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簫心
第一回:清風竭,明月照人隱於林
「快抓,快點抓啊!寶寶,抓到哪一樣也不要緊啊!」這把充滿關切、又滿載愛惜的聲音,是來自一個眉如新月,眼光柔和的少婦口中,這位正是杭州知府方之航的夫人─蔣婕。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個坐在乳娘膝上,粉雕玉琢、令人愛不釋手的小女娃兒身上。原來今天是她的小女兒滿周歲的日子,大廳裡鬧哄哄地為著孩子進行「抓周」的習俗。
「爹爹,我也抓過周嗎?」女娃兒的五歲小兄長方嚴靠在父親的懷內,也來湊湊熱鬧。
「當然有啊!抓周是為每個滿周歲的孩童舉行的重大儀式。嚴兒,你知道嗎?大人們藉著這個習俗,便可根據孩子手上抓住的物件,來推測他將來的志趣和路向!」方之航一臉慈祥地為兒子解釋。
「那麼,我周歲那天抓住的是什麼?」方嚴眼珠一轉,跟著再問。
「你什麼也不抓,倒抓住了爹爹心愛的簫不放!」方之航笑答。
「簫?那麼,我將來會做什麼啊?」小方嚴緊張地問。
「說不定我們的嚴兒將來會是位善於吹簫,愛四海為家的游俠呢!」代為回答的是方之航那正值雙十年華的妹妹─方之儀。
「姑姑,什麼叫游俠?」
「要做游俠,要先學好武功,又必需有一腔古道熱腸。不過,這些對你來說都是言之過早,讓姑姑遲些慢慢教你吧!」方之儀匆匆打住話題,只因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再落在那女娃兒身上。
「我的乖寶貝,你為什麼還不抓啊!你看,大家都等著你呢!」江大媽一邊說,一邊用手慈愛地輕拍膝上的女娃兒,以示鼓勵。
只見這小女娃面前的晬盤中設有:文房四寶一份、玉扇墜一枚、蕭一把、針線包一份及金匙一只。令人奇怪的是女娃兒對盤內的東西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更顯得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只用她那對黑晶晶的大眼睛不停地盯著父母和小兄長。正當大家不知所措的當兒,小女娃在盤前坐膩了,張開手嚷著﹕「抱─抱─」
就在這時,女娃兒的小兄長靈機一觸,快步奔入內堂,袛見他手裡拿著一副小弓箭,趕緊放在盤中。原來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小,倒愛妹情切,天真地以為自己最愛的玩具,妹妹也一定喜歡。
怎料,小娃兒一瞥見盤裡的弓箭,眼睛一亮,便張開胖嘟嘟的小手,一把拿過小羽箭,如獲至寶般再不肯鬆開,還咧開那櫻桃似的小咀,笑得「格格」有聲。
她的父母呆在當場,原來小女兒遲遲不抓盤裡的東西,為的就是這把小羽箭啊!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方之儀那把充滿朝氣的笑聲又再響起﹕「哈!太棒了小慈,讓姑姑來抱抱。」方之儀便從眾人中將小慈一把抱起,對著她的粉面親了又親,哄了又哄,朗聲道:「等你長得大些,便由姑姑親自調教你武功。你不曉得我們方家的劍法是怎樣名震江湖的嗎?你爹爹更是打遍江南無敵手呢!他現在是虎兄無犬妹,將來想必也是虎父無犬女啊!」說話時,神情中帶有一點自信,跟著再轉向她的兄嫂道﹕「三哥,三嫂,我不是早說過,我們的小慈眉宇間確實靈氣迫人,這絕非一般女兒家可比擬的。我保證她將來絕不是平凡之輩!你們看,你們看,跟我真有幾分相像!」
