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通俗愛情故事

        她帶著兩歲的兒子﹐和一袋一袋菜､肉﹐如常於上午十時三十分回家。

        他推著一整車水泥﹐趕往十九樓D室王先生家﹐他工作的地方。

        接下來的情景是這樣的﹐相信大家亦預料得到﹐由於她先進電梯﹐順理成章地﹐她站

在按掣處﹔而他則在門將關閉之際﹐成功的按到開門鍵﹐把半合的門再次弄開。為了

要把車子推進電梯內﹐他眉頭緊鎖﹐試圖利用自己稚嫩但黝黑的身体使勁的向前推呀

推﹔另一方面﹐愛錫兒子的她﹐微縮在電梯一角。

        結果﹐他成功把手推車推入電梯。可經驗不足使他忘記先把手柄上的扣挪開而不能進

門 -- 唯有勉強從突出的手柄與梯門之間不足十五厘米的空隙中閃身而進。但縫隙委實

太狹了﹐他的下肢被迫和手柄摩擦。她把一切看進眼內﹐不動聲色。

        長期勞動﹐加上方才為了進入電梯時付出的額外心力﹐令他汗流浹背。基本上﹐讀者

諸君看到此處必想到好些電影旎的橋段。惜肌肉和汗滴與她愛看的浪漫小說裡﹐

風度翩翩的男主角並無任何關連。在短短的一分鐘旅程中﹐她亦未曾多看他一

眼﹕一般通俗愛情故事中慣常的情景並無在此出現﹐恐怕要叫大家失望了。



        回家后﹐洗菜﹐切肉﹐依舊忙個不亦樂乎。晚上六時半﹐丈夫返。飯後﹐兒早睡﹐夫

婦二人伺機溫存。夫溫柔体貼如昔﹐她亦深感丈夫的確深愛自己。

        翌日﹐她按照無形的時間表﹐帶著兩歲的兒子﹐和一袋一袋菜､肉﹐如常於上午十時

三十分回家。沿途過程順利﹐她暗忖。唯一的問題是今天她買不到夫愛吃的羊

肉吧﹗安頓兒後﹐她小心翼翼地把韭切段﹐一絲不苟地把客廳弄得窗明几淨﹔

她比平日更用心做家務。她愛丈夫﹐丈夫亦愛她﹐她要給家人最好的生活。她

比平日更用心做家務。她的生活愉快﹐她一畢業即嫁予夫﹐翌年產子﹐小朋友

聰明乖巧﹐十分可愛。她的生活無憂。

        她用了不足十分鐘回首半生。甜蜜。無風無浪。今天﹐她比平日更用心做家務。



      “今天老闆當眾誇了我幾句﹐看來陞職有望。”“我特地買了妳最愛喝的清酒回來。”

      “妳燒的菜真可口。”“仔﹐早點睡喇。”

     “老公﹐你醉了。”

