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成大錯，禍連東家悔當初
大理早己遠去了，沈放騎著一匹由那慕村長所贈的神駿黑馬，緩緩地邁向一條只屬於他的道路，可以預計擺在眼前的不會是一條平坦的康莊大道，相反地卻是一條宛然千里，滿佈荊棘的艱難長路。雖然如此，在沈放年青面上，依然由他一貫的堅毅神情所佔據。
此時嚴冬已過，隨著太陽不鬆懈地升起再下落，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與義父的距離雖一分一厘地拉遠了，沈放卻無時無刻都在回想義父在他臨別時的鄭重交托。
「放兒，要知道人心險惡，世情難測，所謂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人生往往因一點的大意或過錯，便造成了終生的抱憾，而這些失諸交臂的悲劇，卻是窮你一生的精力與情感也承受不了的！」沈居元有感而發地說，稍微停了一下才繼續﹕
「況且江湖中人行事多是不可估量的，你此番下山，萬事務必要小心為上啊！」
看得出沈居元凝視沈放的慈祥目光中，充滿著矛盾與不捨，他的內心也充斥了一種既安慰又擔憂的情緒。他感到安慰的是在經歷千山萬水後，終於把沈放養育成人，而且更得名師指點，練就一身高強武藝，方氏一門的仇恨及尋找小慈這些任務，可望有完成的一天。然而在這些以外，他最擔心的是沈放自幼生長在偏遠山區，一直以來面對的都是心地善良的小數族群，使他對於波譎雲詭的世情根本一無所知。沈居元一念到此，惟有再三叮嚀﹕
「報仇雪恨固然重要，但你要明白，這事決不是一時三刻之間，或以你一己之力便可輕易成就的。比報仇更重要的，是要尋回小慈，能看到你們兄妹團聚，才是我最大的心願，也不枉我當日答應你爹爹的付托。」
沈放很有耐心地傾聽，義父的一字一句也緊緊記在心中。自從知道身負的血海深仇後，他內心的悲憤便洶湧得有如狂風下的巨浪般，一浪剛過另一浪卻又澎湃的要蓋過來！他回想師父憶述身世時的淡然與無怨，自知縱然對師父有無限的敬重，可是若要如師父般出塵脫俗，泯滅人間恩仇，正是比登天更難！
這刻，沈放見義父為著自己此行而憂心忡忡，便鼓動精神，堅定地說﹕
「義父，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行事為人以小心謹慎為念。至於小慈，我答應一定會帶她回來見你的。」再看到沈居元兩鬢已有零星斑白，面容亦帶點憔悴，實在不忍離去﹕
「怕只怕我走後，義父便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這些年來，你的身體也不大好，沒有我在身邊，你也要保重啊！」說罷，不禁鼻子一酸，卻立即低下頭來，不欲義父察覺他的傷感。
沈居元又何嘗不明瞭義子的心情？為了瀰漫在空氣中的離愁別緒不至繼續擴開，他便強作沒事般轉身走進臥室。出來時，手上拿了一件被布帛包裹的東西。
他將東西小心奕奕地放在桌上，再慢慢地解開那已塵封的繩子，神色凝重地攤開布帛，將裡面的東西展示開來，原來當中的物件共有兩件﹕一把劍和一管簫。
劍是一把約三尺的直柄長劍，特別的之處是它非用一般寒鐵所鑄，全劍自劍身、劍柄以至劍套皆由青銅打造而成，突顯出一份古雅氣派。劍柄的首方刻有鳥形雕飾，造型洗練；劍套則刻有代表方家徽章的主體圖案—幾何菱形浮雕花格。劍剛出鞘，便驟覺一道寒氣逼人而來，在燭光的映襯下，更現出佈滿著黑色的菱形暗紋。
沈放雖然對劍沒有太深認識，但覺握在手上，不期然使人有舉重若輕之感，可以想像這劍若與精練的方家劍法互相配合，定能把劍招盡情發揮，繼而人劍二合，威力倍增，也不禁喝了一聲采﹕
「好劍！」
再看另一只手上的簫子，簫本身平實無華，由黃枯竹所制，由於年代久遠，簫身已呈深褐色。上面除了必須的按音孔外，並無其他裝飾，只是在簫尾處繫上赤色飄穗。傳說此簫是先祖退隱後，機緣下遇一山林墨客所贈。
「放兒，你認得這兩件東西吧！這是你們方家傳家之寶，你爹年青時拿著它們去行走江湖，最終闖出名堂來。我把它們保管多年，無時無刻寄望它的傳人能重拾它們昔日的光華。」說罷，便伸出雙手，把一簫一劍緩緩地推到沈放面前。
沈放知道這劍和簫是父親不離身之物，想著，想著，彷彿看到亡父年青時帶著這一劍一簫，走遍大江南北的瀟灑模樣，便忍不住把它們抱在胸前，這時，體內流竄的一股激動情感，像壓不住的要洴發而出一樣，這激盪使他的雙手不停地抖震，但他仍強忍淚水，誓言﹕
「義父，我一定會用這劍去手仞仇人的。」
第二天剛破曉，天際仍泛著魚肚白，沈放便拜別了義父，為免驚動其他人，不動聲色地離開了細羅村。
他手牽住馬韁踏出村口，回味在這裡度過的童年，不自禁地回望了一下，就在微弱的陽光下，兩條身影正快步奔來，還不時向自己招手﹕
「沈放，等等我們啊！」
沈放認出這把宏亮的聲音是屬於蘇克的，在身旁還有他的新婚妻子潔曼。
「你真不夠兄弟，說走便走，也不讓我們好好為你餞行！」蘇克一邊跑，一邊毫不放鬆地責問。