語畢, 一身穿青色長衫,帶點儒雅的青年從眾人中步出,訕笑地答曰﹕「像你?像你多好啊!不過就是缺少了一點女兒嬌態。小慈啊!小慈....」此人一邊說,一邊從方之儀手上接過小慈,小慈瞪著眼,似懂非懂地對他倆看了又看。此人也不理會,繼續語帶溫柔地向小慈說 ﹕「但願你長大後跟你姑姑一樣,能遇到一個懂得欣賞你的好男子呢!」
「沈居元,你少來諷刺了。要找所謂的女兒溫柔,大可以找那些三步不出閨門的官家小姐去,我擔保你一定滿載而歸!也不知是誰的鬼話『女子無才便是德』,根本就是用來壓迫女子的技倆嘛!想你真是幾生修來的福氣,能配上我這樣一個武功不凡,而又能詩能文的奇女子。」說罷,自己亦忍不住「噗哧」的笑出聲來,繼而向兄嫂招手淘氣地問道﹕「三哥,三嫂,你們來評評理,你們這個義弟,是不是太不識抬舉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都快成親了,還像小孩子玩家家酒般,終日吵個不停。」方之航故作不耐煩地輕輕責罵了一句。
「之航,你也不用對他倆太認真,想他們兩個還是小孩子心性,就是愛吵吵鬧鬧的,這種增進生活情趣的玩意兒,我跟你這一輩的人是不會明瞭的了!」方夫人仿如洞悉一切地應著。
「三哥,三嫂,請勿見怪!我跟之儀只是鬧著玩而已。」沈居元隨即拱手作揖,以示抱歉。
「書呆子,還來這套,豈不是太見外了!況且三哥和三嫂已是見怪不怪啦!話說回來,你不是也說自己無論舞刀還是弄墨,兩者皆通的嗎?不若我們再來比試比試吧!上回跟你打得落花流水,郤仍未分出高下。來來來,今次非分出勝負不可。」說罷,便縱身竄入花園,隨手執起兩節枯枝﹕「我們以枝當劍,以免傷人,還不來?得跟你鬥過三百回合。」說完,就把一節樹枝向沈居元拋來。
沈居元敏捷地一把接過,同時對義兄義嫂苦笑了一下,隨後便步進花園內,對方之儀客氣地抱手說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方之航搖搖頭,但笑不語。半晌,閑靜溫婉的蔣婕按捺不住向丈夫問道﹕「你跟他倆提過沒有?真不知他們會有什麼打算啊!」語氣中不無一點憂慮。
這邊廂,花園裡正打過難分難解,鬥得激烈異常。方之儀熟練地使出整套方家劍法,雖然只以一節枯枝代劍,劍法使將出來,仍能發揮無窮威力。
「看劍!」方之儀輕叱一聲,提劍便上,口中配合著唸唸有詞,原來正是方家劍法的劍訣: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閒閒。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
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
劃破長空的劍式當中,居然隱隱透出一絲歸隱之意。與其說劍招是用來殺敵,倒不如說這是一套降敵的劍法更為恰當。
這方家劍法的精要就是藏在八句詩文當中,而每句詩文又分別蘊藏一式基本劍招,一共是八式﹕刺、透、彈、舞、破、點、挑、撤。每一劍式裡又包含八種招式變化,八八六十四招,配合施展,運劍如風,足以自保之餘,再行退敵。
只見方之儀此時揮劍直取沈居元肩膀,沈居元也不敢硬接,僅縮身避開。當下方之儀不禁稱讚道﹕「避得好!」
緊接著再反手把劍向上一挑,劍氣直撲沈居元面門,沈居元見避無可避,順勢舉劍橫向一點,正好卸去方之儀劍招的來勢。
方之儀見他只守不攻,便叫嚷﹕「你快盡力施展,若再留底,不顯出真本領來,可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你即管施展好了!我所使的正是『以退為進,以守為攻』的武學絕技。」沈居元雖然奮力地東躲西藏,郤不忘反唇相稽。
其實,沈居元哪有什麼絕技了?他本身愛文如痴,武功根本平平,閑來多得義兄傳授三招兩式,哪裡會是方之儀的對手!
