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簫心

第四回﹕歷百劫,點蒼山上遇高人

 

轉眼間,沈居元和沈放二人在細羅村定居已有數年。幾年之間,沈放更由小孩子長成一個體魄健碩的少年人。這時沈放早從烈達那兒學會了所有的狩獵技巧,而且在運用弩弓方面更是全村少年中數一數二的。

「沈放,你還不出來?我們不是約好到點蒼山狩獵嗎?你把行裝準備好了沒有?這次我們的責任可重大了!要為祭山神這大曰子預備獵物作祭品呢!」說話的是蘇克,比起數年前,他長得更魁梧粗獷了。

原來兩個少年人在村內一起成長,一起學習,近年更常相約出外狩獵,兩人可是出了名的稱不離陀。

「蘇克,現在點蒼山的半腰亦已積雪,你們要小心為上,更要當心猛獸的突然來襲。」只見沈居元和沈放一起自屋內步出。事隔數年,沈居元的外形改變不大,就是面上增添了幾分蒼桑。

「沈叔叔,您好!您大可放心,我們兄弟兩人的弩弓技術可是村裡數一數二的。」蘇克得意地說:「說起來,您也有多天沒來我家了!爹可是最喜歡和沈叔叔喝酒談天,他常對人說你們兩人是一文一武互補長短,簡直是一對絕配的酒知己。」

「對啊!義父你就是信不過我,也不能不信烈達大叔這把弩弓!」沈放拍拍背上那把顏色已呈暗紅,年代頗為久遠的弩弓。這把弩弓陪伴了烈達數十個寒暑,並且曾多次帶著它出生入死。烈達見沈放只是一個漢人孩子,然而使起弩弓來卻不比村裡的白族孩子遜色,可說更有過之!烈達欣賞之餘,便把弩弓贈了給沈放作為鼓勵。這事讓蘇克知道後,他還氣了好一陣子。

「說的也是!如果沒有了爹的弩弓,你那能每次捉到的獵物都比我多?」蘇克鼓起兩腮,一派仍是懷「恨」在心的模樣。

「好了!好了!你們這對難兄難弟快要出發吧!還有,你們可要爭氣!若果祭山神時找不出祭品來,叫長輩們的面子往那兒擱?」沈居元滿臉笑意地說。

沈放和蘇克告別了沈居元,騎馬向著點蒼山進發。兩人年輕力壯,路上不需竭息,不用兩個時辰便到達了山腰。其時初冬時分,山腰上的林木已結了薄薄的霜雪,晶瑩通透的雪霜蓋在蒼綠的樹上,層層疊疊地折射著陽光,白中透綠的,說不出的奇特瑰麗。

「不如就在那兒搭帳蓬吧!」蘇克指著面前一片草坪說道。兩人在草坪上支起架子,只一會兒工夫便搭好了一個小小的帳蓬,還撿了些樹枝在帳蓬旁邊生了個火堆。

「還是照老規矩,我們分頭射獵,以兩個時辰為限,看誰的獵物多!」蘇克前幾次都輸給沈放,少年人好勝心強,念念不忘要一雪前恥。其實兩人情同手足,即使競賽也不過為了增加興味而已,從來沒有因此而傷了和氣。

當下兩人分頭射獵,各自攜著弩弓走向樹林。兩個時辰過去,沈放和蘇克同時返回,蘇克的左手拿著兩隻山羊、一隻野兔,右手拉著一頭小野豬。沈放手裡只拿了兩隻野兔、一隻小岩羊。這一局顯然是蘇克勝了。

蘇克朗聲笑道:「這次可好了!終於可勝回一局,不用給爹他們取笑。」

「其實你的技術比我好多了,前幾次我只是運氣好罷了!」沈放笑著接口。沈放看見蘇克興奮的模樣,自己也感受身同,即使輸了,還是高高興興地讚美對方。

沈放和蘇克把獵得的山雞燒熟了,一邊吃一邊談天。蘇克還從家裡帶來一大瓶酒和沈放放懷痛飲,白族人熱情爽朗,許多場合也會喝酒助慶,即便是少年人也從不禁喝酒。蘇克和沈放雖然年紀輕輕,喝酒的本事倒比一般漢人強多了。

山谷偶然傳來陣陣寒風,把樹枝吹得搖曳顫動,吱吱作響,兩人也不懼凜烈寒風,猶是悠然自得地說說笑笑。轉瞬間已是日落西邊,黃昏時份。山頂上的白雪映著夕陽的餘輝,幻化出橘紅色的光芒,把山巔附近一團團輕似柳絮、狀似玉帶的白雲也照得通紅發光。

沈放指著山峰上的白雲,讚嘆道:「蘇克你看,多美的雲彩!」

「好美啊!」蘇克接著自言自語地說:「莫非這就是‘望夫雲’?」他也被美麗的景色懾著了。

「什麼是‘望夫雲’?」沈放好奇地問。

蘇克回個神來,向沈放說道:「這是大理的一個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公主,愛上了點蒼山上的一個窮獵人,雖然遭到父王的反對,還是不顧一切地跟著獵人到點蒼山上過活。但是好景不常,一次打獵時,獵人從山崖上掉下洱海溺死了。公主悲傷不已,不久也都病死了。死去的公主化成一團白雲飛到洱海上面,不斷地吹開海水,希望能找到獵人…」蘇克猛地裡想起一件事:「不好!爹說過如果山巔上出現‘望夫雲’,點蒼山就會狂風大作,洱海就會白浪滔天…」

