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還記得那個人出現在紙屋家的時候,自己的莫名心情。
鄰居的紙屋一家,跟自己住在同一所大廈。兩家人就住在隔壁,感情好得常常在露台隔著擋板聊天。擋板也不大,只要倚著欄牆,就能看到對方的臉。
更別說小時候不懂事,常常由自家露台爬到別人家去玩。
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從沒摔到街上去還真是夠幸運。不過若真是摔了下去,現在大概也沒那個好心情回想當年了吧?
紙屋家有一個女兒,名叫登。
登是個人如其名,毫無女人味的女孩子。
小時候她就不愛玩女兒家的洋娃娃、家家酒,只喜歡跟男孩子混在一起打電玩,跑來跑去。唸小學後,更跑去學劍道去。
「我本來是想學西洋劍擊。我覺得那比較帥氣。」登如此說道,露出男孩子般的爽朗笑容。「可是,我覺得傳統的劍道比較有男子氣概。可以突顯出東方人的高雅氣質。」
「你喜歡高雅,何不去學習茶道、插花什麼的。」記得當時響介如此回答,登立時塌下小臉。
「我討厭穿和服。束著腰,連吃東西也吃不舒爽。」登鼓著臉頰說道。似乎只有在抱怨的時候,登才會顯出女孩子的表情。
「吶、響介,要不要一起學劍道?」
當鄰家女孩如此笑問,比她小上兩歲的響介毫不猶疑地點頭。
並不是因為什麼特別理由,響介只是想看鄰家女孩比較女孩子氣的笑臉。
不過響介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想法也許是錯的。
束馬尾的劍道少女的確是賞心悅目,可是隨著年齡漸長,鄰家女孩似乎變得越來越有男子氣概。響介想要看到的女孩子式的笑容,早就消失在令人懷念的封塵歲月之中。
即使如此,響介還是不討厭登揮動竹劍時的認真表情,那怕她只是在作揮劍練習。拿著竹劍時的登,有著獨特的氣勢。
繃緊的表情,緊抿著唇。美麗的大眼睛亮極了。
一舉手、一投足。每一絲動作,無不滲合著一種執著的危險氣息。
——這樣的紙屋登,很美。
有這種感想的響介在他唸小學三年級時,才察覺到自己對鄰家女孩到底懷著怎樣的感情。
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光很累,但也很快樂。響介以為,那段時光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登老得再也揮不動竹劍。
你問她是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英年早逝?
……我想你漫畫還是不要看太多比較好。
紙屋家的小姐不過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某一天,把她的寶貝竹劍掉到房間的角落封塵去了而已。
「為什麼你不再去劍道道場了?」
在暑假的前一天晚上,響介隔著露台的擋板如此問道。
紙屋登抬起頭,望著無光的夜空,沒有直接回答。
「別人都說,沒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星光,為什麼現在連一顆星也看不見?」
不明白登為什麼扯開話題的響介,沒有答話。他覺得這一夜的登,似乎離自己很遙遠。不是他所熟悉的登。
半晌,登又說話了。
「大人們常常都說我是個奇怪的小孩。有時我想,我也許是的。」隔著擋板,登的聲音悶悶的,也不清晰。「我想在劍道上達到登峰造極。可是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劍道場的老師時,他卻問我為什麼。」
——「女孩子即使能把劍道練至登峰造極又如何?也不過是拿上幾個獎牌。」
「老師他不懂我。」登搖搖頭,「我從未介意過自己的性別,即使女孩子的體能比不上男孩子,我也從未介意過。我想要的並不是獎牌或是想勝過別人……老師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以為教授劍術的老師會懂我,但很明顯我錯了。」
——那你到底想得到什麼呢?