沈放看著他們奔來，眼光落在那緊扣的兩手上，只是微笑不語。心想這個自小的好友，在不拘小節的豪情外，原來真還有溫柔的一面。
潔曼不忿被他這樣看著，便向他做了一個鬼臉，把頭一側，不肯正眼望他。沈放不想再惹她難堪，便轉而對蘇克說﹕
「是我不對！我只是不想驚動別人而已！」
「我們家也是別人嗎？我早前還沒怪你沒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呢！」蘇克停了下來，溫馨地輕挽潔曼的腰枝，柔和的眼光從妻子的面上，轉移到她的肚上，再說﹕
「以前總覺得爹娘喜愛你更多於我這個兒子，但自從潔曼來了，她人雖然淘氣，卻有善解人意的時候，兩老對她疼愛不已，也開始教他們知道兒子的本事來。」蘇克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沈放這才發覺潔曼的肚子微微隆起，隨即恍然大悟地發出「啊」的一聲﹕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又有喜事了！」
只見潔曼的臉蛋兒登時變得通紅，居然現出靦腆的神情。
沈放帶笑看著這幸福的一對，心底暗暗祝福之餘，想起師父曾說—「緣起則聚，緣滅則散，一切事情都為因緣所致」，忽然有所領悟—蘇克與潔曼剛開展了人生的新章節，而自己也邁開了闊步，迎接人生另一階段，這一切一切的開端，全是因緣際會使然，只是他堅信，將來的結局屬悲屬喜，除了因緣的變數外，總要不忘把命運抓緊自己手裡，活在自我的掌握之中，這樣不理結果如何，也算不枉此生了！
走了多月，終於到達湖北。江大媽與李文虎份屬同鄉，沈放寄望即使江大媽沒帶小慈回到鄉間，但只要找到李文虎，也會從他口中得知江大媽的去向。
這時春雨已連綿下了數天，加上不停地趕了十天路，飽受餐風露宿之苦，沈放實在感到有點疲累了，便想找一間客棧歇一歇。
「小二，借問這兒附近有客棧嗎？」沈放在路邊一間茶寮停下，下馬向店小二問道。
「客官，你再向北走約二十里路，便可到達唐縣鎮，那兒有數間客棧，規模也算不小。」
「已到唐縣鎮嗎？義父說江大媽及文虎叔的家鄉就在唐縣鎮附近。」沈放聽完店小二的說話，自言自語地盤算著。
「客官，既然你已來到，不若先在本茶寮歇歇腳，喝口茶，嘗一碗這帶出名的糊辣湯，才繼續上路也不遲。」店小二游說著。
沈放見他招呼殷勸，便找張空桌子坐下。這茶寮開在前往唐縣鎮的必經之路上，往來的商販與百姓不少，店內所擺放的約十張桌子差不多全坐滿了人。
正在品茗之際，聽到一個女子惶恐的聲音﹕
「大爺們，我們母女二人此番出門雖然是去投靠親人，但畢竟也是正當人家，總不成會偷東西！更何況是大爺們的錢袋，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而且行李你們亦已搜過，好應該放過我們了。」
只見三名彪形大漢圍在一張桌子前面，凳子上坐了一對母女，做母親的是個年約三十的少婦，樣貌娟好，一派大家閨秀的模樣。而女孩子則十歲上下年紀，稚氣未除，面對著這三個外形鏢悍，語氣橫蠻的大男人，早已被嚇唬得瑟縮一旁，渾身發抖。
「哈！你不用抵賴了！剛才我們都看見你母女二人鬼鬼祟祟地，故意走近我們的桌子，才再繞到這邊坐下。不要以為扮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會把你們饒了。沒錯，行李是搜過了，但難保你們不會把錢貼身收藏啊！」說話的像是這伙人的老大，不停地向著這對可憐的母女怒吼，咄咄逼人之餘，眼光還貪婪地在少婦面上游走。
再回看茶寮中的其他客人，大伙兒全被三名大漢的淫威所震攝，無人敢挺身而出，惟一可做的是垂頭裝作吃包喝茶，暗裡卻注視著事情的發展。
「大哥說得對極了，來，讓我們搜完身才說。」另一漢子笑得不知廉恥。
本來沈放打算再看清楚情況後才謀對策，可是那三個大漢也真的欺人太甚，看他們色迷迷的樣子，再姑息下去，母女二人只會受到更大的侮辱，加上周遭人又完全視若無睹，沈放更不能袖手旁觀，遂走上前去，不留情面地對三人說﹕
「你們堂堂男子，如此欺負兩個弱質女流，究竟安什麼居心？若果是懷疑她們偷竊，真要搜身的話，也用不著你們親自動手。在下反正閒來無事，不如跟你們一起到官府做個證，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對啊！最好是讓官大人給我評評理，還我一個清白來。這位小兄弟，多謝你出手相助，有勞你跟我們走一趟了。」少婦見有人願意幫忙，膽子亦壯大不少。
「小子，你是什麼來頭？竟敢來惹老子的事！你不想腦袋和身體分家的話，就不要再多管閒事。還有不怕告訴你們，官府是不用去了，我說是你拿了我的錢，你便有罪，反正你別妄想逃得掉。」說時用手按在刀柄上，露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氣焰。
「我早知你們不敢跟我去衙門了，你們根本就是存心誣陷，別有用意。這碼子事我是管定了，你們最好別要再生事端，速速離開，否則不要怪我劍下無情了。」最後那句話，沈放尤其說得大義凜然。話聲剛落，更手執佩劍，挺身攔在母女二人面前。
