位皇子數面,至於次子寧王則壓根不見蹤影;非但如此,寧王繼位後,他才知這皇帝爺連個王妃都沒有,身邊僅從寧王府裡帶來個女官服侍。

 

原以為貓兒頂虎位,遲早會露出馬腳來,哪裡知是眾人將虎錯當貓。

 

皇上爺登基之後雖老擺著溫吞吞的笑容,像是和善可親的鄰家男子,偏這半年治理朝政時,笑裡總藏著把銳利的刀;聽不出是玩笑或是諷刺,在短短時間裡踢掉了貪官、換上了忠臣,改了宮內歪掉的上樑,糾正了宮裡太監收受好處的惡習。皇上爺始終浮著那無害的微笑,像在不經意間收拾淨金璧皇朝經年累月積下的垢病。

 

他小喜子是打心裡的欽佩這皇上爺,但──

 

就是一點奇怪。登基半年裡別說想立皇后,就連後宮妃子也沒見到個影兒。他怕,真的很怕!怕皇上爺對他這小太監起了興趣──

 

「外頭何以熱鬧如斯?」龍天運泰若自然地,似乎不打算賜小喜子起身。

 

「今兒個是上元節,城裡解禁三夜。爺可要停船一看?」漢子回答。

 

「哦?」龍天運沉思了會,又是那抹詭笑對著小喜子。「小喜子,把窗打開給我瞧瞧。」

 

「奴才領旨……遵命。」小喜子忠心耿耿一路爬行到牆旁,推開雕著龍形圖的窗子,因為位於樓船的二樓,所以從窗外望去顯得有點居高臨下。

 

龍天運懶懶地注視窗外,「小喜子?」

 

「奴才在。」小喜子唯唯諾諾的。

 

伴君如伴虎一點也不假。

 

「想不想上小船去玩玩?」

 

「噫?」小喜子呆了呆,眼角又瞟到皇上那抹無害的笑,背脊忽然一陣涼。

 

「起來吧!你進宮十年,想必很久不曾見過外頭花花世界,這可叫我心疼了;去弄張獸面過來,我帶你這心肝寶貝好好一遊元夜市集。」

 

小喜子啞然失聲。皇上爺是不是又無聊了,怎麼成天就想玩他啊?是玩笑話或是真話,他可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美好的太監生涯啊──

 

「無鹽妹子,這兒龍蛇混雜,沒個人跟在身旁保護妳,我可不安啊──別走那麼快啊,等等我,無鹽妹子啊──」摧人心肝的呼喚點點滴滴打進了船上正在聽曲的老百姓們;只見掛著蝴蝶燈籠藍色小船上的眾人,眼光拋棄了那正拉著二胡掙小錢的盲目老頭兒,有致一同的轉首改看從他們面前匆匆跑過的年輕姑娘,雖然這姑娘戴著獸面,但憑著她的身形,不難猜出她的身份。

 

「那可不是馮家十二小姐嗎?」小船上一名剛從鄉下進城當學徒的小伙子開了口,話還沒說完,三年前娶進馮九的趙公子便緊隨而至,急急忙忙地踏上連接二艘小船的艞板,直追無鹽而去。

 

「那……不是九小姐的夫婿嗎?」小伙子是錢家雕版小分店的學徒。打他靠人引薦進城學雕版後,每夜必捶胸頓足的後悔自個兒當初怎麼沒進馮派門下!

 

馮派雕印技巧雖冠於長安城,但教他傾心的可不是技巧高下,而是十二小姐。十二小姐貌雖不美,可待人親切又有禮,他只是個錢派小小的學徒,但曾有幸同十二小姐談過一、二句話;沒法形容當時他的興奮之情,由於十二小姐的溫柔談吐在年少的心裡烙下了傾慕之心。

 

他的濃眉皺了起來,忽然聽見身旁的師傅鐵口直斷:

 

「緊跟著啊,一定是趙夫人不徐不緩的尾隨而來。」

 

咦?小伙子睜圓了眼,果真瞧見大腹便便的貌美婦人像閒踱步似地從他們眼前晃過。

 

「再下來,就是錢公子在前頭攔堵啦。」那小伙子又聽見船上人發表先知的能力。

 

「老套戲碼天天都在上演,重複重複再重複,他們玩不膩,咱們可看煩了。」有人又插了嘴。

 

話雖如此,那小伙子卻發現小船上的眾人個個引頸翹盼,他順眼望去,看見十二小姐才逃到賣布的小船上,忽然冒出個穿金戴銀的輕佻男子,雙臂一環,就要將她抱個滿懷──

 

小伙子瞪眼,正要衝上前救人,卻發現十二小姐像是早訓練有素似的,偏了身子一閃,躍上畫舫,撩起裙角奔進笙歌酒舞的群眾裡。

 

「可惜!」眾人大為惋惜。

 

「可惜什麼?」小伙子鬆了口氣,問道。

 

「呵,小甲剛進城自然不懂,這碼戲起碼上演了五、六年,打十二姑娘及笄之後,凡舉城裡雕版師傅趙錢范王之後,哪個男人不想得到十二?就連趙公子也想染指自個兒的小姨子。」

 

那年輕小伙子的眼裡噴出火焰。「那姓趙的想霸王硬上弓?」呸,他還不配得到十二小姐,那淫蟲!

 

「小甲,你火氣旺啊?」站在他身旁的師傅不以為然的。「不只趙公子,只要城裡的雕版師傅哪個不想得到她啊?坦白說,馮十二已近雙十,若不是憑著一雙巧手,只怕還沒人會要她呢!」又不是什麼天仙國色的,真是!

 

「啪」的一聲,那師傅眼瞪著大大地,看看眾人驚詫的神色,再遲疑地望向小甲怒火狂飆的年輕臉龐。

 

「你……打我?」震驚過後,是憤怒。「他奶奶的,你這小小學徒也敢揍老子!是不想活了嗎?你有種!明兒個……不不,從現下起,你給我滾出我的店,瞧瞧誰敢收你……」話還沒說完,看見他又飛來一拳──

 

「我可不在乎誰收不收我為徒,但誰要敢說十二小姐的不是,就是跟我小甲過不去!」

 

在那師傅飛上天時,心頭還猶自納悶;奇了!他只是說說馮十二的閒話,干小甲屁事啊?

 

※※※

 

夜過三更,船上市集尚未有收攤的跡象。

 

如果有人問今晚最熱鬧的話題是啥?大概眾人會異口同聲的答道是那二炷香前忽然出現停錨在小船旁的樓船主人。

 

說起那樓船,自然是極盡所能的華麗,即使只是映著朦朧燭光,也能隱約瞧出樓船的尊貴,船身以上等木材所製,漆以金紅,船頭是龍像,加以雙層樓,非貴戶即皇族,在眾人的殷殷注目下,船主子不負眾望的出現在甲板上,居高臨下地睨著小船上混雜的市集。

 

身約八呎的船主子戴著半張獸面,看不見容貌,但嘴角若有若無的揚起,分不清是諷笑或是輕笑。

 

他一身綢緞,上頭以青綠、黃、棕、白等顏色織成花紋,並以白色聯珠及黃色授環飾於其間;他的左手掌心裡玩弄著碩大的白色圓珠,色澤光潤而溫暖,頗似珍珠,在他的右手上起碼戴了三只指環,一只是罕見的玉石所製,一只是嵌著紅寶石,另一只則奇異的像是骨頭製品。

 

他的身後立著一男一女──應是一男一女吧,男的高魁冷淡,膚色近乎全黑,而女的,卻是穿著一身的男裝,像是書僮打扮,但她眉目如畫,個兒嬌小,如畫中美人一般,不是女子難道是男人嗎?

 

總之,那船主子混身上下擺明了就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金主,讓小販們個個摩拳擦掌,都想把握這一輩子都不見得撞得上的這一號人物,不好好撈上一筆,簡直太對不起自個兒祖宗三代了。

 

「小喜子,你想先上哪兒啊?」船主子懶洋洋地詢問。

 

「爺,」書僮盡職的開了口,聲音細尖:「這船上市集多是廉價之物,搬不上檯面的,配不上爺的身份。我倒聽說城裡每家青樓紅牌歌妓皆在元夜遊湖,爺不妨上花舫一看。」

 

龍天運的黑眸似笑非笑地。「小喜子,你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沒出過大門也能教你挖出這些消息來。」

 

「這是奴才該做的。」小喜子的臉垂下,無骨身子微微發顫。笑話!如果再不找一個女人給皇上爺解慾,很有可能今晚他就是那個伺寢的可憐人了!

 

他怕!?真的很怕皇上爺喜好男色。綜合這半年來服侍皇上的點點滴滴,包括皇上爺不碰宮女,老是調戲於他;他真的懷疑總有一天,他的處男貞操會送進龍嘴裡。

 

坦白說,他一向傾慕漢人王朝裡總有幾個呼風喚雨,爬到皇帝頭上的太監公公,而他的目標就是成為金璧皇朝最出色的公公,如果再讓皇上爺玩下去,很快他就真要當九五之尊的枕邊人,他不要啊──

 

所以今兒個夜裡必定要皇上爺懂得女人的好處!

 

龍天運始終掛著笑意,瞧不出他的喜怒,他開口:

 

「那你就帶路吧,小喜子。我倒想瞧瞧你能為本爺安排什麼樣的節目?」

 

眾人眼巴巴地看著銀兩遠颺而去。

 

一個女書僮建議主子喝花酒?

 

沒見過,算是開了眼界。

 

未久,三更已過,原先獨立的花舫全搭上了小船,市集依舊,然而放浪形骸的氣氛正隨著深夜而逐漸擴散,王老五或是有心尋花的男子逐漸移向了湖上花舫。

 

※※※

 

馮無鹽瞇起眼,掃望四周。她的眼力在黑夜裡不太好,本來打算找分散的十六,一時卻教小船上的肖形印給停留下腳步。小船上的肖形印以龍鳳虎為主圖,是外地的雕法,不常見,所以產生興趣。

 

肖形印是富有濃厚圖案風味的刻畫,從小她最先接觸的就是肖形印,她擅刻獸類,因為肖形印相當的小,較損她的眼力,非必要已不再雕刻。

 

「我就知道妳在這裡,十二妹子──」錢奉堯低低柔柔的嗓音從無鹽身後響了起來,來不及反應便叫一雙猿臂給狠狠地抱了起來。

 

她倒抽口氣,感覺自個兒懸空起來,還來不及呼救,嘴就教身後的男子給摀了起來。

 

「十二妹子,打下午開始我想妳想得緊啦,好不容易又逮到機會同妳訴相思,這回不到天明我可不會放人啊!」錢奉堯的喉口不住吞嚥。

 

軟玉溫香啊!沒想到他這麼好運,在無人注意之處逮到了她;幸虧早就跟老鴇在舫上訂了小房間,空間雖不大,但擠一擠也足夠讓她落紅。嘖嘖!想起來就銷魂,他想死了她渾圓有緻的嬌軀,害他腦袋瓜子裡淨塞著她柔軟的身影,對其他鶯燕全失了胃口,今晚再不滿足一下自個兒的慾望,肯定會被慾火燒死。

 

無鹽睜圓了眼,叫不出聲,只得用眼神向雕版師傅求救。雕版的小船上僅他一人而已,不向他求救,還能向誰?她的碧玉刀收到腰際的荷包裡頭,錢奉堯已有前車之鑑,手臂摀住她的嘴,隻手緊纏住她的一雙柔荑,痛得她幾乎以為斷了骨頭。

 

而後,她的眼睜得更大,眼巴巴望著姓錢的扔了一袋碎銀過去,跟那雕版師傅說道:「明兒個你愛怎麼嚼話,隨你去嚼,但今兒個夜裡不成。」他像篤定那雕版師傅不敢胡亂說話似地,開始扯著無鹽往花舫的艞板走去。再待下去,只怕會心癢難耐而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了她。瞧,光只是捉著她一雙滑不溜丟的小手,就叫他渾身火熱了起來。

 

馮無鹽死命踢著腳,仍是站不穩地,一路被他拖著走。她的眼瞪著那雕版師傅收起了錢包,看了看她再默聲低頭,不發一言──

 

她,是看錯了人嗎?她一向從雕版看人,因為這雕版師傅雕刻手法溫柔細緻,所以她忍不住停下多看了幾眼,以為是同道中人──

 

她不屑地撇開臉。這樣的人不配雕版,她將目光移至愈發逼近的花舫,在姓錢的踏上二艘船接連的艞板時,反而將這艘花舫裡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花舫上有男有女,嬉笑怒罵,坦胸露背……花廳裡坐著一名男子,會注意到他是因先前樓船靠近時,她也曾好奇觀望過;那名男子像是窮極無聊的坐在那兒,身旁的鶯燕像褪了顏色,同他搭不上邊,這是瞬間的想法。而後她忽然見他懶洋洋的撇首,目光剛好對上她,像有半晌時間,他的唇畔浮起詭異的笑意。她眼一眨,才覺得他身後有抹黑影一晃即逝,下一刻她雙手得了空,整個身子重心不穩的撲跌在地上。

 

「啊!」她低呼,發現她的跟前不知何時,佇立一名高大男子,一身黑衣,吐出的字言冷如冰。

 

「滾。」

 

「什、什麼?」錢奉堯尚怔怔地,他的臉脹紅,混合著未褪的慾望與憤怒。「你是打哪兒殺來的程咬金?老子享樂干你屁事?」

 

「滾。」這會兒聲音更沉了。「她不願,你不能強迫。」

 

「你說啥我可不懂!」錢奉堯咬牙切齒。混帳東西!這黑臉漢子也是男人,理當明白男人慾頭上升卻殺出程咬金的痛苦。只差幾步,他便可財色兼得,沒理由在花了數兩銀子後無功而返。

 

他的眼瞟到跌在黑臉漢子身後的無鹽,她面露驚恐而裙撩至小腿,他喉口又不住上下滾動,色慾火辣辣的曝光在他斯文的臉龐上。

 

呸,今兒個夜裡要不到馮十二,他的名字倒過來寫。

 

「你也想要女人?行!」錢奉堯從腰袋裡掏出碎銀擲在黑臉男子身上。「別跟我搶同一個,往後看,你要多少美人都成,去去去,別來打擾我──」銀光一閃,他啞然失聲的瞪著自己身上被削落的綬環。

 

「接下來,就是頭。」黑臉男子簡潔地說,冷眼望著錢奉堯茫然的神色。

 

「你還不快走?」馮無鹽的聲調抽緊。「再不走,這位英雄只怕要摘了你的頭顱,吊掛在樓船上。」

 

錢奉堯遲緩地眨了眨眼,僵滯的腦袋瓜在如海棉吸收她話下之意後,目光調至不知何時爬起的無鹽身上。她臉戴半張獸面,衫裙沾泥,髻上的髮絲凌亂地落了好幾撮,緊抿的唇卻奇異地流露出性感,他再度嚥了嚥口水,在生死與慾望之間,選擇了前者。

 

「在這長安城裡,還沒有我錢奉堯要不到的女人!」他撂下狠話:「你有種,敢跟老子搶女人!現下你有刀有劍,我奈何不了你,下回……啊!」他驚叫一聲,連狠話也不及說完,便撐著被劃成十二條破布的長衫,狼狽而倉惶的逃走了。

 

這黑臉男子算是她首次瞧見持劍的俠客。她一向難得出門一趟,就算出門,也多流連在書房或是雕版師傅那兒,如果說在她雕刻的技術中有什麼遺憾,就是對於人物的表達略嫌死氣沈沈,不是沒特別觀察過人,但總覺得人人皆一模子印出,沒有其特殊之處。

 

坦白說,就算見了錢奉堯二回面,依舊不清晰他的容貌。在她眼裡,只有高矮胖瘦之分、男女之別,其他別談面容是否美醜,就算見過的漢子站在她跟前,也不見得認得出來。

 

見救命恩人不吭聲的走進花舫,馮無鹽急急撩起裙襬,跑步至他面前想道謝,卻在見了他的臉容後,呆住了。他的膚色近乎黑,唯一稱得上是白色只有在眼白部份,他的神態相當木然,看不出喜怒哀樂,這樣的長相不好雕──但有型,是個挑戰。

 

「讓開。」他的唇幾乎沒掀起。

 

「小女子還沒謝過恩公的救命大德。」藏在她身後的手指上癮似地動了動,她想雕他,真的很想,她從沒這麼想主動雕刻一個人。她忍不住又道:「恩公可是長安人氏,近日可有工作在身?我願以二分銀子僱你一日……」話未完,跟前人影已然消失,如疾風掃過。

 

「十二!」來不及尋救命恩公,無鹽循著人聲抬起臉,瞧見脫下獸面的馮十六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

 

※※※

 

「爺,若您有意,今兒個夜裡,奴才安排安排,讓月姑娘上樓船服侍您一夜。」小喜子低附在龍天運耳畔建議。

 

就不信爺不動心!瞧瞧舫外甲板上盡是些坦胸露背的男女,就連他這小太監也能感覺外頭那股打得火熱勁,皇上爺是正常男子沒理由不生情慾的。

 

「哦?」龍天運噙笑,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貼近,見他有所猶豫,道:「你當我會吃了你嗎?附耳過來。」

 

小喜子吞了吞口水,依言靠了過去。

 

「你以為朕會擇中庸之姿而棄你這絕代佳人嗎?」他低低笑言,像是不知小喜子渾然起了一身寒意。

 

「皇……爺……月姑娘可是長安城公認的美人兒,我……我這小奴才哪能比得上她,您饒了我吧,爺。」小喜子哭喪著臉。

 

遲早,他會提前活活被皇上爺給嚇死!

 

忽地,黑影一閃──是燕奔回到皇上爺身後守著了。

 

小喜子依舊不死心。「爺若不喜歡,小喜子再多跑跑城裡其它青樓,總會有一個合您眼的。」外頭依稀傳來放浪呻吟,爺會不心癢難耐,他拿頭當球踢!

 

龍天運微笑,目光停在花舫外的一點。先前那受難的女子旁多了一名未戴獸面的女子,嬌貌如西施芙蓉,月光映著欺霜賽雪的白皙肌顏,雖然略嫌年輕,但美得不可方物──

 

「花舫四周皆是青樓女子?」他忽然問道。

 

「是是是,當然是。奴才都已打聽清楚。三更以後,良家女子大多回府,花舫若要生意興隆,下了花舫拉客也是有的……爺,您看上哪個啦?」

 

「你同她比起來,是各有千秋。既然今晚有人代了你,你就不必伺寢。」他依舊面露笑意,起身。

 

「爺,您還沒說看上哪個?」保証一炷香之前送到皇上爺面前供他玩用。

 

老天!保佑他小喜子安然渡過此夜,感激不盡啊!

 

「今兒個夜裡如你的意,就要了那舫外艞板上那位沒戴獸面的姑娘吧。」他隨意說道,燕奔開道,先行離去。

 

小喜子點頭如搗蒜,差點痛哭流涕起來。

 

而隨後,當他轉頭看清是哪位花娘得此恩寵時,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他與她各有千秋!?

 

就憑那其貌不揚的女人?

 

啊!難道……皇上爺半年未近女色,連帶連審美觀也給遺忘了嗎?

 

※※※

 

夜色匆匆──

 

在樓船脫離市集擇岸而靠時,一名黑衣人立在岸旁靜靜地候著。

 

約莫等了一炷半香時間後,眉目如畫的男孩一拐一拐地從霧裡現形,急急跑來。在他的肩上扛著一團毯子。

 

「燕將軍,還不快來幫我?」小喜子氣極敗壞叫道。

 

黑衣人眉頭微皺,身形閃至小喜子面前,接過那一團毯子。「爺要的女人?」

 

「就在裡頭。差點,我就死在她手裡了!」小喜子憤怒地低喊。要不是皇上爺千挑萬選,終於肯要一個女人,早將她千刀萬刮了。痛啊,他的腳丫子──

 

「她曾動粗?這麼說,她不是花娘?」

 

「唔,啊,」小喜子面露異色。「她怎會不是花娘──」

 

燕奔一言不發,掀了毛毯一角。「你找錯人了。」

 

「嗄?」

 

「不是花娘。」面容端莊而秀麗,雖然平凡,但就是不像青樓女子。她的唇奇異地眼熟。

 

是皇上要他救的那名女子!當時她雖戴半張獸面,但從她的唇形可以認出。

 

小喜子吱吱唔唔了一會兒,才肯吐實。「她確實不是花娘,但半夜裡在花舫附近閒晃,也不見得是良家婦女。燕將軍,你也該知道皇上爺半年未近女色,好不容易他瞧上她了,就算是個良家婦女也該痛哭皇上的寵幸。」事實便是如此,天大地大皇上爺最大,她的貞節不算犧牲,能讓皇上爺挑上,是她的幸運。

 

「不是她。」

 

「對啦,我都承認她不是花娘了,她還敢用刀傷我,待會兒可要記得查看她還有沒啥玩意,小心傷了皇上爺……」小喜子攀上繩梯,見燕奔依然未有上來之勢,只得爬了幾梯便停下。他下望,道:「你還不快扛她上來,要皇上爺久等,誰來擔這罪?」

 

「不是她。」

 

半晌,小喜子停在那裡,嘴巴尚未閤上,湖上的冷風颯颯吹過,吹涼了他的心。

 

「不是……她?」他的聲調再度起了顫。

 

「皇上爺要的不是她。」

 

「不……不可能!」小喜子叫道:「皇上爺要的是沒戴獸面的姑娘,我瞧去時,就是她啊!她身旁可沒別的人啊!」

 

「皇上爺要的是她身邊沒戴獸面的美姑娘。」

 

「你在開玩笑,燕將軍!」小喜子激烈的反應。笑話,要是找錯人了,現下要他再去哪裡找那美姑娘啊?啊,等等,先前擒這娘們回來時,她身邊是有個十餘歲的姑娘,但那時那小姑娘是戴著獸面的啊,該不會皇上爺要的是她吧──

 

他就說,皇上爺怎會看上此等貨色的女子?

 

但,若真找錯了人,今晚極有可能由他來伺寢──

 

「不……」他低語。他這輩子的目標是要當金璧皇朝最出色的公公啊,再者他也沒那癖好,若讓太后知道皇上爺對他有意,只怕他一回宮便暗地賜死,他不要啊──

 

「燕將軍,這事你不必管。」他嚥了嚥口水,計劃由他腦袋瓜成形,絕對一舉數得。他瞧了瞧燕奔忠心耿耿的老實臉,大概不太可能跟他同流合污,不如自己動手還來得快些。他清了清喉嚨,再度開口:

 

「皇上爺禁慾太久,說不得會要了這女子,你先將她送進『春宮』裡,待我稟明皇上爺後,再作處置。」

 

※※※

 

濛濛夜色裡,樓船停泊在岸邊。

 

在船甲板上幾名漢子依舊交替巡著,不同的是被吩咐下來,今晚不准上二樓打擾皇上爺。

 

在樓船二樓有五間房,中央是龍天運獨自一間,在他左手邊的房間名謂『春宮』,內以腥紅與黑為主色,無多餘的贅物,只有一張釘死的小桌與大床,床可容二人以上,四角烏木床柱上雕著花樣,紅紗床幔低垂,看不清楚裡頭,但隱約像有人躺在內側。

 

夜近四更天,龍天運方進了『春宮』。原本已遺忘在花舫上意外的驚喜,若不是小喜子提醒,倒真忘了有這一樁事。

 

未至床畔,就聞到了一股異香,香氣沁入骨子,能撩起男女情慾。龍天運原含笑的臉龐稍稍收斂了起來,目光瞧見桌上的薰爐散起裊裊白煙。

 

那是勾起淫念的迷香。

 

由於『春宮』向來是密閉式的,窗子不外開,因而迷香薰的愈久,是愈發地濃烈。

 

龍天運唇畔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意。顯然是小喜子想的周全,恐他半年未近女色,忘了如何對女人燒起慾念,因而好心的助他一臂之力。

 

他褪了上衣,露出赤身。撩開紅紗床幔,瞧見床上內側躺著一名女子,絲綢的被子完全凸顯了她的曲線,僅剩一頭清亮烏絲披於外。

 

他依舊微笑,指尖順著她身子上的絲綢被,游移至她的長相。她的長髮相當的柔順惹憐,撥開她的青絲,露出她的臉蛋──

 

他的笑容暫時停下。

 

她的臉蛋是陌生的,是其貌不揚的,算不得醜,但貌相平凡,是誰將她放在床上的?

 

是小喜子?

 

「唔……」她低低呻吟,臉頰異常的通紅,顯然在房裡躺了一段時間,星眸半閉如半夢半醒,想都不用想又是小喜子的傑作。

 

這不是他要的女人,小喜子搞些什麼玩意?難怪放了起性慾的迷香,是怕他對這貌凡女子起不了性趣而治罪嗎?

 

他再瞅了眼這女子的長相。對她是沒什麼興趣,也挺難想像花娘裡有這麼一株不起眼的白萼。

 

他自幼曾習過武,迷香對他起不了什麼作用,就可憐她受了迷香之苦。倘若她要多賺幾分錢,倒是可以讓手底下的人自個兒選擇。

 

他本欲起身叫小喜子進門,後念她一身赤裸,便要拍了拍她的臉頰,喚她起身。

 

掌心傳來微微抽痛,像麻酥了似地。她的臉頰滑潤而細緻,不由得順著她蜂蜜色的頸子一路滑行,她的肌理極具彈性,嬌軀玲瓏有致,胸小巧而渾圓,那掌心上的刺痛像蟲子鑽進他的膚下,開始了慾念的焚燒。

 

他皺起眉,像是上了癮般的不受控制覆上她的乳房,帶笑的黑眸堆積深沉的慾念。

 

他,想要她了。

 

不是因為迷香,而是她擁有了一副好身子。鮮少有女子如她般,僅僅碰了她,就足以讓男人銷魂。

 

「看著我。」他開口,微笑。

 

她迷迷濛濛地張開了眼,順著他的話看著他。

 

「差點,就錯失了妳這塊寶。」他依然笑容滿面。「我無意順了小喜子的詭計,但倘若妳取悅了我,就能如妳所願得到妳該有的報酬。」

 

床鋪上的女子想蹙起眉頭,斥問他,卻發覺喉嚨出不了聲。她啞了嗎?還是在夢裡?那男人的手怎能放在她身上,異常的熱……他俯下臉貼近她,卻沒靠近她的臉,而是吻上了她的胸──

 

不行啊,她的刀呢?她的手臂提也提不起,如何拿刀?她意識模糊不清而恐慌的發現她的身子持續加溫中,是因為他嗎?那種熱氣叫她難受得緊,在被動的意識之下,竟發現她的身子如同飛蛾般緊跟著他的手,這是夢嗎?她甚至不識得這男的──

 

隔著微睜的細縫裡,看見他高猛的身軀完全覆蓋上來,她驚恐的想要從喉間發出聲音阻止他,依舊是出不了聲──

 

不,不要──她的眼不由自主的緊閤起來,咬牙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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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灰濛濛的亮了起來……

 

「爺……」小喜子在門外盡責的輕喚。

 

「進來。」

 

小喜子戰戰兢兢的進了『春宮』,撲鼻而來的是亂人淫慾的味道,嗆得令人受不了,小喜子雖是太監,心頭也不由自主加快速度,連忙把門大開。

 

「關上。」

 

「啊?」小喜子這才注意到皇上爺仍在床上,赤著身,漂亮的眼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地。也對,皇上爺尚未穿衣,會受涼的。

 

「憐姑娘去端早膳了,奴才去叫她來服侍爺更衣。」他小心翼翼地瞧了床上內側一眼,女人是趴著躺在上頭,絲綢被單僅蓋在她的腰際,膚色是蜂色的,瞧不大清楚,因為她的長髮披散於上,不過確定的是她睡得很熟,那是當然嘛,被皇上爺折騰了近半夜……

 

說是折騰,是因為他在門外守了很久的時間,他跟隨皇上爺僅有半年日子,但燕將軍跟女官鍾憐則從王爺時代跟隨至今,當然清楚皇上爺的作習──

 

「青樓妓女?皇上爺雖愛美色,但不色淫,沒與相好女子共寢的習慣,你只須在外守著就成。」這是女官鍾憐的建議。換句話說,皇上爺頗有自制能力,不貪戀於肉慾之中,未多久自然會出房來。

 

才怪哩!

 

小喜子嘀嘀咕咕的抱怨。從三更天至東方魚肚白,這叫時間短啊?他在外頭都快凍死了,還不見門開,肯定是皇上爺太久不近女色了,索求無度,那娘們可憐啊!

 

「不必喚她過來。小喜子?」龍天運喚回他的心神。

 

「奴才在。」眼角一瞄到皇上爺起身,立刻放下托盤,捧上衣衫。

 

「你確定她是煙花女子?」

 

「啊……她是!奴才確定她是。」小喜子嚇出一身冷汗。昨晚他下的藥應該恰如其份,讓那娘們一天一夜說不出話來是為了確保她能躺在那裡讓皇上爺享用不會多作掙扎,他特地加了少量足以讓腦子昏沉的藥迫她喝下,她應當是完全不會有任何反抗的舉動才是。

 

他嚥了嚥口水,邊為皇上爺更衣,一雙眼溜到床上熟睡的女子,她的雙眉微蹙,一臉倦容,沒任何歡愉的模樣,反倒像被榨乾的糖葫蘆……他忽然有些同情她了。

 

「她尚是處子之身。」

 

「嗄?」小喜子收回目光,驚愕的張大嘴。

 

「我是她第一個男人。」龍天運唇畔是帶著抹笑,但顯得有些不耐煩。「小喜子,我可曾說過我不碰良家婦女?」

 

「是是……爺是提過。」完了,他死了,沒料到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還沒被人開過苞,他算是霉到家了,誰不好抓,偏抓上這等稀世珍寶。

 

他的嘴在顫,為皇上更衣的手指更是晃的劇烈。

 

「她……她才剛賣到花樓……奴才弄丟了爺想要的姑娘,所以……上花樓找,我瞧她剛進去,沒被人碰過……所以買她下來服侍爺一夜,好過她在花樓裡被人開苞後,還得連接幾位大爺的客……」他結結巴巴地,臉不敢抬。這種謊言不知皇上爺信服嗎?

