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簫心 

第三回-路茫茫,千里攜孤走南彊

 

跟江大媽和小慈在鄭州分手後,沈居元帶著方嚴向大理進發,途經湖北,再到四川,這一走已是一年有多。此刻伴在沈居元身邊的,除了年紀小小便慘逢家庭巨變的方嚴外,就只有那一匹原本高大神駿的棕馬;可是經過一年來的奔波勞累,駿馬亦變得疲憊不堪,那人呢? 

在這條沒有喜悅的回鄉路上,只見風霜滿臉的沈居元騎在瘦馬上,他的前面坐了小方嚴;這一年撲撲風塵的歷鍊下,小方嚴面上的稚氣都隱退了,換來的卻是一股堅毅不屈的神情。沈居元不知道在那小小的心靈裡,實際懂得了多少,又接受了多少?只是小方嚴這種不切合年齡的堅忍,倒成了他支持下去的惟一動力。 

有時候沈居元會想﹕就是這種不完全懂得,不完全明白,才教小方嚴接受下去,忍受下去吧!然而,對於他這個成年人來說,越是懂得多,越發難以釋懷啊! 

在這片天地茫茫,曠野蒼蒼的晴空下,走著走著,路固然沒有盡頭,他的人生又何嘗看得見盡頭? 

沈居元忽地嘆息一聲,低吟著﹕「一彎又一彎,痛君早離別,天上無聚散,何似在人間!」 

半晌,沈居元才關切地問﹕「放兒,你累嗎?趕了大半天的路,我們停下歇歇吧!」原來沈居元為免逃亡路上再生枝節,已索性叫方嚴跟他姓沈,更為小方嚴改名「放」,意為不忘「方」家「文」字獄之恨,同時亦要方嚴稱他作義父。

「義父,我不累,我們繼續上路吧!」 

「這一年來的東躲西藏,連我這大人也有受不了的時候,真虧你一個小小孩兒,居然哼也沒哼一聲地忍受下來。」沈居元說罷,痛惜地望著沈放。 

「義父,我記得爹爹常常教導我,身為男兒要活得頂天立地。我們的家已沒有了吧!可是,可是,你不是說過待我們在大理安定下來,還是要把妹妹接過來的嗎?我希望能夠早點走到大理去啊!」沈放用堅定的口吻答道。 

「好!既然你有這番決心,今後我們一路上便不要再耽誤時間了,務必要盡快到達大理。」沈居元深受沈放的感染,一股作氣的回應。

再多走數天,沈居元和沈放已到達接壤四川與雲南的瀘沽湖。這瀘沽湖不單橫跨滇川兩省,而且曲折三百里;四周更被群山環抱著,秀麗無比。 

當下兩人下馬,一同佇立在水面呈現一片碧藍的湖邊。 

「只要橫渡這湖,便可到達雲南境內,我們已離大理不遠了。」沈居元想著這個一別十年,一直被他形容為人間天堂的故鄉。然而,他的面龐上卻一點興奮的表情也沒有。 

「義父,到了雲南,便快到大理嗎?」沈放心情倒十分愉快,他一心以為只要去到大理,便可遠離這一段飄泊的歲月。 

「是的,快到大理了。我離開故鄉都已十年....那一年幸虧遇到你爹,否則往後的日子也不知會如何?」

沈居元答著,思緒亦回到十年前﹕ 

沈居元的家鄉位於離大理市不遠的一條小村莊,那一年村裡突然忽地發生大瘟疫,他的父母和弟弟也相繼染病死去。小小的沈居元在數日間失去了至親,失去了依靠,在家鄉亦待不下去,惟有四處流浪。最後,流落在熱鬧的大理市,以行乞渡日,過著吃了上一頓不知下一頓的苦日子。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大理雖然有四季如春的美譽,可是天氣仍是冷得令人透不過氣來。此時的方之航只有二十出頭,帶著年青人的朝氣和衝勁,但在眉宇之間卻又顯出一副不凡的氣度。他在去年的春天從家鄉杭州出發,到目前為止,已遊歷了全國大半的省份,認識到各地的江湖朋友,同時也增進不少見聞。 

看到這兒熱鬧的景象,方之航好生奇怪,為何在這麼冷的天氣下,人們仍愛四出活動? 