加上方之儀又好勝要強,每每跟沈居元比武也特意留有餘地,這樣她不單可處處佔有上風,又可把劍法從容地施展到得心應手。沈居元正因為武功平庸,反倒成了她的最佳對手。
如是者,方之儀將方家劍法一招招地使將出來,再鬥片刻,已把全套劍法的六十四式整整地施展完畢。
卻見方之儀突然一個閃身向後退了一步,把劍勢倏然止住,嬌叱一聲「撒!」接連左掌拍出,沈居元見掌風向自己頭頂擘下,倉卒間低頭一閃,正以為避過了剛才一掌,不料方之儀掌勢一轉,向他左肩拍去,沈居元「啊!」的一聲,頓時仆跌在地。
方之儀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有點不忍,伸手把他拉起身來,不過嘴裡卻沒有放軟: 「你服了沒有?」見他不發一言,續說﹕「想本姑娘這方家劍法招招厲害,定把你嚇壞了!怎樣?沒有受傷吧!」
「男人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再多鬥幾個回合也不怕你!只恨這花園太過狹窄了,又是避這邊的假山,又是避那邊的老樹,又怕一個不小心把你打落池塘裡,成了落水狗,逼得我完全使不出真功夫來。」沈居元詐作不甚服氣。
「既然你這麼說便好了!我們出去,到飛來峰下再一決高下怎樣?」方之儀正中他的下懷地答道。
沈居元心裡暗笑,豪氣地說﹕「還等什麼?我去拖過兩匹馬來,不跟你鬥到日落西山誓不罷休!」
離開方府,二人並沒有即時向西湖方向走去,只因方之儀嚷著要先去市集看熱鬧,沈居元見她興緻勃勃,當然也樂於同行。
「居元,你看!這小鼓兒的手工多精緻,鼓面上還畫了兩隻燕子的圖案,好可愛啊!唔!我要買回去給小慈,她一定會很喜歡的。」她駐足在擺賣小玩意的地攤處,正東挑西選地為小兄妹採購玩具。
「難怪三嫂都說,嚴兒倆快給你寵壞了!你每次來市集,不論是吃的、玩的、還是穿的,總愛大包小包地給他們添置一大堆!」沈居元笑言。
「他倆實在是太討人歡心嘛!」
「說來倒有點令人擔心,將來我們的兒女不要被你縱容成了小壞蛋便好了!」沈居元說得煞有介事。
「那是當然了!大壞蛋父親一定會養個小壞蛋兒子的。」方之儀也一本正經地回應。
當二人聚精會神地選購物件時,一陣吵耳的雞鳴聲在身邊響起,只見二只毛色光亮的肥雞正圍在他們腳邊打轉。
「我的雞全跑了,誰可以幫幫忙,替我把牠們捉回來啊?」
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雙手拿滿雜物的白髮老嫗在大聲叫喊,另外,只見一個雞籠掉在她身旁不遠處,雞籠的門打開了,其餘數只雞正蜂湧地從籠裡逃跑出來。
「為什麼一個老人家帶著這麼多東西也沒人隨行?」方之儀向身旁的沈居元嘰咕著,再說﹕「居元,我們去幫幫她吧!」
說罷,隨即向腳邊的雞隻埋手,而沈居元也會意地走到老者身旁,拾起雞籠,配合著方之儀將捉來的雞放回籠裡。
方之儀因有武功根底,故身手十分靈活,不消一會便把雞隻釋數捉回。
「一、二....五,婆婆,是不是一共五只?」
「啊!原本是有六只的,還差一只呢!」
「是嗎?」方之儀便向回周游顧,忽然有所發現﹕
「看!漏網之雞在那邊!」方之儀用手一指,大家真的看到那只雞躲在拉麵攤子的桌下。
說時遲那時快,方之儀一個箭步便走到雞前,手到拿來地將牠捉過正著。捉雞任務完成了,她拍拍手站到老婦跟前說﹕「婆婆,你拿著這麼多東西,要去哪兒?我們送你一程吧!」
「多謝兩位,你們真是好人,這麼熱心助人!我要趕到城南兒子的家,他為我添了個小孫子呢!」說到兒孫,老婦笑得合不攏嘴。
「那麼恭喜你了!但你老一個人上路,你的兒子為何不去接你?」方之儀一邊拖著馬,一邊從老人手上接過行李。
「其實我和老伴只住在城郊不遠,我的兒子也說過幾天便來接我的,可是我實在等不及了,要先趕來看看我們家的第一個孫子。」老嫗喜不自勝地回答。