 

「哦?莫怪倒是生嫩得很。」似是信了,但卻又提眉,溫吞吞地說:「小喜子,你抖些什麼?是怕朕對你動起邪念嗎?」

 

「不不……奴才怕藥湯要涼了,失了藥效,所以才……才緊張的。」

 

「藥?」龍天運的目光教托盤上的藥杯給引了過去,過了會才道:「藥可以重煎,等她自個兒醒了,再送她回去吧。」

 

「奴才遵命。」至此,小喜子方鬆了口氣,目送皇上爺出『春宮』,行了,行了,他的貞操算逃過了一劫,全仗賴那娘們的「鼎力相助」……

 

「皇上?」小喜子眨了眨眼,瞪著皇上爺在『春宮』門前忽停腳步。

 

「你就在旁候著,別對她動手動腳的,等她醒來,多給幾錠銀子吧。」

 

顯然,皇上爺是挺滿意那娘們的。「主子滿意是奴才的快樂。」小喜子喃喃道,愈發的認為自個兒是沒做錯。是青樓妓女、良家婦女都行,只要能討皇上爺開心,毀幾名女子的清白都不是問題。

 

在『春宮』裡踱了半刻,依舊不見她醒來,有些不耐煩了,反正皇上爺也不知她究竟何時醒來,藥再煎多麻煩,不如現時就趕她下船吧。

 

小喜子先大開房門透了氣,吹來的冷風冷醒了半趴在床上的無鹽,疲累的眼尚未掀起,忽感有人硬是揪起她的一頭長髮,逼她仰起臉來,隨即來人撬開了她的唇,灌進刺鼻的藥汁,她嗆了幾口,也吞了幾口,身子痛苦如同得了傷寒般,乾澀的眼掀了掀,映入眼簾的是眉目如畫的男孩──

 

是他!

 

就是他偷襲她!原以為十六是目標,所以先找機會讓十六逃走了,卻不料他一拳朝她打了過來!

 

「妳醒了倒好,省得待會兒還得扛妳出船。」見她喝進藥汁,小喜子這才滿意地將瓷杯暫擱在小桌上。那藥汁是確保她的肚裡不會因昨夜而懷了龍種,不是他狠心,而是她的身份容貌不配成為金璧皇朝未來的皇儲之母。

 

不過應該感激她的,要不是皇上爺肯要了她來洩慾,只怕如今躺在這腥紅床上的就是他小喜子了。

 

「瞧不出妳倒是挺能媚惑爺的。」小喜子不解的嘀咕。

 

他原以為即使下了迷香,多多少少能勾起皇上的情慾,不會怪罪他找錯人,而勉強將他湊合著用,卻沒想到皇上爺索求無度,可憐啊──

 

「ㄏ……」無鹽睜大眼,摸著喉間。她發不出聲音來,是啞了嗎?可惡!她一拳打向小喜子,卻因四肢軟弱無力,整個身子因前傾而翻滾落地。

 

小喜子跳開,皺起眉頭。「想動武?妳有什麼損的?咱們爺可不是白用妳,銀子是少不了妳的!」

 

她的碧玉刀呢?無鹽喉口抽緊,只能發出「吱吱啊啊」的聲音,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昨夜殘存的最後回憶是黑臉俠客救了她之後,十六尋到了她,十六的容貌一向是長安城茶餘飯後的話題,出門必惹登徒子,她不一樣,除了錢奉堯這等不死心的雕版世家之後,她幾乎連被調戲的經驗也不曾有過,所以才會將自己半張的獸面讓十六戴上了,而後回家的路途中卻遇上了這面容姣好的男孩──

 

他綁架了她!

 

又是一個雕版世家之後嗎?

 

她咬牙,閤上黑眼。她的嬌顏蒼白似起了病,渾身上下虛脫無力,很難過。他究竟下了什麼樣的藥?回憶雖在被綁架後停格了,但隱隱約約地明白她已非清白之身,在逃過了以往那些如錢王趙李的魔掌後,卻讓她被另一名男子佔有了,很可笑,但既然是無法避免的命運,那被誰侵犯都是一樣。

 

「ㄏ……」她從喉間勉強發一音節。

 

「放心,我可沒壞心到毒啞妳一生,只是下了點藥,到了時辰自然會恢復。」小喜子將昨夜褪下的衫裙還給她。「還不快換上,難道想賴在這裡嗎?」

 

老天佑他啊,昨晚一時心血來潮,從花舫裡討來迷香,讓皇上爺對她起了慾念,不然皇上爺怎會飢不擇食到這等地步嗎?他先行退出了房,讓她換上衣物。

 

馮無鹽蹙眉,疲累的身子讓她有些頭昏眼花。他不是錢奉堯的人!昨晚若是錢奉堯毀她清白,那麼今早迎接的必定是錢馮二家的喜事。

 

她靠著床柱,痠痛的爬起身來,換上皺巴巴的衫裙。昨夜真的沒多大記憶,就像是生了一場病,渾身除了不舒服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既然將來她既無成親打算,不必為某個男子守住清白的身子,那麼就不必要有罪惡感。

 

先前不讓錢奉堯碰是因為她尚能守護自己,而今既然失去了貞操,再在意也是自鑽牛角尖,這是她的想法,但淡淡的遺憾仍然有……在穿衣的過程中,忽然瞥到小桌上的瓷杯,原本不舒服的病態已減輕了大半。

 

「ㄏ……」她狼狽地衝上前,小心的捧起陶瓷杯;杯子的形態普通,但上頭有彩繪刻紋,是秘戲圖,一男一女結合的圖貌,重點並不於此,而是上頭圖式刻紋精細,看不出是哪一派的。

 

她想要!想要這杯子!想極了!

 

她可以在合理範圍裡買下這杯子,而它將是她收藏品中最珍貴的另類小版畫──

 

她抬起臉,首次正眼瞧著這『春宮』裡的擺設,她驚詫的低呼;先將小杯子收在原是放碧玉刀的荷包裡,隨即奔至牆旁,牆上立著巨幅木版刻畫,上頭亦屬秘戲圖,但與杯上圖紋不同,更顯放浪形骸,裸體人身雖在交合之中,卻將線條的彈力性表露無遺,相當的動感。在金璧皇朝裡能有這功力的雕版師傅不多,就她所知,幾乎沒有……無鹽輕輕撫過上頭交織的陰、陽刻法,鼻頭有些癢癢酥酥的,一般頗有知名的雕版師傅為了保護自己,多在作品印刷後,毀其木刻原品,換句話說是限量發行,以她來論,她雕印的插畫最多發行一千份,再多便是由他人來雕了,這是她偏執的地方。

 

而現下的這幅木版刻畫卻是未經印刷的原版……如果說先前因清白被毀而帶來些許的遺憾,這會兒全教這木版刻畫給彌補了。

 

她想要它!

 

「喂,好了沒?」小喜子在門外喊道。

 

她更想見這原作的師傅。

 

「喂!」

 

她瘦小的瓜子臉露出微笑,身子骨是有些不適,但無妨。今天所得到的比過去二十年都多,而失去的不過是小小的清白而已。

 

「想賴在這裡啊?再不出來,就算妳這娘們裸身,我照樣拖妳下船。」小喜子在外恐嚇。

 

她依依不捨地投了牆上版畫一眼,移步向前,而後推開門──

 

※※※

 

怪了,失貞的女子有必要高興到這地步嗎?小喜子懷疑地瞅著她如璨滿足的笑顏。沒搞錯吧?該不是想銀子想瘋了?

 

「這一袋銀子妳拿回家,馬車在岸旁等著妳,別想多敲,快走快走。」小喜子催促她往梯子走下。

 

出了門,她才知道這原來是一艘船,很眼熟,但沒什麼記憶,甲板上有幾名漢子,對她視若無睹。主子呢?她想見見這艘船的主子。

 

「ㄏ……」她低低押住喉間,希望能說出幾句話來。至少能跟這裡的主子談判一下杯子的價錢及吐露她崇拜的興奮。

 

「別吵,我不是說過等晚上妳就能說話了。快快快,把銀子拿走吧……喂,把銀子拿走再跑啊……」小喜子忽然頓口,瞧見她拎裙跑向船橋的那幾名漢子前。

 

「妳想幹嘛?想找碴嗎?」他真是小覷她了,還當好打發哩。呸,她要敢在船上耍潑婦,就丟她下船──咦,她停在燕將軍跟前微笑幹嘛?瞧上那黑不溜丟的男人嗎?

 

他疾步跑過去,卻發現幾名漢子擋向前,護著身後的皇上爺……

 

完了,他死了!原打算趁著皇上爺還沒見到她之前,乾淨的處理掉她,沒想到皇上爺補眠還補的真快──

 

「ㄏ……」無鹽激動地向燕奔比手畫腳的。

 

燕奔看著她,再瞧瞧跑來的小喜子,不發一言。皇上爺就在身後,照理來說,她要抗議,應該是要找皇上才是──

 

「喂喂!」小喜子扯住了她的藕臂,塞給她銀子。「快滾快滾,想要拉客,免談,滾滾滾。」

 

無鹽瞪了他一眼,還給他銀子,同時指指燕奔。要不是他下藥,她怎會說不出話來?今天是失了貞操沒錯,但若能因此一睹雕版大師的風貌,貞操就屬微不足道,尤其又巧遇救命恩人──她不是想謝恩,而是期盼能夠畫他。

 

她擅長畫花畫山畫水畫佛祖,就是不擅畫人,她的人物像始終有些死板板的,能完全畫出形態,但難抓神韻,這黑臉恩公的畫形不好畫,是項挑戰,也是唯一能讓她記住的長相。

 

她的眉眼輕輕掃過其他漢子,二名面貌兇狠的男子站在前頭,後方的男子一身華服,面相……馬馬虎虎,皆歸一見就忘,沒能在她腦海停留。大師呢?也在其中嗎?

 

「妳幹嘛啊妳?」小喜子愴惶大叫,不敢抬眼對上皇上爺那二道莫測高深的威目。如今驕陽之下,小小的臉,大大的眼是一覽無遺,完全……完全沒有美人相,皇上爺會不會因為他找了名庸姿俗粉的女人來,而判他罪刑?

 

小喜子苦著哀怨的臉,想拖她下船,卻見她手肘一撞,狠狠地擊向他的腹部。

 

「痛!」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

 

無鹽不悅地抿著唇,瞪了他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回燕奔上頭,她張嘴卻只能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她鎖眉,再試上幾回……

 

「她不會說話嗎?」幾名的漢子身後忽傳出了懶洋洋的聲調。

 

「她是……啞巴!」小喜子顧不得痛,連忙匍伏前進。

 

「哦?」漢子恭退於後,龍天運緩緩邁動步伐向前。「照你說來,她被賣入青樓,又是啞女,這身世倒也挺可憐的。」

 

「是……是滿可憐的。」小喜子頭不敢抬,感覺身旁那女人詫異地瞪著他。

 

龍天運饒有興味的注視她,嘴裡卻再問:

 

「燕奔,你識得她?」

 

「不,奴才不識。」黑臉男子的嘴幾乎沒掀。

 

無鹽輕蹙眉。昨夜是戴著獸面,所以他不識她,那該如何才能請他回馮府當人體像?無法可想之下,她舉臂想拉住這黑臉男子,卻忽教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她抬首,卻見是個不相識的男人。

 

他的唇抹笑,但未達眼底。

 

「ㄏ……」主子?

 

「可以這麼說。」龍天運微笑,滿意她的注意力終於轉移。她的手腕依舊如昨夜的滑膩銷魂,很難想像她能保持貞操到昨日。

 

無鹽抽回手,從荷包裡拿出瓷杯。

 

「ㄏ……」賣?

 

「不,那不賣。」他看著她的唇形,含笑搖首。「我不缺錢,也不打算賣。」

 

「ㄏ……」高價?

 

「小喜子,多給她些錢,送她走。」

 

「ㄏ……」無鹽啞著聲說不出話來,目光盯著那秘戲圖的瓷杯。她捨不得啊,早知如此就偷就搶了,又何必跟他談?

 

「走走!妳引起爺注意的目的已經達到,還不快拿著妳的銀子滾出去。」小喜子滿臉都是冷汗,如果不快快送走她,遲早從他嘴裡說出的謊言會愈滾愈大,壓死他自己。

 

無鹽搖首,拒絕二袋銀子塞進她的手裡。她的眼瞇起,又將注意力轉回了燕奔身上。

 

「ㄏ……」我的清白?她指指燕奔,再指自己,意謂是他佔了她的清白嗎?還是沒將龍天運放在眼裡。

 

龍天運的笑容微收斂起來。他無意與燕奔比較,但首次,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被一個女人冷落在旁了。

 

「小喜子!」

 

「奴才在……」那種懶懶的調子教他心驚。

 

「今兒個燕奔是改頭換面了麼?」龍天運心不在焉地詢問,而她的注意力依舊停在燕奔身上,沒將他當回事。是有些不是滋味,與他共赴巫山雲雨才沒幾刻鐘,便轉移了目標,她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女人。

 

「咦?他還是老樣子啊。」小喜子抬眼看向燕奔,黑膚大眼,有稜有角的,身上的厚衫是舊衣,也沒換新嘛,皇上爺又不是沒長眼睛,自個兒不會看啊,還問他,真是!

 

龍天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在她渾圓有致的嬌軀上。

 

「小喜子,留下她。」這話終於成功引起她的注意,她轉首,懷疑地睖瞪著他。俊美的臉龐勾起微笑,她是長得不怎麼地,但她柔軟銷魂的身子尚停留在他的腦海中。

 

可以留,但不會太久。

 

「爺?」小喜子的臉垮下地。留下她?不會吧!這麼殘忍的事不會降臨在他身上吧?

 

他揚眉閒閒對上她疑惑的黑眸。而後,疑惑轉為震驚不信!

 

她明白了!

 

昨夜是他佔有她的身軀。

 

她還不算太笨,但有必要……這般震驚麼?龍天運的唇雖抹笑,但無疑地,他的自尊心悄悄地被她給打碎某個角落了。

 

「不願意?」他面容露笑。「既然我是妳第一個男人,就有權為妳決定未來的生活。」

 

「爺!」小喜子慘叫:「咱們……咱們出來是有其他事的啊!」

 

「哦?」他目光停在無鹽身上,漫不經心地。「那今晚就由你服侍我吧。」一句話堵住了小喜子的抗議。

 

「ㄏ……」

 

「不要?」龍天運的眼懶懶地移至燕奔身上,再轉至她緊捧不放的瓷瓶。「瓷瓶是一對的,妳想要?」見她遲疑了會,而後殷切點首,他微笑:「那咱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他揚手,身後的漢子悄悄離去。

 

撞牆啊──小喜子苦著臉,瞪著皇上爺!就算想送她下船也來不及啦!

 

那是皇上爺下令開船的手勢!

 

來不及了!他完了!他死定了!嗚──

 

※※※

 

樓船緩緩地駛離岸旁,因為風平浪靜,所以船房裡的男女幾乎感覺不到移動的跡象。

 

男人傾坐在椅上,隻手托腮,漂亮的眼注視臨危正坐在床沿的女子。她的雙手交疊在腿上,腰背直挺如木棒,規規矩矩的模樣如同良家婦女的表率。

 

「ㄏ……」她的唇形是「談價」。

 

一個剛失了貞操的女子不該只有這種反應。龍天運還是笑著。他俊雅溫文的顏貌自始至終浮著溫吞吞的笑意。

 

無鹽略嫌不耐地瞅著他,如同在看螻蟻般,而後她蹙眉,想起那副木刻版畫。

 

「ㄏ……」

 

「我認字嗎?」龍天運揚眉看著她的唇形。他看起來像是不識字的莽夫嗎?這女人顯然是瞧扁了他,而且是瞧得相當的扁。「我雖不才,但還算識得幾個豆大的字。」見她站起身走近,指指桌上毛筆硯台。「哦?妳會寫字?那倒難得。」他寬大的讓出椅子,讓她坐下。

 

她的身子很香,原本以為是小喜子在『春宮』中放的香氣,原來是她身上帶香。

 

墨已磨妥,她神態認真地揮毫──

 

「為什麼?」

 

他瞧見白紙上娟秀的字體後微笑了起來,總算回歸正題了。幾乎,他以為跟前的女子過度豪放到輕忽她的第一個男人。

 

「選擇妳,是我手下的失誤,但既然昨夜妳取悅了我……」他忽然停口,發現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而後振筆疾飛起來。

 

「為什麼你會有這對杯子?」

 

他意味深長注視上頭的字,再瞧了她一會兒,才澀澀答道:「我相信只要妳出得起價碼,想要多少對杯,都是相當容易的事。」

 

她沉思了會,再寫:「那副木刻版畫也是屬於你的?」

 

「木刻版畫?一個女人失了貞操後不該提有這種反常的問話。」他再度想拉回正題,卻遭她再度不耐地揮揮手,藉筆流暢的表達出她的意見。

 

「我瞭解。你的手下找錯了人,而我,不幸就是那個受難者。」

 

龍天運沒了微笑,但口吻尚屬和緩。「妳的說話挺有自信的。」受難者?這是首次,一個女人用這麼……可笑的說法來形容昨夜的相好。

 

「你是雕版世家之後?」

 

「不。」

 

「你識得我嗎?」

 

「我確信我不曾見過妳。」他喃喃地說。

 

輪到她微笑。

 

「那麼,昨夜你的確是找錯人了。我猜得可正確?」

 

他挑起眉,雙臂環胸的。「可以這麼說。」她的眼神像是一個容忍孩子頑皮的母親,如果她會開口說話,他會以為時光倒退二十年,而他除了金璧皇朝的太后之外,還多了一個娘親。瞧他為自己招惹來了什麼麻煩?

 

她勾起他的注意,指了指紙上黑字──

 

「你打哪兒討來那木刻版畫及瓷杯的?我想要它們,你出價,我買。」

 

「我可以……考慮送妳。」他確定得到完全的注意力,她大大的黑眼流露急切的渴望,不是對他,而是有價的玩意。

 

對他而言,的確是受到相當的……侮辱。

 

他喜歡女人,但不色淫,在登基之前,幾乎十年的時間他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踏遍五湖四海。沒有皇族的高帽壓在他身上,他依舊受人注目,不只出類的貌色、不只沉穩內斂的舉止,尚有與生俱來與渾然天成的氣度,所以不論走在哪兒,總有女子不由自主的鍾情於他。

 

但她不一樣──視他為無物。

 

他並未膚淺到以紅顏知己的多寡來論斷一名男子的出色與否,但向來習以為常的慣性忽然間遭人給毫不遲疑的鄙夷,任誰也無法輕忽這種……略有不服的心態吧?

 

因此,興起了征服她的慾念。她是未破過身的女子,但有副得天獨厚的銷魂嬌身,今早以前壓根沒想留下她,昨夜她也確實是個好床伴,即使她的反應相當被動生澀;甚至幾近半昏睡狀態,從她身上得到的歡愉卻出乎意料之外。一向,他沒有留戀任何東西的習性,但現在他要留下她,直到……他厭煩為止。

 

送我?她再度用那雙發亮的黑眸引起他的側目。

 

「有何不可?」他自信的含笑,漂亮的眼染起春色。「很遺憾妳不會說話,在某種時刻,女人發出的聲調相當的……悅耳。」

 

「ㄏ……」她跳起來,推翻了桌側的捲軸,避開他探過來的魔掌。

 

你想做什麼?她想從喉間發出憤怒的斥責聲,卻是連串的單音字!

 

「在這房裡,妳可以要任何東西,寶石、珍珠、瑪瑙,只要妳抱得動的東西,妳都可以拿走,包括這對秘戲雙杯及任何妳想要的東西,它們不賣錢,只送人,而妳想要它,就必須付出錢財以外的東西。例如,取悅我。」他從容的開出條件。

 

登徒子!她的唇形一張一合,讓他清楚地瞧見。

 

他保持耐心的微笑。登徒子總比視而不見好,正欲開口,船身卻微微動搖了起來,她瞠目,急急推開房裡唯一的窗。

 

她倒抽口氣。

 

船在動。青山綠山遙遙在望,卻有段距離。

 

馮無鹽轉過身來,憤怒地握緊拳。

 

她何時說要留下了?

 

「爺!爺,不好啦!」小喜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誰准你進來?」龍天運懶懶地說,瞧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小喜子顧不得那女人半趴在窗子上頭,急急請皇上爺出房。

 

「不得了啦!」在船房外,他悄悄低語:「方才我聽昨夜上岸玩樂的水手談起聖駕在早朝上頒旨廣徵天下紅顏秀女即日進宮,皇后娘娘正是太后那系的貴族之女!」

 

「哦?」龍天運淡淡地曳長調子,像是事不關己。他的眼停在門內那個女子,瞧見她原本怒眼相對,而後像有什麼玩意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掉落地上的畫軸。那是地圖。

 

小喜子恐慌地爭取他的主意。「爺!您可知這代表什麼?有人篡位!有人趁著皇上爺您不在的時候篡位啦!咱們得立刻回宮,把那傢伙給揪出來,誰知道太后是不是給軟禁起來啦?奴才原以為只有漢人王朝才會出現篡位這檔子事,哪知咱們金璧皇朝竟也會染上漢人惡習!」小喜子激動地口沫橫飛。

 

龍天運輕哼了哼,慢吞吞的拭去剛濺上臉龐的口沫,開口:

 

「你倒挺忠心,為我擔心起江山來!」

 

「那是當然!」小喜子沒法理解皇上爺的無關痛癢。「找龍運圖史可以慢來,但篡位可不是件玩笑事啦!」是誰?會是誰敢篡位?皇上的哪位兄弟?燕王?趙王還是康王?

 

「想要篡位還得要有那本錢。」龍天運始終掛著莫測高深的微笑。「小喜子,你的忠心我是明白,你在哪兒找到啞姑娘的?」

 

「咦?」小喜子迅速抬下了眼。話題怎麼扯到這上頭來?篡位跟那女人有啥關連?想是如此想,還是倉惶的重複剛開始的說詞:「奴才是從青樓裡找來……」

 

「我可提過,不愛旁人欺騙我?」

 

小喜子眉清目秀的臉龐立刻流露出恐慌。皇上爺雖然笑著,但不怒而威,那語氣分明已是發現了……

 

「奴才罪該萬死!」他忙不迭地匐伏在地,抖著身子。「奴才……是奴才誤以為皇上爺要的是她……所以……所以就……強擄她來……」等了半晌,皇上爺依舊沒反應,悄悄抬起眼角

 

咦?跟前空無一人,皇上爺去哪兒?

 

小喜子順著門扉看去,房裡聲音飄進耳裡。

 

「找我?」龍天運微笑,走近她,看她重新坐進椅內,不復先前的激動,伏筆寫了幾字,他俯前看了看後搖首:「我可不打算為了一個女人回頭。不不,我不在乎妳願意出多少銀兩……」他收口,發現她將地圖攤開,指指某處。

 

「山東?沒錯,妳倒聰明得緊,船是打算停泊在那兒。」龍天運見她又是高興又是憂慮,大眼裡隱約有那抹狂熱。

 

她考慮了會,掙扎再掙扎,從外貌的情緒上來看,似乎像是認了命,但眼角眉梢盡是……興奮?

 

他再看她寫上──

 

「好。」

 

「好?」他挑起眉,喃喃:「我還自以為是地認為妳因我而留下?」她聽見了他的自語,而不耐地白了他一眼。

 

他不在意的聳肩:「畢竟,對於一個失了清白的女子而言,妳該要求合理的『報酬』。」

 

報酬?

 

「好比婚嫁?」他微笑。「我確信昨夜之前妳不知男歡女愛。」

 

她抬首,像要逃避什麼的撇開他的鎖目。

 

我是青樓女子,不是嗎?她眼神閃動著反問。

 

「妳是嗎?」他又笑了。

 

當然是!「我並不在乎是誰當了我第一個恩客,重點並不在這裡,你要去山東,我去。」這回她毫不遲疑地疾寫下來。

 

龍天運瞇起眼。他絕對確信為帝半年間,民間變化極大,他落伍了,真的落伍了。瞧瞧在他的腳下,長安女子毫無貞操觀念,跟前就是個表率,她甚至沒有攀龍的想法,若沒共同的目的,她一定迫不及待的想擺脫他。

 

在他擺脫了皇上的頭銜後,連個已逾婚嫁齡的女人都瞧不上他嗎?

 

「妳叫什麼名?」首次,有了想要知道這看扁他的女子閨名的慾望。

 

她又遲疑了。

 

翠花?

 

他輕笑:「不,妳那俗得可笑的『花名』我並不打算知道。我要妳的閨名,」面對她的疑惑,他笑容漾得更深。「妳知道的,既然咱們必須在船上相處數月,沒有隱藏名字的必要,除非……妳是哪家黃花閨女?」他的眉揚得高高的。

 

她沉吟了會,贊同了他的看法。她寫下──

 

「無鹽。」

 

而後,她抬首瞧他,卻見原本浮著笑意的他,忽地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態度,無害的黑眸迸出懾人的目光,灼灼地盯著那白紙黑字。

 

「無鹽?」他刺人的眼轉而向她。「妳叫無鹽?」

 

她點頭,挺起纖弱的肩回視於他。

 

龍天運意味深長地注視她好一會兒,向來帶笑的唇已不再抹笑了。他的眉頭深鎖半晌,如無視於她般,走出船房。

 

她叫無鹽──

 

原來她就是那個應天命而生的女子啊──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

 

兄帝歿,寧王替,天下平,金璧由此興;一女出,謂無鹽,得帝而毀之──

 

∼金璧皇朝龍運圖史第三世初卷

 

他說,他要召見她。

 

在船行數十日之後?

 

「咱們爺決定要召見妳。」小喜子重複,高傲的用語讓無鹽蹙起眉頭,但未使小喜子打退堂鼓。

 

「妳只有二個選擇,自個兒去見爺或是被人扛著過去。」小喜子難得嚴肅的陳述,同時賞了一記白眼給膽敢進『春宮』的首位男子李勇。

 

若不是他,皇上爺又怎會爆發積壓多時的燥煩不耐呢?

 

「小喜子,說得客氣點。」正幫無鹽磨墨的鍾憐開了口。

 

「客氣?跟這不識好歹的娘們客氣什麼?就是對她太客氣了,咱們才會受災。尤其是你!」小喜子瞪著坐在椅凳上的李勇。「是誰准你進來的?」

 

「啊?」貌似三十餘歲的李勇怔怔,脫口:「馮姑娘需要我……」

 

「需要你?她需要的是爺!」他奶奶的,打他入宮以來,為了當最出色的公公,已沒再罵起髒話來,但今兒個實在忍不住了!

 

一下午,李勇待在『春宮』裡,就好似躲在颱風眼裡,怎會了解他們這些在外頭的人是如何的熬過這下午?

 

一直以來,他以為皇上爺修身養性已到神仙之境,老是笑笑笑,瞧不出喜怒哀樂,而今天皇上爺依舊是含笑,但卻明顯感受到他的煩躁之情。

 

而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這娘們!

 

小喜子咬牙,後悔極了當初哪人不好擄,偏偏擄上這奇怪的娘們!說她奇怪,是因為她放著出色的皇上爺不理,反而積極地在燕將軍跟前繞轉──

 

就舉個例子來說吧。

 

打從皇上爺決定留下她之後,就不再碰她,這點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原以為皇上爺留下她的原因是為洩慾,他們這當人奴才的自然也很歡喜,畢竟皇上半年不近女色,如今恢復男兒雄風,足証他是正常的男人;至少對他小喜子而言,是件可喜的事,雖然此女貌不出色,性子也無一般閨秀文雅,當皇上的床伴有些……勉強,但皇上爺的品味再差,奴才也該一聲不吭的接受──

 

然而,他實在是不明白皇上爺的心思。

 

原以為拿來當漫漫長夜裡排遣寂寞的女人,竟然飛上枝頭當鳳凰,皇上沒碰她,卻遣了貼身女官鍾憐當她女僕,派李勇在『春宮』外守護她的安全。

 

安全?船上誰敢碰她啊?這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大夥都知她目前是皇上爺的女人,就算沒再上床,除非皇上爺有這意願將她賞賜給誰,不然誰敢動她!

 

也因為無人敢動她,造就了她狂妄的舉止。

 

也許她不清楚皇上爺縱容她到何種地步,但他實在瞧不下去了,真的。他是旁觀者清,每回下午她總會上甲板透氣,而皇上爺那時會在船橋上。

 

初時,大夥是沒什麼感覺,而後卻不約而同的發現那娘們上甲板透氣必定會到船橋上去──

 

「爺看上的女子就是她?」當時,有人喁喁私語,不解皇上的眼光是何標準。

 

她身上的衫裙略舊,貌色也屬中姿,髮澤不錯,但僅此而已,就連她身後跟著的鍾憐也勝她三分。見她原本在甲板上好奇的東張西望,指指哪兒鍾憐必會上前低聲解說,而後奇怪的事來了。

 

她瞧見了船橋上的皇上爺,眼眸一亮,拎起裙疾步走上船橋,沒人攔她,因為她是皇上的女人。

 

上了船橋,皇上爺像也注意到她了,旋過身偏頭瞧她。

 

她微笑,上前──

 

「啊!」觀望的漢子之中忽有人倒抽口氣,下巴有些脫臼。「她……的眼力是不是有問題?」

 

她是上前迎向了龍天運,卻是走過了他身邊,對上了黑臉燕奔,朝著他興奮的比手畫腳。

 

不敢相信啊!她竟然當著皇上爺的面!皇上呢!只須彈彈手指,這艘船上人可以盡為他而死,她膽敢無視皇上爺的存在!

 

雖然皇上爺沒說話,但離他最近的小喜子卻明顯可見皇上爺的臉色有些青了。

 

這還不打緊,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同樣的場景重複上演,皇上爺的臉色一日不如一日,那事態可就大條了。

 

私下曾跟皇上小心建言:

 

「皇上爺若想要她,奴才立刻備妥一切。」

 

「誰告訴你,我想要她了?」龍天運懶洋洋道,目光卻追尋熱切微笑的無鹽,她的微笑不是對他,而是燕奔。

 

「那……等船一靠岸補資,奴才再上花樓找女人過來服侍皇上爺。」這回,他發誓絕對不再找一個頑固又奇怪的女人!

 

「你當我是一日不可沒女人相陪嗎?」龍天運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斥退他。

 

完了,皇上爺肯定是迷戀那娘們了,要不怎會連稱呼他為「皇上爺」沒責難呢?