「掌櫃,請問有沒有客房?我要在這兒待兩、三天。」方之航客氣地詢問。 

「有啊!有啊!看客官一面風霜,想必從很遠的外地來吧!」掌櫃見有客人來投棧,忙加以應酬。

「我是從杭州來的。」方之航禮貌地回答。 

「小賊,不要再逃了。等下把你逮住,一定有你好看的。」

當方之航跟掌櫃寒喧之際,外面一片喧嘩。方之航正疑惑著是什麼一回事,突然給人從旁一頭撞在身上。

方之航吃了一驚,立時回過神來,只見是一個衣衫破爛,瘦骨嶙峋的少年人。 

此刻這少年人亦用一雙驚惶及求助的眼光緊盯著方之航。 

「是你偷東西嗎?為什麼要偷....」不用再問了,方之航看見他口中塞著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與及那瘦削的身形,猜想這少年已有多天未吃過東西。就不期然地動了惻隱之心,對追進來的漢子說﹕「大叔,我幫他付錢好了。你就不要再追究吧!」語調帶著懇求。 

那包子店老板見有人願意付錢,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一待包子店老板離去,方之航轉頭便對少年人說﹕「小兄弟,我正愁著沒人陪我喝酒吃飯呢!來來來,相請不如偶遇,嘗面陪我吃這一頓吧!」說來一片真誠,完全沒有看不起這少年的意味。 

「先謝謝大爺幫了我一把,只是無功不受祿,我想還是免了。」這少年人雖然餓得慌了,仍然是有所堅持。

「小兄弟,什麼幫忙不幫忙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既然我們遇上了,就是有緣!不要再推辭了,況且你肯陪我喝酒,倒是幫了我的忙呢!」 

少年人聽方之航說得如此真摯,也不好再推辭,況且他也實在餓得要命。 

席間,方之航得知這少年名叫沈居元,原本也出身書香門弟。可惜到他爹爹那一代,家道中落了。更不幸的是家人都在一場瘟疫中全死去。 

方之航見這沈居元雖是一身乞兒打扮,言談舉止間卻流露出絲絲讀書人的氣質,不禁暗想﹕「畢竟出身自書香啊!淪落至此,實在可憐!」 

往後在雲南的日子,方之航硬是要沈居元充當他的嚮導,跟他結伴同遊。 雲南獨特的民族風情,奇麗的山光水色,和方之航之前歷遍的中原之地大為不同。他被這個地方深深地吸引著,結果在雲南逗留了一個多月。在這段日子裡,方之航和沈居元亦建立了一份深厚的友情,兩人年紀雖然相差一截,卻出奇地投緣;不論天南地北,皆無所不談。 

一天晚上,方之航眼見快要動身回杭州了,而沈居元又已是孑然一身,孤苦無依,遂提出兩人結為異性兄弟。難得沈居元也欣然答應。 

「我所謂『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今日我倆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居元,我在家中排行第三,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以後你喊我三哥好了。」 

「有幸認識義兄,實在是我的福氣。三哥說得對極了,從今以後我們就是異姓兄弟,無分彼此了。」 

兩人隨即舉杯痛飲。 

最後,方之航亦成功勸得沈居元跟他回杭州,重新生活。

回想前塵,沈居元禁不住悲從中來,驟覺往事瀝瀝在目,可惜已是「桃花依舊,人面全非」。 

沈居元從往事中回過神來。這時岸邊聚集了一群人,從他們的衣飾打扮,一望而知不是漢人。原來這些正是圍居在瀘沽湖畔的摩梭族人—一個仍遺留數千年前母系社會殘跡的族群。 

沈居元正籌算著如何渡湖之際,忽見人群中有數艘外形獨特的小船。 

「請問各位是否要渡湖?可以載我們兩人一程嗎?」沈居元怕入黑後,要渡湖便更難了,惟有硬著頭皮向這班人提出請求,也顧不得他們是否懂得漢語。 

這群摩梭人聽罷,就嘰哩咕嚕的議論著,還露出不解的表情來。 

沈居元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一中年漢子從不遠處跑來,更用漢語說﹕「漢人小伙子,你們要渡湖嗎?來我這兒吧!大叔我免費載你們一程好了!」