蘇克的話還沒說完,忽爾山谷裡刮起狂風,捲起了地上的片片霜雪,夾雜著樹枝泥巴直打向蘇克和沈放的臉上、身上。兩人立刻伏在地上,但狂風依然不斷吹來,把他們的身子打得渾身發痛。沈放向蘇克說:「看!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山洞,我們進去避一避!」

沈放拉著蘇克的手,向著前面走去。蘇克想起了兩匹馬,於是向沈放說:「你先進去,我把馬兒拉過來。」說罷放開了沈放,逕自走向繫馬處。兩匹馬在狂風霜雪中站了好一會,已經有點熬不住,頻頻踢腿嘶叫。當蘇克走到牠們的後面時,其中一匹認不到是自家主人,驀地裡大吃一驚,後腿踼向蘇克的胸口,可憐的蘇克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痛得眼前金星亂舞,幾乎昏倒。

沈放聽到蘇克的慘叫聲,連忙折回。沈放摻扶著蘇克,奮力走進山洞去。蘇克強忍著痛楚,向沈放說:「把馬兒也拉進來!千萬不要在後面拉,要走在前面。」

兩匹馬大概知道自己闖了禍,倒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處,嘴裡嗚嗚地低鳴。沈放不敢大意,走到馬兒的前面,馬兒見是小主人,就乖乖地跟著走進山洞去。

蘇克躺在洞裡的岩石上,痛得豆大的汗爬滿了臉。沈放給蘇克吃了些止痛的藥散,仔細地替他檢查。當按到胸口的肋骨時,蘇克忍不住大哼一聲。

「恐怕是傷了肋骨。」沈放擔心地說:「你最好不要動!這樣吧!我回村裡請救兵!」

「可是,外面狂風大作,你怎回得去?」蘇克雖然知道自己的情況不好,還是不願意好友冒險。

沈放站起來走到洞口向外張望,說道:「風好像停了!我騎馬回去,很快便到達。」

蘇克側耳細聽,果然風已吹的不那麼兇了。他也實在擔心若不趕快治療,便會留有後患。於是想了想,說道:「那麼你得小心!假若遇上狂風,便停下來躲避,千萬不要勉強前行。」

「我曉得。總之我會小心為上。」沈放重重地點了點頭。說罷拿起了弩弓,大步走出了山洞。一聲馬嘶,沈放已策馬奔向山下。

蘇克獨自留在山洞裡,身旁有馬兒相伴,也不感到害怕。他唯恐有猛獸走近,自己未能察覺,於是忍著痛楚,勉強靠山壁坐著。支持了好一刻,漸漸筋疲力竭,倒在岩石上沉沉睡去。

過了良久,蘇克醒過來。這一覺竟睡了兩個時辰有多,地上的火堆只剩下零星的火種。睡了一覺後,覺得精神好多了,胸口也不那麼痛了。蘇克從地上撿了樹枝作柺杖,一步一步地走向洞口。

暴風早已停下來。此時四周寂靜一片,月兒也掛上了半空。這種暴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其實這是秋冬時份點蒼山上常刮的暴風,不過這種烈風多在一兩個時辰後便停下來,但像這次般猛烈的卻是比較少見。

蘇克坐在洞口的石上等候眾人,怎知等了一個多時辰,也見不到人來,按道理快馬一來一回兩三個時辰總夠了吧。蘇克越想越不對勁,一陣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他回頭一看,竟是沈放的馬兒,然而馬背上卻空無一人。蘇克的心冷了半截,也顧不得身上的痛楚,爬上了馬背,拍拍馬兒的頸項說:「好馬兒,你的主人到了那裡去?拜託你帶路!」

蘇克拿著火把,勉力爬上了馬背,由馬兒領到一處山崖邊。只見四周空曠無人,卻那裡有沈放的影子。蘇克強按下心中的恐懼,連忙拉緊馬韁趕回山下去求救。此時蘇克伏在馬背上,眼裡早已蓄滿了淚水。

蘇克回到細羅村時已是深夜時分,經過了一夜的奔波勞累,加上身上的傷口痛疼不堪,到了家門前已支持不下,從馬背上暈倒下來。烈達和阿善睡夢中給聲音吵醒了,起身推門一看,嚇得呆著了。好容易兩人扶著蘇克進屋,把他舒舒服服地安置在床上。過了一會,蘇克轉醒,烈達著急地問:「蘇克,發生了什麼事?你身上受了傷嗎?沈放呢?怎麼不見了沈放?」

蘇克再也忍不住,淚水滾下了臉頰,哭著說:「沈放不見了。我給馬兒踢傷了胸口,沈放下山來求救,怎知只有馬兒回來,不見了沈放。不知是不是掉下了山崖。」蘇克跟著向父親詳細敘述了事故和地點。

