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還以為會被殺死……。」逃至校園的一角,響介單手拭汗,嘆了一口氣。
會讓響介因為身旁的人長得太耀目而逃難,除了登以外,中村是第一個。
「請問……」
——中村果然是大禍害,還是跟他保持距離比較好。
「有人在家嗎?」敲。
——中村他……
繼續敲。
「……敲我的頭做什麼啦!沒看到我在想事情嗎?」響介有種久違了的衝動——好想翻桌!
「不,我是想看你出遊的靈魂回家了沒有。」中村說得一臉的無辜,「要是回來了的話,可以放手了嗎?」
說罷,揚了揚被響介握得死緊的右手。
響介望了望中村,又望了望自己的手。
沉默。
「關,你沒事吧?」中村在一旁擔憂地問道。
「我很好。」〝失意體前屈〞再現。「我現在好得想有個全壘打的棒球飛來狠狠撞上我的腦子,直接把我送去大河的對岸去喝忘川水。」
——天啦,我誰的手不好牽,竟然把情敵牽來啦!
就在響介懊悔之際,中村問了一個讓響介訝異的問題。
「紙屋最近還好嗎?」
「咦?」響介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中村,「你在說什麼啊……現在都開學一個月多了,學部早就開了。登常常去學部,即使你們不同班,只要去學部就能見臉啊。」
察覺到中村臉上淡淡的苦澀,響介皺起了眉。
「你退出了弓道部?」
「別開玩笑了!」中村突然喝道。聲音大得遠處經過的學生也回頭看過來。
「……你生氣了?」響介小心奕奕地問道。記憶之中,中村總是有氣沒力,是個看起來不易生氣的無害傢伙(除了臉蛋)。響介從沒想過中村會生氣,也沒想過他能喊得這麼大聲。中村在響介面前從來都是個沉穩、不愛說話的人。
「沒有。」中村搖搖頭。已經收起激動情緒的他,聲音和平常一樣沉穩,但緊握成拳的右手卻洩漏出一絲情緒。響介覺得那小動作代表的不像是〝堅決〞,反倒像努力隱藏起來的〝不安〞。「我只是……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能放棄喜歡的事物。如果是我,我是決不可能做到的。」
「你喜歡弓道?」說起〝放棄喜歡的事物〞,響介不由得想起鄰家女孩。紙屋家的小姐當年放棄了劍道。中村知道登曾放棄了劍道嗎?
「雖然我是喜歡知識本身多於喜歡記載知識的書本的類型。可是我並不討厭翻閱書本的過程。」中村笑道。笑容不符於真實年齡,中村此刻的笑容看起來就如小孩子談論心愛的電視節目般,天真而熱衷。
「我在問的是弓道而不是書本。」響介對於中村的比喻雖不至於完全不明白,但他就是想聽中村親口說出的答案。
「很喜歡。」中村望著響介,堅定地回答。「我會一直地習弓,直到我再也拉不開弓。」
——一直持續下去。一直、一直……。
想起鄰家女孩說要放棄劍道時的美麗笑容,再聽到中村的話語,響介突然感到很感動。
響介當初是因為鄰家女孩的一句話而開始學習劍道。但登放棄習劍後,響介依然繼續學習劍道。當中的原因,響介認為是自己不甘心輕易放棄。
年小的他練習揮劍一百次而累得手第二天差點舉不起來、練習時被對手狠狠擊中肩膀而痛了好幾天、為了能追上比自己強比自己年長的鄰家女孩而每天跑步練體能……這一切,都只因登的一句話而起。只是,好不容易自己有進步了,那個邀他一起習劍的女孩卻說要放棄。可他怎可能甘心放棄呢?
現在細想,假若自己沒有感到不甘心,而現在登來邀他參加弓道部的話,自己是不是會毫不猶疑地加入弓道部?
答案是否定的。
若要問為什麼,響介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我學的雖然是劍道。不過同樣地,我也會一直地習劍,直到我老得連竹劍也揮不動。」響介笑道,「因為我很喜歡劍道。單純地喜歡。」
「這種心情,我能理解。」中村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弓道部?」響介裝作毫不在意地問,眼睛沒敢看著中村。「今天弓道部有活動吧。」
明白中村對弓道有著跟自己對劍道同樣的喜愛心情,起了同理心的響介已經把中村視作同伴。響介並不想惹同伴生氣,所以連發問都顯得小心奕奕。
「如果只是去的話……嗯,今天會去。」收起熱衷的笑顏,這回中村只是像平常一樣,沉穩地淡淡一笑。只是這笑容中,卻多添了一絲面對其他人時所沒有的柔和。顯然地,同理心並不只在響介一人身上發揮效果。
——〝只是去的話〞?