「如今的年青人真是膽量過人，好小子，這次真的讓爺們大開眼界，佩服，佩服。」說時嘴角牽動，露出陰沉的笑意，然後還作勢要擺出一副雙手抱拳的架勢。
豈料，這老大的兩手還留在半空之際，便已向同伴暗中使了一個眼色，大家正欲鬆一口氣的時候，三人卻突然提起刀來，向沈放迎頭劈去。
沈放冷不防他們有此一著，愴卒間只有提起佩劍橫向一檔，勉強把來勢格住。三人見一招未竟全功，便再鼓足氣勁貫注刀上，以求速戰速決。這三人武功雖不甚了了，可是因身裁魁梧，力大無窮，三股刀勁同時地壓向沈放，大有泰山壓頂的勢頭。
其他人眼見沈放快要命喪刀下，不禁發出一陣驚呼。幸虧沈放在山上苦練多年，盡得捨得大師真傳，完全不為他們刀上的洶洶來勢所嚇唬，反之暗裡運起「大成心法」，讓一股氣流自丹田裊裊輕出，繼而向四肢百骸擴散，此氣流與手上的力量結合，沈放便大喝一聲﹕
「退！」
手上爆發的氣勁，登時把三人連人帶刀震出兩丈之外。
三人卻未想因此罷休，即提刀再上，但不等他們起步，沈放已飄然落在三人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各人兩肩的穴道，令他們即時動彈不得。各人身上有如被雷電劈中般灼熱起來，隨之痳痺的感覺慢延，全身異常難受。他們不知這「雷霆點穴法」只用來牽制敵人，絕不傷害性命，便都嚇得面如死灰，兩唇抖震，豆大的汗珠更沿著兩頰淋淋滴下。
老大閱歷最廣，以為再這樣熬下去，必死無疑，遂開口求饒﹕
「少俠，我們只是鬧著玩，也不是真要欺負她們母女，你高抬貴手，饒我們一命吧！」說罷，還不住向母女二人陪笑。
這人見沈放仍是不為所動，再說﹕「少俠武功蓋世，犯不著為我們這等無名小卒動怒嘛！再者，他日若傳了出去，大大有損閣下的威名呢！」
沈放見他們三人快要嚇得屁滾尿流，便擬放他們一馬，只是先朗聲聲明﹕
「這次暫且把你們饒恕，將來若再給我知道你們恃勢欺凌弱小，到時不要怪我手下無情了！」語畢，便動手解開三人穴道。
三人即時軟倒在地，連聲道謝過後，也不等身子站穩，便互相扶持，逃也似地離去。
等惡霸已遠去不見影蹤，原本一直置若罔聞的茶客，突然像有預謀般齊聲地向沈放鼓掌稱讚，還圍攏著他，俠士前，俠士後地喊過不停，霎時間茶寮裡人聲鼎沸，氣氛熱鬧得有如大人物出巡一樣。不單如此，那些剛經過的商旅，見大家鬧哄哄的，也停下來打探怎麼一回事，等到這時，自然又有三兩個好事之徒把事件經過重新演譯一回，來回繞嚷。
這樣鬧著，鬧著，人群很久也沒有散去。沈放在此環境下，只微笑著搖頭不語，對旁人的讚賞頗不以為然。在這件事上，沈放對於自己的打抱不平，只看作是身為男子漢應當為之的事而已；反而是其他人在事前事後，判若兩人的表現，使他打從心坎裡，開始對「世態炎涼」有了些微的體會。
為免那三名惡霸伺機再來欺負這對母女，沈放決定先護送她們到親戚家，才繼續行程。聽少婦說，她剛遭逢喪夫之痛，現正帶著女兒投靠離此地不遠的太平縣的娘家。
途上，沈放把馬兒讓給她們坐，自己則牽著馬韁前進。
「小兄弟，這次幸虧遇到你，我們母女二人才不致落在惡霸手上。我夫家姓梁，敢問少俠你高姓大名。」少婦語調溫婉地詢問。
沈放憶及臨行之前，義父再三叮囑江湖上人情險惡，凡事要小心謹慎為上，遂有點猶豫。正不知如何回應之間，忽然低頭看到手上握著的，一路上伴隨自己孤身上路，而又代表著方氏一門的劍和簫，便回答道﹕
「在下姓簫，單名一個劍字。」
簫劍把梁氏母女安全送抵娘家後，便再回原路去唐縣鎮，到達時，天色已黑，惟有隨便找一間客棧落腳，匆匆用過晚飯，便和衣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寐無夢，雖然睡了整夜，但醒來時，不單精力未覺恢復，反而全身酸軟乏力，腦裡一片混沌沌的。正想起來收拾行裝，方才發現隨身的包袱竟然不見了，更甚是一直貼身保管的家傳之寶—劍和簫也同告失去縱影。
簫劍驟然有點心慌意亂，仍暗叫自己先冷靜下來，分析著﹕
「在這麼一間人來人往的客棧來偷東西，定會留下一點兒蛛絲馬跡。」
於是他立刻在房間內細細檢查，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不一會，便在近窗戶的牆角下發現一些燃燒過的香灰，他把香灰放在手心上察看，記起師傅曾要他小心提防江湖上小人常用的卑劣技倆﹕
「昨晚我睡得那麼爛，居然一點警覺性也沒有，莫非這就是師父所說的迷暈香？」
越想越覺事有蹺蹊，於是匆匆步出房門，到樓下掌櫃處把事情說清楚，以圖查個究竟﹕
「你們打開門作生意，就算事情真的與你們無關，也不能如此這般脫得了干係，客人來你們這兒投棧，人身及財物的安全，你們是有責任保護的。何況，我初來貴境，怎麼知道你們不是跟賊匪有勾結？」簫劍見得不到滿意解釋，便質問客棧的老板。
「這位客官，我們雲來客棧信譽超卓，唐縣鎮眾所周知的，又怎會跟賊人勾結，謀奪客人財物？要是不信的話，可以問問在坐的各位。」這時正是早飯時間，店裡熱鬧得很，簡直是坐無虛席，食客時而細意品嘗，時而高談闊論，情況就如這店所設的名字般，客似雲來。