烈達心中連聲叫苦,向阿善說:「你立刻請大夫來。我也要趕快通知沈居元。」

烈達聯絡了村裡幾個比較英勇的族人,帶備了各種救援工具,諸如繩索、斧頭、金創藥等,向著沈居元的家直奔了去。

沈居元接到了沈放失蹤的消息,整個人彷似掉進了冰窖裡一樣。他不發一言,沉著一張臉,也顧不得行動不便,便爬上了馬背,要跟著烈達他們上山去。這時沈居元渾身發抖,心中不停地禱告:「放兒,你千萬不要出事。」一路上已不知禱告了幾百次。

待到得山上已是黎明時份。當下眾人分頭四處搜索,皆不見沈放的蹤影。沈居元獨自一人再回到山崖邊,忽見遠處的地上有一物件反射著太陽的光線,發出微弱的光芒。沈居元一拐一拐地走前一看,只感到一陣目眩心悸,雙腿一軟,噗的跪在地上。地上的物件竟就是沈放最寶貝的弩弓,弩弓呈暗紅色,兩端用罕有的獸皮包裹著,是再也錯不了的。

沈居元向谷中望去,山壁畢直向下,崖下黑幽幽的一片,就是極目遠望也看不見崖底的景況。只見崖壁長了數株樹木,飄裊的雲霧中伸出了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顛抖著,幾隻兀鷲在山峰間穿插飛翔,偶然發出啞啞的叫聲。

沈居元大受打擊,手握著弩弓,呆呆地跪在地上,絕望地想:「要是放兒死了,我留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想著想著,沈居元不禁深深自責起來,喃喃說:「三哥,居元到頭來還是辜負了你的付託。我連放兒也看顧不了,我還配做你的義弟麼?」

忽爾又哈哈大笑起來:「沈居元啊!沈居元啊!你真是天下第一無能之人啊!別說是方家的大仇,三哥付託的你有哪一件做妥了?」淒酸的笑聲中夾著絲絲哭意,教人不忍細聽。

沈居元越想越難釋懷,是老天爺瞎了眼嗎?好人就該有這樣的下場?心裡漸漸憤怒難抑,仰天恨恨地說:「老天爺!你幹麼非要把我們逼進絕路不可?我堂堂男子漢,偏不要受你的作弄...」沈居元哭一會笑一會罵一會,竟似是瘋了一樣。

「南來北往走西東,
看見浮生總是空。
仔細從頭思想起,
便是南柯一夢中。」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走出一個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一邊走一邊緩緩唸道。這位老和尚個子矮小,身材瘦削,兩度眉毛又白又長,顎下也長滿了長長的白鬚,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身上的僧袍既單薄又陳舊,袍上已有好幾處穿了洞,竟連補釘也沒有打。 

老和尚看見沈居元在崖邊又哭又叫,心中甚感奇怪。忽然沈居元危顫顫地站起來,腿上一下子著不了力,身子向前俯過去,眼看就要掉下崖去。老和尚一驚,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拍的一聲向沈居元身上。說也奇怪,沈居元的身體被這細小的石子一打,竟然不再俯前,還向後退回了幾步。

老和尚連忙扶住沈居元,關切地問:「年青人,你沒事吧!」

沈居元見眼前一個老僧人扶著自己,痴痴迷迷的心頓時醒了大半。但見老和尚眼光慈和,說不出的可親可靠,他的一腔悲憤傷心正無處發洩,忍不住便向老和尚傾吐起來,哽咽說道:「大師,我的義子掉下崖去了,怕是沒命了。」

老和尚向崖下望了一下,向沈居元問道:「你肯定他從這兒掉下去嗎?」

沈居元指著地上的弩弓,凄然道:「那是他最寶貝的弩弓,他從來都不離身的。」

老和尚暗想:「總要看過清楚才能確定啊!說不定還有希望。就算真的遇到不幸,也要把屍首找回才是啊!」跟著輕描淡寫地說:「我下去找一找!」

沈居元還道是聽錯了,這麼一個陟峭的山崖,如何能下?別說是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就是膽識過人、年青力壯之輩,也沒可能爬這麼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啊!

沈居元著急地拉著老和尚的手說道:「大師,千萬不可!掉下去可是沒命的。」

老和尚微微一笑,伸手點了沈居元少商和百會兩處穴道。沈居元感到一股暖意自丹田緩緩升上,漸漸流遍了全身,剛才散亂昏沉的思絮也大為懾定,腦裡一片空明寧靜。老和尚放開了沈居元,向崖邊一躍而下,身手靈巧便捷,竟彷似一隻猿猴般。

過了一會,一團灰影自崖邊躍上來,沈居元定睛一看,老和尚已穩如泰山地站在他的身旁,手裡還抱著一個人,不是沈放卻又是誰?

沈居元跳起大呼:「放兒!」。老和尚說道:「小孩子還有心跳,救醒了再說。先到我的石屋去。」說罷一手抱著沈放,一手扶著沈居元,足不著地地向樹林走去。

奔了一會,來到了一個古柏參天的山谷。一棵數人合抱的巨大柏樹旁,建有一間甚為簡陋的小石屋。老和尚進屋後,連忙把沈放放在床上,並且點了沈放好幾處穴道,伸出手掌緊緊地貼著沈放的背部。沈居元忙在屋裡生火燒熱水,不一會石屋內充滿了溫暖的蒸氣,溫度也昇高了不少。