只見這漢子身材魁梧,外形粗獷,正熱情地向沈居元兩人招手。 

沈居元聽有人願載他們過湖,便急不及待的拖著沈放往前走去。只走得兩步,倏然一聲馬嘯,才想起那一路陪伴他倆逃亡的馬兒,即止住腳步﹕ 

「差點忘了這生死之交!」沈居元正想著如何處置馬兒。

不料,那摩梭漢子已來到他跟前﹕「小伙子,船太小了,你不能帶這馬渡湖去!」

「那怎麼辦?」沈居元想到這馬兒一年來,馱著他倆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千里路,要拋下牠,實在不捨。

那漢子見他兀自猶豫不決,遂提出﹕「看這馬已疲憊不堪的樣子,想必和你們趕了一大段路,再繼續下去,總會把牠累跨的。就放牠回歸野外吧!你看!這兒漫山長滿野草,也不用替牠擔心,算還牠自由好了!」

沈居元縱有不捨,然而看到馬兒的眼睛早已沒了神采,似乎亦有所領悟﹕「大叔說的也是。」隨即為馬兒御下馬具,撫摸著牠脖子上的棕毛,溫柔地說﹕「好馬兒,一路上太苦了你,現在你重獲自由了。」

沈放也拍拍馬身,跟馬兒告別﹕「馬兒,你要保重啊!」

接著,沈居元轉身對那摩梭漢子道謝﹕「大叔,真感激你的相助。在下沈居元,這是我的義子沈放,我們這次去大理是回鄉省親。」

「啊!原來你也是雲南人來的!雖然我們不同族,但勉強說來也算同鄉。那便更加不用謝了。你們漢人不是說『大恩不言謝』嗎?況且我只是順道載你們一程,根本不是什麼恩嘛!」這漢子一臉豪邁,而且快人快語﹕「差點忘了介紹自己,我叫烈達,來自落水的摩梭村寨。」

沈居元二人跟著坐進烈達的小船內。據烈達稱,這種船叫「豬糟船」,是瀘沽湖獨有的交通工具。

船向著湖中心飄去,離岸邊越來越遠了。而那馬兒猶自在岸邊徘徊不去,發出淒厲的嘯聲,更多次作勢撲進湖裡。沈居元見狀,惟有揮動雙手,大喊著﹕「馬兒,你回去吧!我們留下你,也是為你好!」神情不免帶著傷感。

面對此情此景,小沈放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乖馬兒,我也捨不得你呢!但是你不能跟來啊!」

馬兒聽到他倆的呼喊,似乎明白了,居然很有靈性地不再亂跑。只瞪瞪的望著遠處的小船,並發出令人傷感的低鳴。

烈達見他倆悲慼慼的樣子,便主動打開話匣子﹕「你們現在乘坐的這種豬糟船,在我們族中關於它的起源,流傳著一個說法....在很久以前,這一帶根本沒有湖,只是一個大平原。那時,這大平原提供了吃不完、收割不盡的菜果給族人。」 

「怪不得義父常說大理是人間天堂了!」沈放聽了,更加對大理充滿了好奇。

「那時的族人真的活在無憂無愁中。」烈達頓了一頓,才繼續﹕「可惜好景不長,這樂土後來被一惡霸佔據了。從此,族人便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

「真可惡!原來這些莽顧他人死活的無恥之徒,天下間竟然比比皆是!」沈居元忿忿不平地說。

「可不是!」烈達點頭表示同意,續說﹕「然而不知何故,惡霸有一個僕人卻未受影響,反倒長得更見飽滿、強壯了。原來這僕人在山下發現一個洞口,裡面住著一條巨大又樣子奇怪的魚。有一天,這人割下魚尾的一片肉來吃,見魚沒有反抗,於是第二天再去,居然看見那片肉長回來了。不過這秘密後來亦終於給惡霸知道了,他派人用繩把魚尾梱綁住,要把大魚拉出洞來。」