這時，一個資歷最深的老店員，看見老板和客人已輕聲爭論了好一會兒，便走近二人了解事情始末。
「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了！我們老板根本不在這店內留宿，入夜後，這兒一切都由我和另外三個店員打點。說到偷東西，我們昨晚可忙得不可開交，如何能分身有術地作這門勾當？其他住客也可作證呢！對了，昨晚這兒吵個不停，你一點也不察覺嗎？」
「我一點也沒聽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簫劍對迷暈香的事似乎更深信不疑了。
「是這樣的—昨晚有兩名住客在店裡喝得酩酊大醉，不單大吵大鬧，還四處搗亂，其他住客也在睡夢中給驚醒，出來看個究竟。」老店員認真地將事情加以解釋。
「真有這樣的事？」簫劍見他一派老實人模樣，就有些相信了。
「可不是！他們一直吵至差不多三更天，才醉得不醒人事，還要由我們把抬回房間休息。住客們也大嘆倒楣，好夢都給他們打斷了。」
「這麼說，來偷東西的又是什麼人？」簫劍搜索枯腸後，也沒有絲毫頭緒。
老店員也跟他一起推敲真相﹕「客官，你有否跟別人結下樑子？事情委實有點奇怪！在我們客棧投宿的客人當中，比客官貴氣的大有人在，何以賊人獨獨偷了你的財物？」
聽罷老店員的分析，大家亦有點困惑了，倒是簫劍開始對事件有些眉目，想到昨日在茶寮所發生的事，暗忖﹕
「難道真的是那伙人？以他們的行事方式，斷不會偷了東西便罷休的。是昨晚那兩名醉酒的客人惹起了事端，阻止了這伙人再有進一步的行動？」
簫劍想著想著，不禁要為自己捏一把冷汗﹕「如師父所言，江湖險惡，真是不可不防啊！」
然而，當想到失去了祖上的遺物時，不禁自責和追悔不已，心情更是萬分惆悵。
客店老板見他鬱鬱不歡，便好言相勸﹕「客官，錢財乃身外之物，也不要太介懷，不幸中之大幸是人沒有什麼損傷。」停下來，考慮了一會才繼續﹕
「既然事情是在店裡發生的，我們確實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樣吧！你繼續住在這兒，一切食宿由我們提供，等你找到親人才再作打算好了。」
簫劍感到這店裡的人都老實可親，知道不應再追究下去了，遂接受了老板的一番好意，在店裡安頓好，才再找辦法尋人。
接下來的數天，簫劍忙碌地四處打棎江大媽及李文虎的下落。要知道，這唐縣鎮地方雖然不大，可在這附近一帶的村莊少說也有十多條，要尋找兩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時近清明，細雨仍是絲絲點點地下個不停。細密的雨點打在簫劍臉上，身上，總不能洗滌他的沉鬱與淒愴。加上連父親的遺物也丟失了，情緒上大受打擊，內心的自責與悔疚不停地流轉。想到自己初次涉足江湖，對世情險惡、人心詭詐竟一無所覺，越想越是慚愧。再這樣下去，更不知何時何日才能找回妹妹，為爹娘報仇？未明的前景，教他惘惘然，感到世事難測。
這時，在唐縣鎮的大街上，佈滿了忙著採購祭祀用品的人們，簫劍剛巧在一雜貨店前駐足，無意中聽見店東和客人的對話﹕
「為什麼今年不見你爹來？每年的清明前，都會見他特地到來，左挑右選地購買各式祭祀物品，一派非常重視的樣子，反而其他時年大節，卻難得見他來到鎮上湊熱鬧。他不是出了什麼事吧！」店東說到最後，顯得有點擔心。
「爹近月來身體狀況不佳，病情時好時壞，反反覆覆的，這幾天才見好了一些，本來他堅持要親自到鎮上來，可是娘說什麼也不肯，到最後他只好作罷！其實，爹的健康一直都不好，他自己倒不覺得什麼，但卻苦了娘，終日為他擔心。」來購物的是一個面色紅闊，表情豐富，而又體形帶胖的年青伙子。
「唉！我也勸過文虎叔多次，不能再喝那麼多了！要知酒乃穿腸之物，小醉可以怡情，沒節制的豪酌卻是萬萬不可！」店東跟著搖搖頭，再問﹕
「對了！李傑，這回你不要燒餅嗎？」
「也好，給我一斤吧！」
當聽到文虎叔三字，簫劍已是心頭一震，再回頭望向那年青人，更是振奮不已﹕「是李傑，看他那胖胖的身影，一定錯不了！」
正欲舉步上前相認，卻又戛然而止，心中響起﹕「稍安無躁，還是小心一點為上。」
「對不起！這位兄弟，你是李文虎的親人嗎？在下姓簫，是受人所托，有要事找李大叔的，你可否帶我去見他？」簫劍禮貌地提出請求。
「是受什麼人所托？我爹已甚少跟人來往了！」
「是在杭州的一位老朋友。」
「杭州？」
李傑見對方說出杭州這地方，而且還正確地敘述了父親的某些往事，就相信所托之人是真的認識父親，於是便引領著簫劍回家。
李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條離唐縣鎮不遠的小村莊內，房子的前方，有幾畝屬於李家的田地，李文虎一家的生計，就是靠田裡的收成換取得來。
李傑把簫劍直接引進後園，卻見李文虎背向著他們，一動也不動的靠在一張陳舊的滕椅上，似乎已然熟睡，只是手上仍提著一瓶酒，懸在半空中....