過了約一盞茶時份,沈放冷得發紫的臉龐漸漸轉白。又過了一會,蒼白的臉上隱隱透出血色,額頭開始滲出了點點汗珠。忽然老和尚輕呼一聲:「好!」抵著沈放背部的手掌提起,在沈放的頭頂輕輕一拍。沈放一直緊閉的眼睛翻了一翻,喉嚨發出「啊」的叫聲,意識似乎恢復了過來。

良久,沈放微微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老和尚,彷彿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跟著他的目光游移到沈居元身上,眼裡閃了閃,虛弱地叫了聲:「義父!」

沈居元大喜,上前緊緊地扶著沈放的雙肩,關切地說:「放兒!你沒事了嗎?」

沈放乏力地答道:「腦後和胸口都有點痛,但是不算很嚴重。」說罷看了看四週,疑惑地問:「義父,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你掉崖受傷了,是這位大師把你救回的。啊!」沈居元忽想起還未知道眼前恩人的名字,於是向老和尚合什說道:「大師!在下沈居元,大理人氏。這是我的義子沈放。還未請教大師尊名。」

老和尚笑道:「什麼尊名不尊名!貧僧法號‘捨得’。」

「放兒!快向捨得大師謝恩!」

「多謝捨得大師救命之恩。」

「小孩子,你怎麼會掉下崖啊?你義父擔心極了。」捨得和藹地問。

「啊!蘇克怎麼了?他回家了嗎?他的傷怎麼了?」沈放想起掉崖前的事,著急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蘇克也受了傷,不過他已安全回到家中,看來該沒有大礙,你可以放心啦。」沈居元安慰著說。

 

原來當日沈放下山中途遇上了罕有的濃霧,山路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瀰漫著,變得難以辨認。他一心記掛著蘇克的傷勢,只盼能盡快下山請救兵,於是在濃霧中也繼續前行。怎知走了一會便在山崖附近迷了路。沈放下馬找尋出路,不料崖邊積雪濕滑,他不小心腳下一滑,便從崖邊墮了下去。萬幸崖壁長了幾株老樹,把畢直墜下的沈放承住了,才不致於跌個粉身碎骨。

雖然如此,沈放的腦袋還是被岩石撞傷了,所以當他掉在樹上時已經昏了過去。當時正值初冬時份,失去了知覺的沈放掛在樹上,在刺骨的寒風中捱了一個晚上。幸好他之前和蘇克在山上喝了好些烈酒,熱暖了身體,才能熬得下去。否則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下,不用兩三個時辰便會冷死了。

沈放緩緩向捨得和沈居元說了出事的情況,說至後來已有些力氣不繼,顯然身體受了不輕的內傷。沈居元擔心地說:「不要費神說下去了!躺一下吧!」

捨得輕輕地把沈放平放在床上,取了棉被蓋在他的身上。轉眼沈放已沉沉地睡下了。

捨得轉身向沈居元笑著說:「小孩子的命總算是檢回啦!不過傷了內臟,也許要休養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

沈居元見沈放被救回了,心裡感激得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向著捨得跪了下來,激動地說:「大師的大恩大德,居元實在不知如何報答。請受居元誠心一拜。」說罷連連磕頭。

「起來!起來!我最受不了人家拜我。」捨得揮手在沈居元的腋下一托,沈居元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身體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撐著,令他不能再度跪下。

「小孩子化險為夷,那是他的福份,老衲不過是一個助緣吧!況且他還沒有完全復原,最好還是在這裡住上一、兩個月,讓老衲好好替他調理一下。」言下之意竟是留沈放在他處療傷。

沈居元萬分感動,已不知道該用什麼說話去感謝捨得了。回想剛才沈放命危一線,全扙捨得不顧自身安全躍下懸崖拯救,並且施以內功治療,才得以救回性命。這樣的大恩大德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表達得了。沈居元胸口一熱,捉著捨得的雙手,哽咽說:「多謝大師...」

捨得反手搭著沈居元的脈門,低頭一想,忽然說道:「請恕老衲直言,看你外表三十不到,正該是人生最旺盛之時,緣何氣脈中有一股鬱鬱不展,渾濁沉滯之象?」捨得見沈居元樣貌清臞,年紀雖然不大,卻已一臉風霜,眼中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凄楚神色,心裡不禁奇怪。

沈居元腦裡立時湧起諸般往事,義兄家破人亡,愛妻慘死荒野,小慈流落在外...一幕幕在他眼前重演。沈居元臉上漸漸流露出慘痛的神色,半晌黯然說道:「不瞞大師,居元經歷了一段傷心往事,其間種種遭遇實在不堪回首!」

捨得見沈居元神情悲戚,知他必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痛苦經歷。於是安慰說道:「世上一切事情也是因緣所致,緣起則聚,緣滅則散,其實萬物皆空。你也不必過份自苦!」沈居元聽罷俯首思索,默然無語。

當晚沈居元返回細羅村向烈達等人報平安。眾人在山上失去了沈居元的蹤影,正擔心他的下落。忽見沈居元喜孜孜地出現,還說沈放得高人相救,無不高興得歡呼相擁,蘇克更開心得差點從床上掉到地上去。

次日一早沈居元收拾了一些簡單物品,帶到山上去。他踏進石屋時,剛好捨得正在給沈放療傷。沈放受的雖然不是致命的重傷,但因寒氣入體,已傷及心脈及肺脈兩個主要脈絡,如不小心將養,還是會帶來後患。此外捨得還教他一些吐納運氣之法,好讓他能自行練習,加快痊癒速度。沈放天生聰穎,捨得教他的方法,一學便會,自己練習起來也頭頭是道。