「這還得了!連這條魚也落在惡霸手上,其他人的日子豈不更難過了?」沈居元擔心地問。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魚被拉出的同時,洪水也自洞口激射而出。這場大洪水淹沒了平原,也差不多吞噬了所有人。除了一位當時正在餵豬的婦女,她見大水湧至,慌忙間跳入豬食糟中,這才倖免於難。從此,瀘沽湖和豬糟船便在這一帶出現。」

「這麼說,瀘沽湖跟豬糟船是相互依存,一同誕生的了。」沈居元為這傳說作結同時,更提出一個疑問﹕「烈達大叔,為什麼你的漢語這樣流利?說起故事來,更覺活靈活現呢!」

「你不知我們摩梭人的男子幾乎全部都會打獵,狩獵得來的獵物除了補充糧食外,亦會拿到市集去擺賣,換些日用品回家。通常我所到的多是漢人的市集,為了生許,迫得學會一口流利的漢語!」列達說起來,眉飛色舞的,語氣中更帶點沾沾自喜。

兩人閒談之間,船已駛過湖中心,離對岸不遠。忽然寧靜的湖面翻起一陣強風,更湧起大浪來。這使得單薄的豬糟船劇烈地搖晃,看樣子隨時有翻船的危險。

「放兒,抓緊船身啊!」沈居元一面和烈達拼命的用船槳划著,一面緊緊地叮囑沈放。

可是,風越來越大,兩人越划越吃力,豆大的汗珠沿著臉龐滴下。

而沈放畢竟年紀小,氣力弱,猛地一陣強烈的側風下,他便被風吹起拋到水中。

「呀!義父,救我....」只見沈放在水中不停的揮動雙手,掙扎著。

沈居元見情況危急,也不及細想便躍入湖中,快速的向沈放身旁游去。他單手環抱著沈放,另一隻手則狼勁地划向烈達的船。烈達在船上著急之餘,也盡量把船靠向他倆。

可惜,風浪也實在太大了。雖然眼見船近在咫尺之間,不知怎的,沈居元的雙手就是划來划去也攀不到船身。

載浮載沉間,沈居元的左腳驀地猛的撞上一堆堅硬的東西,隨之一陣劇痛傳入心脾,人亦向下沉去。失去知覺前,他仍緊抱著沈放,不停地對自己說﹕

「不能放手!放兒,放兒,我絕不會讓你出事的!」跟著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在往後的一段日子裡,沈居元都是昏昏沉沉的。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只是不停的聽到沈放在耳畔喚他。

「好了!不論是生是死,放兒你終究仍在我身旁。」沈居元意識模糊地想著。

這一天,沈居元終於完全甦醒了。這時才剛破曉,天色微白,他依稀看到身處一間佈置簡陋的木搭房子內。房間裡除了供睡覺的地舖和旁邊的小火塘外,幾乎什麼陳設也沒有。

沈居元想翻起身來,可是覺得混身軟弱無力,更跌回了地舖上。他此時才發覺沈放伏在他身上熟睡了。

沈居元的動作把沈放給弄醒﹕「義父,你終於醒了!你腿上的傷還痛不痛?」

腿傷?經沈放提醒,沈居元此刻才想起瀘沽湖的意外。即捉著沈放的臂胳,緊張地問﹕「放兒,你沒事嗎?有沒有傷到哪兒?」

「義父,我真的沒事。不過義父卻為了救我而受傷。」沈放一臉內咎,淚水正在眼眶裡打滾,憋得面珠兒也紅了。

正當這時,一個中年的摩梭族婦女走進房間來,手上捧著一碗熱騰騰米糊似的東西。烈達則跟在她的背後。

這婦女名叫洛瑪,是烈達的姐姐。要知道摩梭族是一個仍處於母系社會的民族,母親才是一家的最高掌權人。而烈達的母親因年紀老邁,家庭裡的大少事務便交由洛瑪作主。

洛瑪是完全不懂漢語的,她跟沈居元的對話就順理成章由烈達作翻譯。

「據烈達說,那天你們兩人一同掉入湖裡,情勢十分危急。。你不知瀘沽湖底部佈滿許多暗礁,加上當時風急浪高,幸虧其他族人趕得及來把你倆救起,否則你們一定葬身湖底。說起來,真要謝謝天神的保祐。」洛瑪見沈居元已然甦醒,喜悅之餘,更連珠砲發地說著。