「原來如此!我也有點明白婆婆的心情,小孩子真是十分惹人疼愛的,好像我家的兩個小姪兒,也教我疼惜不已!」說到小孩子,方之儀顯得一臉柔情。
聽罷,老婦凝望方之儀,再看看沈居元,便有點明瞭地笑說﹕「看你倆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你們也趕快成親,早點生養自己的孩兒,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沈居元見老人家面容慈祥,說話親切,便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說﹕「快了,我們下個月便成親了!」
「真的嗎?恭喜你們,我預祝你們夫妻和諧,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好了!」
「謝謝婆婆。」二人異口同聲地道謝。
兩人送了老人回兒子家去,便策馬沿著西湖緩緩而行,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間,滿城湖光山色映入眼簾,早把再比試一事拋諸九霄雲外。況且六月的西湖向以「接天荷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鮮紅」的景緻而名聞暇爾,面對此情此景,真是景色醉人人亦醉。美景與一雙儷影,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圖畫。
兩人行行復行行,不經意走至太陽徐徐下山,就在「雷峰夕照」前勒住馬韁,雙雙下馬。凝視湖面泛起的一雙身影,沈居元對此良辰美景,忍不住發出一聲讚嘆﹕
「這樣醉人的景緻,真的只應天上有,難怪古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儀,如果這時我們仍再提什麼比試,打打殺殺的,豈不大剎風景?」
方之儀嫣然一笑,心中也作如此想,只是裝作仍不肯罷休:
「不比不行!不比武,我們來個比文怎樣?」
「比文?見你還蠻有信心的樣子,小生自然樂意奉陪,怕只怕你怎也想不出好點子來!」沈居元笑著回答。
方之儀聽罷,胸有成竹地回應﹕「你也別太小看人家,我們方家的子孫怎會如此不濟?再說,我們兄妹四人不是被譽為『文武雙絕,一門四傑』呢!」說罷,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來:「我們比作詩如何?讓我先提出詩的前兩句,你續接下去,完成一首七言絕詩。看誰所寫的較工整。」
「你倒真會叨兄長們的光!你家的稱謂應該是『一門三傑』,什麼時候加了你的份兒?再說,比作詩還能把我難倒?你也快出題啊!只怕你想到天都全黑了,也想不出來!」
「誰說的?我的外號可不是白給的。」方之儀反駁說。
正在沉思間,忽瞥見皎潔的月色反映在湖中,遂低吟﹕
「湖天一色不染塵,清風水月共湖生。」
吟罷,一片柔情的直望著沈居元笑。
「不錯,不錯!儒子可教也!」沈居元倒是由衷的讚賞。
「多謝稱讚!」方之儀不客氣的照單全收﹕「你要快些對上啊!大詩人。」
「稍安無躁,你這樣毛燥燥的,又怎樣做我沈家的媳婦兒呢?」說罷,突靈機一觸,吟曰﹕
「瀲瀲微波千萬頃,何處春色不照人。」
「也不愧為大詩人呢!對得倒也不賴。」方之儀有些心悅誠服﹕「可是,既然是比試,勝負還是要分的,你說是誰對的較工整了?」
此情此景,沈居元決心不要跟她爭鬥了,便說﹕
「其實,不論是你對的,還是我對的,都可算情景相生,不如就此打過平手吧?事實上,也只有我們這麼情投意合,才真對出如此和諧,兼情景相輝的詩啊!」語畢,就一把將方之儀擁入懷裡,溫柔的輕聲道﹕「到下個月,你就是我的妻子了,讓我們忘卻世間繁囂,結伴走這條紅塵路好了!」
方之儀聽到他如此溫言細語,就不再說話,一直靠在他的懷內,靜靜的享受這一刻深情的寧謐....