「爹，有人來找你。」
過了半晌，才聽到應聲﹕
「誰？還有誰會來找我？」
「是來自杭州的！」
一聽到是杭州，李文虎忽然從椅子上彈起，回過身來，緊盯著來人﹕
「你是誰？我好像不認識你。」
簫劍此時才有機會細看這個在回憶中對自己極為疼愛的人，只不過是十多年光景，李文虎的面上像是經歷了連綿不絕的憂患，頭髮斑白，臉容蒼老不在話下，神情中更流露著一份深沉的落泊，以及對周遭事物的漠然，明顯地他活得並不快樂。
簫劍看在眼裡，驚愕地凝視著這個老態龍鍾，又了無生氣的人，不能相信他就是當年那個能幹老練，把方家大小事務打理得頭頭是道的李文虎，痛心地想﹕「文虎叔，原來你過的也是苦日子啊！」
李文虎也正看著眼前的簫劍，細細地打量後，好像想起了些什麼，繼而又不可置信地拼命搖頭。
時光荏苒，相隔十多年後才重遇故人的簫劍，想不到真有人面全非的感覺，這一刻他再也忍受不了，倏地撲上前緊捉著李文虎的手，語氣急促地喊﹕
「文虎叔，我是方嚴，是方之航的大兒子啊！你不認得嗎？」
「什麼？你是小少爺！」李文虎猛地後退兩步，不停搖頭道﹕「沒可能的！小少爺早已不在人世。」
簫劍聽得一頭霧水，忙道：「真的是我，文虎叔，我並沒有死去，我不是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嗎？」
「你不用騙我了，當初我打聽得一清二楚—從後追捕的官兵把四姑娘他們逼得走頭無路，全墜落懸崖死了。你又何苦要來開這個玩笑！」說罷，像抽出了心坎的痛，不禁悲從中來，滿臉愁容。
簫劍看到李文虎這個樣子，巴不得能即時拿出什麼來，好證明自己的身份。可恨的是連最有力的證物—劍和簫也失去了。
正無計可施之間，簫劍靈機一觸，緩緩地低吟著﹕
「瓊樓玉宇今如何，劍膽簫心托浩歌。手執雙絕騎鶴背，天風吹送月如波。」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李文虎聽了簫劍的詩，表現出萬分驚愕，囁嚅地問。
「這是我爹的詩，我當然曉得！」只見李文虎仍是張開了嘴巴，不懂回應，簫劍忙再加以解釋﹕
「其實，詩是後來元叔叔教我的。」李文虎兀自猶豫不信，簫劍遂加強了語氣，激動地喊﹕
「文虎叔，你還是不信嗎？這詩是爹出事前所作，聽過這首詩的，就只有我們方家的人，外人根本沒機會知悉。」
原來，這詩正是方之航當年準備舉家移居大理前，在家人面前所題，用以抒發其一心退出官場，歸隱他鄉之意向。可惜詩成不久，便發生了方家文字獄這巨大變故。
李文虎萬萬想不到，經歷了滄海桑田，自己竟能重遇故人之子，更從他口中重溫這首故人之詩，心頭上可說是別有一番滋味，難以言傳。
簫劍怕李文虎還是不信，於是再闡述了一些兒時逸事。
「小少爺，不用再說什麼來引證了，我已完全相信你。是我老得糊塗了！其實只要一看你的面貌，加上那挺拔的身形，便可看出跟老爺有八分相像，這種父子血脈相連的表徵就是最好的證明。」
李文虎越看便越加肯定，喜極而泣地說﹕「真是老天爺開眼，滿以為老爺一家已全遭不測，想不到竟然絕處逢生，啊！剛才你不是說沈少爺是跟你一起嗎？那還有其他人呢？」
簫劍當下便把這些年來的遭遇有條不紊地告訴李文虎。
李文虎聚精會神地聽著，偶而會發問，總的來說，這期間的經過，用峰迴路轉，世事無常來形容也不足為過。說至後來，兩人索性就地而坐，逐漸簫劍整過人都沉浸在回憶之中，李文虎的情緒則被故事的發展牽動著—時而心驚肉跳，時而愁懷滿目，時而又牽掛神傷。
「我想那些官兵是為了向上級交差，便訛稱我們全都墜崖粉身碎骨了。事實上，我和義父居然能逃至大理去，必定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也許吧！反正你倆都平安無事，那才是最重要，只可惜儀姑娘她....」李文虎頓了一頓才繼續﹕
「至於江大媽，這些年來我未嘗見她回鄉，亦沒有她的音信。」再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來﹕
「不過，當年江大媽的丈夫是在浙江和江蘇交界的一條村寨內替人家伐木的，他們早已另外建立了家園，說不定江大媽後來帶著小小姐回到那兒跟丈夫子女落地生根呢！」
簫劍知道尋找江大媽一事落了個空，不禁有點失望﹕
「這個義父也提過，但願如此吧！」隨即又抖擻了精神﹕「不過總算有了點眉目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小慈的下落，才可甘心！」
「不過，你行事務必要小心啊！要知道人生變幻無常，世事往往在你意料之外。」李文虎想再說什麼，但停了一會，竟慨嘆﹕
「我活至現在，可說已到了風燭殘年，居然還得到上天的眷顧，讓我能再見到小少爺你，就算現在要我死，也是死而無憾了！」說時，臉上流露的那份沉痛，竟然比重遇簫劍那剎間所表現的歡欣來得更加深刻。
「文虎叔，你可不要這麼說！你還要等我帶小慈回來探望你呢！」簫劍不以為然地答。
當天晚上，簫劍和李文虎一家聚首一堂，連早已成家立室的李仁亦特地攜同妻子前來懷舊一番，賢良的李大嬸更精心炮製了幾道杭州名菜，一慰簫劍思鄉之情。
席間，簫劍和李氏兄弟盡情地吃酒聊天，當說及兒時種種，大家都緬懷不已，彷彿多年的分離未有阻隔三人青梅竹馬的情誼。
「李傑自小到大，都是那麼饞嘴的！」李仁知道弟弟性格隨和，很少惱怒別人，便毫不留情地要取笑﹕
「上書齋時，他的成績最見不得人，卻從不怕范師傅責罰，還說只要不是沒飯吃，罰什麼都成！」未等別人應聲，自己倒先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簫劍的記憶被淘出來了，也連忙說﹕