如是者過了十多天,沈放雖然還未完全復原,但已能下床練習,有空時還替捨得打掃石屋、燒水煮飯。沈放自幼和沈居元相依為命,早習慣了自己做家裡的事情,做起來手腳俐落,自然把石屋收拾得井井有條。捨得一向不拘小節、不修邊幅,很少在意周圍的環境是乾淨還是骯髒,對於吃飯一事更加沒有要求,只要有粗茶淡飯便覺足夠。但見沈放在日常生活中處處透著聰慧,做事又細心又勤快,不禁對他大生好感。

沈居元一直在石屋裡陪伴著沈放養傷。閒時幫助捨得整理一些佛學典籍。捨得不但武功了得,學識也很淵博,對佛學研究甚深,年青時有一段頗長的日子在寺院中研究佛經。後因某些原故,離開了寺院,開始了雲遊四海的生活。

沈居元素來愛文成痴,諸子百家、史地經略、詩詞曲賦幾乎全讀了個遍。甚至連佛家的有名典籍,他也曾細細閱讀過。沈居元記性甚好,以前看了佛典裡偶有不解的地方,便提出來向捨得請教。捨得久居偏僻之地,平日遇到的盡是山村野夫,多是目不識丁的人,難得遇上個說話投契的對象,加上沈居元博聞強記,見解獨特,提出的問題大有見地,捨得解答之餘,竟然也感到別有領會。於是二人由佛學說起,以至文學、歷史無所不談,竟像是久別重逢的好友一樣。

這一天,捨得替沈放運功治療完畢之後,沈放便到屋外挑柴挑水,準備弄當天的午飯。看著沈放的背影,捨得不禁讚道:「放兒真是一個好孩子!受傷至今吃了這麼多苦頭,也不見他叫過一次苦!小小年紀已是如此堅忍懂事,難得!難得!」

沈居元痛惜地說:「放兒自幼跟著我四處流浪,受了許多苦,所以養成了這股堅毅的性格。他爹是我的義兄,是一個文武全才、光明磊落的人。正因為為人正直不阿,得罪了一些小人,最終受到奸人所害。」

提起往事,沈居元不禁黯然。半晌續說道:「危難中義兄把一雙小兒女交給我照顧。可惜我一介書生,武功不濟,加上又患有足疾,卻如何能教導放兒成材!看來我義兄一家蒙受的冤屈,終是難以昭雪...」忽然腦裡一閃,想道:「捨得大師的武功深不可測,放兒要是能得此明師,將來定必大有所為。」

所謂‘君子動之以義’,沈居元深深明白如要說服大師,必需坦陳自己和放兒的來歷,絕不能有絲毫隱瞞。於是把心一橫,向大師說道:「不瞞大師,其實我和放兒都是朝廷欽犯!」

當下沈居元把方家之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捨得聽。方之航如何為奸人所害以至牽連文字獄、方家如何由一個大好家庭淪至家破人亡、自己和放兒如何逃難到大理等等經過,沈居元毫不隱瞞,詳詳細細地向捨得道出。

「和義兄義嫂杭州一別後,一直得不到他們的消息,恐怕他們已經…遭遇不測。還有小慈,不知她是否安全到了趙世伯那裡?可憐的小慈,她還那麼小,路上一定吃了許多苦頭。要是我的腿...可是現在...

沈居元輕輕地摔一摔頭,續道:「我和放兒隱居大理已有六年。因關係到放兒的性命安全,逼不得已只好一直隱瞞我們的來歷,還望大師見諒!」說罷,沈居元忽然向捨得跪下:「大師!居元有一個大膽的請求!放兒若是跟我習武,畢竟難成大器。懇請大師收放兒為徒!」

捨得大師聽罷方家的故事後大為動容,忽然掉進深深的沉思裡,彷彿沒有聽到沈居元的請求。沈居元只好再說:「懇請大師收放兒為徒!」

捨得回過神來,搖頭嘆了口氣道:「你先起來!怪不得!怪不得!我見你博學多才,絕非尋常之輩,早已猜想你出身不凡!只是沒想過你和放兒竟有如此經歷!可憐放兒小小年紀已受這般苦難,難得他沒因此而自暴自棄!」捨得語調傷感,似乎對沈放的遭遇大為同情。

「你叫放兒進來吧!」捨得面露微笑說道:「放兒聰明乖巧,該會是一個好徒兒吧!」

沈居元大喜,沒想到捨得竟然肯爽快答應地收放兒為徒,他立刻喚放兒進屋。捨得笑著對沈放說:「放兒,你義父要我收你為徒,你可喜歡我做你的師傅嗎?」

沈放大喜過望。捨得救他性命,他已是非常感激。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眼見捨得不但武功高強,學識淵博,而且為人極之隨和可親,心底裡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忽聞捨得說要收他為徒,沈放高興得大聲歡呼,在屋裡翻了個觔斗,才向捨得跪下叫道:「多謝師傅!徒兒一定會用功學習。」跟著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頭,當作是拜師之禮。