另一邊廂,在方之航的書房內,夫妻兩人出奇的沉默,各自逗玩著懷中的一雙小兒女。
小方嚴雖然只得五歲,卻也懂事非常。說真的,他沒有妹妹的精靈活潑,惹人憐愛,反倒是生來就性格沉實,天資又聰敏過人,故也深得父母師長的鍾愛。
「嚴兒,這兩天師傅教授了你什麼學問?」方之航詢問愛兒。
「昨天,師傅叫我背誦三字經。爹爹,我一字不漏地全背了出來呢!」方嚴正經一本地回答。
「三字經?」方之航好生奇怪,再問﹕「爹記得你三歲那年已將三字經倒背如流,為什麼師傅現在再叫你背它?難道師傅忘了?」
「不是的!」小方嚴為免父親誤會,連忙為師傅解釋起來﹕「師傅說三字經是字字硃磯,每一語都蘊藏做人處世的深遠道理。師傅更說,不要因為小孩子都能把三字經啷啷上口而小看了它,反而閑來要把它背誦背誦,讓那些道理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裡,這就是所謂『處世之道也』!」
方之航夫婦見兒子說得頭頭是道,加上又盡力模仿大人的語調,真的是既可笑又可愛。夫婦倆一直自覺能生養這樣一對聰穎而又可人的小兒女,無疑是生命中最大的幸福。
小方嚴說完他的大道理後,反倒過來問他父親﹕「爹爹,姑姑說妹妹像她,那我像誰啊!我是像元叔叔嗎?」
父母聽到他這樣提問,都感到啼笑皆非。原來在孩子的小小心靈裡,早已把沈居元和方之儀認定為不可分割的一對,故才會發出這樣的問題。
蔣婕見孩子那雙烔烔有神,滿懷求知慾望的眼睛,還有那耐心等候回應的神情,忍不住便解釋起來﹕
「怎麼會像叔叔呢?嚴兒是爹媽的孩子,當然長得像爹媽啊!」
這樣的答案,小方嚴似乎不太滿意,看了看母親懷中已熟睡的妹妹,更加不解,連聲再問他的父母﹕「可是,可是,妹妹也不是姑姑的孩子啦!」
夫婦兩人知道不管再怎樣解釋,也不大可能令這孩子滿意,也斷不能讓這小小的腦袋想得通,於是就此打住話題。幸好小方嚴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見父母不再解釋什麼,也不再細問了。
方之航夫婦轉了轉話題,提到沈居元和方之儀﹕
「居元和之儀究竟到哪兒比試去了?連晚飯也不回來吃,不會出了什麼狀況吧!」方之航見窗外月矇星稀,夜幕早已降臨,想到野外更是漆黑一片,不禁有點擔心起來。
「之航,你也不用擔憂。居元平曰雖然愛跟之儀打鬧,但你也了解他為人十分穩重,而且行事小心,做起事來也蠻有分寸的,出不了什麼事的!」蔣婕對沈居元甚是了解,滿有信心地答道。
就在此時,沈居元和方之儀兩人手牽著手,笑意盎然地推門而入,沈居元問道﹕
「三哥,文虎叔說你找了我們多次,有什麼急事嗎?」
「瞧!你們倆剛遊山玩水完嗎?看上去,真的樂不思蜀了!」蔣婕看他們兩人神情,會心一笑地說。
「我們上了西湖一趟,在湖邊垂釣了老半天,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釣」,這趟空手而回了!」方之儀著意地解說。
「上西湖?西湖的景色你們不是熟悉得如數家珍了嗎?真虧你倆還可以玩得流連忘返!」其實,方之航又怎會不明白熱戀中男女的情意。當年他跟蔣婕還不是把在郊野隨意走走的小溪與矮崗,都瞧成了情人眼中的名山大川嗎?