「可是有一次，我們玩捉迷藏時，我不小心給弄傷了，文虎叔知道後，向你們大興問罪，這次李傑逃不掉了，真的被罰沒飯吃。」
「這算不算是一語成懺呢！呵呵！」李傑不單毫不介懷，還自嘲起來。
「長得這麼大了，還愛胡說八道！」李大嬸不滿地白了兒子一眼。
這一頓飯在談談笑笑間足足吃了兩個時辰，散席時已是夜深，李一勇夫婦也離去回家。李大嬸為簫劍準備了一間舒適的房間，正要就寢的時候，李文虎走進房內﹕
「小少爺，你仍未睡嗎？難得今晚月色很好，我們出外走走吧！」
「文虎叔，我說了多次，不要再少爺前，少爺後地喊，我早已不是什麼方家少爺了。」簫劍邊說邊穿回鞋子，跟李文虎走出屋外。
連綿多日的細雨終於在傍晚時完全停了，此際的夜空半朵雲也沒有，月亮因久未露面，正肆無忌憚地發放光芒，與此同時，地上被白天的雨水浸透，誘發出陣陣的泥土香氣。
在這樣的氣氛下踱步，令人感到心曠神怡，舒泰無比。
「小少爺，你之後會先去洛陽，拜會顧大爺後，才回杭州嗎？」李文虎還是改不了口。
「不是。我會先行取道鄭州，到姑姑的墳前看看，這是義父鄭重交托的。」
「那當然了！唉！想到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真惹人神傷。」嘆息連連後，才續說﹕
「想沈少爺已將方家文字獄
一案的前因後果，向你交待清楚了。」
「是的，我此番出門，除了尋回小慈外，最重要的就是找孫日昌及劉義村二人報仇。」說到仇人，簫劍忍不住憤慨填胸。
「我相信沈少爺所說的，已差不多是整件事的全部，只是我要告訴你，這背後其實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看得出李文虎已盡量令語氣保持平靜。
「還有什麼是義父不知情的？」簫劍頓時疑竇叢生。
「這事埋藏在我心底十多年，一直未敢告知別人....」李文虎跟著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
「那時候，你爹號稱武文雙絕，武當然是說『打遍江南無敵手』，然他在詩詞文章方面也絕不含糊，尤其是他的詩，不少更深受當地人所稱頌。」
「這些義父也不時向我論及，還時刻提醒我要以爹爹作為榜樣。」
「你又可知道我跟在你爹身邊多年，除了管理方家上下，還是你爹最近身的隨從，打理著他的一切日常事務。而他在家裡最重視的地方—書房，也只准我一人入內打掃。」
「這個義父可沒有跟我提及，這和你要說的故事有很大關連嗎？」簫劍還是一頭霧水。
「事關重大！」李文虎神色凝重地從懷內取出一本厚厚的，紙質講究的冊子，交給簫劍道﹕
「這是你爹的詩集，當年逃難時我一併帶走的，現在物歸原主。」
「是爹爹的詩嗎？」簫劍大喜，立時接過冊子，急不及待地翻閱。
「行吟坐嘯道晚秋，功名本是去還留，濁清論盡無人與，猶是吊古上危樓。」
「啊！這是爹被誣謀反的詩。」再看下款﹕「乾隆七年秋，黃善保家，與三五友人相見甚歡，酒過三巡，題此詩以言志。」
「孫日昌與劉義村等流便是借此詩來大造文章，誣告你爹意圖謀反。」李文虎說。
「簡直是豈有此理！為報私怨而無所不用其極。不過，整件事的罪魁禍首乃首推當朝皇帝，竟然單憑一首詩，一句詩文，便胡亂把人定罪處死，這不是無道昏君是什麼？」簫劍反問，更激憤得咬牙切齒﹕
「我巴不得把他們碎屍萬段，以祭爹娘在天之靈！」
「方家的仇，就只有靠你了。」說罷，李文虎低下頭一言不發，半晌，才再抬起頭來，用他那雙滿佈悔恨的眼睛望向簫劍﹕
「小少爺，你有想過老爺的詩是如何落入孫日昌手上？」
簫劍沉思了一會，問道﹕「這才是你要說的故事關鍵？」
「沒錯！其實....詩是由我交給他們的。」
「什麼？你再說一遍。」簫劍急得直叫。
「我說，詩是我交給孫日昌他們的，是我一手將你們方家推向家破人亡的境地。」李文虎雖然語音哽住，雙眼又滿是淚水，然而神情卻是從容不迫，靜心等待著簫劍的回應。
「真的是你？文虎叔，你這是為了什麼？我的家毀了，你又得到了什麼？你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簫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懂不停地發問。
「小少爺，待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了，你便動手為你爹娘報仇吧！」一臉如釋重負地說﹕
「上天真的待我不薄啊！讓我還有贖罪的一天，結束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要先把事情弄個明白，你快說！」簫劍急切地催促。
李文虎把思緒整理一下，才再緩緩地開口﹕
「我跟在你爹身邊那些年來，時常有機會替他整理詩詞文章，日子久了，自己也想習染一點文士氣質，於是乎結識了一班好此道的朋友，附庸風雅起來。閑時我們會相約豪情對酌，偶而還會舞文弄墨，學人題詩作對一番。」
「這些消遣可以怡情養性，倒也無傷大雅。」簫劍平心而論。
「本來是的，可是我們作的詩也實在太粗疏了。後來，其中一人突然提議我把老爺的詩拿出來給他們觀摩觀摩。」
「就這樣，你便把爹的詩拿給他們看？」
「最初我也不肯，但經他們多番請求，加上老爺的詩實在是出眾的，在虛榮心作崇下，我也想沾一點光。」
「爹完全不知情？」
「是的。下人當中，只有我能隨時進出老爺的書房，我暗中把老爺的詩集帶了出去，可是友人看後，大有驚為天人之嘆，硬要我把詩集借他數天，好等他慢慢嘴嚼其中詩意。」
「難道你如此隨便讓他把詩集取去？」簫劍語帶責備地問。