「洛瑪大嬸,烈達大叔,請先代我向族人們謝過救命之恩。我和放兒在你們家也打擾了。過一陣子,待我腳上的傷好了,得跟放兒繼續趕路呢!」

「也不用急,等你把傷養好才說吧!」烈達說話時,眼光閃爍,似有隱衷,只是室內光線不足,沈居元並沒有察覺。

「話說回來,你們的家鄉究竟在哪兒?離這兒很遠嗎?」洛瑪繼續發問。

「我的家鄉是在離大理市不遠的一條漢人村莊。我已整整十年沒有回去!」沈居元答道。

「真巧!我自己的家也在大理市附近。你不知吧?我的妻子是白族人,跟她成親後,我定居在她那白族村落了。我這次回庫伊寨,只為探望患病的母親。沈兄弟,待你傷好了,我再送你們一程吧!」烈達見沈居元行動不便,加上又帶著一個小孩,便再熱心地提出幫忙。

「只怕耽誤大叔你回家的行程。」沈居元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也很久沒有回來了,正好讓我跟家人多聚一會。」烈達完全不以然地說。

「那再次有勞大叔了!」沈居元感激地回應。

「沈兄弟,跟我們說了這麼多,你也累了!安心在這兒好好休養,有什麼需要,儘管開聲好了!」洛瑪說罷,便和烈達轉身步出房間。

約過了十天,沈居元見腳傷差不好了,便嘗試著撐起身來走動走動。他好不容易才巍巍的站穩,正想把左腳邁開步來,腳上卻隱隱傳來一陣抽痛。左腳雖已著地,卻完全使不出半點勁來。

沈居元嘗試了數次,也不能成功邁開步伐,到最後惟有作罷,頹然坐倒地上,搖頭嘆息﹕「難道我不能再走路?這跟一個廢人有何分別?我怎去把小慈接過來?方家的大仇又如何得報?」沈居元隱隱地意會到他可能無法像以往般行動自如,因而憂心不已,心底裡不停地發出問號。

正當他在地上愣著,烈達走進房來:「沈兄弟,你也不要操之過急!」原來烈達一直在窗外注視著沈居元,看見他表現得有點心灰,便速進來加以安慰﹕「你腳上的傷勢不輕,還傷到了筋骨,要慢慢來呢!洛瑪不是說過你可以安心在她家休養嗎?回鄉的事,過幾天才算吧!」烈達以為他一心趕著回鄉。

沈居元緊盯住烈達的神色變化,看出他似乎未完全說出實情﹕「烈達大叔,你不要再瞞我了!我的腳是不是不會再痊愈?我以後也不能走路?」

烈達知道是不可能長久隱瞞下去,再者他又是一個直性子的人,於是就照實道來﹕「早前,我們曾把庫伊寨裡最有智慧的集集長者請來,給你治傷。這集集長者可是不論天文、地理、醫術,也是無所不精的智者。經診斷後,他說你的腳只要多加練習,走路應該不成問題,只是....行動會有些不便,雙腳不能回覆以前那般靈活是在所難免了!」烈達一面說,一面注意沈居元的反應。

「是嗎?」沈居元只淡然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在這片沉默中,沈居元反而念到相比起一年前那份天崩地裂的傷痛,這一點缺憾又算得了什麼?

經過幾天不懈的嘗試與練習,沈居元漸漸適應了腳上的不便,靠著枴杖已能緩緩地行動。再過兩天,烈達見在庫伊寨已逗留了半月有餘,遂提議起程回大理。

沈居元和沈放依依告別了村民,便攀上烈達的驢車,向著大理進發。在車上,沈居元回想這一年來所經歷的苦難,此刻深深體會到,這些小數族群待人摰誠,生活樸實,比起中原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之仕,豈不是更懂得生命的真意?

