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邊緣26天
摘自《重返淘大E座》
編者按﹕一位居住於淘大花園E座的中學女老師於三月底不幸感染SARS，住院留醫26日，朝夕面對死亡威脅。她盼望、她搏鬥，她成功﹔出院後，她對生命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於是，提筆，記下從病發到病癒的過程細節，寫成《重返淘大E座─一位教師的26天抗炎歷程》一書，由「博益」出版。世紀版於今明兩天予以摘要刊載，她的故事，其實也是這城這地的抗炎歷史。
病發
大清早醒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這是我從不會做的動作。我要知道的是我的體溫。
「我現在應否回家﹖」這問題在我腦中盤旋了十多次。
晚上八時許，我提着公事包穿過家樓下的商場，平日只要走三分鐘的路程好像走個沒完。
早上起來總覺得身子有點不妙，全身的骨頭都在隱隱作痛。這時我在想，可能近來太忙碌了一點吧。想想挨過了這一天，好好休息一個晚上應該沒事。
順利地吃過午飯──為什麼說「順利」﹖因為我有一個毛病，就是無論身體任何部分感到不適，一進食便會嘔吐大作。這時吃過了，沒嘔吐便算是順利。怎料漸漸開始覺得有點寒意。唉﹗可能向來體弱的我真有點兒體力透支。
幸好今天的課不多，過了下午，一天的工作、教學都順利完成。不過在學校以外還有工作等着我──除了學校的教學工作外，我還有參與外間的團體義務工作，剛巧這個晚上有會議，當時我想﹕「不打緊，開完會早點回家，好好睡一覺吧﹗些微寒意罷了，還撐得來的﹗做人最重要是有責任心，做老師的要以身作則，總不成因些微不適便為自己找個藉口懶一回。雖說即使我不出席今次會議，我的學生也不會知道『老師懶了一次』。」
下課後我打點好一切，拖着疲憊及帶點寒意的身軀，把身子往大衣裏躲了一下，便乘坐計程車前往參加會議。
隨着會議的進行，我漸漸覺得有點兒熱。在一個偶然伸手托一托腮的動作中，我覺得自己的頸項間有點熱。
「啊﹗不﹗」跟着下來，整個會議的下半部分，我的腦一直都被一個名詞──「非典型肺炎」轟着﹗什麼「發冷」、「發熱」、「骨痛」等名詞更在腦中不停地轉着，揮之不去。直至會議完畢，我匆匆跳上公車，而一大堆無情的名詞卻一直纏繞着我。直至下了車，我還在想──
「倒不如別回家去﹗」
「直接到急症室求診不是更好嗎﹖」
「別把病帶回家﹗」
「假如是事實，撥一通電話告訴媽媽，我進院了，可叫她如何接受啊﹗」
「還是先跟她商量一下再作打算﹗」
「要不，先找個醫生檢查一下。但這個時間診所都關門了啊﹗」
一大堆無情的名詞，各種雜亂的念頭，在腦際不停地轟着。我甚至在商場中心駐足了數次。
「我現在應否回家﹖」最終我還是進了家門。
我只簡單地告訴媽媽有關身體的不適，並沒有把我真正所憂慮的告訴她。媽媽給我煮了晚餐，幸好我也能「順利」地吃了。吃了數粒感冒藥丸，衝進浴室，我伸手到鏡箱中取出探熱針，心中登時多了十五個吊桶。
我手拿着探熱針，掙扎了大約有一分鐘之久，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將探熱針放進口中。「啊﹗攝氏三十九度﹗」我的心往下一沉。唉﹗算了吧，還是先睡一覺，再看明天的情况吧。
大清早醒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這是我從來不會做的動作。這時我伸手摸的當然不是要知道臉上有沒有多了個瘡瘡，我要知道的是我的體溫。
「萬幸﹗」熱退了，身上的骨頭也沒那麼痛。我心中一陣高興，跳起來梳洗過後，吃過早餐便高高興興地上班去。這是特別忙碌的一天，我更加不能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懶一次」。由於「非典型肺炎」於全港擴散，校方決定由明天開始停課一星期，因此今天是停課前的最後一天，要安排的事項也特別多。
我對昨夜的恐懼還沒釋懷，於是向同事要來一個口罩，大部分時間都佩戴在臉上。
在沒完沒了的工作中，「恐懼」漸漸淡退。我一口氣把午膳吃完，卻把四分一給吐了出來。這一「吐」又喚醒了我的恐懼。我告訴自己，完成了這一天的工作後，我一定要找位醫生來定定案。終於，下午的課也都過去了，該安排的也都安排好。唉﹗總算「平平安安」又過了一天﹗
我提着公事包第一時間衝去醫務所，看見不少在候診的病人都在探熱。我在醫務所門外徘徊了兩三次，終於鼓起勇氣走到登記處登記，並取了一支探熱針放進口裏。