接著,方之航突然一正神色,神情凝重地說﹕
「下個月待你們成親後,我打算辭官不幹,和妻兒歸隱山林去。」
「什麼?辭官?」方之儀聽到兄長這突如其來的計劃,便急得驚叫起來﹕「好端端的,為什麼辭官呢?大哥和二哥不也是在官場打滾,又不聽說他們要辭官?況且,我們歸隱到那兒去呢?我們方家世代定居杭州,這兒才是我們的根啊!」方之儀已等不及兄長說下去,便連珠發問起來。
「之儀,你等三哥慢慢說吧!我相信三哥一定有他的苦衷及理由。再者,三哥向來也不是個看重功名的人。」沈居元趕快的打斷方之儀的提問,讓方之航有機會解說下去。
「居元,你還記得你那故鄉大理嗎?」方之航忽然一問。
「當然記得。那兒有山有水,不單風光如畫,而且處處都透著靈氣,簡直是人間天堂。」
「事隔多年,難得你對那兒的印像還如此深刻。」
方之儀聽出一點玄機來,即接口問﹕「三哥,難道我們是去大理嗎?去哪兒也不打緊,只是你總得跟我們解釋清楚啊!」
「居元,之儀,這個僅是我個人的決定,你們或許會有自己的打算,也不用強自跟我們同行呢!」
「三哥,你當我這個義弟是什麼人了?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兄弟早決定跟你共同進退,更何況還是回到我成長的地方去。」
「是的,是的,怎麼說也是一家人呢!要走,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方之儀忙點頭和應。
「婕,我不是早說過不用擔心他倆嗎?既然你們二話不說,便決定跟我們同赴大理,現在讓我先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接著,方之航陷入一陣沉思裡,半晌才繼續﹕
「我們方家在杭州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有田有地,這些都是祖傳的產業。其實,方家的祖上在前朝也是當官的,而且還官拜禮部侍郎。可是,到我們祖父方淮那一代,前朝覆亡了。祖父本身是個滿有氣節的讀書人,他認為『國破君亡,吾輩不事二主』,故從此便不再參加科試,以遺民終老。祖父閑來更專心鑽研武學,終悟出六十四式的方家劍法。」大家正聽得出神,方之航亦頓了一頓,才再說﹕
「傳到我們的父親,他本人也是個淡功名,薄榮利之輩,也就能承繼祖父的遺志,沒有追逐祿位。」
「但是,你和大哥、二哥不都是參加科試入圍而登上仕途嗎?」方之儀有點不惑地問。
方之航耐心地繼續解釋﹕「我們的父親在我倆還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之儀,那時你只是個手抱的嬰兒。從此,撫育的責任便落在兩位兄長肩上。」再頓了一頓﹕
「畢竟,前朝覆滅已久,再者當朝的天子也算英明有為,把國家治理得穩定富強。對於大哥、二哥這等讀書人來說,此時有志於為朝廷效力,立心考取功名,也是人之常情。而我也在兄長的循循善誘下,勤奮讀書,應考科試致入了仕途。」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退隱呢?」方之儀禁不住好奇心發問。
「有些時候,為官的難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明白的。」蔣婕代丈夫解說。
方之航感激妻子對自己的明瞭,不禁緊握她的手,然後再說﹕
「官場的黑暗若果要詳加細說,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以我觀察所得,這個圈子裡的貪污舞弊,在官官相護的情況下,真是越演越烈了。雖然朝廷多次興大獄懲貪官,可是仍禁之不絕。」
「可是,我就是相信三哥不會同流合污,一定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方之儀對兄長滿有信心。
「起初,我也這般想。直至上月,浙江巡撫孫日昌來找我,我才醒覺現在已到了一個不貪污便無法當官的地步。以我一己之力,是難以抗衡這股潮流的。」方之航感嘆道。
「三哥,那個孫日昌究竟找你幹什麼呢?」沈居元聽是浙江巡撫,緊張地問。
「事緣早前朝廷撥了一筆款項為杭州預防十年一遇的洪水,用作修築堤壩防洪之用。然而那孫日昌竟財迷心竅,要求我挪用一半款項,以孝敬他老人家及本省其他官員。至於工程,只好將就將就了。」
「簡直豈有此理!三哥,你不理他們便成了!」方之儀義憤填膺。