他們三人由雲南北部向南走,所到處除了風景秀麗的山區,更經過一些少數民族如浪彝族和納西族的村寨,一路上可說處處也散發著濃郁的民族風情。

路途上,烈達不停地逗著沈放說笑,難得的是這一老一少竟然投契非常。言談間,烈達郤深深被這小孩的聰明伶俐和善解人意所打動,對著眼前的沈放,喜愛之餘,更帶有一份憐惜:「放兒,不若我也收你作義子,我保証我待你如親生兒子一般,你會和蘇克無分彼此的,快來叫聲義父!」烈達興緻勃勃地說。

奇怪地,沈放沒有答話,只為難地望著沈居元。

「放兒,你不想多個人疼你嗎?烈達大叔也是一番好意啊!」沈居元想到這孩子雖然懂事,畢竟年紀尚小,難免有點不識抬舉。

「義父,你只有一個,我怎可以再稱其他人作義父?」沈放說得理所當然。

「好小子,看你年紀小小的,居然已一派情深義重的模樣。」烈達聽了沈放所言,不單毫不介懷,反倒更欣賞這孩子的個性。 

「放心,既然你不情願,大叔我也不會勉強你的。」說時更輕拍沈放的小腦袋,眼神佈滿疼惜。

他們走了半個月,終於到達大理市。這大理市果真是名附其實的一座花城;一到城內便看見「家家有水,戶戶養花」的情境,再配上周遭的自然山水,直是美不勝收!

沈居元回到大理,腦海中不期然湧起一幕幕和方之航相遇的景像,不禁唏噓地說:「一別十年,這兒倒沒有什麼改變!仍舊是這般熱鬧。」

「也不算!如果遇上墟期,可比現在熱鬧上十倍呢!」烈達用誇張的聲調說:

「想當年,我和妻子就是在這裡的墟市上遇到的,從此我便要遠離家鄉,成了白族的姑爺。」話雖如此,烈達的話氣郤沒丁點兒傷感,反而提到了妻子時,嘴角處泛起一絲甜甜的笑意。

「沈兄弟,你們需要停下來歇歇嗎?」烈達續問。

「不用了,由這兒到漢山村不過兩個時辰,況且我們已耽誤了大叔不少時間,我想還是先趕到村裡,也好讓大叔能早曰回家。」

烈達見沈居元如此說,亦都加快車速,向漢山村邁進。

漢山村位於大理市東面的玊案山山腳,是一條人口不足一百戶的漢人小村莊。沈居元懷著遊子回歸故里的心情和烈達二人來到村口。

「慢著!為什麼我們在村莊附近看不到半個人影?而且沿路的稻田也野草叢生,不像有人耕作。」沈居元滿腹疑竇地問。 

「說的也是!雖然你說村莊不大,但也沒道理會冷清至這個境況的!」烈達也甚為不解:「我們還是先入村看過究竟吧!」 

進入了村莊後,他們都給眼前所見的境像嚇了一跳;只見四周的房子破爛不已,滿地頹垣敗瓦,不要說人,連鬼影也難找到半隻。 

「發生什麼事?為何這兒成了死城一般?」沈居元看到家鄉破落的情況而痛心不己,有點激動地問。

「我想這村的人全部走光了。等一下....你看!那兒有人經過,讓我去問過明白。」烈達不等沈居元回答,便快步向村口走去。

郤見一老人背著一個藤蘿,正在村口經過,他也用奇怪的眼光望著烈達三人。

「老人家,你是漢山村的人嗎?這村的人哪兒去了?」烈達語氣急速地發問。

「不是,我不是這村的。我只是上玊案山採摘藥而已。看樣子,你們一定是很久沒有回來了!說起來,這村也荒廢了差不多十年。」

「真的?是不是發生什麼天災人禍?」

「十多年前,這兒發生過一場大瘟疫,全村約有一半的人染病死去,這已經夠慘了。可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過不了多久,這附近又發生大旱,弄得草木不生。至此,村民實在待不下去了,投靠親人的投靠親人去了,遷移的遷移去了。到最後,漢山村所有的人也走了,村莊亦這樣荒廢下來。」老者耐心地解釋,說罷亦不禁搖頭嘆息。