        夫婦二人再度溫存﹐她少有的熱情。



        接連數日﹐她都用心做家務﹐令家一塵不染。事實上﹐除了這樣做﹐她別無選擇。總

不能每晚都…… 唯有在日間多耗精力﹐希望不再胡思亂想。但她愈逃避﹐他出

現次數卻愈多。現在﹐甚至在洗米時﹐炒菜時﹐他的影子都無處不在。她愛丈

夫﹐她不可以亦不可能對夫不忠。但每次一閉雙眼﹐他都形影不離﹐她實在按

捺不住了。

        起初﹐整幅圖畫祗有一具灰白石膏像的上半身﹐輔以虛偽的綠色植物在後﹐顯得格格

不入。她在初中時上過美術課﹐但和別的同學不一樣﹐她對新人､大衛壓根兒

沒興趣。不是心態保守害怕裸體﹐難道只是對性､裸體､肉慾沒多大興趣X不

成﹖而大伙仍樂於叫她“耆英”。孰料她一畢業即嫁人﹐翌年還產子。甭奇怪﹐

你的朋友總是有些作法令人大惑不解的。





        每朝﹐她都對著鏡子﹐咬緊牙關﹐拼命的不許自己再淪魔道。她比平日更用心於家務﹐

她發誓要給家人最好的生活﹔原來忙碌真的可以使人忘記原慾的﹗當然﹐這完

全是騙人的﹐肉慾並不會真的那麼容易就揮去啦﹐不需唸佛洛依德X該知道吧﹖

否則﹐我的故事如何下去呢﹖屆時連神父､僧侶X不再受人尊重了。這大概不可

能罷。



        她愈用心力去忘記他﹐他的輪廓愈深﹐心勞日拙。事實上﹐連這種肥皂劇X不肯出賣的

庸俗理論都不懂﹐真是活該﹗



        她天真地以為把丈夫蓋上石膏便可蒙混過去﹐她亦曾試過在溫存時表現出罕有的熱情。

騙人有時是很易的﹐尤其對象是愛你的人﹔但要成功欺騙自己﹐一般而言﹐所

需技巧必然倍增。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安身立命﹐諸善諸惡皆不作﹐焉能對

她有所奢求呢。酣睡過後﹐睜開雙目﹐她看到陌生的丈夫正對著自己傻笑﹐狀

甚陶醉。欲哭。無淚。唯有眼巴巴的看著夫在替己弄早點﹐她感覺不到應有的

一絲暖意。她起床﹐梳洗﹐她想洗滌不潔的肉身。聽不到父子兩的歡笑聲﹐被

冷水沖擦的身體毫不合作﹐顫抖著。她需要一雙暖和的手﹐輕揉她､緊摟她﹔

可她只有自己一個。



        今天﹐他第二次來到這幢大廈﹐主顧是十樓某宅的新住客。人工微薄﹐生意難做﹐

甚至他的師傅﹐一個正值壯年有二十多年經驗的裝修師傅願意割價亦乏人問津。他正考

慮轉行。幸好朋友在國內擁有一間小型地產公司可供投靠﹐故他心情輕鬆。今

天可能是他最後一次以裝修工人姿態出現。



        她和他再次在電梯相遇﹔她心旌搖蕩﹐他只覺得眼前人面熟﹐然無意細想。她沒有偷

望他﹐她認為自己已清楚記得他的輪廓和肌理。



        你可能說上述一切俱屬尋常﹐無甚足紀。是﹐的確無甚足紀﹐但看官有否想過﹐對於

一個沒有信仰､沒有秘密､沒有終極目標﹐生存僅有素求只是一切永恆不變的

主婦而言﹐以上的所有﹐你以為無病呻吟的東西﹐卻是她平生最凶險的遭遇。

無明之苦﹐只有當事人點滴在心頭﹐旁人是永不理解的。



        我是香港大學中文系的三年級生。現在﹐我正在上小說課。噢﹐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嚴格而言﹐我在構思我的小說 (即發白日夢啦)。請別這樣說﹐這次是真的。我的

而且確見過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她們的故事是否真的﹖這重要嗎﹖老實說﹐我

在創作這個故事時﹐最大的難關不在情節發展﹐因為我已決定把具爭議性的內

容臨時抽起﹐並順道縮短總長。我的問題是較具哲學性的﹕究竟那個不忠的女

人應該如何自處呢﹖她的行為是否真的不忠﹖(嘻嘻﹗這樣說會否比較高尚呢﹖)





        於我而言﹐最佳的結局應是她在痛哭過後﹐繼續生活﹐並不時回想這事。。。只是他

的容顏漸漸模糊﹔她意識到﹐並費心力牢記﹐惜他身上發出白光的地方愈多﹐

直至他完全消失﹐她又再痛哭為止。(結局一﹕悲劇版)

或(結局二﹕喜劇版)她在痛哭過後﹐繼續生活﹐並不時回想這事﹐只是他的容顏每次不

同罷了。



        希望你 / 妳會喜歡其中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