「……你哭了?」響介沒有問出心底的疑惑。
「怎麼可能?」擋板的另一邊傳來女孩嗤之以鼻的笑聲。
——也對、想也知道她不會哭……。
響介沒力地想著,問女孩以後的打算。
「我認為做任何事情,都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登如此說道,「雖然我可以繼續習劍,但在四周都沒人懂我的情況下,一個人其實很無聊、也讓人發寒。所以我不會再到道場練習,而是去找有人能理解我的另一個新活動。」
雖然不明白女孩口中所說的〝登峰造極的境界〞所指的是什麼,但響介還是問了個問題。
「我不行嗎?」
「嘎?」
「我們從小就認識。雖然我現在不懂,但我相信我將來總有一天,我也會懂的。」響介認真地問道,從露台的混凝土欄柵上方伸出上半身,凝望著女孩的側臉。「所以,一起練下去吧。」
登望著鄰家男孩,大眼睛眨了又眨,然後笑了。
那是睽違以久、少女味道十足的美麗笑容。
「我沒足夠的堅強繼續下去啊。」
就是這樣,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響介失去了一個劍術高強的劍道同伴。
在一年前的那一天,響介拿著一盒用膠盒盛著、母親煮多了的咖哩,遵從母親大人的命令敲響了鄰居的大門。
當時是高中二年生的登依然是一身男生的打扮,只有一頭束在頸後的長髮才能稍微表露出她真正的性別。儘管如此,響介覺得一身黑色打扮的登配上長髮只會更像個男生。
「唷、我本來還在想今天晚餐該怎麼辦,現在真是得救了。代我向阿姨說一聲,〝你家的咖哩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登笑道。語氣雖然不算粗魯,但也不像女孩子。
——不認識的人看見登,一定認為她是男孩子。
響介心想,問了個問題。
「今晚伯父他們不在?」
根據響介的認知,只要紙屋家有任何一個人在,都不會讓味覺白痴的登進廚房。登所做出來的食物不算很難吃,也不是很美味。那是一種難以形容、只能在〝難吃〞與〝美味〞之間徘徊的半調子味道。吃這種說不出最基本的形容詞的食物,難受的不是味覺或身體,而是在於心。
「嗯、是啊。我今天家裡來了朋友,要過來一起玩嗎?」
「女的?」姑且問一下。
「男的。」
「……中國有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你竟然叫男生到沒人的家裡去,你神經太大條了。」響介有種想翻桌的衝動。不過這裡是走廊,沒桌子可以翻;而響介也不是個有桌子就可以翻的讓人傷腦筋的孩子。
「這裡又不是中國。」登不為意地聳聳肩,「再說,我看人的眼光不差。我會點頭批准進我房間的男生除了你和我老爸,就只他一個。」
「……男朋友?」響介的聲音有點緊張,不過登似乎沒有留意到。
「怎可能。」回答得斬釘截鐵。
「總之,這樣是不好的。」響介咕嚕地唸道。
「你就是愛操心。」笑著拍了拍響介的肩膀,「那、你到底來過不過來?」
這個問題響介想也不用想就能回答。
「當然!」響介大聲回道。
看著獨個兒靜靜地坐在客廳中的男生,響介突然理解到鄰家女孩為何會對此人毫無戒心。
那個人垂著眼簾,墨色略長的頭髮垂在耳邊。如雕刻品般完美的漂亮臉蛋,雖然不像女生般陰柔,但也不像男生般陽氣十足。雖然他坐著看不太清楚,但他的身材似乎也不算很強壯。蒼白的膚色更是如白紙般慘白——仔細一看,形狀姣好的雙唇還隱隱透著不健康的淡紫。
若要響介為眼前人作個比喻,那麼響介一定會說是〝人偶〞。一個沒生命,卻又完美的漂亮人偶。
因為他是如此的毫無生氣,讓人懷疑他到底是否活著。
——世上還有誰能對沒生命的人偶有戒心呢?
響介腦中浮現出非常失禮的感想,向那人打了個招呼。
那人睜開眼,帶著微微困惑的表情,默默地向響介點點頭。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為什麼這個人卻能做得如此有氣無力?——響介對眼前的男生毫無好感。
「中村,這位是我跟你提過的關響介。」登遲來的作出介紹,「響介,這是跟我同一學部的中村。」
「同一學部?」響介皺了皺眉。以前曾跟登一起學習劍道是他的自傲。現在登身邊卻出現了一個同一學部的男生,而且登還請他回家玩。
這是不是意味著什麼?
「嗯,弓道部。」沒有察覺響介的不悅,登笑著喊道,把咖哩拿到廚房去。
沒錯,登後來加入了學校的弓道部。跟兩個人互相打來打去、爽快地一決勝負的劍道不同,那是一種壓抑式的比試,只憑各人在箭靶上顯現出的命中度決勝負的比較性運動。
跟西洋射擊不同,日本弓道用的箭靶不會動;跟劍道不同,不需要敏捷地擋住對手的攻擊或是趁對方露出破綻時攻擊。弓道需要的,需要的似乎只有風向、距離之類的計算和足夠拉開弓的力量——連射法八節都不清楚的響介,非常失禮地認為弓道很沉悶,完全不能理解鄰家好動的女孩為何選上這種無聊的活動。
——以為明明常常把帥氣啊、帥氣的掛在口邊,為什麼後來她反而選擇了毫不帥氣的弓道呢?若要說高雅的話……倒也是很高雅沒錯。
把心中的抱怨暫時丟到一邊去,響介瞪著眼前的陌生人,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地坐在他身邊。
「……怎麼了?」被瞪著看的中村一臉困惑。中村的表情很淡,不熟悉的人不太看得出來。
「登、你、呃……唔。」想要問中村對登有什麼想法,可是響介卻緊張得無法清楚地說出一句話。
「抱歉,你能否說清楚一點?」中村望著響介道。中村的眼睛就像黑色玻璃珠般無神。雖然他的確看著響介,不過響介卻覺得中村並沒有真的在看他。
——你是不是喜歡登?