烈達聽完老者所說的,便心情沉重地回到沈居元跟前,向他重覆老者的說話。

說完,烈達看到沈居元一臉茫然,便以關懷的語氣對他說:「沈兄弟,你們已是無家可歸了,加上我也實在捨不得小放兒,不若你們跟我回細羅村吧!我兒子蘇克只比放兒年長兩歲,他們二人亦可一起作伴呢!你看,放兒臉上就是少了些小孩子應有的天真,小孩實在是需要玩伴的!」烈達看到沈居元猶疑的樣子,再說下去:「你不用憂心,更不用不好意思的!雖然我們那兒的生活艱苦,但勝在民風純樸,而且白族人也是出了名率真和熱情的,不見我這個摩梭人也能和白族人相處得融洽愉快嗎!」樂於助人的烈達為了小沈放而極力地游說。

沈居元想到自己行動不便,又帶著一個小孩,真的是前路茫茫,加上烈達的一片熱心,那就接受了對方的好意:「以我現今的境況,實在已是無路可走。大叔不嫌我們給你多添麻煩,還肯讓我們寄居到你家,真是感激不盡!只怕打擾你們了!」事已至此,為了沈放能有個安穩的成長環境,沈居元不得不作此選擇。

「不打緊,不打緊。我已把放兒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你們和我就像一家人,以後也不要如此見外了。反而我是怕你們不能習慣村裡的生活呢!」烈達關懷地說。

就這樣,沈居元和沈放再乘著驢車,跟烈達回白族的細羅村。這時候,沈居元的腳傷已差不多完全復元,不過正如集集長者所言,他無法回復往昔般行走自如,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而且更需長期扶著枴杖行走。

來到細羅村,沈居元發覺這兒比起庫伊寨,又是另一番境像。這條細羅村座落在大理市西部的平壩地區上,正面向著連綿十九峰,峰峰直插雲天的點蒼山。相比摩梭族的簡陋房舍,沈居元看到白族人所住的土木結構瓦房似乎講究得多。大多數住宅都有小院子,種植各種花草,加上照壁多有題詞和繪畫,門樓則有龍鳳雕飾,真是別有一番韻致。

烈達將沈居元二人帶進一間門庭頗宏偉的房子內,向屋內一對長者夫婦介紹兩人,原來這男的正是細羅村的村長那慕,亦即是烈達的岳丈。

「沈兄弟嗎?既然你是烈達的好朋友,亦等於是我的朋友一樣,你大可放心在這村住下來,我們族人可是隨和得很,而且待人熱情坦率。你來了也正好給我們族人教授漢語呢!你知嗎?全村就只得我和烈達二人會說漢語,假如有多些族人懂漢語,以後到市集做買賣也方便多了!」

當沈居元和那慕談話間,烈達帶來了他的妻子阿善和兒子蘇克。

「沈兄弟,歡迎你們來到本村,啊!這個一定是小放兒了。」阿善是一個語氣柔和,樣子美麗的婦人。她穿著傳統白族婦女的白上衣紅坎肩,並以寬圍腰帶緊束腰身,頭上盤了挽髻,纏上黑色的包頭帕,可見別有一番小數民族的韻味。

「放兒,快叫人!」沈居元將沈放輕輕向前一推。

「阿善大嬸,你好!我是沈放。」沈放機靈地說。

「看!這孩子真的懂事。」說完,便將沈放擁入懷內,親了又親。跟著便對兒子說:「蘇克,以後要好好地和沈小兄弟一起玩,你年紀比他大,不要欺負他呢!」

「沈放,你是漢人的小孩?你懂玩打獵遊戲嗎?」蘇克見沈放搖了搖頭,再對他說:「不打緊!你出來,我教你玩!不過這次你要扮成獵物呢!」也不等沈放回應便拉著他走出屋外。這蘇克雖然只比沈放年長兩歲,郤長得高大強壯,足足比沈放高出一個頭,而且說話的語氣也像足他老子般豪邁爽朗。