「華氏一百零一度。」這時我再沒任何心情去代進公式計算其與攝氏之對等度數，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靜候。等待的時間好像無窮無盡，在無盡的等待中無數的問題又轟着我。
醫生的診治是「徵狀」和一般感冒差不了多少。做了注射取了藥，明天再作打算吧。只要熱能退，便有一線希望。
回到家方知事態嚴重，不停有朋友致電問好。原來新聞報道我所住的淘大花園E座，有五個住戶、共十四人染上了「非典型肺炎」。我想既已就醫，還是明天再作打算吧。還是那一句﹕「只要熱能退，便有一線希望。」
我如常在吃過晚飯後睡覺去，雖說是活在惶恐之中，但總算是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天吧。
深切治療
對面另一位少婦開始呼吸困難，護士同樣地讓她吸氧氣管，她就連說話都乏力，大家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些，自此交談也少了。
與我住同一病房的還有五位病人，大家都在同一天進院，除了一位住在不同座，我們其餘五人都同住E座。由於住在不同樓層會使用不同升降機，也因生活習慣不同，所以若非這次一同生病，真會緣慳一面。
我們的病牀之間都有布簾隔着，而為防病人之間有交叉感染，護士要我們盡量把布簾拉上，保持獨立空間。我也樂得隱蔽一些，以免被人看見穿著病人服，躺在病榻上的樣子。
於是坐在牀上我只能看見對牀兩位病人，要看到對面的第三名病人，我必須爬到牀尾。我趁着前往洗手間時，順道看清楚一下其他五人。我對面兩名病人年紀較輕，我鄰牀和近門旁的一位較年長，另一位靠近門旁的也較年輕。
到了第二天，大家都開始接受靜脈注滴，注滴只是手上的事，大家閒來無事也就開始訴說着自己的背景，兩位較年長的都已兒女成群，另外三名較年輕的都是年青的少婦，我是最少發言的一人。
有一天，我前往洗手間時，看到近門旁的少婦起了牀，坐在椅上，她身上有些電線連着一部機器，我在心中抽了一口氣，難道她的病情很嚴重﹖她看來很年輕啊﹗後來有一天當醫生為我加藥時，我也被「連上四條電線」，原來只是將四個點貼在胸前，接上機器監察心跳罷了。
不過接上了心臟監測機後也就不能走動，我詢問護士為什麼要給我接上機器，她告訴我﹕「沒什麼的，只是用來監測着心跳，反正有機器可用。」兩大袋額外的藥水注滴完畢，我也就跟那機器說再見。可是門旁那少婦卻還一直連着機器，沒離過身，我為自己慶幸，卻為她擔憂。
有一天，她開始有氣促的現象，而且她的氣促影響了呼吸的效能，以致血液含氧量不足。護士讓她吸氧氣管，情况好像有了改善，後來她的呼吸愈來愈困難，護士改為給她佩戴氧氣罩，結果還是不行。接着我眼看着數名醫護人員進來，有的照顧着病人，有的打點文件，有的通知病人家屬，有的為病人收拾物品，安排妥當後把物品一股腦兒放到病人牀上，便連人帶牀推了出去，聽說是遷到深切治療部去。這一推就把其他人的心都連帶推了下去，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堅強地戰勝病毒。
過不了兩天，對面另一位少婦又開始呼吸困難，護士同樣地讓她吸氧氣管，她就連說話都乏力，大家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些，自此交談也少了。她的情况漸漸好轉，可以和大家交談，大家的話才多起來。可是好景不常，她的呼吸忽然又困難起來。我們又看着醫護人員來打點，致電親屬和收拾物品，護士又把她連人帶牀推了出去，又是往深切治療部，不久病房助理推來了一張病牀放在該位置上。
六人之中有兩人被送走了，跟着我鄰牀的病人又開始呼吸困難，有一個晚上我不能入睡，整晚聽着鄰牀的病人按喚人鈴，有時候向護士要便盆，有時向護士訴說氣促，有時向護士訴說骨痛。由於她較年長，也有些骨退化了，所以以同一個姿勢躺得久了，便覺得痛。我聽着她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痛處，發出「啪」、「啪」的聲響，又聽到她斷續的呻吟聲。我雖然躺在牀上，腦中卻浮現出一張痛苦的臉。
又過了一天，她也被送到深切治療部。
我不知道其他病人的看法，也不知道她們怎麼想，不過很明顯大家的話都少了，我每次進出房間，經過她們曾睡過的牀位，看到那空空的病牀，心中總不是味兒，原本六個病人的房間，現在剩下三個。有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名被送走，又有誰知道自己會以什麼形式離開這病房﹖
[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