 

他也曾找過燕將軍,要他少出現在甲板上,或許那娘們會「退而求其次」的看見皇上爺的存在。

 

燕奔只是靜靜地沉默了會,道:

 

「我身負皇上安全重任,皇上到哪兒我便跟到哪兒,由不得我作主。」

 

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總之,皇上爺死不承認,但煩躁不悅卻逐漸顯露出來,直到今日下午鍾憐從『春宮』探了個頭出來,要守在門外的李勇進去,船上多日來的死氣沉沉終於得以爆發。

 

鍾憐不知說了些什麼,李勇進去了,然後門關上,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當時,他之所以目睹了一切,是因為他是順著皇上爺的目光看去的。

 

雖然那娘們每日下午必上船橋找燕奔,但皇上爺並沒因此不再出來,反而在船橋上的時間待得更久;沒人發覺,因為皇上爺掩飾得當,但逃不過小喜子敏銳的眼,皇上爺在等她。

 

而今兒個下午李勇進房後,她卻沒再上過甲板。

 

皇上爺的臉色……隱約的透露出鐵青。

 

「奇……奇了……今兒個馮姑娘沒出來透氣……奴才還是去看看的好……」小喜子結巴道,試圖讓皇上爺平息怒氣。

 

龍天運不可置否,卻忽然問道:「小喜子,你倒說說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做些什麼事?」

 

「這……」皇上爺,您忘了還有一個鍾憐也在裡頭啊?小喜子苦著臉,真想捶胸頓足一番,他怪那娘們,更怪自己當初為何要擄她來,他誰都怪,就是不敢怪皇上爺的品味。

 

「小喜子?」

 

「爺,他倆還能做些什麼?李勇的品味哪像您……我是說,李勇忠心得很,他的先祖雖被先皇貶為庶民,但血緣畢竟歸屬金璧皇族之人,他絕對對您忠心,不敢有所逾矩。」

 

就算今兒個那娘們是天仙絕色,李勇也絕不敢碰她。金璧皇族的血緣連繫強悍於漢人,也因此一旦拱出來的皇帝,絕對受皇族死命的效忠,李勇就算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會碰她,皇上爺也該明白其理,卻教妒忌蒙蔽了心智。

 

妒忌?就憑那娘們也配得到皇上爺的妒忌?

 

時至夕陽西下,明顯可感船上烏雲密佈,尤其近皇上爺十步距離之內,足以聞到那股緊張的氣味。

 

船上漢子雖沒表態出皇上的失常,但確實感受到這是皇上爺不曾展現的另一面貌。然,一個人的忍耐度是有極限的,當皇上爺吩咐要見她時,他真是鬆了口氣,至少烏雲不必再罩在他上頭,要受罪該由當事者去承擔。

 

他特地先在廚房裡調好藥份,就等她一進皇上爺的房,他就可以開始慢慢煎藥了,他預估這回皇上爺的寵幸,大概要到明兒個早上才會結束。

 

他真的問過自己幾百回了,皇上爺怎會……喜歡上這種娘們?

 

今兒個,他一進『春宮』,特別將目光停在無鹽身上,以往只是驚鴻一瞥,沒細心打量過,所以這回看得仔細,希望能看出她究竟有何魅力能引發皇上爺的妒忌心。

 

她正在桌前繪丹青,而鍾憐在旁調著顏料,李勇呢?小喜子瞪大眼目,見到他目不旁視的坐在椅凳上,活像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俑像,小喜子啞然,回首瞪著無鹽。

 

她的容顏如蓮萼,但黑眼乍看之下略嫌大了些,沒彎彎如月,卻如秋水般清清冷冷明淨澄亮,看來,是個好人家的姑娘。

 

小喜子忽然有些同情她了!真的!她的儀態端莊,雖然還不足以匹配他的皇上爺,但至少依她的條件是能嫁進不錯的人家,可惜她非完璧之身,而皇上再迷戀她的身子,也萬萬不會帶她回宮的,可憐啊──

 

但他的同情心只到跟她「交談」之後。

 

呸,這種女人沒人要是有道理的,她的傲慢足以讓任何對她有意的男人怯步。

 

在他表明了皇上爺要召見她之後──瞧!她竟然向他隨意地揮了揮手,當他不存在似地又埋首繪像。

 

該死的!她像他的主子般的斥退他!她以為她是誰啊?

 

「小喜子你這是幹嘛?」鍾憐及時喝住了小喜子的逼進。

 

「爺要她,她不走,我就扛她走。」他威脅道。

 

「爺准你扛小姐了嗎?」鍾憐低問道:「不怕爺責難?」

 

「要是妳守在爺身旁一個下午,也寧願遭爺的責難,只要將她扛過去,不然遭殃的是船上大夥。」

 

無鹽抬首,皺了眉頭。

 

「ㄏ……」你的主子找我有事?

 

「妳說啥?」他沒好氣地問。

 

鍾憐微笑,看懂她的唇形,代小喜子圓滑的回答:「必定是有關靠岸之事。這數十日小姐是穿我修改過的衣裙,爺肯定是想為妳換幾套新衣,不不,您別拒絕,這是妳應得的,再者,妳須要些什麼,可以列張單子,等下船補貨時,順便幫妳買上。」

 

無鹽沉吟了會。本想在往山東的旅途上,不再與龍天運見面,但在船上渡過頭幾日後,離家旅行的新鮮感已過,終日唯一的興趣是「說服」燕奔,能讓她繪上一繪,除此之外是真的無趣了些。尤其她已將下一部的版畫分套草圖都反覆推演過一回,可以實地雕了。

 

她的眼瞟視到牆上那幅巨形木刻版畫上頭,『春宮』裡腥紅淫惑的擺設打她住進來之後,都收拾起來了,唯獨這幅版畫捨不得取下。每日都在研究牆上版畫的刻法,幾乎連細微之處都刻在腦海裡,而對這師傅的唯一線索是在版畫右下角刻印一個小小的「龍」。

 

她自然推敲這師傅之姓是龍。

 

龍什麼?她曾見過的版畫中並無龍姓師傅。問他們的主子可會知道嗎?那日,依他的回答像是買來的,他可會記得在何處買嗎?無鹽在桌面上輕敲了敲手指,而後點首。

 

也好,如他尚記得在何處買來,等她在山東回長安的路上,可以轉個方向,至於路費……

 

先不想了。她小心的吹了吹畫中未乾的顏料,起身將畫紙捲起來交給李勇。

 

「啊?給我?」李勇又怔了怔。

 

無鹽璨笑點頭。

 

「你肯定是皇上爺下一個目標。」小喜子目睹此景,喃喃對著李勇說道。隨即大鬆口氣,她能自己走是最好的了。

 

待無鹽在繭紙上提了幾筆之後,便跟著小喜子出房門,留下那當人像的李勇,他凝望門口半晌,才低下頭,攤開那畫紙。

 

畫中男子坐在椅凳之上,雙目炯炯卻隱含殺機,濃眉寬臉,似是老實,然身軀魁武彪悍,分明懂武,雖略嫌呆板,但……已相當神似於他。

 

李勇瞇起眼瞪了會,才收起畫紙,跟著走出房。

 

※※※

 

「我以為『春宮』裡有樂子可尋,妳不會來了。」龍天運皮笑肉不笑,目光冷淡地瞧向尾隨而來的小喜子及鍾憐,他擺了擺手。「出去,沒我的吩咐,不准進來。」

 

「ㄏ……」來不及阻止,小喜子及鍾憐即閤上房門。無鹽瞪了門老半晌,早該明白連鍾憐也是忠於他的。

 

「我令妳害怕嗎?」他的聲音近到幾乎讓無鹽彈跳起來,溫熱的鼻息吹在她的頸上,她駭了一跳,回過身,卻發現不知何時,他貼近她的身子,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

 

「ㄏ……」她退向房門,反而讓他步步進逼,最後夾在牆與他之間。許久未見,他似乎不太……高興?這用詞是含蓄了些,但他雖含笑,卻散發悍戾之氣,不太像數十日前所接觸過的他。

 

「我忘了妳不會說話。」他揚眉,雙手抵在她身後的門板上,俯頭逼近她的臉。

 

「ㄏ……」她張口,他詭笑,忽然封住她的朱唇。

 

她瞠目,他的手臂纏上她的蠻腰,將她提了起來。

 

「妳的反應可以接受。」他沒親太久即抽回,瞧見她呆然震驚的神色,心平氣和的微笑。她的唇相當的生澀細緻一如她的身軀,上回與她相好,並沒有吻她,那時他喜歡她曼妙的嬌軀,但不包括她的姿色,但現在,他想他改變主意了。

 

他神態自若的捉住她迎面揮來的手掌,那種酥麻的慾望鑽進他的肉體裡。

 

他瞇起眼,像在自言:「我一直想再確定妳是否真如那夜般的銷魂。」

 

她倒抽口氣,開始掙動身子。

 

他鎖眉,挺納悶她能輕易地撩撥他的慾望。

 

「ㄏ……」

 

「不會說話,嗯?」他嘴裡說道:「那很好,用強不必擔心妳叫人來。」她驚惶失措的模樣確是能暫時撫平他的怒氣。

 

「我幾乎以為妳並不在乎是誰上了妳。」他的用詞粗俗,無鹽瞪大眼。他聳肩。「事實上,如果沒有落紅証實妳的清白,我會以為除我之外,尚有其他男子碰過妳。」

 

「ㄏ……」他想幹嘛?

 

「我想我已經受夠了妳的視若無睹。」他始終笑著,隻手卻滑進她的裙內,攀上她的小腿肚。「我們是不是該討論一下船資的問題?」

 

她叫了出來,憤怒地想踢開他。她可以遺忘她如何失去貞操,但不表示可以再讓他碰!天知道那夜她根本沒有任何記憶,現在這種感覺……並不是很噁心,至少沒有錢奉堯摸她的那種噁感,有些熟悉,甚至……印象中似乎有人這樣摸過她。

 

「不說話?那表示同意討論了?」他自言自語:「妳家居應在長安,可有任何等待妳的男人?」

 

她緊閉唇,不發一語。溫熱大手沿著細滑的肌理攀上她的大腿,她驚呼,發覺奇怪的神色在他臉上一閃而逝,如錢奉堯那回捉住她的小腿肚般。

 

她迅速搖了搖頭,一頭青絲原本紮了起來,如今卻散亂幾撮。有些奇特,但她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這才是好女孩。」他喃喃,帶慾的神態卻與所說的話背道而馳。

 

她的臉有些發熱,但指指地下,希望能接觸地面。

 

「不,我們還沒討論船資問題。妳想去山東?」

 

這回,她乖乖點頭,倒令他挑高眉頭。

 

「這艘船的目的地確實在山東,雖是順路,但船資是必須談清楚的。妳上船時並沒帶任何值錢的玩意,妳該如何償付?」那大言不慚的語氣差點讓無鹽撲上去狠狠地扁他一拳。

 

他這話像是她死皮賴臉的要求他似地,當初可是他強留她在船上,只是讓她發現了山東是這艘船的終站,這才心甘情願的留下,且……他……強佔了她的身子,她卻沒有要任何的報償、沒有抗議,甚至願意……和平相處,這還不夠嗎?

 

他看出了她的想法,微笑:「不算強佔,那晚妳並無任何掙扎的徵兆。」

 

胡扯!她想反抗,只是毫無氣力!

 

「我不否認迷戀妳的身子,但不強取。」他停頓了會,將數十日來周密思慮下的結論說出口:「那就只有成親一途了。」忽感懷裡撩他情慾的嬌軀僵直起來了。

 

她的唇張了又掀,掀了又張。

 

他的笑容漾深。「想想看妳腹中的孩子。」

 

無鹽的臉白了。孩子?她沒有想過這問題,她的月事……似乎遲了一月有餘。粒粒細汗冒出蜂色的臉頰,她覺得有些想吐,老天爺,孩子啊!她並不是很討厭小孩,但真的沒想過她會有孩子。

 

她已有不成親的打算了,想想她的計畫──等親爹百年歸天之後,她要去山東、要去任何有版畫的地方,有了夫婿有了孩子,那等於是另一座……牢籠。一輩子相夫教子,一輩子以夫為命。

 

她面容慘白地瞪著他。因為他一時的情慾害慘她一生,她會恨死他的,孩子……如果只生養孩子,由她帶大,會不會方便些?

 

「想都別想。」她的想法還算能摸透,龍天運忽感頭痛起來,他放下她,退離幾步。「妳若有孩子,只能從龍姓。」

 

龍?她的思考迅速由煩人的生養問題跳到姓氏上頭。

 

他挑眉,雙手斂於身後。「我姓龍,妳不知道?」他真的被忽視的很嚴重。他澀聲道:「我相信妳的女僕曾跟妳提過。」

 

鍾憐似乎有談及過,但當時她心不在焉。

 

她主動上前,神態有些驚詫。

 

會不會有一個可能?他,眼前這個姓龍的男人,是那幅木刻版畫的創作者?龍姓少見,他雕刻的機率很大……

 

「ㄏ……」

 

他皺起眉,看著她的唇形。話題何時轉變了?

 

「不,那版畫不是買來的。妳若想要,可以,等妳成龍氏,它就是妳的了。」

 

不是買來的?那就是他自個兒雕刻的了?無鹽如璨的笑顏浮現,清冷的黑眸染起折服的光彩。忽然,他在她眼裡,不再是那麼的……馬馬虎虎不入眼了……

 

龍天運瞧著她面容轉換情緒,最後浮起笑容,這回是針對他而笑。

 

她的容貌不比西施,但笑靨顯得年輕純真,注視他的眼色不像在瞧殺千刀的登徒子,反而榮升為崇敬的對象。

 

剛剛,他可是說了什麼嗎?

 

但無可厚非的,這種三級跳的對待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但話還是要挑明講。

 

「成親一事,妳可以消化一個晚上。然後,我會上妳的床。」他停口,看她從帶來的繭紙裡抽出一張送到他面前。

 

「木刻雕版姓龍?」龍天運唸道,無鹽又比了比他。他笑道:「妳以為是我?」

 

她點頭,面露興奮之情。

 

他聳肩。「不,不是我。天下龍姓雖少,但並非僅我一人。」將她的失望之情盡收眼底,那抹崇拜興奮已不復見。

 

「妳想見那雕版師傅?可以。」龍天運捕捉住她的弱點。「跟著我,自然能見到妳心儀已久的雕版師傅。」

 

無鹽睜圓眼。同姓龍,他又識得那木刻版畫的大師──

 

是親戚?她的唇形一張一合。

 

「可以這麼說。」龍天運狀似無意地隨口道:「那雕版師傅不愛見外人,妳想見就得靠關係。好比說,跟我攀親帶故?」他口吻輕佻。

 

無鹽怔了會,方知他又提成親一事。她真的不要有……管束的丈夫來干擾她的生活──

 

無鹽蹙眉,忽然發覺他的神色有些奇異,雖然抹笑,但不自然,似不太願正眼瞧她……她小心上前一步,他卻退了一步,面露苦澀之意,俊雅的眼抬起鎖住她的,在她倒抽口氣之時,他沙嗄道:

 

「我無意像個不知如何控制慾念的小伙子,但如果妳現在離開,咱們就不必立刻用到床。」

 

無鹽脹紅了臉,揮了揮手,試圖理解他「含蓄」用詞下所披露的含意。

 

男人通常如此,一如她迎娶二十妻妾的親爹,無法克制自己一時衝動的慾念,但所不懂的是他對她也能產生那種慾望嗎?方才以為他只是威脅她,而初時他只是找錯了人,她才成了他的發洩物,不是嗎……啊,她忽然跳離幾步,見他逼近過來,儒雅的臉龐似閃著露骨的慾念──

 

「不走?就留下來吧。」一句話嚇得無鹽反身就跑出房門。他不是恐嚇她,他是真的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她施暴。

 

而後,當她迅速逃離後,小喜子張大嘴出現在房門口,顯然在外頭守很久了。

 

「皇上爺……」他幾乎是哀嚎了。

 

龍天運閉了閉眼。「你偷聽的習性倒是不改。」

 

「奴才……」小喜子雙膝一軟,匍伏前進。「皇上爺,您……何必說謊?」

 

「說謊?你指朕說謊?」

 

「不不,奴才的意思是……那娘們……明明喝了藥汁,是萬不可能懷上龍胎的,您不必同她成親……」她是漢人,是不可能當上皇后,那就是妃子了!妃子娘娘……噢,不!她若當上妃,不如他去撞牆,明明她就配不上皇上爺的啊!

 

龍天運淡淡地揮了揮手。「出去,朕現在不想瞧見你。」他的眼瞧見李勇也愣在外頭,他抿了抿嘴。「以後,沒有朕的允許,誰也不准擅進『春宮』一步。」

 

※※※

 

時值半夜,點點星海──

 

「刺客!有刺客!」喧擾的打鬥聲驚醒了無鹽,才剛入眠就聽見吵鬧。

 

「刺客?」打地鋪的鍾憐聞言跳了起來,擋在無鹽跟前。

 

「小憐,妳這是做什麼?」她試圖推開身前的女子。『春宮』無窗,但從門縫隱約可見火光,利器交接的響聲清楚可聞。

 

「無鹽女在二樓!」忽地,有人喊了起來,隨即門板不堪一擊,直接飛躍一抹黑影,火光透了進來,映射黑衣人暴戾的體型。

 

「鍾姑娘請見諒。」那黑衣人沉聲說完,上前抓住鍾憐往後一扔,露出無鹽的身子,銀刀一閃──

 

「等等!」無鹽不解叫道:「我沒仇家,你找錯人了。」

 

「會說話?更該殺。沒有妳,皇上爺必然安恙。」他刀一落,無鹽翻躲下床,鍾憐從牆角又爬起來欲撲上前,門前又是迅捷一閃,黑貌燕奔隻手托住鍾憐的腰際,移至他身後,他的劍鞘已出,再落下之際,已是一隻臂膀。

 

「嚴堂,爺的命令你敢不從?」燕奔淡淡說道。

 

那黑衣人雖痛得咬牙,但詫然抬首。「你認出我?」

 

「你擅長嚴氏刀法,為殺馮姑娘不惜露出破綻,你是抱定必死決心了麼?」

 

「是!」嚴堂喘息,外頭已無打鬥之聲,想是全軍覆沒了。倉促之中只能聚起十來名漢子上船殺無鹽女,對這結果只有預料,但如果能僥倖殺了無鹽女,就算死無全屍也心甘情願。

 

『春宮』門外,出現了皇上的身軀,雖然背光,但也瞧出皇上爺的臉上已非單單不悅二字可言了。

 

「你跟了我幾年?」

 

「除去那半年,足有三年光陰。」嚴堂斂聲道,汗如泉流,但右臂握刀不放,他垂首,讀不出他的殺機。

 

「你卻為了一段預言背叛我?」

 

「奴才不敢!但諸葛先生的預言已靈二代,若要確保金璧江山,她非死不可。」嚴堂聚氣凝神,一股作氣提起身子,旋身就要朝無鹽砍去,卻覺背脊一陣酥麻。他尚未砍下,瞪著無鹽的眼逐漸渙散,而後滑下。

 

燕奔靜靜地上前,托住他的身形。

 

「帶他上岸,差人送回老家。」

 

燕奔默不作聲,同鍾憐退出『春宮』。

 

「嚇著妳了嗎?」他問。

 

「不……」無鹽疑懼的開口,大眼有些無措。「他……死了嗎?」

 

「沒有,但他的下半生會比死更難受。」

 

「你……會折磨他?」

 

他揚眉,卻不復平日懶洋洋的笑意。

 

「我不會折磨任何一個對我忠心的人,但他的族人則否。」

 

「我不懂……」無鹽喃喃道。以往的世界只有版畫,不料遇上這種事情。她跟嚴堂……有仇嗎?她不敢再瞧地上那血淋淋的手臂。

 

「妳不必懂。」他伸出手。「跟我來。」

 

「去哪兒?」

 

「妳要在這裡睡?睡得著嗎?」

 

她遲疑了會,才上前執住他的手。他不再帶笑的臉龐有些落寞,原本以為他是遊山玩水的紈褲子弟,如今卻覺他的背後像有許多祕密。

 

見他神態略嫌哀傷,她衝口改變話題。

 

「不問我這啞巴怎會說話嗎?」

 

他揚眉,目光從血淋手臂調回,若有似無的微笑浮現。

 

「我需要問嗎?妳的女侍忠心於我。」

 

無鹽睜圓了眼,心頭略為不快。早在第二天她就發現小喜子陸續將啞藥混在人蔘湯裡要她喝,她沒理由喝,但仍然隱瞞了她會說話的事實。少說少錯,不願讓人發現她是馮十二,在長安之外馮無鹽無人識得,但馮十二不一樣,她雖不在意是否完璧之身,但不願閒話傳出,讓親人蒙羞。她視鍾憐為妹,也因為鍾憐隨侍在側,所以讓她知道這祕密,卻不料──

 

「你多久以前知道的?」走進他的房,她問。

 

「妳何時告訴憐兒的,我便何時知道。」他意味深長的微笑:「不必在乎這些,將來,她會對妳忠心的。」

 

「你以為我當真會嫁你?」

 

「妳不嗎?」斥退了小喜子,閤上房門。窗外火光依舊,但人聲漸微,未久,船上平靜如昔。

 

「我……已過婚嫁之齡。」無鹽的心思被這話題盤據。

 

坦白說,對他的提親,仍然不太習慣。以往來提親之人,皆是雕版師傅,但他不是,他甚至不知她另一種身份,那為何甘願娶她?他若願意,還是可以將她視為青樓女子,不必負任何責任,如果只單單為了她腹中可能的孩子而娶她,那樣的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我今年二十八,照理來說,也稍嫌老了些。」

 

「你……家中未有等你的妻子嗎?」也許,他是要納她為妾。

 

「不,我沒有。」他溫吞吞地說,房內只有一個椅凳,是擱在書桌後頭,無鹽心思有些紛亂的坐在床沿,而他理所當然的擠上了那張床。

 

「我的娘親在我十二歲時曾說了些祕密給我聽,打那時起,我就沒想過要成親,至少在事情未解決前,沒有這個打算。」

 

「啊?你這是在做什麼?」她斥喝,還來不及退開,就發現自己被埋進他溫暖的胸壑,向床鋪倒去。他要動手了嗎?天,她甚至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妳猜我想做些什麼?」他歎息,瞧出她的緊張。「我受驚了,而我一個人不願獨眠,既然『春宮』今晚不便住人,那麼妳就只能有一個選擇了。」

 

她僵硬的身子不敢亂動。下午時他尚……無法克制對她的慾望,誰知道眼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何時會起獸心。她蹙起眉頭,曾想過倘若她真懷有孩子,勢必要有個爹,嫁給他或許真是個可行的方案,但她討厭跳進另一個牢籠──

 

「或者可以打個商量。」她喃道,卻被他一字不漏的聽見。「我可以當他的掛名妻子,隨他在誰身上洩慾或另納房妾都行,不必理會我,只須給我地方住,誰也不必管誰,這倒是個好方法。」只是身份上躍為龍氏,照樣可以發揮她的長才,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

 

她是曾有打算等親爹百年之後,踏遍中原各地追尋版畫歷史的念頭,她沒想過回長安,因為祖宅必會讓數位姐夫妹婿給瓜分,再者那時她已年逾五十以上,怕也時日無多了,就算真有需要夫婿之處,也可買下落魄男子的妻妾名號,頂個名在外也較為方便。

 

「妳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龍天運忽然張眼揚眉,讓她錯愕無措,驚呼來不及溢出口,就覺他的手探進她的褻衣之中愛撫。

 

「我會叫非禮的!」她脹紅了臉。

 

「我可以考慮當妳掛名丈夫。」他微笑,俊沉的眼不掩其激情。「妳知道的,所謂的掛名丈夫就是在外妳愛到哪兒就去哪兒,可以頂著我的姓而無人敢碰妳,而我另納房妾,不必理會妳。」將她方才的話照本宣科。

 

無鹽睜圓了眼,暫時任他在她身上放肆。「你願意?」他的身家條件似乎不錯,她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這麼好條件的男子。不過,她較為偏向──

 

「燕恩公可曾娶了妻?」他雖沉默但較無威脅之感。

 

「沒,但他不是好人選。」他的食指滑下她的酥胸,奇異地,在她身上起了不小的騷動。有些燥熱,她的身子不安地略拱向他。她皺起眉頭,好怪,這就是那夜他佔有她的感覺嗎?

 

「會痛嗎?」她忽然轉移了話題。對那夜殘存的記憶是像生了場大病,當時無法理解為何有人喜歡做這種事,如今很想……沖涼。雙掌抵住他的身前,他身著外衣,可是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探進他赤裸的胸壑,讓她很舒服,能夠暫時安撫那種燥熱感。

 

他對她的大膽感到驚訝。「不,不會了。」在她看似傳統的外貌下,有顆大感新鮮有趣的心,她舔了舔乾燥的唇。

 

「真的不會嗎?」她真的不太能控制自己,他在她身上下了一簇火苗,單單只是手指碰觸他的胸還不夠,她完全的拱上來,口乾舌燥地。「你對我下了什麼咒語嗎?」

 

他微笑,雙手滑至她的臀。「倒不如說,妳單純到不掩其熱情。」

 

她皺眉。「只要是做這種事都會有這種感覺嗎?刺激而興奮?」她認真問道。她本就還算有求知慾,而截至目前為止,有些無法克制,但很……興奮,也很新奇,她一向喜歡新奇的事物。

 

他含糊道:「可以這麼說吧。」

 

「那……若跟別的男子呢?」她的雙腿蠢蠢欲動,不知該擺在哪兒,忽然發覺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的目光灼進她的,讓她自個兒發覺她問錯了話。

 

「我能當妳的掛名丈夫,」他的聲音沙嗄:「隨妳愛怎麼做。妳可以頂著龍姓到處惹事生非,但,妳的身子只屬於一個男人的。」

 

那人是你嗎?無鹽很想問,卻住了口。她的思考邏輯一向有些異於常人,但基本的貞操觀念還是有的,反正她也不喜歡人碰她,龍天運是例外,也許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吧。

 

很奇怪地,她對這種感覺並不討厭,真的不討厭,她睜大眼睛地學習反應。

 

很新奇的一夜,真的。

 

如果他願意當她的掛名丈夫,她甚至不反對與他相好,畢竟她並沒打算論及真正的婚姻,不必為某個男人守身。

 

她小喘了口氣。

 

刺激的一夜啊……大概是這一生僅有的刺激與新奇了,而她想,將來等到日子歸於平淡之後,她會想念這一夜的。

 

帝因無鹽女而毀之,時值金璧皇朝秋初,從此未見無鹽女,金璧由康王繼位,守成而未開彊,無寧王之盛世──

 

批:齊桓王之后無鹽順天命而助國運,此無鹽女非也、非也。

 

∼金璧皇朝龍運圖史之第三世中卷詳載

 

她的夢想已達一半。

 

在踏上山東的土地時,她的黑眼顯得有些濕潤。原以為她必須過半生才能來到山東,卻巧逢奇緣在二十歲這一年到了這裡。

 

「我的未婚娘子神遊何方?」

 

無鹽從感動中抬首,龍天運含笑瞅她。他伸出手招喚她──

 

「山東到了,但不急於感動,等妳到了妳所想去的地方,妳再感動也不遲。」

 

「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她訝問,還有什麼是他所不知情的?

 

他聳肩。「妳從未出過遠門,會來山東必有目的。過來,妳要去的地方可以找時間,現在上馬車。」

 

無鹽這才發覺岸旁有輛極盡豪華的雙轡馬車。「這……是屬於你的?」她問。那種奢華的方式挺像船上擺設,而他本人依舊錦衣華服,她似乎忘了問他家居何方?家持何業?

 

「可以說是。」從一下船,他便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燕奔、李勇雖隨侍在旁,卻全身緊繃,如臨大敵。

 

「山東是你故鄉?」她試探地詢問。

 

「不,只有別業。」他托起她的身子上了車,便讓年輕車伕駛離岸旁。

 

她又皺眉,從車窗外見小喜子等人上了另一輛馬車。

 

「船呢?」她問:「那木刻版畫不帶走嗎?」

 

他揚眉。「不,那原本就是擱在船上的。」

 

她張嘴。「你就這樣擺在那裡?不怕盜賊偷走?」他不怕,但她怕死了!

 

他微笑。「船上若真潛進偷兒,也不至於捨珠寶而擇它。」相處下來,發現她有版畫狂熱。事實上,她對版畫熱衷過頭了。

 

話雖如此,無鹽仍然有些患得患失的,生怕自個跳下車跑回去,只得將注意力轉移到窗外。

 

一路從岸邊駛來,已進城縣,因為屬沿岸地帶,所以顯得熱鬧。道路二排是市集,家家掛上紅布,是有喜事嗎?

 

年輕車伕雖坐在前方,但嘴裡憂心道:

 

「爺,昨兒個是當今皇上大婚,皇后是當今太后的姪女。」

 

「哦?」龍天運微笑。預言之輪終究開始運轉了。他漫不經心地將目光調回,出了市集,是近郊,略嫌偏僻。未久,馬車停在一扇富麗堂皇的後門。

 

龍天運抱她下車,在她耳邊吹了口氣。

 

「啊!」她駭叫一聲,眾目睽睽之下,她脹紅了臉。

 

他含笑。現在,她開始懂得正視他的存在。

 

「爺!」小喜子下了馬車,直叫:「不得了啦!當今聖駕迎娶國母……」老天,篡位啊!皇上爺還在這兒跟這娘們打情罵俏的!有沒有搞錯?

 

龍天運放開無鹽,揮了揮手。「我聽說了,不必大呼小叫。燕奔?」

 

燕奔靜靜上前,低言:「打一上岸,有票人跟著。」

 

龍天運點了點頭。

 

「爺,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在別業後門等候多時的齊總管態度恭謙的引路,即使在看見無鹽之後,也未有任何驚訝的反應。

 

「齊總管,近日可有招新僕?」

 

「是有幾名年輕女子上門,盼能賣身葬父,奴才只發了幾兩銀給她們,未招僕役。」

 

無鹽跟著他們進入龍府,但無心聽他們一問一答的,龍天運狀似隨意在問,而這齊總管則戰戰競競的詳細回答。

 

看來,他的背景不弱,滿符合她預期中的紈褲子弟。

 

從內部來看,這屋子當真是符合華宅標準,假山流水、僕役千人,放眼望去,偌大別業應由迴廊相接庭院,坦白說,馮府並無別業,一來無人管理,二來她嫌奢侈,她瞟了眼他的側面,愈發地覺得他放蕩的生活是該收斂了。

 

「滿意嗎?」在與齊總管交談之中,他忽然岔開話題,讓齊總管詫然抬首,多瞧了無鹽二眼。

 

「這是祖產?」她問。

 

「可以這麼說。」他笑答。

 

「你游手好閒?」並未發覺齊總管愈張愈大的嘴及小喜子那副「你看吧」的模樣。

 

龍天運沉默了會,像在認真思索。「似乎是如此。」

 

「一個男人到了二十八歲,尚須靠家靠父吃飯,這樣的男人沒出息。」無鹽瞪了眼齊總管倒抽口氣的表情。

 

「當真?我倒沒思考過這問題。」龍天運含笑,執起她的手。「或者,妳能為我歸納個出路?我是說,既然我得養一對母子,總得好好的算計未來的日子,嗯哼,或者再加上一大票妻妾?」他揚眉,聽得齊總管一頭霧水,但卻惹無鹽瞪了他一眼。

 

早在那日有人莫名行刺之後幾日,她的月事就來了,想是她的生活一向平靜無波,突然被擄上船來受到刺激而致月事遲來。既然証實無孕,就沒有成親的理由。至少於他,是沒了娶她的理由──

 

「哦?」當時,在聽了她誠實的「告解」後,龍天運沒有失望的神色,只揚起劍眉:「誠實是美德,尤其正室之中積極鼓勵夫婿納妾的少有,沒道理將來討個妒婦而捨妳,是不?」他微笑。

 

也許是她太敏感了,竟覺他笑裡有幾分諷刺。

 

坦白說,如果她真需要一個掛名丈夫,那麼他確實是她所能選擇中的最好一個,但他則不然。依他的身家條件,要找一個勝她百條件的閨秀女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何執著她不捨?