雖然對中村奇妙的話感到不解,但一想到中村對自己來說本來就是個難以理解的人,響介不由得釋懷。
「從初次見面時我就這樣覺得了……中村學長說話時總是故作高深。」響介突然發表感想,「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說話,學長你卻老是說得沒頭沒尾,拉東扯西的。」
中村微微一頓,移開了視線。
「……我才覺得關的說話方式難以理解。」
「我有哪一句話很難明白了?」
「是說話方式。」中村嘆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手提式書包,心不在焉地甩來甩去。「為什麼關能那麼簡單就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呢?所謂的語言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聲音,而賦與它們意義的是人類。可是,人的思想有那麼簡單得能單憑一堆從口中發出的聲音就能傳達嗎?」
「……學長,你是不擅於與人溝通的類型吧。」肯定句。
而且似乎是個在不安時東拉西扯得更厲害的人。剛才學長的說話我有一半以上都聽不明白……。——響介心中一邊吐糟一邊在內心的評價表上狠狠下筆。
「果、果然看得出來……嗎?」動作僵硬。
——不要用問句來問你自己都有自覺的問題好不好?
「……可以感覺到。」在心中天人交戰一番後,響介最終選擇了比較禮貌的回答方式。
「真有禮貌的答案。」中村苦笑道,動作也不再僵硬。
上一刻明明因被人看穿而不安,下一刻卻已經鎮定下來。中村是個能把情緒切換得很快的人,雖不像按下按鍵般簡單快捷,但切換的速度始終是高於一般人。其他人對於他的情緒變化之快總是難以適應,常常感到無所適從。因此別人給中村的評語多半都是〝難以理解的怪人〞。
響介也是把中村列為〝難以理解的怪人〞的一份子。不同的只在於,他沒有把中村拒之門外的念頭。對這個名為中村的難以理解的存在,響介有的只有好奇心。
中村就像一顆切割完美的寶石,有著多個不同的面。雖然各面都在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但寶石本身也不過是變質岩的一種,是由元素碳所構成。要年輕的新手鑑定出變質岩是高價的寶石還是不值錢的廢石,需要的不單是眼光,更需要的是時間與經驗。
中村到底是否高價的寶石?響介對此問題絕對願意花費時間,用自己的眼睛慢慢確認清楚。
響介會對登以外的人感興趣,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響介是個喜歡直來直往,也是專注力很高的人。上學時他不喜歡繞路,說話時也不喜歡繞圈子。即使是在劍術上也不喜歡花巧,只喜歡簡單的一劍砍過去。儘管因此而老是敗給其他人,他也不曾想過在對決時作什麼假動作;專心一致的他很死心眼,也很笨。走路時從不看看沿途的風景,只在腦子裡專心的想事情。即使有人在他前方笑著喊他的名字,他還是抱著雙膀、低著頭不理不睬地經過。——〝太過專心於一件事,就不能兼顧其他事〞這句話,在響介身上完美地表現出來。
因此,平常專注於鄰家女孩一人的響介會對中村感興趣,實在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中村看了校舍的時鐘一眼,然後隨意地丟了一句「要不要一起到弓道部看看?」的時候,他竟然想也不想地點了頭。
當響介問自己為什麼點頭點得那麼爽快時,腦中卻浮現起小時候的往事。
——「吶、響介,要不要一起學劍道?」
從前鄰家女孩這樣問自己時,他也是這樣點頭點得很爽快,沒有一絲猶疑。
同樣的情況,到底代表了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問題:他、關響介因為(?),所以像白痴一樣地點頭。】請在以上句子的(?)中填入適當的答案。
響介腦中浮現出填充題目。
幸好不是數學題!——響介對自己的腦袋只有如此的感嘆。
——話說回來,當初他是為了什麼而對登點頭?好像是因為想看登的笑臉吧。好、那麼,現在把這個答案代入問題看看吧……。
響介俐落地為自己腦袋中的問題填入答案。
【他、關響介因為想看「中村的笑臉」,所以像白痴一樣地點頭。】
……真是見鬼去的答案。為一個男生的笑容?一定是有哪裡搞錯了……一定是、絕對是!——響介咬牙切齒地把剛填上的答案一腳踢出腦外。