「當時他誓神劈願地說三天之內一定將詩集交還，我見老爺的詩給人如此看重及欣賞，心想也不失是件美事，便把詩集交了給他。」
「如此說，這個人究竟和孫日昌有何關係？」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後來周同甫大爺告訴我的....」
「這個周同甫又是何許人？」簫劍忍不住打斷李文虎的話。
「周同甫原是孫日昌府中的師爺，為人俠義厚道，真是出污泥而不染。」
「那麼，他說了些什麼？」簫劍顯得有點兒不耐煩。
「周大爺告訴我，孫日昌因防洪工程一事對你爹懷恨在心，時刻想辦法整治他。正值當時文字獄之風刮得熾烈，孫之謀仕劉義村便乘機獻計以此來除去你爹這口眼中釘。」李文虎吸了一口氣，再述﹕
「那劉義村查出你爹最愛跟友人吃酒作詩，兼議論當世大事，於是便用錢收買了我的朋友，叫他無論如何也要從我處把你爹的詩集弄到手。」停了一下，續說﹕
「借出詩集後，我確實曾有一絲忐忑不安，不過未到三天，友人真的把詩集歸還，我便全心地以為相安無事了。想不到，後來....」
回想前塵，悔不當初，待把事情交待完畢，李文虎已泣不成聲，頹然跪倒簫劍面前﹕
「小少爺，你現在可以把我殺了，為你爹娘報仇，我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啊！」
聽罷李文虎的敘述，簫劍方對事情始末有個全面的了解，此刻他只覺腦袋中混沌一片，完全失去方向，但仍拼命地思索、分析著，試圖把整件事理出過所以來。
這樣隔了良久，方才開口﹕「文虎叔，你先起來再說。」
李文虎像充耳不聞，猶自一動不動，把頭垂得更低，道﹕
「小少爺，我不敢奢求你的寬恕，但求一死以了殘生，這十多年來，就是等待今天。」
隔了半晌，再望向簫劍﹕「只是他日你回到杭州家鄉，記緊要上你爹娘的墳前拜祭，我把他們葬在飛來峰，面向著如詩般美的西湖。」
「爹娘的墳？你如何能把我爹娘安葬？」剎時間，簫劍不知是驚是喜。
「這全賴剛才提及的周大爺相助，方能成事。」
「文虎叔，快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當日方之航自知大禍臨頭，遂分了銀兩給家丁僕人們，把他們打發回鄉。李文虎回到湖北，把家人安頓好後，便即趕返杭州，打聽東家下落。
回到杭州不久，李文虎重遇周同甫，從他口中得知方之航被裁定意圖謀反，將於秋後處決，而夫人蔣婕則會被流放到極北的「古寧塔」為官奴。至於方之航的兩位兄長也不能倖免於難，都丟官入獄了。李文虎知道後，也曾絞盡腦汁，積極地打聽方法營救眾人，只是憑他一個人之力，如何能對抗整個朝廷？
最後事與願違，終於方之航還是被處決了，蔣婕知道丈夫身故後，也在獄中自盡殉夫。李文虎用盡千方百計向獄卒疏通，方能領回蔣婕的屍體，但想到方之航仍然暴屍荒野，實在難以心安。在無計可施下，最後惟有求助於周同甫，幸而此人一向俠義為懷，不單為李文虎收買在亂葬崗把守的巡撫官兵，更不惜以身犯險地伴著李文虎，一起混入葬場，將方之航的屍首偷龍轉鳳，暗暗運走了。
簫劍聽到枉死的父母不單沒有屍骨無存，而且還能同穴合葬，已激動得熱淚盈眶，便伸出了雙手，把李文虎扶將起來﹕
「文虎叔，不要再跪了，你雖然有過失，但到最後關頭，於我方家還是有恩啊！」
「我縱然已盡力補過，畢竟仍是死有餘辜。」
「不要再說了。」簫劍聲音已然沙啞﹕
「剛才我已想通了，既然孫日昌之流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我家，即使沒有你，他們還是會不擇手段達到目的的。文虎叔，我真的原諒你了，你是不是要我也跪下來，才肯起身！」
簫劍說得情真意切，令人無可推諉，李文虎也就順著他的摻扶站起來，老淚縱橫地說﹕
「小少爺，多謝你原諒了我，此後生生世世，我李文虎願為你方家做驢做馬，絕無怨言！」
在李家休息了幾天，李文虎一家對簫劍極其親切，宛如一家人般。簫劍享受到從小失去的家庭歡愉，天倫之愛，自是感到十分滿足愜意。這天清晨，他準備出發到鄭州，正在收拾行裝之際，李文虎走進房間，把一袋東西放在簫劍手上，說﹕
「小少爺，這些銀兩你拿去吧！這一去路途遙遠，實需要多些盤川傍身。」
簫劍感到手上的銀兩重甸甸的，便推辭﹕「這麼多銀兩，我不能收下。」
「你不用推辭了，這原是你爹的錢，當初他打發我們回鄉，每個下人也分到一筆款子，這些年來，我不曾動過半分。」
簫劍見李文虎語氣堅決，也不再拒絕，收下了銀子，繼而與李氏一家依依話別，重新踏上路途。
在樹林內兜兜轉轉了大半天，一心以為已找對了方向，忽然之間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上。這個位於鄭州北面的廣闊樹林內，濃密的樹木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簫劍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坐落樹林深處的寶靈寺，可是這時黃昏將到，天色已慢慢暗下來。
若果不是寺廟門口的橫扁上刻有「寶靈寺」三字，簫劍可一點也認不出這地方來，那時他只是一個五歲孩童，加上處境危急，整天都在逃亡保命，連小孩子也沒空閒對周遭事物留心關注。
意料之外的是映入眼簾的寺廟，已然被棄置了一段時間，加上經歷風雨的侵蝕，顯得十分破舊，兩扇高大的木門亦已壞了倒在地上。進入大殿，四處佈滿蛛網灰塵，廟內的和尚亦已不知去向，迎著這裡的一切，簫劍的回憶彷彿都湧上了—記起那天義父抱著姑姑回來，隨之而至，廟裡的哭聲、喊聲始起彼伏地交織，義父卻始終不發一言，眼光停留在懷內姑姑的面上....