 

「理由不夠?」當時,他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聳肩。「這樣說吧,妳需要一個掛名丈夫,而我則迷戀妳的身體。尤其在這漫漫旅途裡,也只有妳可以排遣我的寂寞了,過來。」他的情慾表露無遺。

 

這回,是明顯的譏諷,但不明白他為何老有意無意的諷她?她依言靠了過去,讓他肆無忌憚的在她頸項烙上印子,他的手熟練地纏上她的嬌軀,耳語道:

 

「如妳還要理由,那麼妳理當明白這種事第一回沒讓妳有孕,可不保証往後不能受孕。」

 

無鹽睜圓了眼,差點跳離他的懷抱。「龍天運,你不是說只要喝了藥便能預防寶寶出來嗎?」

 

是了,她與他之間已經算是有實無名的夫妻,打那日有刺客來訪後,她的床上便多了一人,那人自然是龍天運。之所以心甘情願是因為他們訂下的協約──他願當她的掛名丈夫,而她的肉體暫時屬於他,直到他的迷戀消退,挺像市儈的交易,但她並不這麼認為,一向她出門的機會少,有相熟的男子並不多,也沒瞭解過他們;龍天運不同,至少相處了數月,他的性子她尚能忍受,不像會虐待或者貪財之人,這比她所能找的人好多了,雖然始終無法理解他願接受這門交易的理由──

 

只得暫時將他歸類在「好得不能再好的正直」上,因為他侵犯過她的身子,所以他想小小的彌補一下吧。而她,付出的不算多,只要奉獻她的身子給他,直到迷戀結束,她推測大概到下船吧,船上沒女人,他自然來者不拒,瞧她的老爹就知道了,一生迎娶十個妻妾,因為他寂寞而不能沒有女人,所有的男人應該都如她老爹一樣吧,青樓及眾多妻妾不正由此而生嗎?

 

目前龍天運對她維持高度興致,但下了船應該會結束了,那時多的是勝她千萬倍的女子,他不會再迷戀她的軀體。但無妨,一切都會按著她的計畫循序漸進,她是正室,但僅掛名,他納多少寵妾都不干她的事,她甚至可以就此不必再露面,頂著已婚婦人的名號出遠門尋版畫,多美好的遠景,雖然心頭有些澀意,一旦想像了在床上他對別的女子做那些……對她做的事,便覺有些情緒不穩定。

 

算了!她的腦袋實在容不得多餘的事。

 

其實,與他溫存燕好的感覺還算……不賴,甚至可以說她挺喜歡的,尤其她跟一個男子這般的親密是頭遭經驗,感覺新鮮而有趣,她喜歡有趣的事物,但不常碰到,他們的初夜她沒記憶,如果早知道是這麼的……美妙,或者不會極端排斥他上她的床吧?

 

但,時常她在想──今兒個若換了其他男子,是否還會有同樣的……美妙?

 

不論如何,目前她是真沒想過要有寶寶的。

 

龍天運顯然心不在焉地,他的心放在她的身子上,只輕輕帶過──

 

「藥,妳是有喝的,但百密總有一疏,說不得就這麼巧合讓妳有了身孕。」話題由此而中斷了,因為她教他弄得心神大亂,在船上時常在雕版時,就被他抱上床,如今下了船,到了山東,女人驟多,他的迷戀該結束了──

 

有點失落,大概是因為好不容易習慣了與人共枕而眠。她回過神眨了眨眼,發覺自個兒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龍天運身上,而他也正含笑瞅她,小喜子、齊總管甚至燕奔鍾憐也在注視她,目光奇特。

 

「怎麼啦?」她問,下意識的摸了摸她的臉頰是否沾上顏料。

 

上回請人靠岸補資時,上岸買了工具,所以在船上泰半時間幾乎在雕版,就在下船時,她尚在調和顏料,是不是弄髒了臉?

 

「我在妳眼裡,是好看的嗎?」他的心情似乎頗好。

 

在眾目睽睽之下要她回答這問題?虧他臉皮厚。

 

「應是好看的吧。」她照實答道。

 

「比起燕奔呢?」話一出,眾人競相錯愕,目光投向龍天運身後的燕奔。有沒有搞錯?這還須要問嗎?

 

不料她攢起黛眉,認真思索。

 

齊總管略感莫名的看向皇上爺……她思索的時間愈久,皇上爺的臉色就愈難看。這其中……似有古怪,但他還是好心的排解她所造成的尷尬。

 

「這位姑娘……」

 

她朝他一笑。「我叫無鹽。」

 

他又一愣,差點跌下地。這麼巧?她叫無鹽?那個漢人歷史裡不正有個齊宣王之后名謂鍾無鹽……齊總管的三角眼悄悄地瞥至皇上爺,真是巧合嗎?

 

無鹽見他的神態有些滑稽,倒是無謂的笑了笑:「我雖名無鹽,幸而不姓鍾,當皇后的興趣不大。」幼時,是常被人拿來取笑,所以愈發的長大後,倒習慣用馮十二了,現在除龍天運之外,有人喊她無鹽,依舊覺得有些奇怪。

 

但──他們張大嘴幹嘛?

 

「我可說錯了話嗎?」她不解問。

 

「不……」齊總管氣若游絲地說,發覺大夥的眼從無鹽身上移到皇上爺,深恐遺漏了皇上爺臉部每一細節的表情。

 

皇上爺的神情不易捕捉,只是瞅著無鹽。齊總管試圖張了幾回嘴,想攏絡氣氛,但就是不知該從哪兒切入。這女子大概是天下間唯一對皇后之位不感興趣的了。

 

忽地,有僕役循長廊而來,跪拜在地開口:

 

「爺,有人求見。」

 

「哦?」龍天運淡淡掃過那名僕役。

 

「爺到山東還未到一刻鐘,是誰這麼快就獲知了消息?」齊總管大感詫異。

 

龍天運只是笑了笑,擺了擺手。「該來的總是會來。」他目光調向無鹽。「齊總管會帶妳去歇息。」

 

「你要去哪兒?」基本上,他對她的迷戀結束後,除了掛名夫妻外,是再也無牽連,誰也管不著誰,但就是忍不住開了口問他。

 

他挑眉。「我的未婚娘子既然嫌棄我沒出息到靠祖產過活,現在我就要好好的去談生意,總不能教人瞧扁是吧?」

 

在旁的齊總管聞言,又是倒抽口氣。

 

未婚娘子?那此女將來非皇后就是妃子了?不知她的身份如何?是平民嗎?若是平民,大概就是妃子了……她好像並不是……很美得不可方物的那一型,皇上爺一向是喜好美女的啊,怎會瞧上她?

 

齊總管求助困惑地眼神移向小喜子,想要探出什麼口風來,卻見小喜子依舊是那副「你看吧」的神態,大有見怪不怪之感。

 

※※※

 

「聖上萬福!」尖細滄桑的聲調出自於廳裡伏拜在地的白髮老頭子。

 

「起來吧!」懶洋洋的調子則出於廳首太座椅上的男子。在他的身後侍立的二名男子,一是燕奔,一是小喜子,除此外,廳內已無他人,正偏三門皆已關起,封閉有如密室。

 

那白髮老頭聽聞賜身,這才巍巍顫顫地起了身。

 

「小喜子,還不賜座劉公公。」

 

「劉公公?」小喜子啞然失聲,差點一路滑過去。金璧皇朝中年逾六十以上且已歸故里的劉姓公公只有一個,正是金璧皇朝二代元老公公。

 

從開國祖到坐不滿皇位七日的先帝身旁皆有個叱吒風雲的公公,姓劉,在當時雖歷經二代,卻紅到歷久不衰,若不是他忽然提出歸鄉,只怕他還會繼續紅下去。

 

那紅牌公公就是眼前的白髮老頭?小喜子一雙美目眨巴眨巴地瞧著劉公公。一生最盼望就是能做到像劉公公歷久不衰的地步,他若真是那紅牌公公,將來有機會可要好好討教一番。

 

「謝座。」劉公公坐了下來,奇怪身旁秀氣的小太監直投來愛慕的眼神。他年輕時是宮內有名的美公公,但如今雞皮鶴髮的老態相應該不會引起小太監的注意吧?

 

「劉公公,你的消息倒挺靈通的,朕到山東不過眨眼,你便尋到這裡來了。」

 

「奴才是聽說岸邊停了艘無名船,那形容的模樣正是聖駕當年雲遊四方的樓船,奴才一時斗膽推測皇上爺臨了山東,這才趕緊登門拜訪。」劉公公恭敬答道,打一進廳來垂下的眼角便不由自主地微抬──

 

嚇,寧王登基之前,他便已回鄉養老,沒親眼見過這金璧皇朝第三世的皇上爺,對他的記憶僅是在皇上爺十二歲之前在皇宮內院裡的幾次照面,雖只是幾次照面、幾句對談,卻已發現這小王爺才思敏捷,行為出人意表,非常人所能及。

 

當時,開國先帝膝下共有十二皇子,他全都見過,唯這小寧王最神似於先帝幼時,甚至,皇太子的文韜武略遠不及於他,這點他一直抱憾,金璧皇朝雖有先帝開國,但能將其延續下來是件重擔,或許皇太子能做到這點,但終究沒有寧王來得恰當。

 

一國之君,除了仁心之外,尚該有其他些什麼,皇太子心太軟,有仁卻無當皇帝的氣勢,在百姓心中或許能當個好皇帝,但對金璧皇朝初期卻不該有這樣的皇帝存在,偏偏先帝至死未改其遺詔,由皇太子登基,但無論如何,如今是寧王登基,雖僅有半年光陰,卻也顯現了當年他的預感。

 

寧王不只守成,他大膽革新內政,換下元老貪官,光是這一點,怕是性子溫吞的皇太子做不到的,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乍看之下,寧王猶如先帝翻版……

 

酸氣湧入了鼻頭,看如今的皇上爺猶如回到了過去,先帝依舊年輕,他卻已是白髮老蒼之身。

 

「劉公公,你在宮中做事已有數十年,其忠心可表天地,朕明人眼裡也不說暗話了。」龍天運始終是懶懶的調子。「你可知朕為何千里來此?」

 

「奴才……」劉公公頓了頓,搖首:「奴才不知。」

 

「哦?當真不知?那麼,你可知宮中聖上正行迎后選妃之時?」

 

「奴才是聽了這消息,奴才為皇上感到歡欣……」他忽地啞然失聲了,猛然抬起頭。

 

宮中皇上迎后選妃,正牌皇上爺卻在此地?方才太過激動所以一時遺忘,皇上迎后選妃……皇上爺是要在場的啊!來山東須數月時間,這其間皇上爺怎會出現在宮中?

 

那……是誰在迎后選妃?

 

「朕來,是為你。」原本懶洋洋的調子忽地變了。

 

劉公公不由自主地流出一身冷汗。「奴才……一身賤骨,皇上爺怎會為奴才千里而來呢?」雖然心頭在膽寒,還是忍不住感動一下下。好樣的,真是天生俱來的皇帝氣勢,他沒看走眼,真的。

 

「說是為你,倒也牽強。」龍天運傾身向前,瞇起眼。「朕,是來拿回龍運圖史的。」

 

再怎麼料,劉公公也沒料到皇上爺會直言不諱地說出來。

 

這皇上爺雖神似先帝,但卻捉摸不到他的心思。

 

「龍運圖史……向來只有金璧皇朝的皇上爺臨終前才可窺見,奴才……」原是想說:他哪會知道圖史下落。但一瞧見龍天運銳利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回道:「是奴才偷了圖史。」

 

「那就交出來吧。」

 

「奴才會交出圖史,但時候未到……」

 

「哦?你這小小奴才要這圖史有何用處?」龍天運溫吞吞地道:「你打算篡位?憑你這花甲之年,還能當上幾年皇帝?」

 

劉公公聞言一呆,忙跪下地。「奴才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奢圖金璧江山。」

 

「那,你要它做啥?想窺見皇朝的未來?」

 

「不,奴才心知天下定數皆屬天命,奴才不敢妄自通曉未來。」他伏地跪拜,卻覺一身衫子已濕。

 

「那,」龍天運的面容一沉,說道:「你就是打算拿它來殺無鹽女了?」

 

※※※

 

摒退了燕奔及小喜子,龍天運傾靠在太座椅下睨著那一臉發白的劉公公。若是再白些,大概他就可以去見閻王了。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嗎?」

 

「不……」劉公公抬眼,忽覺跟前的皇上爺不簡單,是曾覺得金璧皇朝的皇位理應龍天運來承位,也認為他猶如先帝翻版,但如今卻覺他不僅心思難以捉摸,甚而能知人所不能知之事。

 

「皇上……看過圖史?」

 

「未曾。」

 

劉公公激動道:「您卻知無鹽女?」

 

龍天運目光轉冷。「太后曾一睹圖史。」

 

「太后……」劉公公喃喃道。

 

怎可能?金璧皇朝圖史由當年一代預言大師諸葛先生所著,在他預言之下,無所不靈,但洩露天機乃上天不允,諸葛先生年紀輕輕即奔仙,死前雖留下圖史,卻也曾逼先帝允下諾言,金璧歷代皇帝中若要窺其預言,行,但須等到駕崩之前,且僅能翻閱自己的皇運卷。

 

先帝是答允了,而當先帝駕崩前,趁著意識清晰,曾要皇后娘娘取來圖史,當時他這太監在場,目睹先帝初翻幾頁,雖懊惱但嘖嘖稱奇,欽佩諸葛先生之神喻,而後翻至某頁時卻歎息不再下翻,臨死之前加擬聖旨「國喪未過,寧王不得出宮」,當時他是一頭霧水,直到窺視了那短短的一頁──

 

太子顯龍七日,即斃。寧王繼位。

 

上頭尚繪著一名身穿龍袍男子於山林之中死於馬下。

 

莫怪先帝從看完圖史後,病態大增,幾個時辰髮白驟增。想是先帝違背了諾言多窺一頁,掙扎於說與不說,說了即違天命,不說寵兒立死,直至臨死方下召書命寧王不得出宮。

 

七日後,寧王登基。

 

眾臣無不大呼驚奇。自寧王十二歲以後,打著為皇朝探訪民情的晃子雲遊後,留在宮中的日子幾乎數不出來,當時他若不在宮中,繼位必然是困難重重──

 

「太后怎會知情?」劉公公喃喃道。

 

「你窺視了多少?」龍天運忽問。

 

「奴才……僅瞧至第三世末卷,便不敢多瞧。」

 

「既然如此,何以不願交出圖史?」

 

「不為皇上爺剷除異己,奴才寧死不交。」

 

「異己?」

 

劉公公仗著一片忠心,激言道:「皇上既知諸葛先生留下來的預言,就該防範那無鹽女,奴才不明白為何皇上將她留至身畔?」

 

「哦?你認為她企圖殺朕?」

 

「得帝而毀之!這是諸葛先生留下的天機,不得不信,請皇上三思。」

 

「既是天機,你又敢違天命而行?」

 

「為皇朝而死,是奴才之幸。」

 

「這麼說,是你派刺客殺她了?」

 

「正是,皇上可以降罪,但奴才此意不改。漢人皇朝裡有女為帝,有女禍國殃民,若不趁早剷除,是金璧皇朝一大心腹大患!」

 

龍天運輕笑。「無鹽若有心為帝,怕是早爬上了朕的頭頂。」

 

劉公公聞言抬首,駭了一跳──

 

皇上精銳之氣盡收,俊容拂上淡柔。難道那無鹽女以美色相誘?

 

「你與太后皆窺一貌,你逆天而行,太后卻是順天而行,朕半年來打下的基業皆為了康王,朕無意為帝,你再如何逆天又有何用?」

 

「皇上三思!」康王性如太子,溫吞的好人,只能當好皇帝卻無法流芳百世。

 

龍天運微笑道:

 

「朕十二歲之前留在宮中,所學之事皆與其他世子無異,十二年那年太后曾將朕喚到她跟前,將圖史三卷盡說於朕聽,並要朕擇順天或逆天之路,朕選擇了順天而行,從此流浪在外為父皇探民情,不再留在宮中爭寵。」

 

劉公公聽得一愣一愣,啞然無聲。

 

「皇兄視太后如親母,天機雖不可洩,但太后曾同你一般試圖逆天而行,日夜為皇兄及父皇祈福,在阻止皇兄狩獵未成,即遣懂武太監暗隨守護,依舊逃不了諸葛先生的預言。劉公公,你認為我逃得了嗎?」

 

劉公公回過神,已有些不太確定,但堅持己見。「能!只要殺了無鹽女,天機就此改變!金璧皇朝在皇上統治之下必達盛世!」

 

龍天運斜睨他。「殺了一個無鹽女,倘若過幾年再出現一個無鹽女呢?」

 

劉公公又怔了怔,脫口道:「名無鹽者即殺,金璧皇朝少了一名女子依舊盛世,少了皇上爺則百姓無福!」

 

龍天運面容略嫌不悅。「那麼,若圖史裡的無鹽女非指名呢?你要將天下上千萬貌醜女子皆給撲殺了嗎?」

 

劉公公一時間答不出口。留下圖史就為這原因,因為無法瞭解無鹽女及十二女究竟是何含意?所以希望能從圖史中看出端睨。

 

龍天運見他無話可說,擺了擺手。「罷了,你同朕來。朕讓你瞧瞧極欲刺殺的無鹽女究竟是怎番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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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生子,天地命,兄隱弟顯,皆因十二女──

 

∼金璧皇朝龍運圖史第三世末卷

 

龍家的別業設計看似複雜而華麗,龍天運領著劉公公繞過一個又一個迴廊及圈子才到石雕拱門,從拱門外見李勇守在房門口外,龍天運摒退了他。

 

「不必花心思記下路,這房間是她的,也是朕的,你若要人來動手,勢必也會傷到朕,你要敢做就做。」

 

被龍天運一語道破了心思,劉公公顯得略為倉慌,但更多的驚詫。

 

那無鹽女果真以美色迷誘皇上爺,瞧瞧都一間房了,若不當機立斷,只怕那女子會真如預言般得帝而毀之。

 

「小姐今兒個不雕嗎?」屋內傳出鍾憐的聲音。「船上的工具都移過來了呢。」相處下來,儼然已成雕印師的助手。

 

「不,坦白說我有點緊張呢。」

 

劉公公皺起眉。那就是無鹽女的聲音?不是媚惑之聲,卻顯端莊而文雅。

 

「緊張?咱們不是萬事都具備了嗎?」

 

「是啊,萬一我的想法錯了呢?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研究分套版印,要是成果不彰,一切只怕要重頭再來。」屋內消了音好半晌,僅剩紙張翻動的聲音,過了會無鹽才又道:「齊總管,你先忙你的事吧,賬本先留在我這裡,有問題會請教你的。」

 

她倒挺聰明,才剛進龍家別業就掌起經濟來。劉公公抬眼看向皇上爺,卻見他一臉含笑,皇上爺難道瞧不出她居心叵測嗎?

 

「爺!」開了門,齊總管詫異叫道,無鹽循聲看去,跳起來。「你談些什麼生意,談得倒挺快的。」那口吻像是不太相信他的能力。

 

她……就是無鹽女?劉公公眨了好幾回眼睛,確定屋內捧著賬本的只有站在椅旁的那名女子。

 

貌不出色,中人之姿,儀態端雅無風騷之情,衣著也相當保守而目不斜視,呃……無意貶低皇上爺的品味,但似乎不太適合皇上爺……這樣的女人能得帝而毀之?

 

無鹽瞧了瞧成為化石的白髮老翁,再看看龍天運。「正巧我有事找你。」她捧著賬本走出房門,有些納悶那白髮無鬚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跟隨她走。

 

「無鹽,他是我……合夥的對象。我堅持他過來瞧瞧妳。」

 

「瞧我?」無鹽困惑但微笑。對方不管多怪,至少是合作對象,就衝著這點,也該以禮待之。

 

龍天運叫回她的注意力。「妳在看賬本?怕我這放蕩子散盡家財?」他微笑,當無鹽不諱言的承認時,劉公公抽了口氣。

 

她皺起眉。似乎從下了船,老聽見有人在抽氣聲。

 

「我並不是全然無用的。在家裡,我是打理家中生計的那一個,而既然你願意娶我……我是說,我們之間的約定裡似乎你並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只能以這種方式讓我的夫婿衣食無虞。我無意刺探些什麼,但你們合夥的方針可以告訴我嗎?」她的目光從龍天運巡到劉公公,後者不斷的抽氣。她的黛眉蹙得更深,不自覺地貼近龍天運,低問:

 

「他是怎麼了?是病了嗎?」面容是有些蒼白,但應該還好才對。

 

他輕笑,伸出食指撫平她眉間皺褶。「他不是病,八成是為妳的精打細算給駭住了,是不?劉伯?」

 

不,不是!劉公公的喉間已然發不出聲音。初時乍覺沒花容月貌的無鹽時,已是微些震驚了,這樣的容貌怎能迷惑皇上爺?緊跟著,他隱約覺得此女似乎不太瞧得起皇上爺,如今──

 

「您……要娶她?」終於啞著聲說完。

 

「有何不可?事實上,她算是我的女人了。」

 

「您……不會立她為后吧?」雖然有些冒犯,但還是不得不問。

 

龍天運笑意更深。「她的意見是立她為后後,將她打進冷宮,朕得另覓宮妃。」

 

「啊!」劉公公一張老嘴說不出話來了。不知該為皇上爺當真要立她為國母或是她甘願入冷宮的事實感到驚訝。

 

無鹽拍開他撫弄的食指,斥道:「別拿當今聖上開玩笑。」

 

「反正他又聽不見。」

 

無鹽瞅了他一眼,像極具容忍地。

 

「這玩笑開給自己人聽也就罷了,若是傳出去給有心人聽見,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當人寡婦,被人指指點點的。」小玩笑不打緊,但他的模樣像天塌了也無妨,這樣流里流氣的男子難保將來不闖禍。

 

劉公公的喉頭一上一下,嘴皮子不知在嘀嘀咕咕些什麼。她竟咒皇上爺死!

 

龍天運揚眉,食指又玩上她的臉頰,喃道:「這倒也是,若是死了丈夫,妳肚裡孩子就成了遺腹子,那可不好。」他狀似認真,但眼底在笑。

 

劉公公抽氣,差點把自己給嗝死了。龍胎!她的肚裡懷了皇上爺的孩子,而他竟還想撲殺於她!幸虧錯沒鑄成。

 

無鹽再度不耐地拍掉他玩弄的手指,道:「我不是告訴你,我的月事來過了嗎?」

 

劉公公暗鬆口氣,面容漸復血色。

 

「那是指咱們初次交歡的時候。」龍天運詭笑:「近日可不比當初。十幾日來那日不夜寢我那兒?自然懷胎的機會多了些。」

 

劉公公又抽了口氣。

 

無鹽白他一眼。「你不說有藥湯可預防懷寶寶嗎?」

 

劉公公輕吐口氣。

 

龍天運聳肩。「百密總有遺漏的時候嘛。」當他再度聽見劉公公抽氣時,他略嫌煩躁的揮了揮手。「你要病了去請大夫,不必在我跟前抽搐。」

 

劉公公惶恐地正要下跪,發覺那個無鹽女移至他身旁,露出安撫地微笑。

 

「劉爺不舒服,咱們請大夫過府診斷就是。」

 

龍天運斜睨著劉公公。「你病了嗎?劉爺?」語氣又懶又溫吞,劉公公自然迅速搖首。

 

無鹽皺起眉頭,決定稍後跟龍天運好好談一談。

 

「妳過來。」龍天運招手,等她過來後,撫弄她耳垂上青色的顏料。

 

「你不該這樣的。」她放低聲量抱怨,生怕讓劉公公聽見。「你會趕走你的合夥對象的。」過了會,才發覺他壓根沒傾聽她的話,反倒是身旁的老翁露出探索之意。

 

「待會兒讓僕役燒桶水。瞧妳在船上老刻東刻西的,沾了顏料也沒發覺。」

 

「是嗎?」她隨意揮揮手。「等我看完賬本,我會清洗的。」

 

「等我。」

 

「唔?」他似乎很喜歡玩她的臉,老拿食指在她臉頰滑來滑去的──她忽地睜大眼,理解了他的話,脹紅臉。「沒……」她清了清喉嚨,低語:「你在開玩笑。」下了船,他對她的迷戀還沒消失嗎?

 

「我像嗎?」

 

「沒……沒那麼大的桶子。想想看,你這麼的……高大,會把洗澡水給擠光的……」

 

他揚眉。「那簡單,傍晚之前,會送到的。」他笑容有慾。「絕對能容納妳我,甚至妳喜歡在裡頭戲水都成。」

 

無鹽聞言,立刻退離他數步之遠。她嚥了嚥梗在喉頭怪異的感覺,試圖端雅的白他一記眼。

 

方才,他僅在她耳畔低語,卻勾起了心頭麻癢的感覺,有些想……貼上他身軀的感受,那種感覺像他們交歡的刺激。天啊!他不過只是說說黃色的字眼,她便覺得心亂氣喘,這是迷戀他的象徵嗎?輪到她來貪戀他的身軀了嗎?

 

她皺著眉搖了搖頭,將那種奇異的感觸摔去。

 

她開始食髓知味了,在他即將結束對她身子迷戀的時候,開始輪到她來渴求他的身軀?

 

「無鹽?」

 

「我……」她又清了清喉嚨。「你們繼續談吧!我去看賬本了。」她後退,跨過門檻,立刻將門扉閤上。

 

龍天運盯著門好一會兒,才招來李勇繼續守護,再同劉公公走出庭院。

 

「劉公公,她就是你極欲撲殺的無鹽女。」那調子全然不復先前公然的調戲。

 

「她……不像……」劉公公喃喃道。

 

「是不像,你以為她會毀了朕?」

 

她怎不會毀了皇上爺?之前以為無鹽女得帝而毀之,是殺了皇上爺,但如今一看方知弄錯含意。

 

得帝而毀之另有其意。漢人歷代以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例子比比皆是,先帝因以江山為重而開啟了金璧皇朝,現下需要的是另一個以江山為重的皇上爺。

 

但龍天運不是,不得不承認在皇族之中唯有他才能成為開創盛世的皇帝,但他卻甘願為一個無鹽女捨棄江山!

 

得帝而毀之,毀的不是龍天運,而是他的皇帝命!

 

「劉公公,朕在開口問你。」

 

倘若沒有無鹽女,龍天運依舊是皇帝。

 

「無鹽姑娘可以過她的平民生活。」劉公公一字一字緩慢地說,而後他抬起蒼老的臉龐。「她也沒有錯,錯的是她得到了皇上爺的厚愛。」

 

龍天運瞇起了眼。

 

「皇上爺可以封她為妃,卻不能過於迷戀她,皇上爺可以要她的身子,卻不能將感情盡投諸在她身上。」時值初夏,不算熱,但劉公公的冷汗淌下了,他堅決的說完:「皇上爺必須捨棄無鹽女。」

 

龍天運冷冷睨他。「朕原可將你賜死。」

 

「就算賜死奴才也無法保她性命。皇上爺該明白金璧皇族血緣連繫強於漢人,倘若他人不利於皇上爺,必有皇族人誓死護之。奴才終歸只是個太監,人單勢薄,皇上以為奴才怎能召喚無數對皇上死忠之士?」

 

龍天運的神色如冰,抿著唇。「以你這小小奴才確實沒法號令嚴堂。」

 

「奴才是沒法,但流言則不然。」打劉公公下定決心撲殺無鹽女之後,就抱著必死的決心。「奴才將諸葛先生的預言流傳出一小段,凡對皇上爺死忠之人,必定伺機欲殺無鹽姑娘。皇上爺不愛江山愛美人,但您下得了手殺那些忠心耿耿的皇族,只為了無鹽姑娘嗎?」老態的臉已是灰白。敢進言就不打算活著了,是該有人告訴皇上爺,社稷與女人之間孰輕孰重!

 

捉摸不定龍天運目前的心思,即使在龍顏震怒、犀利的黑眼瞪著他之時,仍讀不出皇上爺下一刻的舉動。

 

過了會,只聞龍天運忽然喚道:

 

「燕奔。」他的聲音低沉而已非不悅可形容。

 

「卑職在此。」不知何時,燕奔立於龍天運身後。

 

劉公公跪下,閉眼等死。

 

「將他拿下,囚禁內院,沒有朕的允許,閒人勿進。」

 

劉公公震驚抬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見到皇上爺拂袖離開了內院。

 

※※※

 

翌日清早──

 

二輛馬車從龍府別業裡往武氏祠而去。原本齊總管安排以轎子繞道而去,但在無鹽瞧過與樓船如出一徹、極盡奢侈的雙頂轎子後,婉拒了他的好意。

 

齊總管眨了眨眼。「夫人是嫌轎子太過樸實?奴才立刻換──」喚她夫人,是在昨日的驚詫過後,發現皇上爺與她共枕而眠,而皇上爺似有視她為「大房」之意,自然立刻改了稱謂。

 

「不不,」無鹽攢起眉頭。「齊總管安排的轎子已夠奢侈,但我只求方便,不必繞路賞景,就馬車好了。」

 

齊總管見怪不怪了,頷首領命。半刻鐘後,漆金鏤雕的車屋由四匹披錦壯馬拉來,無鹽訝然,再度以和緩的口吻同齊總管商量。

 

「還要再樸素點?」齊總管看看她,再看看剛拉出來的馬車,困惑道:「這可是咱們最素色的馬車了,夫人。」

 

「不,我要的不是這種……沒有普通點的馬車?你知道的,就像外頭那種?」

 

「外頭那種?」齊總管驚呼,懷疑地看著無鹽。「夫人,簡陋的馬車與爺不配。」

 

不配?老天!昨晚雖沒看完賬本,但僅就所知部份,馬廄養了幾十匹馬,飼料先不談,光是車屋每月重新裝璜一次,就要好幾百兩,昨晚她問過龍天運,多久來一回山東別業,他皺起眉,狀似心不在焉。

 

「沒個準吧。」見她執意索求答案,才道:「前二年是來過一回。」

 

二年?只住三天就走!她不知這些奢侈是誰允許的,但如果是再繼續下去,很快的,她的掛名丈夫就必須去喝西北風了。

 

要充場面也不是這麼個充法,在幾近爭執之下,齊總管退了一步,不甘情願的將馬撤了兩匹。

 

「遲早,會散盡家財的。」在馬車內,她對著他的胸前喃喃抱怨道。

 

龍天運微笑。「娘子有何高見?」

 

她白了他一眼,雖然他是有些心不在焉地,但還是要談清楚的好。

 

「你必須要有賴以為生的事業。」

 

「哦?」

 

「看著我。」將他的臉拉下來貼近她。「我們必須談談。你跟昨兒個來的劉爺談得是什麼生意?」

 

他瞧著她蜂色的臉蛋。「小本生意,不值一談。我以為妳會先抱怨昨晚我的……粗暴。」

 

「你是粗暴了些,弄痛我。」她咕咕噥噥地。

 

「所以,妳報復我,在三更半夜裡跑去雕什麼鬼東西?」

 

「那是版畫。我無意傷害你的自尊心,但昨晚你的確是讓我相當的不舒服,」她很直言不諱,看見他澀然的臉龐,輕笑,主動摟住他的頸項。「我沒報復你,只是有些心亂,而雕刻版畫一向能讓我心情平靜。」她真的食髓知味了,很喜歡碰觸他男性的軀體,也沒辦法想像當他……另覓新歡的時候,她該如何渡過冷清的夜晚?