「……〝登峰造極〞。」始終還是說不出來啊!——響介心道,自暴自棄地轉移說不出口的話題,「你明白登所說的〝登峰造極的境界〞是什麼意思嗎?」
中村的黑眼睛瞬間閃過一絲光芒。待響介要看清楚時,中村卻已經別開了視線。
「我想她指的並不是技術上的高強,而是一種只在精神層面上出現的境界。」中村輕輕的把旁邊的頭髮繞到耳後。響介留意到他的指甲修得很整潔也很漂亮,可是透出的顏色卻是不健康、略為偏藍的淡紫。沒有留意響介的注目,中村繼續道:「所以紙屋所說的,我想應該是指最基本的極致吧……?」
看到響介臉上尤如刻著〝我不明白〞四個大字的不解表情,中村嗤的輕聲笑了起來。
雖然中村笑得很好看,可是響介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他只覺得很不高興。
「說得沒錯。中村果然是同伴啊。」
從廚房中出來的登笑道,把一罐可樂塞得響介手中,順道把響介的短髮揉成鳥窩。
——我又不是小孩子!
響介心中恨恨地抗議著,沒有留意到中村眼底裡的一絲寂寞。
「不是的,紙屋。我們不是同伴……我們不是。」中村的喃喃自語,沒有任何人聽到。
以上,回憶結束。
總結來說,響介對中村的印象並不算好。
首先,中村有是情敵的嫌疑。
其次,中村說了一堆他不明白的事後,竟然笑了。這是在嘲笑他嗎?
再其次,一個大男生卻有氣沒力的樣子,讓人看了不舒服。管他長得好不好看。
而且,他跟登是同一學校、同一學部,又有共同話題——中村口中的〝極致〞。不明白中村所指的是什麼的響介,只有眼睜睜地看著登把自己排除在同伴的名單之外。有共同話題、外表長得好看,個性雖然難以理解但看起來也不像容易生氣——響介怎麼看,中村的條件都比自己要好上幾分。一般女生都會選擇中村而不是自已吧……雖然登很不一般,但畢竟還是女的,所以中村始終是他的頭號情敵?
想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響介腦中的思考由〝中村是情敵〞開始,也由〝中村是情敵〞而終。所以響介基本上是不可能對中村有良好印象的。
也因此,響介下課後步出教室時遇見恰巧經過的中村會無意識作出〝失意體前屈〞(就是所謂的orz動作),其實並不是他的錯。
「……關、沒事吧?」中村看著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的響介,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響介做過什麼。不然為什麼響介一看到自己會有這麼大反應?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啊……?」響介抬起一臉陰暗的臉,眼角閃爍著一絲名為怨恨的淚光。當初可他是為了能多些跟登待在一起的機會才會報考登唸的學校啊!——因為響介入學以來從未遇上過中村,所以他完全忘記中村跟登唸的是同一所學校。
「這裡是學校……我不該在這裡出現嗎?」中村完全接收不到響介的怨恨電波,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
隨即,一道道殺人目光立即由四周八面射在響介身上。目光的主人有男有女,上至經過的訓導主任(五十九歲)、下至響介身旁的要好同學(一年級生,十六歲),無一不是〝別讓美人為難!〞的嘴臉。
——仔細一瞧,這傢伙才一年沒見,禍國殃民的臉蛋等級又上升了……。
紙屋登本來就是個大美人。以前響介看登習慣了,看到中村就只覺得中村是個跟登同等級的美型。現在同樣是看慣了登,為什麼現在看中村卻有更上一層樓的感覺?
臉蛋是沒有大改變,不過看得出中村的頭髮有修過。瀏海比以前要短一些,長度不夠繞到耳後,但是也不短,足夠阻礙視線。肩膀比以前稍寬,個子也長高了點,隱隱透著現在的響介尚沒有、少年將成長為成人的成長期的獨特氣息。那是滲合著少年時期的青澀與成人的成熟、只存在於這個年齡的微妙氣息。
雖然知道中村還在成長期,體型跟氣質會有所變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現在光是看著中村,就讓響介就感到目眩。
現在的中村給人的感覺,既透明又深邃。讓響介想起小時候從泳池的水底,透過水面看著無雲的秋日天空時的寂靜感覺。
一年的時間能讓人變化這麼多嗎?響介從來不曉得。
「你……看起來變了很多。」怔怔地望著中村,響介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他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話語中,沒有以往對中村的不甘心。
「是嗎?」聽到意料之外的話語,中村露出淡淡的苦笑。「一定、是變得比較有生氣了吧。」
中村的回答,讓響介恍然大悟,一拳頭輕輕落在平放的手的掌心。
現在的中村氣息看起來好多了。雖然面上還是沒什麼血色,但已不再是虛弱的蒼白。昔日淡紫的唇色現在卻已添一絲紅潤,是極淡的淺櫻色。
「沒錯!你看起來沒有以前的半死不活!」失禮的發言。
「我以前半死不活嚇到你真不好意思……。」一大片陰影籠罩在中村身上。
感受到四周人們的殺意,響介連忙一手提著自己的單肩式書包,一手拉著中村逃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