「放兒!我明日就要回細羅村了。義父不在你身邊,你可要好好地學習!千萬不要偷懶!記著要好好侍候師傅啊!」沈居元待沈放有如親生兒子一樣,忽然要分離,實在有點不捨。但沈放得遇明師,沈居元也和一般父親沒有兩樣,都是喜不自勝的。

沈放紅著眼睛說:「義父!你也要保重啊!不要喝太多酒了!」

「傻孩子!有什麼好傷感!這裡離細羅村這麼近,你大可以經常回去探望義父和朋友啊!難道師傅會扣著你不成?」捨得撫著沈放的頭笑說道。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沈放便起來打掃燒水。捨得從屋內步出來時,沈放已完成了早上的工夫。 捨得讚賞地說:「你倒起得早!你替我做了這麼多工夫,我只好教你武功作為補償吧!你義父說你學過武功,你練一遍給我看!」

沈放於是從地上檢了一枝樹枝,把沈居元教他的方家劍法從頭練一遍。沈放數年前開始學習方家劍法,之後每天都反覆練習許多遍。雖然他還未領會到劍法精妙之處,但方家劍法的每一招每一式,已彷似石刻一般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裡。只見他一邊揮著樹枝,一邊嘴裡唸著劍訣,不一會八八六十四式的方家劍法已是行雲流水般施展完畢。

方家劍法的威力在沈放手下當然是大打折扣了,但是像捨得這樣的當世高手一看,還是看出了其中的奧妙。捨得暗暗喝一聲采:「好劍法!」跟著也從地上檢了枝樹枝,把剛才沈放舞過的招式,一招一招地施展起來。

但見捨得振臂一揮,從地上躍起數丈,手中樹枝隱隱發出海嘯般的聲音。捨得時而弓步格擋,時而躍步前刺,漸漸越舞越快,手中的樹枝竟疾似流星趕月、狀若蛟龍入海,樹枝所到之處,四周的枯葉也被劍氣帶動,捲起了小小的旋風。忽然捨得大喝一聲:「著!」手中樹枝嗤的一聲刺進屋旁的一棵老柏樹中,直插入樹身一尺有多。

沈放看得目瞪口呆,一會才露出驚喜的神情來。他從來沒有想過方家劍法會有如斯威力。捨得手上的樹枝並非什麼尖利之物,就連小孩子也可以輕易折斷,但捨得卻可以使之刺入質地堅硬的柏樹樹身裡,可想而知其中的力度是多麼的驚人。

捨得笑著向沈放說:「放兒,你可知道其中的奧妙嗎?」

沈放又是興奮又是疑惑,連忙答道:「師傅所舞的招式和徒兒所練的幾乎相同,但劍招在師傅手上發揮了驚人的威力,顯然除了招式之外,還有其他的因素。」

「對了!但凡武功,最重要的是‘形神俱備,內外兼收’,劍法亦然。劍法除了講究劍招的運用之外,還要求‘以氣御劍’。你所練的招式無疑是很高明,但缺乏劍氣,劍招的精妙之處便發揮不出來。所以你要練的不只是劍招,還有是劍氣,亦即是內力。」

「現下我先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那是我十多年前創出來的,叫做‘大成心法’。大成心法的重點是‘內三合’,即是‘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練功時必須全身放鬆,意守丹田,千萬不能心存雜念,否則便會邪氣入體。大成心法的口訣是:任督一動,四門外閉,兩目內視,納入丹田,絡繹不絕…」捨得緩緩地向沈放解說起來。

轉眼沈放在捨得處學藝已有數載。一個是明師,一個是高徒,沈放在捨得的悉心教導下,武功大有長進。除了‘大成心法’之外,數年間還學會了輕功‘雪嶺無痕’,以及最是艱辛難學的‘雷霆點穴法’。

人體的穴位有三百六十一處,分佈於體內十四個經脈之上。十四經脈及穴位各有一定的位置和名稱,複雜難認,許多人對此都是一知半解。捨得曾痛下苦功,埋首研究了好幾年,自創了一套點穴功夫,叫做‘雷霆點穴法’,被擊者會彷如雷電劈中般全身麻痺,但數個時辰後痲痺便會漸退,對身體不會造成傷害,是極厲害而又不傷人命的武功。

沈放頭腦靈活,記性又好,認穴的本領最是了不起,數百個穴位不用多時便已牢牢地記住了,加上他一向箭術嫻熟,投物的準頭又好,所以點穴功夫幾乎盡得捨得的真傳,只是沈放習武日子尚淺,功力自然和捨得相去甚遠,但假以時日,實在不難成為箇中高手。

這一日的午後,沈放在屋外練習方家劍法。數年的辛勤苦練,沈放的劍法漸有所成。只見他健碩的身形,在屋外的一片草坪上飛躍跳動著,手中的長劍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生光,隨著沈放的揮舞發出了呼呼的風聲。忽然,山中小徑傳來了腳步聲,沈放自從習武之後,耳目特別靈敏,就連細微的聲音也能聽得出來。他停下轉身一看,便立刻趨前去,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高高興興地叫道:「義父!」來人正是沈居元。

自沈放留在捨得處習武後,沈居元為免他分心,總是隔數個月才上山探望,每次逗留不過兩三天。這時沈放已有多月不見義父,正掛念得緊,忽見義父出現,高興不已。沈放細心地觀察沈居元的身形,心中一緊:「不見數月,義父好像又消瘦了!他一個人住在山下,一定是很寂寞的了。」