 

她時常在想她心中究竟是版畫重些或是他重些。

 

「妳幾乎成功的讓我以為我必須為它佔據妳而妒忌起來。」他微笑,食指滑過她衣領的釦子。

 

她的臉頰微微酡紅。「我不是要談這個。」

 

「哦?我以為妳要我補償妳。馬車是夠大,離武氏祠尚有一段距離,咱們可以先嚐試……」才彈開她的首釦,就遭她的責罵,只得規規矩矩的收回手。

 

「在長安,我為府裡生計投資過幾項正開發的事業,以目前而論,投資船運可行,你若願意,等回了長安,我幫你安排,有個穩定的投資至少不必擔心坐吃山空。」

 

「投資船運?」他揚起眉。

 

「現下船運漸興,等你入了軌道,咱們僱船載西貨,前者利潤不大,但相當穩定,後者風險多,但賭對了貨資,是一項相當有利潤的生意。」

 

他沉默了會,似想扮起正經相,嘴角卻勾了起來。「龍家祖產擱在那兒也不生息,妳愛怎麼做就去做吧。」

 

隨後,到了武氏祠,無鹽是由龍天運抱下馬車的,另一輛馬車裡則是燕奔扶了鍾憐下來,無鹽盯著燕奔好一會兒,直到龍天運扳回她的臉蛋後,看到他有些佯怒的臉後,才想起她夢想已久的武氏祠畫像石。

 

原以為四、五十歲才有幸一睹風貌,如今卻提前了二十年來瞧,不禁臉紅心跳地,很快的,她再度忽略了龍天運,拎著裙擺進祠──

 

山東武氏祠的畫像石所描寫的題材非常廣泛,如「孔子見老子」、「荊軻刺秦王」等等,都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可以說是最大型的古式版畫,因而她顯得非常的激動,李勇守在她身後,不明白他主子看上的女人為何會喜歡這樣的玩意?一堆古人在石上雕刻的圖案有必要這麼感動嗎?

 

連鍾憐也不時的插上一、二句,分享主母的喜悅之情。

 

「小喜子。」站在不遠處的龍天運忽叫道。

 

「奴才在。」

 

「你認為──版畫與朕之間,哪個能勾起你注意?」

 

「當然是皇上爺啊。」小喜子小聲道。

 

無鹽激動地在畫像石刻前佇留不走,素手輕撫雕紋,龍天運目睹此景,再問:

 

「那麼,對無鹽來說呢?」

 

「咦?」小喜子迅速抬了下眼,瞧著無鹽一臉痴迷。「這……」

 

龍天運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做出違心之論。

 

「朕倒沒想過得與版畫爭一名女子。」他喃道。雖然如此,但他依舊縱容她在武氏祠待上一天;燕奔、李勇隨後陪侍,她像看不厭似地,偶爾他傾聽她粗略的講解,但更多時間是她的喃喃自語,遺忘了他的存在。

 

龍天運聳了聳肩,含笑陪著她逛了一回,便由他人陪侍著她,他則在祠外陷入沈思。他不必時刻陪在無鹽身畔,因為燕奔隨侍在旁。

 

祠外或有攤販或有店面,直至夕陽西下時,才見無鹽依依不捨踏出武氏祠,她的臉蛋因興奮而潮紅,同鍾憐說話時比手畫腳,聲若銀鈴。

 

忽然發現她挺少笑出聲,多數時刻是如大家閨秀的笑容,唯有在交歡之時,她露出了像此刻的神情。

 

小喜子發覺皇上爺在笑,笑意有些含柔,循著目光望去,是無鹽在笑。小喜瞧瞧她,再瞧瞧皇上爺,這才領悟皇上爺是因無鹽在笑而露出笑意。

 

陷了,陷了,皇上爺這回是當真失足深陷了──

 

小喜子回首細瞧著無鹽,忽然冒出一句:「其實,無鹽姑娘挺……好看的。」奇了,今兒個她笑起來的樣子是特別好看。

 

「啊──」他再輕嚷,因為瞧見她臨時轉了個彎,往旁的一間稍大店鋪走進。

 

從這角度看得很清楚,賣的是書集版畫。他瞧見無鹽進了店正細品各家版畫,而後,她的嘴掀了掀,像隨意問了些問題,夥計像明白她是識貨人,忽然進了屋子,再出來時,身後跟著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長相細皮白肉又斯文,中等身材,但相貌也算堂堂,起先他不知說了些什麼,無鹽抬首答了幾句,沒一會兒功夫那男子驚詫的笑了,無鹽亦笑,開始了熱絡的交談,小喜子的眼珠子轉了轉,悄悄移至跟前的皇上爺。

 

果然!皇上爺的笑容已不復見。

 

皇上爺的女人耶!跟別的男人走這麼近!瞧,還愈貼愈近,二個頭都快撞在一起了。

 

「爺……」正欲請命要喚回無鹽,忽見皇上爺從他面前疾步走過。他雖駭了一跳,也習以為常了,忙跟著上前──

 

「妳遠從長安而來,既然看了武氏祠的畫像石,必定要上兩城山去瞧瞧。那兒的畫像石主題鮮明,不若時下的雕刻僅毛皮而失全貌,全屬驚人的上等傑作。」

 

無鹽興奮微笑。「事實上,我是打算要去的。」略帶沙嗄的聲音飄近了龍天運的耳邊,他皺起眉。無鹽的嗓子比一般女子要為低柔,但在撩起她的情慾時,她的聲音方有獨特的沙啞嗓音。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願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好不容易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他像在打笑語,緩步而來的龍天運面色更沉了。

 

無鹽紅了臉,顯然被他的恭維打動了。「不瞞你說,我也是雕版師傅。」

 

他詫然,過了會才大喜。「小姐是雕版師傅?莫怪言談之中,對版畫如此高見。妳從長安來……等等,在下拿樣寶貝給小姐瞧。」匆匆進了屋。

 

未久,他捧著一本書冊出來,不厚,約莫有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畫,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小姐從長安而來,必定曾聽過馮十二的名號。去年,她將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只有六十幾頁,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鏤之作。版商只出一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託了長安朋友花了雙倍的價碼才弄回來的。」

 

無鹽的臉更紅了。「事實上,我……」

 

「她雖是女性,在版畫上的成就遠勝於他人。」他歎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討教一番。」

 

「事實上……」她清了清喉嚨,完全忽視了龍天運早在她身後。她直視那相貌堂堂的雕版師傅,顯得有些羞澀的開口道:

 

「我就是馮十二。」

 

※※※

 

「胡伯敏,祖籍山東,世代皆是雕版師傅兼之版商,到了胡伯敏這代,鑽研版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但至今尚無立派,如果爺要問我,我會說他跟無鹽姑娘是臭味相投……呃,是有共同的嗜好。」小喜子從不知他會從高高在上的太監身價跌到街頭包打聽。唉!

 

「哦?」別業裡,龍天運斜睨著小喜子。「給你半天時間,你就打聽到這些?」

 

「爺的吩咐,奴才就算跑斷腿也會達成。可無鹽姑娘是從長安來的,我打聽了幾戶山東雕版師傅,只知馮十二是長安人,雕版技術難有匹敵之輩,除此外馮十二在長安以外是謎一樣的雕版傳奇人物。」小喜子歎息,奉上一冊版畫集。

 

「雕版師傅多是刻印佛畫、插圖或是文字,沒有一定功力難以雕版單幅作品,更遑論是集結成書,讓版商心甘情願的發行了。去年她首次發行版畫集,僅印刷千本,搶購一空是因為她幾乎算是當代雕版大師,尤其木刻版畫在印刷後銷毀,以杜絕仿造,爺,奴才是真的差點跑斷了腿,耍嘴皮子耍得都起泡了,城頭周老爺才肯用十倍價碼賣給您。」小喜子抱怨道。

 

龍天運心不在焉地聆聽,翻閱畫冊,圖是黑白,卻是栩栩如生,相當具有木趣刀味,他知道她是版畫迷,卻不知她的功力足響中原各地。

 

「還不止於此呢!在山東以仿她的刻法為流行,不少小伙子打算遠赴長安,加入馮派。」派是要有一定聲望才能成立,而聲望則由實力造就。小喜子不得不折服。以一個貌不出色的女子而言,她的確是……出人意表。

 

「爺……」小喜子低語道:「奴才斗膽,有話要說……」

 

「那你就斗著你的膽子說吧。」

 

「方才奴才回府,瞧見無鹽姑娘跟那姓胡的在前廳聊天……」

 

「朕知道。」龍天運隨意擺了擺手。「你要朕像個妒忌的男人驅走他嗎?你認為朕像這種人?」

 

不像嗎?小喜子差點衝口而出。

 

若要說昨日在武氏祠誰玩得最為愉快,那非馮無鹽莫屬,甚至她在那姓胡的討住址時,毫不猶豫的說出了龍府別業的地點。

 

僅隔三日,姓胡的傢伙帶著自個兒的版畫作品登門拜訪,他不懂皇上爺何以任他們聊天,但如果要他說,那姓胡的顯然是相當可怕的敵手──

 

是情敵!絕對是情敵!沒見過無鹽姑娘笑得這般靦腆及開心,真的。是誰曾這麼說來著了──佔有一個女人的身子不見得得到她的心,尤其她的初夜不是心甘情願的獻給喜歡的男兒郎……

 

龍天運瞧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

 

「你當真以為朕的心胸狹隘,連個朋友也不願她交?無鹽並非養在深閨的女子,她懂版畫,也懂生財之道,她同朕提起投資,只為生計,並不像她對版畫那般狂熱,難得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任她去交吧。」

 

皇上爺……心胸好生的廣大啊,但──

 

小喜子清清喉頭。「皇上爺……有件事不知該不該提……」

 

「有話直說,朕何時要你當起啞巴來?」

 

「方才……奴才瞧見他們在前廳聊天……當然啦,憐姑娘跟李勇也在場,不過奴才來找皇上爺的時候……瞧見無鹽姑娘同那姓胡的往……往……西廂院而去……」話尚未提完,便駭了一跳,目睹皇上爺面容變色之快。

 

「皇上爺切勿動怒,憐姑娘必定在場,不會任由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房……」話是愈描愈黑,只見皇上爺忽然起身。

 

「小喜子。」

 

「奴才在。」他就說嘛,心胸再廣大的男人怎能容許自個兒的女人與情敵共處一室,皇上爺變臉是應該,要沒反應那才有鬼。

 

「朕是主子,既有客來訪,就去寒喧幾句吧。」俊雅的面容懶洋洋地,卻抹股陰沉,若真要小喜子分類的話,他會說皇上爺的這股陰沉是妒忌。

 

而迷戀之中加點妒忌的酵素,那便是傾心付愛的徵兆。

 

皇上爺……離愛不遠了……

 

原本從船上搬下的雕印工具暫置於內院,後來打龍天運發現她有半夜偶雕的習慣,便差人將之移到了西廂院。

 

左邊是無鹽與龍天運共枕而眠的主房,雕印工具移至右邊的房間,鑑於春末夏初之際夜多陰涼,便在二間房的中央開了一道門。

 

走進西廂院裡,忽聞銀鈴輕笑。

 

龍天運擺了擺手,示意李勇不必說話。

 

「……我同印刷師傅溝通三日,印出來的畫盡失原味。」屋內是胡伯敏自嘲的抱怨。「想我這雕版師傅唯一引以自豪的便是能畫能刻,不必同畫師合作,雕出來的東西自然忠實原畫,卻在印刷上頭失了真。」

 

「能自畫自刻的雕版師傅已不多見,胡公子在此已勝人一籌。」無鹽安慰道。

 

「這倒是……馮小姐,這木板是妳要雕刻的?」他忽然問。

 

裡頭沒了聲音半晌,再傳出來是無鹽嬌澀的聲音。「是啊,我想雕人。」

 

胡伯敏駭了一跳。「在下見過小姐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除幾頁以人物為輔的插頁外,從未聽過馮十二擅長雕刻人物。」尤其這木板纖維紋路明顯可見,她怎會用這等木板來雕?他的眼瞟到了屋內擱至的顏料桶子,再移至無鹽工作桌上的四分五裂的木刻版畫,奇道:「馮小姐將這雕刻板子分割,是長安流行的刻法嗎?」

 

「不瞞胡公子,我正在嚐試分版分色的套印。」衣衫磨擦的聲音。

 

「分版分色……」他震驚半晌。「現下的版畫皆僅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二色來調罷了,她的腦袋瓜子在想什麼?

 

無鹽含笑。「那不表示未來沒有多色的版畫。」

 

「這……怎可能?」

 

「胡公子不信?」過了會兒,無鹽的聲音再度響起,隱含興奮。「這是我的草圖,胡公子以為如何?可行嗎?」

 

胡伯敏瞪著那再三修改過後的草圖,喃喃道:「我……沒想過用這種方法……」

 

「我還沒試過,這二天想試,圖式先以山川為主較為簡單,色要淡雅易改,胡公子認為可行嗎?」無鹽緊張地詢問。

 

「應是行得通……」胡伯敏眼神有些恍惚,移至桌上雕刻的各式工具,他忽問:「馮小姐刻印使用到刻具就這些?」

 

「嗯?」無鹽順眼瞧去,笑道:「主要就是這些,但……」話還沒說完,就見門一開,龍天運緩步而進。

 

他的俊雅面容抹笑,但似乎不是挺高興的。

 

「爺……」一直守在旁的鍾憐福了福身子。

 

龍天運擺了擺手,示意她起身。「胡公子來者是客,我這當主子姍姍來遲,是有些不對,小喜子?」

 

「奴才在。」小喜子大聲答應。

 

「帶胡公子去別業裡走走,待在屋裡是無聊了些。」連瞧他一眼也懶得瞧。

 

不由分說,小喜子強行請出了不甘情願的胡伯敏,鍾憐見狀,也悄悄退出房。

 

無鹽皺起了眉。「胡公子是來切磋雕版技巧,你這種待客之道未免太過火了些。」

 

「哦?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娘子與一名男子如此貼近,妳猜,我會往哪方向想去?」他的語氣溫吞。或許他說的有些牽強,門扉推開時,他倆頭顱幾乎撞在一塊,胡伯敏愣呆地瞧著她,她則興奮熱切到不自覺的靠近他。

 

「娘子?」無鹽輕哼了一聲。「我倒沒見過你娘子,下回記得讓我瞧瞧……啊!」她驚呼,發現整個身子騰空了起來,被安放在置物的夾板上頭。

 

那是應她要求而在牆上釘上長形的雙層木板,方便放物,但是新釘,還未完全弄好,所以顯得有些搖搖欲墜。她嚥了嚥口水,雙腳懸空的滋味像在當空中飛人,臀下的木板輕晃,像會隨時塌下。

 

「放我下來!」他放開手,她輕叫,雙手連忙攀上他的頸,雙腿一碰到他的身軀,立刻纏夾上去,但也不敢離開板子,萬一沒抓好他,掉下去──

 

「妳在怨我?」

 

「我……我有什麼好怨的?」實在顧不得姿態雅不雅觀,她有些心慌意亂目測離地距離,如果跳下去不知會不會跌傷?是不高,但從來沒有站在高處俯下的經驗。

 

「等咱們回到長安,讓……娘親瞧了妳,咱們便成親。」他的雙手捉住她的足踝,順著小腿上滑,撥開纏在她腿上的長裙。

 

「你……」她的聲音沙啞,清了清後道:「大白天的,你想做什麼……」

 

「妳想我會做些什麼?」他狀似心不在焉,順著她的小腿上摸,高大的身軀也順勢滑進她的兩腿之間。他的神色有些怪異,她何嘗不是?她的心如鼓跳,發覺她與他平視,以往都是仰臉瞧他,如今是有些新鮮──

 

「啊!不要!」她倒抽口氣,臉蛋火紅,沁出小顆汗珠,手掌改抵在他胸前,不知是要推開他或是緊抓他不放。

 

「是快了些。」太過逾矩的手暫時撤離,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拔下她髮上的簪子,一頭青絲散披及腰。

 

白日之下,她意亂情迷的臉蛋顯得格外興奮而潮紅,略大的黑眸惶恐而不知所措,她有些結結巴巴而無法理解:

 

「我不懂……」

 

「我想要妳。」他喃喃道,挽起遮掩她半面的長髮。

 

「現在?」就在此時此地?

 

「不成嗎?」他瞇眼。

 

「現在是大白天……」

 

「有關係嗎?」他的食指彈開她羅衫上的鈕釦。

 

沒有嗎?「這裡不是睡房……」她輕喘,蜂色的酥胸半掩。

 

原以為她是在推拒,後來瞧見她眼裡的迷惑驚詫,才發現她是當真不懂為何他在大白日想行閨房之樂。她原就是循規蹈矩的女子,腦袋瓜裡有其頑固的一面,她只當男女交媾在夜在床,如今四下無床,日正當中,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起了慾念。

 

一向,她的生活無趣,意料之外的驚奇鮮有,而決定上船來山東極有可能是有生以來最刺激的事,驚異之事漸增,雖能適應,但總要一段時日。

 

「我想要妳,就在現在,妳呢?想要我嗎?」他問,漂亮的眼直視她。

 

她口乾舌燥地,試圖開口:「我……我們可以到床上,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這裡會弄亂……」

 

事實上,回到隔壁的房對她會有安全感,在這裡用這種姿勢不免……很生澀、很奇特……但心頭小小的火簇在蠢蠢欲動,想要嚐試,她活了二十年,真的有趣的事不多,打他出現後,新鮮日子不斷,但一時之間改變想法真的很難……至少要給她心理準備,她真的難以想像這樣子的姿勢有何樂趣可言,她正膽戰心驚深恐怕跌下去呢。

 

「妳擔心弄亂妳的版畫?」他揚眉,她再度驚呼,雙層的木板上雖是新釘,但仍然堆了二、三小桶的染料,他的食指不知何時沾了紅色染料順著她的酥胸滑下。

 

「一直以來,我只當妳是個喜愛版畫的狂熱份子,若不是冒出個雕版師傅,我會知道馮十二就是妳嗎?」

 

她勉強聚起精神傾聽。他的口氣似有不悅……

 

「我……並無意要隱藏,你未涉版畫領域,我是不是馮十二對你並沒有意義。」

 

「我瞧你們談得挺高興的。」他狀似無意問。

 

她露出夢幻般的笑意。「事實上,我是很高興。我在長安鮮少出門,遇過的雕版師傅不多,互相討論幾乎是沒有過,能夠跟人分享自己的構思,是件很高興的事,胡公子對版畫的狂熱不少於我……啊……會有人進來的……」她的臉蛋通紅,身子隨著他順染料吻下而發熱,她覺得……燃燒,是有些不安,但覺得很新鮮,她有些心癢難耐地試著回應,完全遺忘了方才她在說些什麼──

 

還不賴,如果他沒有那樣略嫌粗暴的話,她想,這應該是相當美妙的回憶。

 

※※※

 

傍晚,當無鹽出現用膳時,臉蛋是微微的赤色,顯得有些狼狽。

 

事實上,是非常的狼狽。

 

她甚至不敢抬首看向在桌的任何一個人,包括龍天運。她早就說過,那樣的木板承擔不了她的重量……噢,那真是有生以來最丟臉的一次。

 

試想,當任何一個人……呃……這麼說吧,才得到滿足有些昏昏欲睡時,啪的一聲,雙層板子忽然崩塌,誰不會驚叫?

 

她是嚇壞,要不是他及時抱住她雙雙翻滾在地,她怕是早跟一堆爛板子混在一塊,這還不打緊,丟臉的在後頭。老天,燕奔他們竟然……闖進來!讓她立時立地死了算了吧,原本她是壓在龍天運身上的,幾乎才眨眼功夫,她就落在他的身後,以他為屏障,燕奔他們或許沒看見她,但屋裡頭發生了什麼,他們該一清二楚……

 

這絕對是件丟臉的事,雖然燕奔他們好心的什麼都沒提,她悄悄抬首瞧了眼龍天運。他在笑!他竟然不以為羞?她暗地發誓,沒有下回了!絕對絕對沒有下回了,如果他企圖再將她放在半空中的話。

 

啊──「胡公子呢?」她想起來了這號人物。

 

龍天運挑眉,小喜子連忙進言。「走啦。他下午就走了。」

 

「沒說什麼嗎?」她急切問,對胡伯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難得遇上同道中人,尤其他不同於長安錢奉堯等人,他願意傾聽她的話,也提出他的見解,是個真正喜愛版畫之人,但很可惜的,龍天運似乎不太願意與他交好。

 

小喜子學他主子聳了聳肩。「他大概有急事回府吧,沒留下什麼重要的話。」話重不重要自然由他自己來判斷,胡伯敏是喃喃說過會再來拜訪她的,但如果說出來,保証爺會不怎麼高興,而當奴才的就是要盡一切力量來使主子高興,瞧,連下午那場「意外」他都當什麼沒看見,夠忠心吧!

 

「沒有嗎?」無鹽顯得有些失望。

 

隨後,當她欲回雕版房時,在中庭忽聞李勇低喊聲「小心」,尚不及反應,就見一名如那夜在船上的黑衣漢子顯了身──

 

「誰是無鹽女?」他暴喝,手持金刀,目光巡於她與鍾憐之間。

 

鍾憐欲開口:「我就是……」

 

「無鹽姑娘,還不快走!」李勇對著無鹽咆道,抽劍抵住那黑衣漢子的攻勢。鍾憐雖訝然瞧著李勇,但迅速拉著無鹽就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無鹽叫道。這已是第二次有人欲殺於她,她並沒跟人結仇啊──

 

「妳就是無鹽女?」另名漢子沉靜地站在前方等候。他一身是黑,眼雖帶殺機卻有困惑。「就是妳迷惑皇兄?」

 

不像,不像,跟他想像中的女子完全不像。原以為無鹽女會如漢人皇朝的妲己、西施,但她卻沒有媚麗的容貌,沒有妖冶的舉止,她當真是那個得帝而毀之的無鹽女?

 

「黃兄?我想你們是搞錯人了,我並不認識姓黃的男人。」無鹽見他怔了怔,揮了揮手,試圖用說理的方式跟他談。「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先叫你的……殺手住手,萬一鑄成大錯,是要償命的!」

 

那漢子微張了嘴。「妳叫無鹽?」

 

「我是。」

 

「十二女是哪幾名妖女?」

 

「嗄?」

 

「想作戲妳還不夠格。圖史明文有載除妳之外,尚有十二名女子毀我金璧皇朝。」他懷疑她就是那十二女之首。

 

但,像嗎?真的不像。她說話的方式很像……他的太學師傅。他沒意思要貶低他的太學師傅,但她理智的說法方式像是有教無類的夫子,更像時常追著他跑的太學師傅。

 

天!諸葛先生有沒有搞錯?這種女人會毀滅二皇兄?就算會吧,二皇兄的品味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你在胡扯什麼?」無鹽顯得有些緊張地瞧著李勇與那黑衣漢子打得正難分難解。「叫你僱來的殺手住手,不然我會報官。這簡直是無法無天了,王法何在……」

 

「我是來殺妳的。」那人打斷她的話。像極了,他的太學師傅一嘮叨起來是沒完沒了的可怕!而他的皇兄竟然會被這種女人所迷惑?

 

「你我無怨無仇的,你為何要殺我?」她問。

 

那人張口欲言,但又皺起眉頭。「本皇爺千里迢迢來此,可不是來跟妳辯駁的。」

 

鍾憐聞言,終於認出他的腔調。「十二……公子!」

 

那人瞇起眼。「妳是皇兄身旁的女官?」

 

無鹽詫然。「你究竟是誰?你識得憐兒?」

 

那人忽狀似頭痛地歎了口氣,揮了揮手。「大桑,住手。再不住手,本皇爺可要以為自個兒活活被顯靈的太學師傅唸死。」

 

無鹽心頭突跳,有不祥預感。她抬眼瞧見那正廝鬥中的黑衣漢子倏地往後一躍,隱沒在黑暗之中,而被稱為十二公子的男人是正背對著拱門的,拱門後龍天運疾步而現,身後跟著燕奔,顯然是經過通報,她正要走向他,詢問這莫名其妙的一切,她的身後卻忽然響起李勇的聲音──

 

「十二皇爺!」

 

皇爺?皇兄?不是黃兄?金璧皇朝?混亂之中,她緊緊抓住一抹頭緒往光源飛去。

 

而後,她的眼對上龍天運的,她並不知道自己開口了,只覺陌生的澀然女聲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是皇上?」

 

※※※

 

如果早知道自個兒此來一事無成的話,龍天贏大概會選擇到中原其他地方去遊山玩水吧。

 

「大桑。」

 

「奴才在。」

 

「你猜,皇兄真會迎娶那女子為國母?」

 

那原先與李勇廝鬥的漢子脫去了夜行衣,相貌老實而身材魁梧,他正微躬身聆聽主子的抱怨。

 

「你知道的,本皇爺打三歲起就遭太學師傅的荼毒,好不容易他昇天去了,又來了個古板嘮叨的皇嫂,本皇爺是不是很……時運不濟?」

 

「爺現下擔心的不該是這個。」大桑靜靜提醒。

 

「這倒是。」翹著二郎腿的龍天贏歎息:「皇兄隱瞞身份的事我並不知情。但那個無鹽女的確與我想像中不同,大桑?」

 

「奴才在。」

 

「你倒說說看,你認為那無鹽女足以顛覆金璧皇朝?」

 

「奴才並非諸葛先生,自然不知預言真假。」大桑停頓了會,才道:「爺現在要做的不該是關心預言之事。」

 

「哦?」龍天贏咬著碩大的蘋果,隨意問道:「那你倒說說看,現下本皇爺該做啥事?」

 

「逃。」

 

龍天贏聞言,噗的一聲,將果皮噴出,正巧落在鍾憐臉上,在旁的燕奔皺起了濃眉,而小喜子則密切而崇敬地頻頻將目光投到大桑身上。

 

打一炷香前,眾人皆移駕內院,唯獨當事人不在。龍天贏心裡當然清楚得很,這票對皇兄死忠的傢伙會跟他而行,雖明為給當事人獨處,但實則看管他這十二皇爺。

 

他的目光瞧見燕奔忽地取出方帕,不發一語地交給鍾憐。

 

「本皇爺何須要逃?放眼金璧皇族,誰不想手刃無鹽女?」但他心頭總覺得有些古怪。他可是皇兄們推派出來的代表,等於領了免死金牌,而初來之時,確實抱著無鹽女必死的決心,他的武藝在皇子之中並不算太精,皇兄們之所以推派他,是因他身邊有個武藝莫測高深的太監大桑,可以為主子而生而死,當然最主要是因他乃金璧皇朝中年紀最幼齒的一位,如有差錯,可以用「年幼無知」來赦免。

 

「不太像,真的不太像。」他喃喃道:「本皇爺原先預期的是傾城之貌的女子來迷惑皇兄心智,怎麼出現了個活像太學師傅的女人,虧得皇兄在外流浪多年,連個小小的品味都降了級。」丟臉啊!這要他怎麼回覆,說皇兄為了一個……呃,稍具姿色的女子給迷了心竅?或者諸葛先生的預言出了岔?

 

該不該再痛下殺手?

 

不是一個很出色的女人嘛!能顛覆皇朝嗎?大不了讓皇兄納為妃子,金璧皇朝照樣盛世,不行嗎?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甚至開始懷疑所有的預言是有人捏造出來的,要不就是諸葛先生臨死前意識模糊……

 

「還是走吧。」小喜子以過來人的身分建議。「劉公公已囚於別業裡,只因他試圖置無鹽姑娘於死地!」

 

「哦?」龍天贏大感不可思議。「皇兄找到了劉公公?那麼金璧皇朝龍運圖史也收回了?」

 

「正是。」李勇答道。

 

「既然如此,皇兄自然早該明白無鹽女只會毀他江山,為何還留下她?」

 

※※※

 

是從何時開始,便隱隱約約覺得他並非一般百姓人家?

 

他擁有一艘極盡奢侈的樓船行遍東方,擁有一批忠心耿耿足為他而死的手下,所以認為他非池中之物?不,他的特別在於本身的容質,外貌吊兒啷噹實則泰山崩前面不改,一個足讓眾人死心塌地跟隨的男人絕對不是放蕩子,一直不願承認,所以寧願當他是不事生產的紈褲子弟。

 

但──他卻是皇帝。

 

她寧願他是遊戲人間的放蕩子。

 

「古有皇帝微服出巡,你也是嗎?」莫名其妙地,開口頭一句話就是這句。她抬起略嫌蒼白的臉蛋注視他,見他探出手欲摸,她不由自主地撇開臉。

 

她是曾說過,願買個掛名丈夫而任他納其他妻妾,而他答允了,當時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算與他男歡女愛,她也覺得相當……新鮮而心甘情願的去嚐試探索,不曾深思過,但逐漸上癮貪戀他的身體是真的,她也沒細想將來的事,只是單純認為現在的生活夠好了。而他竟是皇帝!

 

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佳麗三千人,這些女子幾乎可以算是他的妻妾,而她算什麼?初來山東之時,曾聽當今聖上已娶后迎妃,那麼他置她於何地?

 

不,倒不如說,她打算置他於何地?