直至此刻，簫劍才有些明白義父那時心中的凄楚和渾然忘我。
簫劍一面回憶，一面快步穿過寶靈寺，到達寺後的樹林，從遠處已可隱約看到一方荒塚，這時他的腳上突然變得有若千斤重，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腦海同時回到很小的時候，姑姑臉上綻放出笑靨，總興緻勃勃地要教他武功，一切一切彷如昨日。
等到來至墳前，簫劍的熱淚已爬滿面上，十多年來，首次和至親的人如此地貼近，雖然只是一塊冷冰冰的木制墓碑，已是難能可貴，珍重無比。自從家破人亡，小小年紀的他已時刻警愓自己要堅強，要懂得獨立自處，不能再增添義父的擔子，當遇上傷心時候，總極力將淚水藏在眼底。就在此刻，這種過份的自制開始崩潰，眼淚更有如江河缺堤，不可抑止。
這些眼淚，他已分不清那些是為感懷自己的身世，那些是為那個長埋思憶在千里之外，天涯彼處的義父而流？義父最難得的地方，是一直以來絕少在他面前流露傷痛之情，一切暗自承愛。沈放偶爾半夜起來，會看見在搖晃而微弱的燈光下，義父手執姑姑所縫的荷包，貼在懷內，獨坐在窗前，淒楚地凝望遠方。
迷糊間，沈放記起身上帶有火折子，便取出把之打著。只見墓碑上的字蹟雖然已很模糊，但依稀認出是義父所刻的「杭州方女俠之墓—夫立」等字。再回看墓的四周，已長滿了野草，簫劍毫不思索，便立刻清除，正在埋首之際，忽然聽得樹林深處傳來陣陣鴉雀叫聲﹕
「鴉—鴉—」
凄涼的叫聲，配合四野暮色蒼茫，更令他倍感孤清，不自覺地停下手。直至火折子的火焰燒到手上，傳來一陣赤痛，才返回現實中。面對此情此景，他惘然望向浩浩蒼空，念到姑姑和義父，不期然地想起一闕詞來﹕
「偶為同命鳥，都是可憐蟲，恨與秋河相似，點點注天東，十載林中芳塚，今日天涯孤客，首已似飛蓬，年光愁病裡，心緒夢魂中。」
把野草清理後，簫劍淚眼已乾，再站到墳前，拜了三拜，然後輕聲道﹕
「姑姑，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雖然義父從沒提過，但我知他的心時刻都惦記著你。這份思念，相信只有在『冬雷震，夏雨雪』的時候，方會止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說﹕
「姑姑，我向你保證，等找到小慈，我們會回到大理，好好照顧義父，你不用掛心了！」
終於來到洛陽古城，簫劍沒有一絲竭息便四處打聽「鎮遠鏢局」的所在，想不到這鎮遠鏢局在此地名聲很高，人們都願意為簫劍引路。原來鏢局就位於洛陽城西，只見門口守衛森嚴，氣勢不凡，簫劍隨即向守衛要求引見顧正，可是得到的答覆卻是顧正有要事已遠行，要三數月後才回來。
簫劍正惆悵是否應滯留洛陽等候顧正時，忽感到饑腸轆轆，這才想起已整天沒吃東西，便隨便走進一家酒家，吩咐店小二﹕
「你們店裡有什麼可口又足以填飽肚子的，隨便拿些來，還有，來一壺女兒紅。」
過了片刻，東西都來了，正想大快朵頭之際，聽得酒家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只見四五名身裁高大，長相粗魯的漢子步進店內，他們還未坐下便已對小二大呼小喝，拿完這個，又要那個，店裡被他們弄得亂成一片。
簫劍注視了一會，正欲自顧自吃喝，怎料眼光不經意掃到一大漢的背上，看到包袱外露出的半折劍和簫﹕
「咦！那不是我的劍和簫？」目光在疑惑中，同時落在大漢的面上，方才發覺這人竟就是當日在唐縣鎮外，調戲母女二人的惡霸老大，其餘兩個同黨則未見同行﹕
「原來真是他們偷了我的東西，這下好了！自己送上門來，免得我苦苦追尋。」千想萬想的家傳之寶重現眼前，簫劍再也按捺不住心情，隨即一拍桌面，從凳上彈起，躍至大漢跟前。(按這裡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