沈居元上前緊緊地捉著沈放的手,高興地說道:「不見了一陣子,放兒又長高了!」跟著伸手在沈放的頭上比劃了一下:「已經比義父還要高啦!遲些也許比蘇克更高呢!」

沈放連忙問道:「烈達大叔一家好嗎?」

「他們都好。阿善大嬸還託我帶了些土產給你,說怕你在山上吃不好呢!烈達大叔還是老樣子,喝了酒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身子硬朗得很。蘇克他可不得了!他跟村裡一個女孩子在談戀愛呢!」沈居元邊走邊笑著說。

「哈!真的嗎?是那一個女孩子呢?我認識嗎?」沈放興奮地追問。

「是雷西大叔的小女兒潔曼。以前你們不是也有一起玩耍的嗎?」

沈放腦裡立時湧現了一張圓圓的笑臉,是那個個子嬌小的潔曼呢!以前她可是經常捉弄蘇克的啊!怎麼現在兩人倒是成了一對!沈放想起以前蘇克被戲弄後氣呼呼的樣子,越想越是覺得好笑。

兩人邊說邊走向石屋,沈居元向沈放問道:「師傅的身子好嗎?」

屋內忽然傳來一陣笑聲,朗聲說道:「好啊!居元你來得正好!快跟我下兩局棋!放兒早晚都是練武,總是沒空和我下棋。我真後悔教他武功呢!」捨得笑著從石屋步出。

「我正想請附近的獵人給你帶個口訊,請你上山來一趟,怎知你已經來了,真湊巧!」捨得接過沈放遞上的茶說道。

「不知大師有什麼事情急著找我呢?」沈居元有些奇怪地問道。

「還記得數年前你跟我說過方家之事嗎?你當時說跟放兒的爹娘在杭州一別後,便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還有小慈,你擔心她不知是否到了北京趙世伯那裡。」捨得溫言說道。

沈居元心中一凜,立刻問道:「難道大師知道他們的下落嗎?」

「我聽你說過之後,心裡一直記掛著。我以前在中原,認識了好些不同地方的佛門中人,於是便去信託他們打聽方家一案及小慈的下落。大理地處偏遠,書信傳遞極之費時,所以直到最近才有些明確的消息。」捨得緩緩從懷裡掏出一封信,臉上露出不忍的神情,嘆一口氣才說道:「居元,放兒,這不是一個好消息。放兒的爹娘已經去世,小慈也是下落不明。」說罷遞上了手上的信給沈居元。

沈居元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拿起信輕輕唸道:「捨得大師大鑑:得聞大師近況,貧僧欣喜不已。自九華山一別,二十有三載矣。大師昔於檀溪寺講學,訓誡時俗,廣散佛惠。貧僧追思,恨不能常隨左右,誠為憾焉!又謹受大師所託,杭州方府一事,已有眉目。據門人報稱,方之航先生及其夫人不幸已歿。方先生於九年秋,朝廷以『造作逆詞,罪大惡極』處以極刑。方夫人原被流放三千里,亦於方先生處刑之日自縊殉夫。另北京隆福寺普濟大師來函,謂已聯絡甘石橋趙立棠先生,方家小女兒及其乳娘並未前往投靠,芳蹤杳然...」沈居元再也唸不下去。 

沈居元和沈放雖然早已料到沈放爹娘已遇不幸,但他們一直隱居大理,幾乎與世隔絕,從沒有得到確實的答案,心裡總存有萬一的希望,祈求二人能得蒼天眷顧,逃出生天。此時沈居元和沈放親耳聽到噩耗,最後的指望也頓成泡影。

「放兒的爹娘在天有靈,知道你們現在生活安定,放兒又這麼長進,九泉之下也會安慰的了。小慈亦只是失蹤,並非遇難,你們也不要太過難過。」捨得溫言勸道。捨得一直希望沈居元和沈放能淡忘過往的慘痛,尤其是沈放,他實在不願見他活在一個充滿痛苦的世界裡。 

沈居元當然明白捨得的心意。他向捨得誠心一揖,說道:「大師心如皎月,不縈仇恨,居元佩服不已。然而此事關乎我義兄義嫂的一段冤案,非為個人榮辱,請恕我未能看破世情。」

沈居元頓了頓,跟著向沈放說道:「放兒!我知你心裡一定有許多疑問。為什麼方家會落得如此下場?我一直沒有好好地告訴你,是因為你當時年紀還小,這些事情對你來說是太過殘忍了。可是今天你爹娘遇害之事已成事實,你亦非無知小孩,義父也不得不向你交待方家這一段血海深仇。」

當下沈居元把方家的一段淌血的歷史說與沈放。雖然事隔十多年,這一段方家慘案,無時無刻不活在他的心中,這內心深處的創傷,又豈是說淡忘便能輕易淡忘得了。

「天下不平之事,莫過於此。」沈居元悲憤地控訴:「你爹為人光明正大,從來沒有害過半個人,只因不肯同流合污,反被誣捏陷害,以致夫婦皆死於非命。然而罪魁禍首則是當今皇帝,若非他殘暴不仁,動輒以文字加罪於人,便縱有孫日昌之流,亦不能籍此陷害清白無辜的人。還有你姑姑為了保護我們,結果被鷹爪劉義村所殺,命喪荒野…」