 

這間雕版房尚有魚水交歡後的痕跡,當時她雖困窘,卻在燕奔出門後大笑出聲,她笑他也笑,她覺得有趣而開心,那時她覺得像……飄在幸福的雲端上頭,甚至比她雕刻版畫還快樂,如果那就是夫婦間所能共享的樂趣,那麼她想她會將雕版外的時間分享給他。

 

然而,一晃眼間,雕版房依舊,心境卻大有不同。

 

「遲早,是要讓妳知道的。」難得見到他雙眉深鎖,口吻不復平日玩笑。「是否九五尊身,對妳重要嗎?」

 

「你是皇帝。」她指責,口氣略嫌暴躁。那讓她心煩!煩的是他尊貴的身份,煩的是……她不願跟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十六曾道以她容姿足以進宮選妃,縱使龍天運願迎她入宮當妃,她也不願與自個兒妹子共享一個男人。

 

她的獨佔慾向來很淡的,但她卻無法想像十六或者其他女人貪戀他的身體,著迷他的思想,在船上她喜歡聆聽他在各地見聞,那讓她首次覺得跟人聊天是件愉快的事,她想要完整的他,如果與人分享……她不要!

 

「皇帝又如何?」他上前,她卻退了一步,他不耐地露出怒意。「是不是皇帝並無損妳對我的迷戀,不是嗎?」

 

被他發現了!她脹紅臉。「至少,我可以趁早物色另一個掛名丈夫。」他知道她貪戀他的身體,而他是罪魁!

 

他的臉色陰沉。「妳以為會有男人甘願戴綠帽?」

 

「我沒有身孕。」

 

「現在沒有,也相去不遠了。」

 

她抽氣,見他詭異的神色明白他話中意思。「明明你是說能有防懷寶寶的藥!」而她真的乖乖的喝了!

 

在她驚愕之中他再度上前,聳肩。「我不介意妳懷我的子嗣。初夜之後,妳喝的是補藥。」他坦承。

 

她的臉色刷白,好半晌,才勉強發出了聲音。「你……如果我當真懷了寶寶,你……打算拿我怎麼辦?入宮當妃?」

 

他忽然笑了。「妳不適合當妃子。」

 

哦?那就是留下她一人了。她是有些失望,真的,她很少會這麼喜歡一個男人,但坦白說,就算真要當妃子,她不見得會答允,她或許能時常見到他,卻不會快樂,永遠的不快樂,這種生活她不要。

 

一個皇帝啊!如果他不是,多好!

 

她驚叫,發覺他的猿臂如鰻蛇滑上她的蠻腰,拱她向前。她瞪著他,在這種時候他的腦袋瓜裡又起春慾了嗎?但──

 

「你喜歡我的身子嗎?」她認真問。

 

他揚眉,廝磨她柔軟的臉頰,以茲証明。

 

「我有個法子……」她的理智冒出頭分析。她是真的不想失去他,是不是皇帝他都是龍天運,而她喜歡他,希望能跟他相處更長一段時日,至少讓她……的迷戀沖淡。

 

「哦?」

 

「我可以買一個掛名丈夫。」忽覺在她耳畔的吻停下。「你聽我說,如果你想我時,你可以微服出巡來找我,當然,我不會讓任何人碰我,除了你之外。」相處的時間是縮短,但至少不會中斷。

 

「妳認為這是好法子?」龍天運皺眉。「比入宮還好?也許在某個夜裡,妳的掛名丈夫忽然發現妳有取悅他的義務,妳打算如何是好?抗拒?或者迎合他?」他見她瞪著他,歎息。她的想法向來獨特而令人吃驚,有時教人又氣又怨。

 

「妳可以買掛名丈夫,但若日久生情呢?」他揪出她的小辮子。

 

「不,不會有日久生情,我已經犯了一次錯,沒道理再犯第二次。這回,我會劃清界線。」她固執地說。

 

「妳不會買。」

 

「我會。」

 

他平靜瞧著她,瞧著她有些毛骨悚然的。

 

「妳可以試試,當妳買下一人,妳就是斷了他的生路,妳買下二個,長安就會少了二名男丁,妳可以試試看誰敢跟我龍天運的女人談交易,當然,沒要妳入宮,但妳必須跟我回長安見一個人,任何的決定妳可以到那時再做,如果妳想見到船上木刻版畫的雕版師,妳必須來,沒有選擇的餘地。」

 

屋漏偏逢連夜雨。

 

半月後,世上第一套彩色版畫出現在山東。

 

當時,無鹽正雕刻人物像,她瞠目瞪著那一套十餘頁的彩版。

 

封面是數支寒梅,色淡而優美,右下方是胡印,是新生的門派,翻開第一頁,正是當日她的山水畫,不是出自她的刀,而是仿刻。

 

她的臉色蒼白,身子軟綿綿的靠在椅上。

 

「小姐,妳還好麼?」鍾憐緊張問道。

 

當時她從街上瞧見這一套彩版好生驚詫,這些時日在無鹽身邊當助手,多少也知當代還沒有彩色版畫的出現,而她的小姐致力於彩版研究已三年有餘,直至半個月前才印出第一張彩版,當時的興奮之情不可言喻;甚至無鹽向爺露出個好開心的笑容,這讓他們當人奴婢的也覺鬆了口氣,如今這分明有人盜用點子,難怪打那日胡伯敏拜訪後,就再也沒見過人影了。

 

「備馬車。」無鹽忽然說道。

 

鍾憐決定有必要讓爺知道,然而半炷香之後,出現在馬車旁的是十二皇子。

 

「妳要出門?皇兄不在,就讓我當護花使者好了。」龍天贏微笑道。

 

無鹽無心理他,只揮了揮手。「你想貪玩,不必拿我當墊背。」隨即上了馬車,壓根不把他當成人看。

 

龍天贏一臉深受刺激的躍上馬車,咕噥道:「差點,我真以為太學師傅附身於她。」這半月來幾乎接近不了她,終日她不是跟皇兄膩在一塊,就是雕著版畫,這樣的女人真的沒有什麼威脅性,老實說,他個人以為閉上眼睛隨便在街上摸一個都遠勝過皇兄的女人,想是這樣想,卻不敢說出來。

 

馬車一路順行,無鹽雙手絞扭,臉色不佳──

 

龍天贏實在悶得慌,忍不住插上一嘴。「妳有身孕了?」

 

這句話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幾日老有人問她有沒有懷有寶寶,那語氣像是有寶寶就非得跟定龍天運不可。

 

龍天贏聳了聳肩,嘻皮笑臉的。「我尚未決定是否要痛下殺手,但如果妳懷有皇兄的龍種,那麼甭說是我,任誰也不敢動妳。」

 

無鹽瞪著他。「為什麼要殺我?」這些時間被龍天運是皇帝的身份給弄混了世界,實在無暇顧及其他砍殺問題。

 

「皇兄……沒跟妳說?」龍天贏坐正了身子,瞧見她身旁的鍾憐輕輕搖頭,忽大感不妙。

 

他這麼多嘴幹嘛?遲早會被自己害死。

 

「我跟你無怨無仇,你會想殺我……」她思索,皺眉。「是因為龍天運?」事實上,也唯有這個可能性了。

 

「呃……本來我是不該多說的,但我實在懷疑……不,是好奇諸葛先生的預言……」真相是,他無法拒絕她提出的任何問題,不是因為他如皇兄般沒有品味,而是他對太學師傅的無法抗拒轉移到她的身上。

 

「預言?」

 

「正是。金璧皇朝建國之初,父皇曾請當代頗負盛名的神算大師諸葛靖雲預言金璧皇朝運勢,而金璧皇朝龍運圖史便是他費時二年為皇朝占星卜卦下的預言表圖。」

 

「這又關我何事?」天下如今雖是金璧皇朝,但她是漢人,什麼預言也不該會扯到她身上才是。

 

「上頭記載了無鹽女。」龍天贏的神色正經了些:「無鹽女得帝而毀之。帝是皇兄,而妳叫無鹽,妳倒說這其中會有何關連?」

 

無鹽難以置信,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揮了揮手。「你……你們相信這種預言?就因為這種沒有根據的預言,所以你們想致一條人命於死地?」她鄙夷的口吻讓龍天贏不自覺的縮了縮肩。

 

「咱們寧可錯殺一百而不能放過一個有可能毀滅金璧盛世的女人……」他的聲音略小了些。真的,他必須再重複一回,在她面前他真的像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他雖是皇子之中最小的,卻也足了二十四,在民間也有他的女人,沒納為寵妾,但讓她們衣食無缺,她們心甘情願的為他守身生子,他已有了五名親兒,也許現在還正在增加中,誰知道呢?重點是,他的年紀不算小了,但在她跟前老自覺像是不懂事的孩子。

 

「你認為我像是毀滅金璧皇朝的人?是會放火燒了皇宮還是你認為我會入主為帝?」

 

「不像……是不像……但如果妳的脾氣能稍為收斂一點,我相信皇兄寵幸妳的時間會延長些。」他試圖反駁,卻見她挑起了眉睨他。噢,真是該死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刻她看起來不但像昇天的太學師傅,更像皇兄那副睨視眾人的模樣。

 

「自金璧皇朝入主中原以來,從未有過民不聊生或壓迫漢人之相,我一直認為無論漢人或外族當家,只要為百姓著想的便是好的皇朝、好的皇帝,但現在我懷疑,一個需要依附莫須有預言的皇朝能維持多久的國運?」無鹽輕哼一聲,表達出強烈的不屑,龍天贏顯得有些錯愕,張了幾回嘴,終於想到抗議之詞──

 

「事實証明了預言,妳叫無鹽,不正是預言裡的那個……」馬車在武氏祠前停了下來,無鹽擺了擺手,先行下了馬車,壓根沒聽進他的話。

 

他幾乎是想捏死她了。

 

「皇爺莫要輕瞧了小姐在皇上爺眼裡的重要。」鍾憐低語,便緊跟著無鹽下了馬車。她言下之意就是最好不要隨便在無鹽跟前胡亂說話。

 

「至少,本皇爺讓她的心情好了些,不是嗎?」龍天贏自我安慰道。憤怒比沮喪要好太多,而她原先要死不活的樣子實在令人瞧不下眼,雖然現在她生氣,但精神卻好多了。

 

武氏祠旁依舊擺著攤販,順著道路是二排的店鋪,不過半月光景,胡氏書鋪改了個招牌,叫「胡派雕版鋪」,原先稀稀疏疏的場面如今擁擠不堪,有人慕名而來,有人為學拜師,在鋪子前擺滿了彩版書冊,旁豎著牌子,上頭寫著進胡派得繳十兩銀。

 

無鹽默不作聲,黑色的大眼盛滿了在馬車上殘餘的怒氣,她雙拳緊握,擠進人群之中,鍾憐見狀忙跟著上去。時近正午,顯得有些炙熱,本來是往雕版鋪子走去的,卻被擠到排隊報名那裡;事實上,若不是龍天贏在後頂著這二個女人,很有可能,她們會被一路擠回馬車上去。

 

「大熱天的,來這裡幹嘛?」龍天贏問道,當著無鹽的面,不太敢抱怨。他僅知她喜歡雕版畫,但不必在這種熱天裡出門逛雕版鋪子吧?

 

「姑娘也是要學雕版嗎?」發單子的小伙子眉開眼笑地遞給她一張紙。「把妳的閨名、家居何方寫出來,順便先繳訂金五兩銀。」

 

「我要見胡公子。」無鹽開口。

 

「咱們的公子?」那小伙子上上下下掃了她一眼,嗤笑:「咱們公子沒空見妳,不過等妳進了胡派之後,是會有機會見到咱們公子的。」

 

「我不進胡派。」無鹽不耐地說:「我要見你們公子,告訴他,馮十二只來要個原因。」

 

小伙子顯然是臨時僱來的人手,沒聽過馮十二的名,但眼睛是閃閃發亮的瞧著龍天贏拿出來的一碇金子。

 

他唯唯諾諾的接下,單子也不顧了,直請他們繞路進鋪子後頭。

 

「這種時候只有錢管用。」龍天贏在無鹽身旁低語,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氣,大熱天的,她的臉頰沁出水晶般的汗珠,卻無汗味。香而不濃,這是她特別的味道,是很好聞,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套出是什麼氣味好分享給他在宮裡的寵妾,聞著這味道是種享受,這是皇兄迷戀她的部份原因嗎?

 

他實在挺好奇這樣的女子怎會得到皇兄的寵幸……甚至極有可能為了她放棄王位。

 

「嗄!」他駭了一跳,發現他的臉被人擠壓成豬形,滑膩溫香的小手推開他的臉。不知何時,為了聞她身上的香氣,離得她十分親近,被她給推開來。

 

「離我遠點。」無鹽斥道。「全身都是汗臭味。」

 

他眨了眨眼,瞪著她。「皇兄會喜歡妳……簡直是他瞎了眼。」

 

無鹽懶得理會他了。胡宅位於雕版鋪子的後方,不算寒傖,但遠遠不及長安馮府。

 

那小伙子走到一間不大的房間,敲了敲便推門而入。

 

「胡公子,有位馮十二姑娘拜訪……」話還沒說完,就聞暴喝。

 

「誰准你進來了?」暴喝中有抹驚惶,小伙子瞠目,見到木版迎面飛來,他閃身一躲,可顧不了後頭的姑娘了。

 

「這是待客之道嗎?」龍天贏不悅道,立於無鹽身前輕易捉住那塊木版。

 

「馮十二!」胡伯敏面容發青。

 

整間雕版房相當凌亂,牆上懸掛一排雕刻刀,很眼熟,是當日無鹽雕版房裡所有的雕刀,角落是各罐顏料,面牆的桌上是一塊塊分解的木板,而她的那張草圖發皺的躺在桌角,顯然被人前後研究過多次。

 

「為什麼?」無鹽喃問。

 

「十二姑娘……」胡伯敏的臉色像是數日未眠,青髭生於下巴,甚至從他身上發出一股異味。

 

「你是雕版師傅,不是嗎?」她痛心道:「我真以為你……是個好的雕版師傅。」就算拿到了他的彩版畫冊,仍然抱定只是巧合,即使上頭的圖案與她的草圖雷同,她依舊傾向於相信他。好不容易,她遇上了一個可以分享版畫經驗的同行,而他卻做了這種事!

 

「我……」胡伯敏神色閃過多種,最後試圖擠出扭曲的笑意。「妳是雕版奇才,怎麼明白我這種小小雕版師曾做過的掙扎?從小,我就喜歡雕版,付出的心力必定勝妳數倍,但無論如何多努力,也只能當個雕版插頁的小師傅,我鑽研雕版,但卻從未想過版畫之中也有彩版,我勝人能雕能畫,卻依舊還是個小雕版師,但妳不同。」他的雙目通紅卻炯炯發亮,急步上前。

 

「妳不一樣。妳的巧思令我折服令我妒忌,我們同樣是雕版師傅,卻擁有不同的機運。但妳要想到,妳是天才,卻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成就終究有限,倘若妳的夫婿也是個雕版師傅,那結果會不同。妳我的名字會流傳在版畫史上。」他伸手欲執她的小手,卻遭她避了開。

 

「我們?」她皺起眉。

 

「妳年逾二十了,不是嗎?縱然再有成就,一名女子最終還是須要丈夫,而妳已非清白之身了吧?」他眼裡閃著狂熱,是對版畫的狂熱。他注意過那姓龍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難以置信的獨佔慾,她要還有清白,那就見鬼了!

 

「我的人是給了龍天運。」無鹽忽然微笑。「不論我是不是嫁給一名雕版師,都無損我雕版的能力。胡公子,我不是來興師問罪,只是無法明白你的所作所為,如果你願意,你大可來討教,我願傾囊相授,縱是你自個兒開派別,我也不在乎。如今,說這些都是白費了。我只想告訴你,過不久,你會從版畫界消失,沒有胡派沒有胡伯敏這號雕版師。」

 

「妳要報復我?」他抽氣。「明明有好處的,為什麼妳不肯?妳要願意,妳也可以再同那姓龍的藕斷絲連,妳可以讓我戴綠帽子,只要妳我同心在版畫之上,妳可以保有妳的情人,也能在版畫大放異彩,何樂而不為?我會畫會雕,遠勝任何雕版師傅,我可以畫,妳可以雕,這有什麼不對?」這是最好的組合了,她不懂嗎?

 

無鹽依舊是笑,從地上拾起他新出爐的畫冊。她直視他。

 

「我從沒說過我只會雕,馮十二會雕會畫,」她看著胡伯敏愀然變色,平靜道:「還會印。我的作品由我雕、由我畫、由我印,我不需要任何人來輔助我。我沒打算毀掉你,但如果你再仿我的手法,遲早你會成為一個什麼都雕不起的雕版師。」

 

胡伯敏心中默然。

 

「你的作品我看過了,」她攤開來對著他,確定他的眼停在他的版畫上,才鏗鏘有力地說道:「粗糙凌亂,沒有美感,甚至連精細都談不上,現在你的版畫是新奇,過了一段時日會成為劣品。」事實上唯一可看的首幅山水畫,初看時確實很生氣,現在卻覺他相當的愚蠢,蠢到不願再氣。

 

「我……」他被無鹽的話刺痛了。他縮了縮肩,沮道:「我……分割不出來,再怎麼分版,還是分不出那種感覺……」他小聲的說道。

 

「那是當然。你只揀現成,不走我曾走過的路。如果你真喜歡版畫,那就請不要污蔑它。」

 

「妳……妳懂什麼?」他惱羞成怒。

 

無鹽輕哼了一聲,神態是全然的認真。「你曾問過我,我雕刻的器具有哪些,我尚未回答完。」她的十指並伸面向於他,再道:

 

「良工,十指皆工具,指肉捺印者別指甲,指尖有別於拇指,除用刷子外,指肉捺印會有柔和之效,指甲則挺硬,色彩亦是深淺不均,由此別出各種色調與陰陽向背,淡淡濃濃、篇篇神彩、疏疏密密由此而生。我之所提只是其一,是我多年來嚐試下的成果,你可以思考,但不必全仿,仿之則失真。版畫的世界不會只限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他詫然。「十二姑娘……」

 

「我只能言盡於此了。」無鹽搖首:「再多的,只能由你自個兒領悟學習了,憐兒,咱們走吧。」她不待胡伯敏說話,先行離開胡府。

 

「如果是我,我會要他得到報應。」龍天贏追上她,說出自個兒的看法。他的說法還含蓄了些呢,要誰敢偷他最珍貴的東西,他會要對方求生求死皆不能。

 

無鹽不耐地瞅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你,十二皇爺。你儘管去報復吧,報復每個對你不利的人,我只慶幸遇上的不是你,而是龍天運。」她上了馬車,龍天贏愣了會,見鍾憐悄悄掩嘴笑著,他忙跳上了馬車。

 

「妳慶幸?我倒為皇兄感到可憐呢!」經此一回,要他痛下殺手也下不了了。也罷!宮中尚有康王頂著,就算皇兄不能當皇帝又如何呢?

 

金璧皇朝沒了皇兄,江山依舊未變,既是如此又何必執著?龍天贏的目光調至無鹽不出色的容貌上。坦白說,他所遇過的女子真的沒有像她一樣,多半是等著他,將全副心思擱在他上頭的溫馴女子,他感到滿足而理所當然。

 

如今,並不是說他認同了她,而是……有點感到新鮮吧!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他想,他懂其中的含意了。

 

「但,我還是同情皇兄。」他喃喃道,接受了無鹽女飄來的一記白眼。

 

※※※

 

半夜時分──

 

一名男子悄悄地行逕到雕版房外。

 

他的眉頭深鎖,輕步移至主房窗畔,側耳傾聽裡頭輕淺的呼吸聲。

 

他的面容痛苦而猶豫,隨即咬牙輕推雕版房門。

 

通常,這個時刻他的主子在睡,而馮無鹽則習慣地到雕版房雕刻。房門一開,他的目光立即鎖住中央緊閉的房門,他相當瞭解她的習性,有時怕吵醒了他的主子,所以閤上二者之間相連的門。他的眼又調至背對他的女子身上。

 

她身著絹衣,披著龍天運的外衣,一頭長髮隨意紮了起來。有時,他會守在門外,聽著裡頭一刀一刀雕刻的聲音,她喜歡自言自語,喃著不著邊際的話,更有時,他的主子會從主房過來,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陪著她雕。

 

起初,他不懂。

 

不懂他意氣風發,英名正盛的主子怎會看上這樣的女子?他的主子是天下間最出色的男子,不光是他頭上那頂皇冠,尚有他本身的氣度,但他的主子卻愛上了那無鹽女。

 

很明顯的事實,卻沒有人注意到。大夥都以為皇上爺是新鮮、是好奇這樣的女子,所以迷戀她,但他看出來了──

 

從那日皇上爺發現她名喚無鹽之後,奇異地沉思了很久,當時他曾問皇上爺,是否要靠岸讓她下船,另覓女子上船,皇上爺只說了一句:他等她很久了。

 

皇上爺知道無鹽女的存在!

 

他早知道圖史上寫些什麼!

 

既是如此,為何還留那無鹽女?她足以毀去皇上爺,為何留她?

 

他不懂,最後他發現皇上爺留她是因為……愛上了無鹽女。何時愛上的,他不知道,卻知她足以顛覆皇朝,沒有她,皇上爺永遠擁有帝位,所以他當上了內奸,飛鴿傳書讓嚴堂知道無鹽女出現了。

 

相處這些時日下來,發覺她很特別,很……不一樣,她能看透他的本質,這樣的女人不簡單,老實說,他也挺喜歡她,但卻更忠於皇上爺。

 

原本,是不想藉由自己的手殺她──

 

他的眼變得陰沉。打下午她由胡府回來後,她就有些不舒服,皇上爺沒明說,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太多了,皇上爺付出的太多了,如果不及時阻止,只怕皇上爺真會捨江山而擇無鹽女。

 

他必須殺她!

 

她坐在雕版桌前,時常凝神到忘我。

 

一劍殺了她,就此毀了預言,金璧皇朝永存盛世!

 

他面有不捨,但仍舊舉起了銀劍,對準那背著他的無鹽女──

 

「這,就是對朕忠心的象徵嗎?」冷冷的聲音由他身後傳來,他全身忽地一涼,冷汗便泊泊地從額上冒了下來。

 

※※※

 

龍天運雙臂環胸地站在雕版房前,冷冷睨著他。

 

「皇上爺!」李勇反應極快。他雖非長年跟著龍天運,但由皇上爺的行步走路來看,是個頗懂武藝之人。反正他早沒想過要活下去,是不是被瞧見都無妨。「殺了無鹽姑娘,卑職願以死表忠。」趁著龍天運來不及反應,銀劍往後一刺,卻再也抽不出來,李勇回頭一看,駭了一跳。

 

「十二皇爺!」

 

「有這麼可怕嗎?」扮成女裝的龍天贏抱怨:「皇兄,我早說扮女人該由小喜子來,瞧我堂堂七呎之軀,能將本皇爺看成瘦弱的無鹽女,也實是匪夷所思啊。」

 

龍天運嘴角含笑,卻未達眼底。

 

李勇心思翻轉,劍忽地鬆了手,身影疾奔相連的門板。無鹽不在雕版房,必在主房。他的身形一移至門前,忽覺眼前人影一閃,正是龍天運擋在門前。

 

「皇上爺!」李勇咬牙,跪下。「請皇上爺三思。」

 

「朕待你不薄,你卻用這種方式表達忠心?」

 

「金璧皇朝非英主不能開太平,皇上爺身為皇族中人,理當也有為皇族盡忠的一份心意,為了一個無鹽姑娘捨棄江山,值得嗎?」

 

龍天運擺了擺手,厭煩道:「皇族裡盡是無能之輩嗎?在你們眼裡,康王當不得皇帝嗎?皇朝延續與否若只靠朕一人,你倒說,能延續多久?」

 

李勇與龍天贏錯愕不已。「皇兄……你當真要將皇位拱讓三皇兄?」是有這個心理準備,但猜測的成份居多。

 

龍天運似笑非笑地,毫無眷戀。「本就不屬於我的東西又何必強求?」

 

「只要皇上爺願意,皇位非你莫屬!」

 

「你認為康王沒有能力當上皇帝嗎?」

 

「不……」康王並非沒有能力,只是皇朝在他統御之下只能維持現狀,沒有野心,最多只是個仁民愛物的好皇帝而已。

 

「朕不殺你。」此言引來李勇驚詫抬首。那夜誰都見到了嚴堂的下場,斷其臂而送老家。龍天運聳了聳肩,淡淡說道:

 

「除了當皇帝之外,尚有其他方法讓金璧興盛世,朕打十二歲那年起窺聽預言之後,就注定了帝非我命,無鹽只是個理由,卻不是絕對的因,你可以自行決定留下或是離開,但一旦留下,就要你絕對的忠心。」龍天運向來很少談及有關他對預言的看法及決定,沒人能懂他的想法,但顯然他已有所抉擇。

 

坦白說,至今李勇依舊無法理解他的主子為何能甘願捨棄貴為萬人之上的皇位,但有一句話打動了他──

 

如果皇朝盡是依附某人而生,遲早,皇朝會毀在這種想法。因為他的主子天生就合該像是當皇上的命,所以理當認為皇朝該由他而興。

 

「卑職並不想殺無鹽姑娘。」李勇坦言道。

 

「我知道。」龍天運似笑非笑地。

 

李勇抬首,十分驚訝。他的破綻真露的那麼多?

 

龍天運只是擺了擺手。「朕早懷疑船上有內奸,不然何以向來不近我房的嚴堂能知無鹽閨名,劉公公能在朕到山東之後緊隨而來。消息,是由你傳回宮中的,誘天贏來此,只為嚇退無鹽,你知她醉心版畫而無心入宮當妃,若發覺朕居皇帝之位,必有所遲疑,要因此離開了朕,你也不必親手殺她。」龍天運瞇起眼,說道:

 

「你想得倒也周全,如果不是燕奔瞧見無鹽為你著畫的人像圖,只怕此刻朕對你仍是百般信任。」

 

「皇上爺……」

 

「下去吧。留不留由你,但我要你親口允諾從此不再動無鹽主意。」

 

「我……」李勇依舊是遲疑了會,才點頭。「卑職於此起誓,今生不動無鹽姑娘。」

 

事情由此告一個段落。

 

隨後,當龍天運回主房時,床鋪上早躺了一名女子,身著絹衣而長髮披肩,顯然睡得相當的熟。

 

他微笑,移到床沿撩起她的青絲,俯身親吻她的頸項,她在睡眠中自動拱身向前,呻吟一聲。

 

「妳要裝睡還不怎麼像。」

 

無鹽睜開眼,瞪著他。「你怎麼發現的?」不待他回答,她自動自發的攀上他的頸子,熱切拱向他。

 

她知道她是挺不知羞的,但她很喜歡親近他的身體,若是在幾天前必定認為再怎迷戀他,也抵不過版畫的魅力,但今天有些不一樣,在受到了胡伯敏的刺激後,莫名的,她想要他甚至於版畫,她的小手探進他的胸前,喃喃道:

 

「你成功的使我迷戀你的身軀。」而且持久不衰。

 

他只是微笑並未答話,他順勢脫下了外袍,瞥到桌上有藥盅,正是這幾日她服下防孕之藥。

 

是了,自從她發現他的身份後,他們之間依舊保有過度的激情,她上他的床,但藥照服,她擺脫不了他施下的符咒,因為她的熱情被他刻意的引發出來,如同預期地,她始終迷戀他的身體而無法克制,如同上了癮,但她頑固的小腦袋依舊以她自我中心在運轉。

 

她沒說,但他明白她還是想要物色一個掛名丈夫。掛名丈夫?天下當真有這麼好的事?她以為她毫無吸引力?或者她打算找個七八十歲的老頭掛名?

 

她修長的潤腿渴切纏上他的。她以為屆時她能拍拍兩袖,轉身去追尋她的版畫,她以為她能滿足於一年見幾次面的日子,她似乎遺忘了一點,她離不開他了,即使是身體也好,從十二歲那一年他發覺了無鹽女的存在之後,她不會明白他日積月累下的感受,這是她欠他的,一輩子償還不了的──

 

事後,她面容略帶倦意的縮成一團,抱著被子不放。

 

「我曾想過胡公子是掛名丈夫不錯的人選。」她忽然說道,黑色的大眼抬起對上龍天運的。

 

「哦?」胡伯敏?如果他有這膽子的話。

 

「你知道了?」

 

「憐兒大致提過了。妳要我因此而懲戒他嗎?」版畫幾乎算是她二十年來的記錄,他瞧過她認真雕刻的神態,足以令人……著迷。對於她以版畫為重是有些不是滋味,但也由得她去了。

 

「不,他盜用我的草圖並不表示他能雕刻出我心中所想要的東西。」她皺眉。在初聞有人抄襲彩版,確實令她相當難過……或者該說,她自以為的難過,在見了胡伯敏之後,才體認到了她不在乎是誰盜用了她的版畫,她心中天秤的重量似乎悄悄移了位。

 

她的身子不自覺地又移了移,傾向他溫熱的身體。

 

她想,她是喜歡他的。

 

「我不再找掛名丈夫了。」她喃喃道。沒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她迷戀他的身體,喜歡他的人,原以為可以找個折衷方法保有他,卻發生了胡伯敏那回事讓她看清事實。

 

「無鹽?」他拉回她游移的神智。

 

「唔,」她心不在焉地完全貼上他的身體,感受他的溫度。「我以為我能忍受分享,實則不然。」

 

他是皇帝,遲早會回皇宮。

 

而她玩不來後宮鬥爭的遊戲,不懂攀親拉關係,這是十六會做的。從沒想過會跟自己的姐妹共事一夫,那種感覺……很怪,甚至有些噁心,就算她能放棄踏遍中原尋版畫遺跡的夢想,她也無法忍受當他在與旁的妃子燕好之際,她卻在後宮自個兒想像那副噁心的景幕……即使要她在宮外等他難得的恩寵亦然。

 

天啊,何時她成了妒婦?是他教會她的,不是嗎?他讓她喜歡上了他,讓她甚至覺得那種……近乎愛情的感覺降臨在她身上。

 

十八是姐妹中唯一貪食書籍的小姑娘,她曾語帶玩笑地說:

 

「對於一名女子而言,當她想獨佔某個男人時,那麼她就是進了愛情的門;對於男人則不然,他們可以同時獨佔許多女子,而他們認為那就是愛情。無鹽妳懂嗎?」當時她心中只有版畫,對於十八的言論沒有多大感觸。

 

如今她方知她極有可能是他一生女人裡的其中之一,那讓她……憤怒,但有更多的妒忌,方才聽見雕版房起了聲響,一時納悶偷聽才發現李勇也欲動手殺她。預言當真有這麼靈驗嗎?得帝而毀之?不靈啊──她想要他、喜歡他、甚至……有點愛他,怎會毀掉他?