毫不曉得響介的腦子裡正在上演著慘列的答案檢討會,中村望著尤如機械人機能停止般、動也不動的響介,露出淡淡的困惑表情。
「有事情要辦的話,你用不著勉強自己一起來。」
「沒有的事!」響介想也不想就回答。
中村望著響介半晌,忽然露出〝喔、原來如此!〞的似笑非笑表情。響介登時感到一陣心虛——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虛些什麼。
「關喜歡的紙屋在弓道部啊。」中村淡淡笑道,「所以才想去吧。」
聽見中村的話,響介竟然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卻又感到一陣失落。
——不行、已經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了。
「啊啊、怎麼辦,學長你剛才一定是把我的腦子敲壞了啊!」遷怒。
「響介,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學校的規則。沒有什麼重要事情,你是不得跑到其他學部去的吧?」穿著一身白色弓道衣的紙屋看起來威風凜凜。不過這刻的表情可是很不好——簡直是殺意衝天。
從小就跟男孩子打架打出一身好本領的紙屋,三年來都是弓道部的兇惡門神,把礙事的人全數轟出門外的手段更被列為全校最狠最毒。每一個新學年,總有些喜歡帥哥美女的新生到各學部打擾。身為登的愛慕者,響介自然也是打擾團的一員,被登以與高雅無緣的粗暴一腳踹出門外的次數絕對不少。
至於文質彬彬、沉默寡言的大帥哥——今年為三年級生的弓道部部長,面對眾多被驅逐者們的投訴時,則只是無言地扶了扶眼鏡,然後向自家的副部長舉起姆指。於是,把部長大人的不明手勢理解為〝我批准妳把他們全部趕出去!〞的副部長紙屋登大人,就帶著尤如不二家牛奶糖標誌般的高興表情,掄著拳頭把投訴者追殺得圍著校園跑了三圈。
老師不敢管、部長大人的管理方法有問題——就是這樣,紙屋無法無天地在弓道部當門神的日子至今依然持續著。
「冷、冷靜點,是有人邀我一起來的……。」響介慌忙搖頭,一直往退後。
「那、到底是哪一位不想要命的傢伙會邀你一起來呢?」副部長大人脫下右手上的鹿革製護指手套,一邊為打架作準備而弄得手指關節作響,一邊笑容滿面地步步進逼。
粗魯女、男人婆!要不是看過你穿女子制服,根本沒人會相信你是女孩子!——響介心底一邊大聲抗議,一邊卻又為能看到登穿弓道衣時的美態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抱歉、是我。」就在紙屋的拳頭親上響介的腹部前一刻,勇敢挑戰女魔王的勇者一臉不好意思地舉起手,順道向各位點點頭當作寒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們這麼介意部外人,對不起。」
我們不是介意部外人,是介意這個姓關名響介的阻事者!——弓道部部員一致在心底裡吶喊,可是卻沒有人敢把這話直接告訴中村。對弓道部的舊部員而言,中村是只可遠觀而不可接近、謎一般的人物;對〝只聞其傳聞,不見其人〞的新部員來說,傳聞中的中村學長則是一個〝像鬼一樣、很可怕的人〞——當然,新部員此時尚未知道,眼前這位看起來像救苦救難的天使就是中村。他們純粹是不敢在紙屋面前說話而已。
眾人望著中村,沒有發話。整個弓道部因此而靜默了一刻鐘。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部長大人。雖然他依然不曾說話,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中村的肩,但其他人也因此回過神來。
在各人的歡迎之下,中村只是默默地回以沉穩的笑容。
「中村,你是什麼時候出院的?」紙屋一如平常,像個男生般毫不避諱地搭著中村的肩膀,問道。
「大概兩個月前。」中村淡淡地回答,墨色的眼睛卻瞄向響介好一會,然後輕輕地撥開紙屋的手。
「怎麼這樣冷淡呢?」被撥開手的紙屋皺著眉,表情依然像個男生,「啊、難不成你害羞了?」
「……就當是這樣。」中村仍是淡淡的回答,臉上毫無表情變化地把視線從響介身上移開。
當大家因剛才的事而哈哈大笑時,只有響介知道,中村是為了他而跟紙屋保持距離。只因為中村知道,響介喜歡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