沈放彷似一下子掉進了一個由仇恨和悲哀交織而成的網裡,人世間的種種不公平、人性的險惡,更如巨石般重重地壓著他的胸口,令他快要承受不了。

半晌,沈放深深吸一口氣,堅決地向沈居元說道:「義父!放兒既然身為方家子孫,定必為不幸的爹娘和姑姑討回公道,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沈居元臉露欣慰:「放兒真不愧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忽然語調一轉,低嘆道:「此刻我最擔心的郤是小慈...」

沈放激動地喊:「義父!不論如何艱苦,我一定會把妹妹找回來的!」

自此之後,沈放更是孜孜不倦地苦練武功,盼望能早日下山一報方家大仇及追查失蹤妹妹的下落。

這一天,捨得看著沈放在屋前練習了諸般武藝,跟著對他說:「放兒!師傅的本領如今都已盡數傳授給你,只欠你自己日後再領悟其中的奧妙。你天生聰穎,不難成為一流高手。」頓了一頓,才繼續:

「我知你心地善良,是非分明,絕不會無故傷人。但是師傅怕你背負著沉重的仇恨,難免心存偏激,以致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情來。師傅現在對你說一故事,希望你能引以為鑑。」

捨得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開口說::

「從前有一個小孩,他四歲時父親叔伯因叛逆罪名被朝廷處死,結果家中成年男丁全部被抄斬,婦女及年幼小孩則被發放至苦寒之地作官奴。他和八歲的姐姐在流放途中得一武功高強的師太相救,後來二人更拜師太為師,練得一身不俗的武功。」

「姐弟二人既然懂得武功,自然一心要找仇人報仇。他姐姐藝高人膽大,加上不想親弟冒險,堅持獨自到京城行刺皇帝,而弟弟則去找當日力控他父親的大臣報仇。他和姐姐分手,一個兒上路,幾年間便打探到仇人的名字及住處。他自小家破人亡,吃盡了苦頭,只道人世間只有仇恨,沒有歡欣,於是便立下心腸要盡殺仇人一家,叫此人也一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沈放聽到此處,心中一酸,說道:「怎地這人跟我的經歷這麼相似!但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又何必牽連無辜的人啊!」

捨得搖了搖頭,說到:「假若他有你這般想法,日後便不會犯下無可挽救的大錯。這人揀了一個無月的晚上,潛進仇人的府裡。他伏在屋頂上等待仇人的出現,結果如願以嚐,不久仇人和僕人歸來,剛步入家中花園,這人便悄沒聲地一躍而下,利劍一晃,仇人和身旁的僕人哼也不哼,便都死在他的劍下。這人第一次殺人,他撫摸著從死者身上濺到他臉上的血,彷彿還有些微的暖意,他心神激盪,呆呆地站在黑暗的園子裡。雖然親手手刃仇人,心裡卻無半分喜悅。」

「忽然園側的小屋內傳來一陣嬰孩啼哭。這人走近一看,只見一個打扮樸素的女子,溫柔地對著懷內的嬰兒說:『小寶寶別哭!娘唱首小曲給你聽,你聽過便要乖乖地睡去啊!』跟著輕輕地唱起兒歌來。這人一聽,臉上簌簌流下淚來,原來這首正是他小時候娘親常哼的小曲。雖然母親的樣貌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印象,然而一聽這首小曲,這人腦裡便湧現母親在他床前哼曲的情景。」

捨得頓了頓,嘆了口氣,繼續說:「過了一回,房內再傳出女子的聲音:『爹爹跟隨老爺外出,快要回來啦!爹爹回來聽見你在哭要生氣唷!』這人恐懼地想:『莫非這女子就是剛才被殺的僕人之妻?她懷內的孩兒就是僕人的兒子?』他的猜測沒有錯。他聽著女子的歌聲,心裡懊悔不已,一個人佇立在園子裡,想了又想,最終飄然離去。之前立意要殺仇人一家的念頭,亦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這人此後雖然常常暗中接濟那一雙母子,卻絲毫不能減輕內心的悔疚。這人日夕受著良心的折磨,以致精神恍惚,終於在寄住的佛寺中病倒了。病榻中領悟到過往的種種痛苦,皆源自心中的仇恨。於是這人病好之後,就在寺中剃道出家,一心向佛,取法號為‘捨得’。」跟著用澄澈的目光望向沈放,才道:

「沒錯!這人就是你相處六載的師傅了。我原姓呂,名從光。前朝遺民呂留良就是我的先祖父。」

沈放恍然大悟,脫口道:「啊!怪不得師傅一直勸徒兒不要被仇恨掩蓋良知。」

「不錯!我本想讓你也剃度學佛,化解你內心的冤屈苦惱。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因緣,師傅也不能支配你的人生。我只希望你能做一個自由的人,不要被仇恨的枷鎖束縛。現在你的武功已有所成,指日便會下山去闖盪江湖,師傅不在你身旁,你也要常懷寬恕之心啊!」

「師傅常常說:『人生最大的美德就是寬恕。』徒兒一定銘記於心。徒兒答應師傅,絕不傷害無辜之人,否則人神共棄。」沈放堅定不移地回應。 (按這裡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