 

剛才,他也提及他順預言而不願坐帝位,可能嗎?即使是她這個不常正視其他人的版畫迷,也能隱約發現他卓絕出眾的才幹。不必穿龍袍不必戴皇冠,這樣的男子自然有人心甘情願的效命,他願捨棄皇位,那麼金璧皇朝的其他皇族呢?

 

「妳的胡思亂想挺有趣的。」他微笑,她回神瞪他,她低頭,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咬了一口,他叫也未叫的,貝齒留印,血跡微沁,她一點兒也不心疼。

 

「至少,以後當你瞧見了這牙痕,不會忘了我。」

 

在不快樂的愛情與只有喜悅的版畫中,她貪心的選擇了後者,只要他是皇帝的一日,遲早她必會因心痛而死,不如捨去。

 

他如非皇帝,真想劫他到天涯海角去。

 

「妳的胡思亂想……真的挺引人入勝。」他別有用意的再度重複,嘴角浮起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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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從山東駛向長安已是數日之後──

 

因為船上多了二名不速之客,所以無鹽光明正大的由『春宮』搬往龍天運的房。她依舊白日雕著版畫,夜晚與龍天運共榻而眠,她並不覺這有何不妥,反正她的想法一向不是挺注重傳統或是婦女該有的觀念。

 

愈近長安,她就顯得愈緊張,她以為她掩飾得當,實則看在眾人眼底。

 

「她怎麼啦?」龍天贏好奇問。

 

他與大桑就是那二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霸船不走的原因光明正大的,他只須說:「忠於皇兄的可不只有嚴堂李勇,有大桑在,誰動得了無鹽女?再者,皇兄們那裡可是需要我交代的,由我說服他們,保証萬無一失,二皇兄,你說我這算是坐霸王船嗎?」硬是跟大桑賴了下來。

 

從小在宮中,就曾聽母后提及寧王長年未待在寧王府邸,而流浪在外,以年少稚容之身橫及海域一帶,樓船無名,但人統稱「無名船」,曾敵海盜數十次而戰況非凡──

 

老實說,他羨慕死了!

 

如今能親眼看見這艘船,他簡直是心滿意足了。

 

但這無鹽女是怎麼啦?

 

她是真的緊張而時常出錯,甚至連拌嘴都懶得同他拌了。剛開始,他好奇她何以醉心版畫,所以悄悄進雕版房瞧她是如何雕刻,總要多瞭解她一下,將來好多報一些她的好處給皇兄們接受。

 

但──

 

她趕他出來,因為她受不了閒人在場!

 

他委屈極了,瞪著她,抗議道:

 

「皇兄能進來、鍾憐能進來,為何本皇爺不能進來瞧瞧?」厚此薄彼嘛!

 

「鍾憐是我的助手,而天運可不會讓我感到吵擾,至於你?則徹底讓我以為雕版房裡多了隻鴨!」

 

「妳……污辱我?」當時,他是怒髮衝冠,接著才發現整艘船裡除皇兄及鍾憐之外,誰在她雕刻的時候進雕版房都會成了呱呱鴨子。

 

由不得他不承認,遇上的女人沒像她一樣敢壓他,所以格外喜歡找她鬥鬥嘴,但愈接近長安,她則顯得愈心不在焉,有時存心刺激她,她卻無視他的存在,可惡啊──

 

皇兄應該注意到了啊,怎麼沒說話?他曾多嘴提醒皇兄,皇兄卻僅微笑不答話。

 

終於,在長安靠了岸,馬車等候多時──

 

「現下,要去哪兒?」無鹽忽然問。

 

「自然是回宮啊!」龍天贏搶白道。

 

「不,咱們暫不回宮。」龍天運抱她上了馬車,龍天贏跟著想上車屋,龍天運卻道:「去同小喜子他們一塊,這兒容不了你了。」

 

不會吧,這馬車不小,容九人都綽綽有餘,龍天贏不及反駁,就見馬車遠颺而去。

 

車上,無鹽目不轉睛的搜刮龍天運的身影。

 

「無鹽。」

 

「嗯?」她自動爬上他的身上,黑色的大眼渴盼地瞧著他。

 

他微笑。「瞧我教出了什麼?妳看我的眼神幾乎讓我以為身無著衣。」

 

她則輕笑,素手滑過他俊雅的臉龐。「你讓我渡過了一段很……滿足的日子,以往我喜歡雕刻,現在我依舊喜歡雕刻,但除雕刻之外,多了一份幸福。」

 

「哦?」他捉住她的溫潤小手,笑道:「妳有其誘人的膚質,我沒打算在這上頭與妳溫存。」

 

原本有些感傷的眼在聽聞他的話後,瞧了瞧馬車內部,略感好奇地。馬車內部寬大舒適,足以躺人,與車伕之間有夾板相隔,若有事可抽其板交談,馬車後頭則是布幔,徐徐微風吹來可由外頭窺視,但兩邊造有拉門,若是雨日,可以將車門拉上。

 

隱蔽性是足夠了,無鹽的眼再鎖住他的,看起來他不像是玩笑話,那……就是真的了?

 

「妳以為我說假話?」他的臂環在她的蠻腰,將她拱上前完全的貼上他。

 

「不……」她有些氣虛,紅暈爬上臉頰。「只是好奇沒試過而已。」

 

「有機會會試的。」他意味深長,目光灼熱。

 

聞及此言,她歎了口氣,埋進他的肩上。

 

「我想,我會想念你的。」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沒有掛名丈夫,也許會有個寶寶也不一定,她的月事又遲了,不知是真受了孕或者因過度煩惱而導致,但並不排斥會有像他的寶寶出現,小喜子雖依舊熬藥送到主房,卻被她悄悄換了下來。

 

她想要有他的寶寶。

 

她可以扶養寶寶長大成人,並不限制他的成就,如果他願意,她願傾囊相授所有雕版的技巧,當然在此之前,必須誘他對版畫有興趣,最好方法是將寶寶綁在她身邊,無時無刻不受其薰陶。

 

她的唇畔勾起笑意。

 

「妳像在圖謀不軌。」

 

「我在想,如果我有寶寶,我會讓他成為最快樂的雕版師傅。」語氣有些專制,似乎注定了她孩子將來可憐的命運。

 

而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她就此消失了蹤影。

 

※※※

 

從被小喜子綁上樓船離開長安後,足有半年多的時間未曾想過老家,在船上的日子新奇而令人著迷,幾乎遺忘未伺候親爹的愧疚。

 

本沒打算回家,但起碼再見一面吧。到了馮府跟前,似乎寥寥幾人來往,瞧了她一眼又低頭。

 

馮府面於臨郊,這時候幾乎無人路過馮府,如今卻平白無故的多了這些人,有些眼熟,但她無暇顧及。

 

在離開龍天運之後,她又折了回去靠關係買了張船票,那是她投資的船行之一,所以格外容易買到立時票。

 

她上前敲了敲馮門,未久,門一開──

 

「十八!」無鹽微笑。

 

來者是十四歲的小女孩。她頭梳兩髻,清雅秀麗,她瞧了無鹽好半晌,終於認出。

 

「十二姐姐!」她大叫,難以置信。要不是認出無鹽的聲音、要不是她與一般女子相異的蜂蜜色肌膚,差點以為不知是哪家的女子跑來。

 

「我幾乎不認識妳了。」十八激動說道,緊緊捉住無鹽的手。「妳……到哪去了?這些日子,我們找妳找到……都以為妳讓宵小之徒給殺了!」她的眼眶紅了起來。

 

「十六呢?那日可安全回到家了嗎?」無鹽走進馮府。放眼之處未變,僅有春夏交替而已……及大批的聘禮。又有哪個妹子要出嫁了嗎?猶記當時十三、十四、十五已訂下親事,來不及見她們出嫁便被架上了船。

 

「安全回來啦。」十八嘰嘰呱呱的跟著她。「前幾個月,十六被召進宮中當妃子,我就不懂皇帝爺爺要那麼多女人幹嘛?當玩耍的嗎?」十八揮了揮手。「反正十六的夢就是進宮當妃,咱們也不必管她了,十七……被錢家公子納為妾了。」

 

無鹽停步,驚詫。「錢奉堯?」

 

十八面色出乎年歲的凝重。「打妳忽然不見後,謠言甚囂,那夜最後見到妳的是錢奉堯,他說被妳一個黑臉漢子給殺了,丟進湖裡,後來未隔多久,他迎娶了另一個雕版師傅的女兒;他向來追妳追得緊,會娶另一名女子表示妳真凶多吉少,老爹哭得要死不活,也不知十七是何時跟錢奉堯打得火熱,心甘情願的成為他的妾。」十八的唇蠕動了會,像在猶豫,而後掙扎說出。

 

「十九、二十皆嫁於雕版師傅,那些全是曾為十二姐姐登門提親的男人。」十八面露不屑。因為眾人皆以為十二離世,締鴛鴦盟約已無望,不如目標改向馮府其他未出嫁的女子,至少能瓜分馮派,頂著馮十二留下的名。

 

無鹽皺起眉。「爹呢?不說話嗎?」

 

「他說?不如等狗會說話吧。」

 

「十八!」無鹽斥道。

 

「這可是實話。沒有了十二姐姐,他成天鬼哭神嚎的,生怕將來沒有人奉養他,有人來迎娶,他便一口允諾,討了不少聘金,但現在他可吃到苦了。他以為他的女婿多是雕版師傅,必定如妳一般讓他享福,哪裡知道才歸寧那日,姐姐們盡傾向夫家那方,想分家產繼妳馮派。」

 

無鹽娥眉蹙得更深。這樣教她如何走得了?原打算回來看看老父姐妹,再提早圓三十年後的夢,走遍中原故土,尋版畫之樂。

 

「十二姐姐,」十八叫道:「妳不必擔心,有我在,就算沒了家產,老爹一時半刻也餓不死。」

 

無鹽輕笑。「妳這小丫頭能做什麼?」

 

「十二姐姐瞧扁了十八。」馮十八面露神祕。「這半年來,我若沒找個謀生之道,爹爹必會為省口飯而將我嫁出去。」十四歲的臉蛋略帶感傷。「我不嫁,我絕不嫁。光瞧諸位姐夫的嘴臉,我寧願終身獨處也不願嫁人。」

 

無鹽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麼,便走近了前廳,廳內似乎略嫌吵雜,而門外站立一人微向她頷首致意。

 

「無鹽姑娘。」

 

她眨了眨眼。這人眼熟得很,肯定見過,但是誰呢?她認人的技巧不是很好,即使是龍天運,依舊要好一陣子才能與他的臉搭上。

 

「今兒個有人早妳一步登門求親。我跟爹駭了一跳,以為他在說笑,哪裡知道聘金都上了門。」十八吐吐舌,不敢說當時她還以為那人瘋了才會想娶鬼妻,現下不一樣了,擁有那樣出色條件的男子足以配得上十二,就是不知花不花心。

 

「我不嫁人……」無鹽還沒說完,踏進了前廳。

 

前方是睽別已久的老爹,樣子依舊福態,只是有些苦相。二排高椅坐的是錢奉堯及趙姐夫……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你……」她的喉口抽緊,不能相信。

 

「怎麼啦?才多久時間沒見,妳就忘了咱家二哥啦?」龍天贏差點擊鼓叫好,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吃鱉的樣子,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無鹽瞪著坐在高椅上的男子。他的身後始終隨侍黑臉燕奔及小喜子,鍾憐則朝她福了福身子,面帶喜悅的笑容。

 

她想起來了。外頭是龍天贏的隨身太監大桑。

 

而他,終究還是來了。

 

「你……不該來的。」她喃道。

 

「是嗎?本王可是來接妳進宮,不得不來啊。」說話的正是龍天運。

 

※※※

 

在旁的錢奉堯跟趙姐夫差點氣絕而亡。

 

進宮?他們極欲染指的女子?

 

本來以為馮無鹽多日無訊,八成不知死在何處,也就罷了心思,哪裡知道一早接獲通報,說有權貴人物登門向十二求親,怪哉,人都失蹤多月了,還求什麼親?基於刺探消息兼看好戲的理由,他們連忙僱頂轎子前來,不見十二,倒見一票人前來,頭者姓龍,是求親之人,後跟隨從,從哪個角度來看皆非簡單人物,但沒有十二,他求個什麼親?

 

馮老爹以為他要娶鬼妻,高興到要飄上天,尤其聘禮單子已經呈上,上頭的禮幾乎讓馮老爹失態的滑下椅。

 

正要迫不及待的答允時,卻見無鹽回來了。

 

錢奉堯抿起唇,極為不甘。

 

「進宮?敢情你是宮中之人。」他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被人莫名其妙的搶了先,不甘啊,不甘啊!直到現在,尚在夢裡摸到她足以銷魂的凝脂玉膚。

 

龍天運含笑,面露許久未見的狂妄之氣,他眉一挑,眼一瞧,渾身上下的權貴之味盡露無遺。

 

「本王乃當今聖上之胞弟,太后之子,正是皇族中人。」他微笑說完,換來眾人錯愕。

 

即使在知道遲早皇兄會捨去江山,在乍聽之初依舊震驚無以復加。龍天贏不由自主地瞧向龍天運。

 

自始至終皇兄都打好了如意算盤。

 

雙生子,天地命──

 

說是諸葛預言如神算,不如說是皇兄順預言而鋪路。

 

「你在胡說些什麼?」無鹽不耐斥道,遭來馮府上下抽氣,錢奉堯猶不死心,趁機走到她身旁。

 

「十二妹子,妳說的是。是當今聖上胞弟又如何?連十六都進宮當皇上妃子,咱們算是攀上了國親,他這小小王爺又何足掛齒?當他膝下寵妾嗎?若要嫁人不如嫁同樣的雕版師傅,雙宿雙飛為版畫開啟後世之門……」遭來無鹽一記白眼。啊,她真的變漂亮了。

 

方才還以為他錯眼,她人是沒變,但神韻卻多了份嫵媚成熟,即使現下她略為不悅,瞧起來也想教人一口吃了她,不成不成,他真的不甘,管她嫁不嫁人,只要能留她在馮府一夜,他必會得手。銷魂啊──僅僅只是看著她──

 

「本皇爺是不是瞧見了獸心大發的畜牲?」龍天贏喃道,幾乎想問皇兄,無鹽是不是完璧之身,瞧瞧這姓錢的跟姓趙的,口水都快流一地,能在這樣的環境下無損,簡直是奇蹟了。

 

無鹽揮了揮手。「這種話我聽多了,我要嫁絕不嫁給雕版師傅。」她不悅轉向龍天運:「我也不嫁你。」

 

「哦?」龍天運懶洋洋地。「馮老爺,您意下呢?」

 

「這……」馮老頭瞧瞧手裡緊握的聘禮單子,再看看無鹽。縱有再多金寶,沒有無鹽來照料他的生活,他會哭啊。「皇爺抬愛,小女年逾婚嫁之齡,不足匹配皇爺,老朽尚有其他女兒,個個貌勝十二,來來來,十八過來!來見見皇爺!十八臀大好生,當寵妾最適……」話還沒說完,忽聞二個聲音。

 

龍天贏大笑出聲,而遭來十八狠瞪一眼。

 

龍天運面容未變,手握瓷杯啪的一聲,碎了。

 

無鹽驚呼,血如細泉從他指間滑落。

 

「你這是幹什麼?」自殘啊他!雖想克制自己,但仍然不聽使喚奔上前,小心的執起他的手。

 

「撕下來。」無鹽頭也不回地說。

 

「嗄?敢情是在叫我?」龍天贏殷勤上前,憋住狂笑的衝動。皇兄,好招,妙招,練武之人受點小傷算什麼?但若能以此贏得美人芳心,倒也不失為一計……咦?她這是在幹嘛?

 

她回身,抓起他的衣袖撕了一角回去包紮皇兄的傷口。有沒有弄錯?他的上衣價值不菲耶──

 

「哈哈哈──」

 

他回頭,瞧見那個據說是無鹽女之妹的十八正捧腹狂笑當中。

 

「妳知不知道這樣是很沒教養的?」他沒好氣地說。

 

「我只知道你衣不蔽體的模樣比起衣冠楚楚好看太多,哈哈哈──」

 

龍天贏咬牙切齒的。馮府女人沒一個好惹的,打他一進馮府門,就跟這十八女對上了!她看起來好小,幾乎可以當他女兒了,沒理由鬥不過她的!

 

無鹽蹙眉,嘀嘀咕咕的,像在自言自語。

 

「或者,我該過幾日再來。」龍天運揚眉,俯近她的耳畔低語:「至少妳的思念之情會增深……」

 

她學他挑起眉。「我會嗎?」她的口氣略嫌暴力,用力一綁,狠狠地再讓他痛上幾回。好不容易想要遺忘他,又出現了!他跩啊!當他是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嗎?等等,方才他說什麼?康王?當今聖駕的胞弟?

 

她雖少涉這方面的消息,但十六是說過當今皇帝為寧王登基──

 

「妳不會?」他反問。「妳留下的牙痕尚在胸前,這麼快就想忘了?」他的神態似笑非笑的。「我以為妳一瞧見我,便直撲上來。」

 

她抽口氣。「你當我是發情母狗?」

 

「我花了不少時間讓妳習慣於迷戀我的身體,沒有理由這麼快就遺忘了感覺。」

 

這回,抽氣的是眾人。

 

錢奉堯幾乎當場捶胸頓足起來。「好樣的!」無鹽尚未發威,他就跳了出來。他恨恨道:「十二妹子,他可是玷污了妳?不怕,這可是天子腳下,他敢再非禮於妳,咱們就報官!」可惡,可惡!為何上元那日沒強佔成功,非倒讓跟前這什麼鬼王爺給佔去了無鹽的清白,他心疼啊,不是心疼無鹽的人,而是心疼到嘴飛走的一塊肉。

 

他的房下已有一妻三妾,從無鹽回來的那一刻起,便打算趁夜強佔她的清白,將她收為第四妾,但如今她沒了清白,納她為妾就是種恥辱了。但他依舊想要她,所以打算當個吃霸王飯的。

 

無鹽躲開他欲探過來的手,錢奉堯的臉部抽搐了下,咬牙,但他瞧見龍天運森冷的目光時,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馮老爺?」

 

馮老頭被這聲音駭了一跳,差點從太座椅上跳起來。

 

「王爺有何吩咐?」見龍天運站起身來。打此人一進門就給他很大的威脅感,雖面露笑意又狀似好相處,但總在舉手投足間讓他有些不安。

 

龍天運的氣勢天生,完全不若他的女婿們不是老實漢子就是如錢趙流里流氣的性子。他不想啊!多年來無鹽為他生活打理妥當,幾乎讓他在天堂般快活,她可知這半年他是這麼熬過來的,她的船運投資的確是暫讓馮家衣食無虞,但沒有她的調度從中安排,他真不知該如何打理自己,如今,只怕無鹽是非嫁不可了。

 

他的眼極盡哀怨的瞧見十八。將來也只能靠她了,但她不若無鹽好說話,她是會賺錢,忽然寫起什麼勞什子的小說,還是那種談情說愛的,有沒有搞錯?還有業家願意出資印刷,聽說銷售不錯,看者多歸於閒暇無事的貴婦人。據說書有插圖,是無鹽以往留下來的版畫圖,初時有不少人為了馮十二的插頁去買了這本不知談什麼愛情的書,而後十八名聲漸響,買書之人幾乎著重在她的內文而非版畫插頁了。

 

「本王要有獨處之地跟無鹽好好談談。」

 

「咦?這……不好吧,男女授受不親……」不待馮父答,趙姐夫也開口插上一句了。

 

「好啊好啊。」馮十八急忙說:「咱們家後院涼亭那兒是談話的好地方,今兒個天氣不錯,十二姐姐平日最愛在那裡沉思,平日沒有吩咐是沒人敢進那裡的。」

 

「十八!」無鹽叫道,卻忽然發現自己騰空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帶離了前廳,她的眼角尚瞧到錢奉堯與趙姐夫捶胸的可笑模樣,十八正同龍天贏耍嘴皮子──

 

而下一刻,她已規規矩矩的被安置在涼亭的石色圓桌上。

 

她的雙腳落不了地,她睜大眼睛。他是存心讓她記起那日在雕版房的歡樂。

 

雙手忙撐住他的胸前,免他又似上回般撩她情慾,她嚥了嚥口水。「不要!」她脹紅臉,氣弱道。他的身軀並未像上次般順勢撐開她的雙腿,他的雙手斂於身後,臉龐卻俯近她,他的氣味斥於鼻間,很令人心癢難耐。

 

是了,他與她之間距離雖近如呎尺,卻完全未觸於她。他溫熱的體溫讓她很熟悉……她舔了舔乾燥的唇,身子無法克制的靠向他──

 

噢,這個該死的惡棍!

 

她如斷臂般硬生生的扯回自個兒的身子。那種感覺相當難受,他怎能如此殘忍?

 

在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試圖遺忘他的時候,卻誘她的身子做出違背心志的反應!

 

她往桌面上縮了縮,他卻又進了一步。

 

她咬牙。「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她聚起精神轉移話題。或者這樣做就能熬過酷刑。

 

他揚眉。「妳表現出來的一如妳心中所想,若沒發現,那就枉費了這些時日的……相處吧。」他選擇了含蓄的用詞。

 

她皺眉。「你不該來找我的。」

 

「哦?我以為妳迷戀我的身體一如當初。」他的臉俯得更近。

 

「別……」她撇過臉去。「別說得那麼難聽。」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她的身子不安的蠢蠢欲動。

 

「難聽嗎?妳的性子不同於他人,一旦熱情引發,妳不懂如何遮掩熱情……而我則需要這項利器。」

 

因為他的話而好奇地轉回臉蛋,注視他。「利器?在你,還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嗎?我是說,你貴為一國之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甚至,」她隨意揮了揮手。「甚至你已有皇后有後宮佳麗,只要你願意,你甚至可以學那李隆基『隨蝶所幸』,不必招惹我。」

 

「妳先招惹了我。」他的黑眸瞇起,語若輕喃。

 

「我沒有!」

 

龍天運收斂方才突發的神色,反而瞧了瞧庭院四周。

 

「百花競放,中有涼亭,上是日陽,又無人敢於窺視。」他的眉挑得高高的。

 

無鹽怔怔,一時之間吸收不了他話中意思。原以為他是續她的話而答的,卻莫名其妙的扯上一堆。

 

忽然,她再度想起屋內戲水之樂、雕版房……他說的馬車亦可……那麼涼亭……他在挑逗她!明明知道她對新奇之事相當好奇,想斥責他,卻發覺自己開始在好奇打量小小的庭院。

 

在以往,她時常來此卻覺普通而無吸引人之處,只覺這裡很靜無人打擾,由他這麼一說,倒覺得這涼亭忽然變得有些有趣味起來。

 

「在露天之下?」她發現她忍不住問了,聲音沙啞。她的身子微微的向他傾了些,但她沒注意到。

 

「甚至在花群之中,只要妳想得到的,妳都可做,不必擔心有人突然闖了進來,不必緊張板子掉下來,這回是沒有顏料可用,但可以嚐試吃花。那必定是件相當……特別的事。」

 

無鹽喉口抽緊。他簡直是魅鬼,企圖媚惑她,她會上勾嗎?當然不會啦!倘若再度與他發生關係後,他進宮而她留下,她會……因想念他而死。

 

再者,她沒那麼……丟臉,不會連自己的身子都沒有法子控制。

 

「不想試試?」他問。

 

「不要再找我了!你需要女人,可以回宮去!或者,你在中原各地有其他女人等著你?」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

 

「那……走吧!不要再理我!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滿足你,為何要招惹我?我不會進宮,我痛恨跟那些女人分享你,即使你的心願意留給我,我也嫌不夠,我自私,我善妒,所以你放我走吧!」她的眼清清冷冷的起了霧氣。

 

可惡,可惡!她不打算在他面前掉淚,不想示弱。他來這裡究竟幹什麼?不都說了她不再找掛名丈夫,這一生只跟他溫存,不會再迷戀上任何男人,他還嫌不夠啊?

 

龍天運的食指劃過她的臉頰,她閉上眼低低呻吟一聲,在他抽回之際,她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手指而去,直到完全貼上了他的身體。

 

「如果我是花,妳就是粉蝶,妳說,『隨蝶而幸』的是誰呢?」他雖笑,卻有苦澀的口味。

 

她想退開,發覺他的手臂抬起她的足踝,她臉紅心跳的想起雕版房那一日,乾澀的唇溢不出任何一句拒絕的話。

 

「我真的成功讓妳迷戀我的身體,不是嗎?」他的情慾明顯流露,但語氣中有些什麼讓無鹽完全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抬首注視著他。他一向是狂放自大,絕對的自信,然而方才她所聽見的是他蕭索甚至帶些懊惱的心聲。

 

難道他不明白如果她不愛他,怎麼會如此迷戀他的身體?初時雖未發覺她的情感歸依,但她並不是沒有感情就可以如此……親密!她若圖這種歡愉,她可以找錢奉堯、可以答允胡伯敏的婚事,然而她一旦想起嫁給掛名丈夫,萬一有那麼一天如龍天運所言,強逼她圓房,她會噁心至死……不不,她甚至會失手殺了那掛名丈夫,以前沒有特別想為某人守身,所以被他強奪貞操依然能活下來,但現在她想為他守身了,即使他是皇帝,即使他擁有好幾千個女人……她又狠狠地咬上他的唇一口。

 

他未有痛呼,她也未道歉。「誰讓你貴為皇帝的?」好吧,她承認,如果她能忍受他有其他女人的事實,早就甘願隨他入宮了。但她不是!她真的不是!

 

「甚至,我還熬夜唸女戒,盼能忍受一個茶壺多茶杯的想法。」她抱怨道。

 

「這是什麼鬼想法?」

 

「三從四德的想法,能讓你盡享胭脂的想法。」她白他一眼,見他的唇有些血跡,傾拱向上吸吮他的唇。他的唇亦完全覆住她的,然而雙手仍然握住她的足踝,並未有任何行動,她的神智有些散亂,溫舌舔著他的唇形。

 

「跟我進宮去見一個人……」他喃喃低誘。

 

「不……」想騙她入宮嗎?她的雙臂不由自主地環向他的頸項,有些懊惱二人之間層層衣衫讓她無法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

 

「即使那人是妳極欲想見的雕版大師?」

 

「我……」她想見,想見極了。但那念頭已遠不及他來得重要了。她有些皺眉,氣他老是干擾她的專注。

 

「妳真不進宮?即使以我相誘?」

 

「你要我進宮幹嘛?瞧你的皇后妃子嗎?」她不悅道,舌鑽進他的嘴裡,她閉上眼恣意吸吮。

 

「那,就不該怪我了。」他避開她的嘴而後微笑,她張眼疑惑。忽然,不知打哪兒冒來的鏈銬在她的驚呼下,他先銬住了她的雙踝。

 

「你你你……」她結巴。「你這是幹什麼?」

 

他依舊還是笑著,拉下她攀附在他頸上的雙手,他從身後拿出另一個較為精緻小型的鏈銬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怔住,瞪著好一會兒,才緩緩上移瞧他。

 

「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聳肩,在她臉頰上送吻。「我要帶妳進宮。」

 

「為了讓我進宮,所以你色誘我?」而她竟活像大白痴一樣掉落他的陷阱。

 

「必要時候,我是不擇手段。妳喜歡我的身體,這,就是一項利器。」

 

他的口吻像是自始至終,留住她的心的只是一付軀體。

 

噢,這個……殺千刀的!

 

長安皇宮內院──

 

「皇兄帶著無鹽女回來了?」眾皇子驚詫。打小太監通報「康王」進宮請安,隨侍人物有一女,曰之無鹽開始,他們便知事情已至無可挽救之地。

 

「平民女怎能進宮?」五皇子暴喝道。

 

「聽說……是康王的未婚妻。」

 

赫,果然明目張膽的進宮了。雖然十二弟曾先行進宮解釋他未成功的原因,但是十二弟年輕氣盛,易受動搖,算不得準的。

 

「現下,她在哪兒?」

 

「正於昭陽宮外候著。」

 

眾皇子立時拿了順手的兵器,爭先恐後的疾奔至昭陽宮外。

 

那花園裡坐著一名女子,身邊跟著女官鍾憐,餘下盡是宮中陪侍的宮女。

 

「就是她嗎?」六皇子冷哼。「這等貌色之女豈能配得上二皇兄?會不會是二皇兄桃代李僵之計?」其餘皇子心有同感,決定上前探其一二。

 

「妳就是無鹽女?」眾皇子居高臨下的斜睨著她。

 

原用幾分專業畫師的眼觀察昭陽宮的景色,哪裡知道有人擋了無鹽的視線。她抬眼,瞧見數名身穿華袍男子皆怒視於她。

 

她惹到他們了嗎?現在,她可是位居可憐角色耶。

 

「王爺萬安。」鍾憐依禮福了福身子,略嫌緊張地張望昭陽宮的方向。爺正在昭陽宮裡,一切得循規距而來,只得留無鹽在外,眾皇子突來,這下可怎麼好?

 

「起來吧。」某位皇子不耐道:「妳就是無鹽女?用什麼妖法迷惑二皇兄的?」他探手欲捉她,教她給避開去。

 

她煩燥的神情寫得很清楚。別來煩我!

 

「你們若是為預言來找我!大可放心,我沒打算毀掉他,事實上,我就被綁來!由不得我離開或留下!」她沒好氣道。

 

眾皇子一呆,遲疑的互相對望,而後有人眼尖瞧見了她的手腕被銬住,銬環以寶石打造,而鏈則飾於瑪腦珍珠等珍貴之物,她乾脆撩起長裙,讓他們瞧瞧她的雙踝亦得到同等的待遇。

 

「這是二皇兄所為?」有人開口問了。

 

她白他一記眼,直到他縮了縮肩,認定他自個兒問的是廢話為止。

 

事實上,無鹽不知該氣或者該笑。能待在他身旁固然能屯積回憶,但愈發的久後,是愈難捨。初進皇宮內院,放眼所及之處皆讓她……相當的不習慣,雖然本就不願成為諸多妃子中的一員,但在發現自己真正不適合後,更加的……憤怒。

 

此外,也氣他既帶她來見心儀已久的雕版大師,為何不卸下這些腳銬手銬的玩意?她這副模樣活像犯罪之人,教她如何敢面對那雕版大師。

 

這些都還不打緊,令她最為憤怒的是,他竟以為她只貪戀他那副皮囊。

 

而顯然的,這些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當了代罪羔羊。

 

「哦?」又有皇子忍不住開口了。「妳倒聰明,把一切所作所為皆歸罪在二皇兄身上。」他善用短劍,如今藏於袖中。在昭陽宮中染血,不知母后能暫時忍受嗎?