「哪有這麼容昜!相信如果三哥今次不依從他們,以後便有得瞧了。」沈居元轉向方之航道:「三哥,為官之道,真是難啊!難啊!」
「那麼,三哥你打算怎樣應付呢?」方之儀問。
「我當然不會順從這班貪官的要求,這可是關乎百姓性命財產的大事!反正,到下個月初你們成親後,我也辭官歸隱了。」方之航一副不可屈折的樣子。
其實,更叫方之航下定決心的,是他憶起數月前,在他登上飛來峰,視察西湖湖水漲退情況時的一段偶遇-
那天天氣出奇的晴朗,方之航走了半天,才攀上飛來峰的半腰。雖然只是初春時份,正午的驕陽倒像要把大地燃燒起來般,猛烈地照射著,叫人悶熱難擋。然而更叫方之航不能舒懷的,卻是上任知府一年以來,耳聞目睹的官場黑暗,爾虞我詐。
為舒解胸中鬱悶,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簫來。這簫是他祖父之物,聽說每當祖父那天籟般的簫聲響起,就會引得百鳥來朝。
只聽得方之航的簫聲傳來,初時甚是柔和,並帶點優雅。當輕聲過後,忽然發出一聲長響,繼而忽高忽低,飄盪無定,聽來使人直覺吹簫人心緒不安,有一股無法排遣的煩擾。
剎那間,簫聲止住,周遭一片寂靜,只見烈曰當空,四野無人。
突然,一聲嘆息自草叢中傳來。
「誰?」方之航吃驚地問。
只見一白髮老翁自石後步出,這老人少說也有六、七十的年紀,可是仍見紅光滿面,精神奕奕。
老人凝視著方之航手上的簫說:「簫著實吹得不錯,可惜吹簫的人心裡載滿煩憂,難以開解,使得簫聲失卻原有的綿綿裊裊之音。」
「看來前輩音律的造詣不淺,有勞前輩指教。請問前輩高姓大名?」
「『相逢何必要相識?』想你我也算有緣,敢問閣下有何難解心結?」
「人生在世,難免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事。」方之航感慨地回答。
「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吧!」
「老人家,你怎知我是當官的?」方之航一面疑惑。
「從你的儀表、談吐已可猜出幾分。老實跟你說,我也是過來人,你大可放心告訴我你的煩惱!」
方之航見這老人一臉慈祥,目光滿懷關切之意,不知怎的,把戒心通通放下,對著這個陌生的老人,一一闡述一年以來所遇到的種種不平事。
待所有的不忿訴說完畢,方之航心中的鬱結居然也消減了許多。
老人耐心地聽完方之航的敘述,向他展露了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道:
「年青人,人生的際遇豈可盡如人意!要不就隨波逐流,要不就飄然遠去,兩者都是個人的選擇,又何必耿耿於懷呢?」說罷,就拋下一厥詩: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然後,轉身悄然離去。
方之航正低頭細味著老人的說話。想到自己的恃才傲物,想到祖父和這老人走了相同的路,想到更多,更多....
過了不知多少時間,抬頭極目四望,只見四下無人,老人早已離去。
再說,離沈居元與方之儀成親的曰子還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方家上下都喜慶洋洋,趕忙為這對新人籌辦婚事。而方之航夫婦亦暫且擱下歸隱一事,專心待這對年青人的大曰子過後才作打算。
至於沈居元和方之儀則每天沐浴在快樂裡。他倆珍惜在杭州餘下的日子,每天遊山玩水,泛舟垂釣,不亦樂乎!雖然方之儀對於自己成長的地方,總帶點依依不捨,然而一想到大喜日子將到,以及可以到沈居元形容為人間天堂的大理去定居,也就有點釋懷了。
「居元,你那個大理除了有山有水,風光明媚外,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嗎?若是要比風景,又有哪兒及得上我們杭州呢?」
「大理的風貌跟杭州,完全是兩碼子的事。除了風景,大理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就是住著許多不同的族群。每個民族都有他們獨特的風俗和生活方式;而且地處一隅,與天地並存。」
「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方之儀顯得十分雀躍。
「當然!待我們在大理安定下來,我要帶你四處遊歷呢!」
「一言為定!」兩人輕擊掌為憑。(按這裡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