村長那慕安排了沈居元父子住在他家附近的一間空置房舍裡。沈居元因行動不便,不能隨烈達等人上山打獵,故日常主要從事農耕的勞動,閑來則教授村寨裡的孩子學習漢語。因而勉強來說,生活倒也不成問題。

這天早上,沈居元如常的教導沈放。此時,他倆已在細羅村安居下來,更漸漸地學會了白族語。 

沈居元明白到要養育沈放成才,就必需要文武兩方面的裁培他。文方面對他來說,固然不成問題,因他可是自幼飽讀詩書。然而武方面,沈居元真的感到力有不遞了。

沈居元只能憑著記憶和慌忙中帶出來的方家劍譜教授沈放功夫。 

「放兒,你要記著方家劍法的精要盡在王維的『歸嵩山作』一詩中。」

說罷,便向沈放示範方家劍法的招式—「清川帶長薄....歸來且閉關。」劍式在最後「撤」的一聲喝令中收住。

沈居元把整套劍法使將出來,在形態上來說,可能相距不遠,可是在神蘊上卻始終不能和方家兄妹所使的作比擬。加上他的行動不便,劍法施展出來的效果更是大打折扣。

「義父,難怪你常教導我務必要文武兼備。原來我家的劍法正是武中帶文,文中有武啊!」沈放在讚歎聲中發問﹕「然則,我們既學文,又學武,有什麼用處?」

「讀書,是為修身;學武,則為健體。書本可以提昇個人的修養,從而得知持家、處世之道,以及為社會、國家作貢獻。而練武除了鍛練體魄,亦可用來鋤強扶弱,行俠仗義。」 

「那麼,讀書可不是比練武來得重要?」

「讀書作為修練個人的本質,其目的是『行仁』,武功則可視作『行仁』的工具。而且,人世間有些事情不是單靠學問可以解決的,就好像『國仇家恨』一樣!」

「那我學武是為了『國仇家恨』嗎?」沈放疑惑地問。

沈居元卻默然不語,並沒有進一步解說下去的意圖。

沈放年紀雖小,卻隱約知道義父背負了一些不能宣之於口的苦衷。

這孩子體會到縱然在細羅村的生活清苦,義父也處處讓他得到滿足。加上小孩子適應力強,沈放在這山區也算活得開心愉快。而沈居元看到沈放高高興興的樣子,也把積壓在心頭的重擔與憂慮瀉下不小。

一天,沈放跟了烈達出外狩獵見識,剛自山林回來,還未踏進家門,已聽到他喊著﹕「義父,今天蘇克可真神氣!他獵到一隻小岩羊,大伙兒都對他稱讚不已!」沈放眼裡盡是羡慕的神色﹕「我也要學習用弩弓打獵,這村寨裡的男孩沒有不會用弩弓的。」

「你跟烈達大叔說好了嗎?你也要當心點才成!當日義父曾鄭重地答應你的爹媽要好好照顧你兄妹兩人,但現在只有你在我身旁,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讓你們兄妹團圓?」沈居元想到不能照顧小慈,語氣中盡是遺憾。

其實,沈放的心底何愁不掛念妹妹!只是他深深明白到義父此刻的有心無力。

「義父,你放心好了!等我長得大些,我一定會把妹妹接到這兒和我們一起生活。」沈放語氣堅定地說。

「惟有這樣了!只是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不知江大媽和小慈是否平安到達趙世伯家?就算她們已平安抵達,這段曰子來不曾收到我倆的音訊,江大媽自己說不定也另有打算呢!」沈居元頓一頓,再說:

「想來,小慈現在已走動得很穩妥,也懂得說話了!」沈居元憂心之餘,想起小慈那整天眉開眼笑的模樣,更想到在方家那段無憂無慮的曰子,就顯得有點激動,不禁緊捉著沈放的手說:「放兒,義父一定會把你養育成人。你記著,你身為方家的子孫,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要沾污你爹爹的威名。可惜的是,我武功不濟,你方家劍法雖然威力無窮,只怕我可以教你的也是有限!這樣下去,你身上的血海....」沈居元忽地住口,心想沈放年紀小小,何忍急於將沉重的復仇擔子加諸他肩上?(按這裡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