 

「這倒是。女人不多是這副德性。瞧十二弟道她的嘴皮子利害得很,眾位皇兄皇弟可要小心應付。」眾人七嘴八舌起炮轟她。

 

無鹽顯得有些不耐煩了。難道這些人不能好好地讓她在這裡好好哀悼一下她與龍天運相處無多的時刻了嗎?

 

她不耐的揮了揮手,發出寶石撞擊聲,奇異的使眾皇子停嘴下來。

 

「難道你們就不能安靜一下嗎?就為了那什麼鬼預言去殺一名無辜女子,你們不覺得有違天道?」

 

「鬼預言?」眾人喘息。「那可是當時最具盛名的諸葛先生所遺留下的預言。妳可知為了寫金璧皇朝預言史,他耗盡心神而死,而金璧歷經二代以來,上頭預言皆所言不虛!」這娘們未免太過輕瞧預言師了吧。

 

「事實上,本王還曾聽父皇提及,諸葛先生成仙之後,有人曾於中原某地瞧見過他。預言若不是真,憑他道行,何以能成仙?」

 

嗤的一聲,無鹽倒也教他們給逗笑了。

 

「她在笑!笑咱們嗎?」

 

無鹽翻了翻白眼。

 

「對,我是笑你們。」她不耐道:「世上成仙成佛這麼多人,為何只見過他?請用你們的腦袋瓜子想一想,你若是諸葛會如何做?在記載了金璧皇朝預言之後?」

 

眾皇子相對愕然,原本持短劍的皇子忽然問了一句:

 

「如妳是諸葛先生,妳會如何做?」

 

她隨意揮了揮手,又發出了寶石撞擊的聲音。

 

「我若是諸葛先生,」她異想天開起來。「我必死遁。」

 

「死遁?」眾皇子還不算太笨,立刻理解了她話中含意。人性必貪,遲早會有人窺視其預言而枉想改變,好比……他們,倘若諸葛靖雲在世,他們必定會找上他,逼他改其命。啊啊,沒想過這層次,因為太崇敬諸葛靖雲。

 

無鹽這才暫時得空安靜下來。瞧他們神色認真的,隨口胡謅也值得鑽研成這樣嗎?

 

「原來二皇兄是看才不看貌。」七皇子點頭道。

 

「這樣的女人怎會得帝而毀之呢?是怎生的毀法?」又有人喃喃自語,企圖干擾無鹽。

 

老實說,自從聽見預言後,「得帝而毀之」不斷在她耳畔重複再重複,令人……氣極。

 

她跳起來,差點因銬鏈而跌跤,是持短劍的皇子好心地扶她一把。

 

她摔開他的手。「我可受不了了。」皇族中怎會老是有這種盡靠旁人撐江山,而自個兒在旁納涼的人?或者龍天運合該是皇帝命,但沒必要把所有的一切都頂在他的肩上吧!

 

「如果龍天運真不再為帝,如果預言非他而不開盛世,那你們依舊蹺著腿看江山易主嗎?」

 

「不,我們會盡全力阻止這一切發生。」有皇子答道。所以她才該死,唯有她死,二皇兄方能一生為帝。

 

「哦?那請教你們做了什麼?倘若龍天運真不為帝,你們能做什麼以持盛世?為社稷、為百姓謀福利?不好意思,僅憑我得來的消息而言,寧王登基半年而大力革新,康王爺為輔官,除此外,我倒沒聽見任何王爺的名聲有利於金璧皇朝。」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發洩一肚子怨氣的對象,她以往從沒這樣……失態的!

 

噢,那個殺千刀的龍天運竟然以身相誘。他真當他的身體那麼值錢?

 

眾皇子不約而同的畏縮貌。

 

「當然,咱們也想為金璧皇朝盡一分心力啊……」聲音格外的細微,因為她擊中了痛處。

 

因為預言,所以他們盡全力撲殺無鹽女,跟她並無深仇大恨,只因她能阻礙金璧皇朝盛世的開啟,但卻沒想過除了龍天運之外,依他們之身能為百姓為皇朝謀什麼福祉。他們把所有期望歸給龍天運,因為預言上就這樣寫不是嗎?

 

天,皇兄究竟從哪裡找來這女人的?

 

簡直……讓他們見到了父皇嘛──

 

「無鹽。」龍天運在昭陽宮門外微笑,他不知立於那兒多久時間了。

 

無鹽白了他一眼。「可以帶我去見雕版師傅了?」她沒好氣說。

 

「來吧,」他笑道:「妳所想知的一切,她都會告訴妳。」

 

雖然不情願,但為顧及他的顏面還是去了。

 

「我無意像潑婦一樣罵人的。」在他身邊,她喃喃抱怨道。

 

他以為是方才她對眾位皇子的責難令她有些不安。他含笑:「我並不介意妳將怒氣發洩在他們身上。」

 

她抬了一眼看他。「我不是說這個。」

 

「哦?」

 

「我是想罵人,」她瞪著他。「卻是想罵你!噢,你這個殺千刀的該死的自以為是的混球!」

 

昭陽宮外,眾位皇子啞然失聲。

 

「方才,你不拿了劍要來殺她嗎?為何不動手?」六皇子推了推七皇子。

 

「嘖,你怎麼不動啊,別以為我瞧見你藏了短劍在袖中,扶她那時明明有機會的,為何不動手?」

 

「我……」該死的十二弟,話沒說完整,原以為那無鹽女只像十二弟的太學師傅,哪裡知道她更像父皇……可怕啊!不明白二皇兄為何喜歡上這樣的女子!那必定是一種自我虐待。

 

只聞昭陽宮外,眾位皇子喃喃抱怨著,一時之間倒也忘了她所帶來的威脅,心頭反而新生了另一股意識。

 

※※※

 

「好香……」一進昭陽宮就聞香氣。無鹽皺起眉頭。該不是他的某位妃子立居於此吧?

 

被他攙扶而行實在有些不方便。

 

「打個商量,讓我解了銬,好嗎?」她試圖細聲細氣的求情。

 

他笑了笑,慢步拉著她走進寢室。

 

寢室中僅有一美貌婦人,頭戴珠冠,身著貴服,面容慈色,無鹽愣了愣,她預期的不外乎是雕版師傅,可能是太監也可能是宮裡某個女官之類的──

 

她不像,真的不像──

 

「運兒,你先出去吧,哀家有話跟小姑娘聊。」

 

龍天運深深地望了太后一眼,輕拍了無鹽的肩,依禮退了出去。

 

她是太后?是龍天運的生母?也是一個為預言而想殺她之人?

 

「聽運兒提及,妳是長安有名的馮十二?」

 

「是,民女正是馮十二。」

 

「上前來給哀家瞧瞧。」美婦慵慵懶懶的神色似於龍天運,應是生母了。

 

無鹽依言上前。

 

「哀家也曾雕版過……」原先見無鹽有些緊張,現在則瞧她的臉大膽抬了起來,幽幽黑瞳有抹版畫狂熱。

 

「在樓船上的木刻版畫是太后刻的?」沒想到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太后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搬張凳子坐在跟前。無鹽這回倒沒拒絕,坐下後,熱切的傾身向前。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如今偶爾刻刻只為打發無聊時間……妳在運兒船上待過?」

 

無鹽點頭。「待上個把月了。」她舔了舔唇:「老實說,我雕刻人物總是少了點什麼,但太后的秘戲圖栩栩如生,並非依附原圖而生,力道線條生動而富有飽滿之感,我……」她忽然發紅了臉。「前一月我試圖畫了張人像,正找機會刻下,若是能拿來向太后討教,那是最好也不過的了。」

 

太后微笑。「那人像是運兒?」

 

無鹽點頭,面露羞怯。「我本不想刻他的。事實上,我對燕奔的身形臉狀較感興趣,也是項挑戰,但不知怎麼地,就忽然想刻龍天運。」

 

「哀家沒妳的天份,刻來只是興趣,哀家不刻旁的,只刻秘戲圖,」見無鹽有些吃驚,她笑著擺擺手:「我連先帝也不敢說,僅是自鑽自研,哀家對秘戲圖向來有古怪的癖好,妳在運兒船上該發現尚有其他秘戲圖案。哀家的作品盡堆在他的樓船上。」

 

無鹽見她面容可掬,又傾身向前了些,太后看她欲言又止,也傾向前。「妳有話直說,不必拘束。」

 

「太后喜歡版畫,可有嚐試過用彩版?」她的眼睛炯炯發亮。

 

「彩版?」太后愣了愣。「妳是指……前些日子山東出了一名胡伯敏所製的彩版。」

 

無鹽點頭。

 

太后僅是微笑。「哀家雖在宮中,對外也瞭解不少,取了一套胡派彩版回來瞧瞧,是新奇了些,但除了首頁雕刻細緻之外,沒有可看的了。倘若將來盜其法而研究之,這胡派沒有生存的餘地。不過,這姓胡的花下的心思必然可觀,對版畫有一定的狂熱,否則連哀家都沒想過的事,怎會輪到那小伙子呢?可惜他太過倉促,挨不了多久的。」

 

無鹽紅了臉。「事實上……那是我研究出來的。」

 

太后驚詫,重新打量她。「運兒只是提及長安馮十二想見哀家,倒沒說出妳就是那研究彩版之人。」

 

「我進宮一時急了些,什麼都來不及帶,太后若願意,下回我托人送進我的草圖,盼指點一、二。」顯然無鹽相當興奮,以致沒發覺太后奇異的目光。

 

「妳要進宮,何必托人?哀家在皇城裡久未遇懂版畫的師傅,妳雖居康王府,時常入宮見哀家並不是難事。」

 

「康王府?我與康王府裡的人並不相識啊。」她去康王府幹嘛?難道康王府裡另有懂版畫之人?

 

太后啞然,原來天運將她帶進宮是為信守承諾。方才她尚以為他只是將無鹽帶進宮,教她瞧瞧得帝而毀之的無鹽女。

 

她起身。原本對這無鹽女談不上什麼好感或是不好的,但就衝著同道中人的分上,不免偏了幾分心意過去。

 

她牽起無鹽的手,慢步走向桌前。

 

無鹽有些受寵若驚。是要看什麼版畫嗎?若是早知太后的秘戲圖版淨擺在龍天運船上,必定向他討過來。

 

桌前並無版畫,僅有一本圖史。

 

「哀家等了十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太后忽然說道。

 

「啊?」無鹽順著目光瞧去,那本圖史上頭寫著「金璧皇朝龍運圖史」。「是預言史?」

 

「正是金璧皇朝的預言史。當年哀家有幸窺視,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卻不知是福是禍。」她語重心長。「哀家甚至想也許諸葛先生早已預料哀家窺視後的下場。」無鹽不敢搭話。事實上,她想翻,想知道姓諸葛的為何扯進她?

 

「那年運兒十二,煌兒十七,先帝寵太子是眾所皆知,然而運兒出類拔粹更勝太子亦是眾人所知。當年哀家瞧了圖史預言僅到運兒之後,便不敢再瞧,妳可知為什麼?」

 

「預言裡既有朝代更替,必有生死相離。」無鹽喃喃道。

 

太后微點頭。「我知預言卻無能讓先帝及天煌起死回生,還必須飽受煎熬。那年我將運兒叫至跟前,告訴他始末,哀家由他自個兒決定將來命運,若依預言,勢必他的命不久矣,若不依……倘若將來金璧預史因他而改,走向旁的路線,哀家就會是那罪魁。」

 

無鹽聽得入迷了。「然後呢?」

 

太后頗有含意地瞧她一眼。「他說,他要留下妳的命。當時,他沉思了半晌才告訴哀家:帝位既然始終非他,何苦霸有?從此,哀家將他送出了宮,他擇船而出,圖史上記文,他為帝不過半年,將他送出宮是盼他知民間疾苦,將來是半年皇帝也好,是數十年帝王也罷,終要為百姓謀福的,卻不料他開啟了自個兒的盛世。」

 

無鹽正欲問道什麼盛世,太后素手揭開了龍運圖史。

 

她翻至數頁後,上頭寫著──

 

兄帝歿,寧王替,天下平,金璧從此興;一女出,謂無鹽,得帝而毀之──

 

這是寧王為帝的第一卷,短短幾行卻透露出隱憂,配於預言的是一幅圖,圖上男子身著皇袍,頭上的皇冠卻是傾斜,面容盡露不可一世之相,圖該是好圖,然而男子的身後卻站了一名女子,僅露半張臉,她手持利刃橫在皇帝的心臟之前──

 

這著實令人匪夷所思,莫怪忠於龍天運之人皆想殺她,這圖確實有誘人誤以為無鹽女弒帝的可能。

 

「如果他死,我會在他墳上守一輩子的。」她喃喃道。

 

太后微微一笑,翻至第二頁,依舊是無鹽女毀帝的預言,第三頁則描述了雙生子交替命運的預言,圖有二名長相一般的男子,原先狂放不羈的男子已褪皇袍,僅是平民打扮,而同樣面貌卻顯沉穩的男子則換上皇袍。

 

「數年前,哀家僅看於此,便不敢再看下去。」太后翻頁的手指頓了頓,欲掀下一頁而面露猶豫,半晌才歎了口氣放下圖史。

 

「現今的皇帝已是兄弟交替。運兒已非九五之尊。」

 

無鹽微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從他出長安開始,便由康王替之。哀家深知後宮的苦,倘若他真無意為帝,就不必殘害三千佳麗,所以他為帝半年未有嬪妃是哀家的主張,康王替位後,哀家作主,擇后選妃,其后妃皆屬康王。」太后微微苦笑:「今年春初,圖史忽然被辭官歸鄉的劉公公偷走,運兒微服出巡,他告訴哀家,半年已至,兄弟交替,他要尋那無鹽女去了。」

 

「找我?」莫怪他初聞她叫無鹽之時,面色有變。

 

太后像未聽見她的問號,自言道:

 

「哀家甚至不明白究竟是預言實現了,或是咱們迫它實現,當年哀家若沒因一時好奇,窺視了預言圖史,那麼運兒心中不會時時牽掛於妳,也許他依舊為帝。」

 

他牽掛於她?無鹽顯得有些迷惑。她以為,他會想殺她才是。

 

「現下,他已不再是皇帝,從此之後他成為康王。這是祕密,除了皇子之外及幾名親信之外,就妳我明白。」太后再度執起她的手,溫笑:「等妳入了門,就時常過來請安吧。」這是她對無鹽的最大包容,因為從她的兒子眼裡看出他相當的喜歡這名女子。

 

出了昭陽宮,龍天運正同燕奔說些什麼──

 

「我……有點混亂。」無鹽深吸口氣,喃道。

 

「是嗎?」他執起她的手走出昭陽宮。

 

「我想你並沒有告知我,你已非帝王。」她抗議,心情卻忽然變好了些。

 

龍天運聳肩。「這是我的允諾,除非瞧過圖史之人,否則祕密終究該屬祕密,說不說由母后決定。」他停步,暫時摒退周邊宮女及燕奔。

 

「皇兄?」興慶宮中一名面貌相仿男子瞪目。他身著龍袍,貌神似龍天運,然他渾身僅有沉穩而無懾人之勢。

 

龍天運微笑。「數月不見,你倒未變。」

 

龍天璽苦笑。「你尋圖史倒苦了我。」忽地,他皺起眉,瞧見無鹽。「這是哪兒來的宮女,竟敢放肆近帝身畔。」

 

無鹽也跟著皺起眉頭。

 

龍天運搖首輕笑。「方才跟母后請安過,現下母后召你上昭陽宮。」

 

「這種小事何必皇兄來說?我立刻過去。」龍天璽停下步,有些遲疑地,再瞧瞧無鹽女,她瞧來並不像是宮女,像與皇兄親近得很。「前幾個月,母后要我代皇兄擇后選妃,如今皇后正是母后娘家之女,小時咱們曾有一面之緣的……」他舔了舔乾澀的唇,實難以啟口。那是殺頭的大罪,敢佔皇后完璧之身,叫他如何說得出口洞房之夜他──

 

龍天運揮了揮手。「去吧,母后正等著你請安呢。」

 

待龍天璽為難的離去之後,無鹽忽然問了一句:

 

「他像是不知情。」

 

「他的確不知預言所謂何事,等咱們離開後,母后自會告訴他。」眾皇子也無一人敢對他提起。

 

「離開?」

 

他微笑。「是啊,現在是咱們該離開長安的時候了。」

 

一切交替順利完成──這是諸葛靖雲的預言,他卻用另一種方式表達。

 

※※※

 

出了宮──

 

馬車直駛岸邊。

 

「咱們不回妳娘家了。」他抱她下馬。

 

「娘家?我可沒答應嫁給你。」

 

「哦?當真?我還當妳迷戀過度我的身軀而離不開了呢。」他笑語道。

 

無鹽見他似乎特別高興,她又狠狠地想撲上前咬他的唇一口,卻教他覆了上去。

 

「唔……」想踢他踢不成,因為容易跌跤。可惡!他當真以為她只為他的身體嗎?

 

「想不想去河南?」他喃道。

 

「河南?」她無意識地重複,見他抽離她的唇,又忍不住貼上去吸吮。噢,可惡,她真的上癮了。

 

「是啊。」他微笑,以手掩住她的唇。「四川、河南、山西,皆有畫像石,想去瞧瞧嗎?」

 

「嗯……」她的藕臂想環住他的腰,卻被銬鏈給阻止了。她微皺眉,卻閉上眼滿足地磨蹭他的掌心。

 

他歎了口氣。「船資可不是白費的。」

 

「唔?」注意力總算拉了回來。她張眼。「這是什麼意思?」

 

「妳總該付出點什麼。」

 

啊,這情景像是當日在船上。「我……」

 

「付出妳的身體?那可不稀罕了。」

 

無鹽怔怔地。他是怎麼啦?真的像是挺開心的。他像卸下終年積壓下的重擔,以往他總愛含笑不語,但如今他的笑卻是輕鬆起來了。

 

「妳不是要我當個掛名丈夫?」

 

「我是這樣說過。」

 

「我依舊願意當妳的掛名丈夫,而妳也允我納其餘房妾,這是當初的交易。」他狡黠的提醒她道。

 

無鹽退離幾步,他又上前幾步。

 

「你想納妾?」她的胸前迅速起伏著。

 

「妳只是我的掛名妻子,不是嗎?或者幾夜的溫存能滿足妳,但我則不然,我需要更多。」他大膽說道。

 

「你……」她脹紅臉,完全被他搞糊塗了。「你以為我只要你的身體?」

 

「妳迷戀我,不是嗎?」

 

「我是挺喜歡你的……身體,但那並不是全部。」這傢伙可惡透了。

 

「其實當個掛名丈夫也不錯,妳的身子令人銷魂,想想看當我夜半寂寞,無妻妾可陪時──」

 

「住口!我可不稀罕你當掛名丈夫了。」

 

「哦?」龍天運一逕的微笑,招了招手,小喜子立刻唯唯諾諾的奉上一卷畫紙,又立刻退至遠處觀望。「瞧我找到了什麼?畫呢!這畫像倒挺像我的──」

 

無鹽泛紅著臉。那張畫確是畫他的,想畫燕奔卻在不自覺中畫上了他,而且是得意之作,以往畫人總缺了份活力,但她著實把他的神韻盡抓於圖上,這是因為她……愛他的關係嗎?這可惡的混賬竟然以為她所愛的只是他的肉體!

 

他不當皇帝,自然……她沒有理由放棄他,但他究竟想幹什麼?上門提親是假的嗎?

 

「還有──」他的笑容漾深,在她驚呼之中,探進她的衣領之間抽出一張船票。「這是什麼?船票呢。妳要搭這艘船上哪兒?」

 

「我……」

 

「這艘船不開。」

 

她抬起眼。「不可能,我問過船主子了,由沿海往南……」

 

「船主子是我。」

 

無鹽呆了呆,而後如海棉吸收。這艘船是龍門船業之一,她從沒想過此龍是彼龍……難怪太后曾提及他開啟了他自己的盛世。

 

「你……究竟想做什麼?」現在她是完全捉摸不到他的思緒了。

 

「我說過,我想討船資。想想看,妳若回馮府,也許二、三十年後才能圓妳版畫之夢,我的胃口挺小的,妳身上有什麼拿出來,我瞧瞧合不合船資的規定。」

 

她很想狠狠地咬他一口,真的很想。但她依舊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財擱至他面前。她想要他,不止他的身體,在知道他不當皇帝之後,沒有理由捨棄他。這樣的想法不好嗎?

 

除非他不要她,她不會死皮賴臉的。

 

「三兩白銀,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這是什麼?碧玉刀?」

 

無鹽瞪著他。

 

「雖然有些馬馬虎虎,但就將就一下吧。」他扛起了所要之物。

 

「啊,你要幹嘛……散了一地啦……」無鹽叫道,血氣淨往臉上跑。「你扛我幹嘛,你還沒拿船資啊……」丟臉啊,啊啊,她的簪子掉下,長髮披了他一身。

 

「我拿了。」龍天運笑道。「擺在我跟前的船資不也包括妳嗎?」

 

「嗄?」他是不是在玩她啊?「放我下來。」她抽氣,在上甲板之前,他竟把鑰匙扔進海裡。她要怎麼辦?戴著手銬腳銬過一生嗎?

 

「我要妳的心,既然不能將妳的心掏了出來,只得將妳的身一塊帶上了。」龍天運說道。

 

打他十二歲那年知曉了無鹽女的存在後,心中總有某個小小的角落積放著她。時常,他在想她會何時出現?以何種面貌接近他?她生得怎番的模樣?用何種方式毀滅他……日積月累的,從開始知道預言的那一剎那起到乍見她之餘,除了震驚之外,倘有圓夢之感。至少預言非假,至少他是瞧見了長久以來一直等候的女子。

 

她不貌美,卻奇異地能牽扯他的情緒。

 

如果預言是真,那麼就得依他的預言而行。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他為之詮釋的是他愛她而捨棄帝王之位,這是他順預言的另一種表示方式。

 

初時,他重視她勝於她重視他。

 

而後,發現她的思考邏輯異於常人,甚至她對版畫的狂熱足以忽視任何一名男子,燕奔除外。

 

所以,他讓她迷戀起他的身體來,他是成功了,但卻少了她的心。

 

現在,沒了帝位,他有一輩子的時間重新開始。

 

「龍天運!放我下來!」這個混球!她不會說,絕對不會說。他讓她在這麼多人前出糗,她會說才怪!

 

龍天運示意船緩緩駛離岸邊。願留下的則留下,願另覓生路的請自便,在未來數年間不再回長安,至少在龍天璽未安定之前,回來只會撩撥皇位之爭。

 

小喜子苦著臉開了爺的門。他留下來了,算啦,當金璧皇朝最出色的公公大概也輪不到他了,還是乖乖待在爺的身邊當個微微發紅的太監好了。

 

無鹽被扔到床上,顯得衣衫不整。

 

她脹紅臉喘息。「你……」本想斥罵,卻發現他脫了外衣上床。他……不是要她的心,而僅非肉體嗎?

 

他傾上前,吻著她的唇。「喜歡我嗎?」

 

「嗯……」她很沒出息,就是栽在他手上。

 

「是喜歡我的身體或者我的人?」他微微退開,無鹽立刻攀上前想再吻他。

 

「這可不行,話是要說清楚的。」他如蜻蜓點水般咬了口她的唇,她嚶啼一聲,才舔到他的嘴,就被遭拒絕了。

 

「想吻我?那得要付出代價的。」她混沌的意識中滲入他的話。無鹽情難自禁的黏著他的身體,不肯離開。

 

「無鹽?」他的手揭開她心口的衫子,攀上她的酥胸。「妳喜歡嗎?」

 

「嗯……」她含糊道。

 

「人或身體……」他的手抽了回來,也不讓她再吻下去。

 

這……該死的混球,拿這來要脅她。

 

她會說出他想聽的話,但不是現在。至少,也得等她小小的報復之後,他公然扛她上船,那種……感覺……讓她丟臉透了。

 

她露出痴迷的笑意。

 

「無鹽,說啊……」他的掌心是摸過她的刺痛,一如當初的銷魂。

 

她舔了舔唇。要鬥嗎?她雖盡心版畫之上,但不表示她沒有鬥智的頭腦。

 

「我……要想想看。不過如果你想早些知道的話……其實也是可以……」

 

「哦?」他面露警惕之色。

 

她恣意親吻他的掌心,好半晌才道:

 

「你知道……我不愛跟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無論是不是皇帝或者平民……不娶我也無妨,我只要求這一點。」光想到別的女子佔有他,就令她噁心,說她是妒婦也好,但她只有這點「小小」的要求。

 

龍天運似笑非笑,狀似思慮,無鹽趁機拱身向他,小手放肆的探向他。

 

『春宮』裡──

 

是誰先低頭,外人是不知,唯一確定的是船緩緩的離開了長安。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得到了她應有的下場──

 

而這下場足令她心甘情願地將版畫擱至第二位吧。

 

是不?

 

金璧四十五年,雙生替命,原為寧王的康王在樓船上娶馮無鹽為妻,而後陪妻踏遍中原圓版畫之夢,隨侍者有女官鍾憐、退職將軍燕奔、太監小喜子及其祖先曾被貶為庶民的李勇。

 

金璧四十六年,宮中皇后生子,立儲。江蘇一帶忽起彩版,封面蓋有馮印,僅有百套限量發行,雖不是第一套彩版,但刻工精美而富其神韻,不出三日盡售而空,二套送往宮中,一賀太子滿月,一送往太后寢宮。

 

金璧四十七年,遠方捎訊,傳來無鹽尋獲一龜版,上頭刻有甲骨文字,是當代所有最早遠的雕版書,並生一對雙生子。

 

金璧四十九年,皇帝之后因難產而香消玉殞,后位就此空下。

 

金璧五十二年,不知名的遠方再度捎來信訊,皇帝暫擱奏摺,於興慶宮看信。

 

當時,皇帝身旁的太監目睹自后死後,久未開懷大笑的聖駕笑出聲,而後喃喃自語:

 

「皇兄捨江山獨鍾情一女,而未曾悔之,朕雖有江山後宮,卻用朕自己的方式愛一女子。」

 

翌年,皇朝臣子進言補皇后之位,後宮諸多有皇子之妃女皆引頸翹盼,各式花招出爐,送銀攀親美言比比皆是;馮十六入宮已有數年,貌勝諸女而生二子,後宮關係打點極好,大臣進言多偏於她,然為皇帝拒其建言;其後數年間進言不斷,皆遭斥回,空其后位數十年,及至新皇登基。

 

金璧五十三年,遠颺之風忽回長安康王府,皇帝接獲消息,召其一家入宮。

 

「可曾後悔?」皇帝笑語問龍天運。

 

龍天運揚眉,回視一笑:「一大二小版畫迷,也許現下她肚裡又有一個,只怕連後悔的時間都沒有。」他雲淡風輕的答道。

 

皇帝側目凝視他。他的皇兄,即使雙生子的相似容貌,卻也掩不住他個人形於外的氣度與狂放,這是天生,是終其一生也學不來的,但他卻甘願捨棄了皇位,為了一個無鹽女。

 

隨後,當龍天運向太后請安時,龍天璽在後花園裡瞧見了那對雙生子。

 

「笨,捏泥人哪是這種捏法!」雙生子之一聲如清鷹,輕敲小皇子的頭。龍天璽的眉隱約蹙了起來。小皇子乃皇后難產而生,身子多病卻神似於他,三人並列在一起一如當年他與皇兄的內斂與狂放。

 

他的唇抿了起來。他並不在乎皇位是否由他當,但倘若有一天皇兄之子討回皇位,他的皇子又該何以自處?

 

「我……沒玩過……」小皇子結結巴巴道,身子虛弱又多病,難得碰上近齡之人,一時不知該如何討好他們。

 

雙生子對看了一眼,其中之一放柔聲音答道:「那咱們就教你。你要喜歡,等你養胖了身子,就上船來找我們玩。」

 

小皇子猛點頭,坐在石凳上搖擺雙腿,邊努力捏泥人邊聽雙生子述說船上所見所聞,不時發出虛啞的笑聲。

 

龍天璽目睹而後含笑,回首卻見龍天運站在後頭。

 

「無鹽同母后聊版畫聊得正興起,我插不上話就過來瞧瞧了。」

 

龍天璽看著他,忽然說道:「皇兄這幾年不曾回長安,是怕朕以為將來你會討回皇位?」

 

龍天運意味深長地笑了。「不,你該明白皇位於我,並非最珍寶之物。」

 

龍天璽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是了,朕方才差點遺忘了金璧皇族血緣連繫強於漢人,皇朝中絕無為皇位而殘殺的兄弟們。」他允諾。

 

金璧皇朝五十四年,遠颺之風再起,臨走前,經龍天璽首肯,將多病小皇子送上船去。

 

從此,長安未曾再見那改為龍門的樓船。當然,謠傳還是挺多,有人曾在東土沿岸附近瞧見樓船,也有人說樓船往西方而去。

 

唯一較具有可信度的是,曾有被救上船的海盜顫聲道:他們打劫一艘樓船卻全軍覆沒只剩下他。船上一眼望去,有三名年輕小伙子……也許再加一個小女孩,他不清楚,只知道除船主子之外,這三名年輕小伙子雖年少稚容,卻也身手不凡,若不是船上一成熟婦人斥喝,他肯定死在亂劍之下。

 

船,依舊行著,卻再也無人發覺其蹤,而謠傳依舊。

 

某年,馮十八出了一本鄉間情愛小說,名曰《浪龍戲鳳》,據說書中男女主角是樓船主子與其妻,至於內容真假則不可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本書冊賣得相當好。

 

而後數年,一名年輕男孩回到長安,一對雙生子送他上岸,不捨之情依稀可見。

 

從此,男孩侍於太子身旁輔助,而雙生子則為龍氏船業之首。如果你要問那對雙生子其父母的事,他們會異口同聲答道:

 

娘親愛雕版畫,而爹爹則陪著她尋版畫天地。咱們再待下去,爹不但要跟版畫搶娘,還得跟咱們搶,爹太可憐,所以咱們只好光榮退讓。

 

樓船還是在海上行著。

 

天氣好的時候,還不見得能在甲板上見到其主子。你得在『春宮』裡才能發現他們,當然,你得冒著被船主子扁死的決心。

 

至此,每當金璧皇朝有難,自成一方的龍氏船業會不擇手段的扶起皇朝。

 

金璧皇朝因此而延續下去……

 

而龍門樓船的傳說則一代傳過一代,永垂不朽──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得其心繫一生,踏於中原故土覓版畫。

 

帝,年十二知其女,等其女,得其女,捨帝擇其女,無悔。

 

∼馮十八於《浪龍戲鳳》之序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