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雖然響介想向中村道謝,但目前並不是好時機。響介只好呆在人群裡,聽弓道部舊部員如何向新部員介紹〝傳說中的中村〞。
「中村前輩是個像鬼一樣厲害的可怕人物。」二年級的黑川豎起食指,一臉嚴肅地開始怪談。新部員們與響介都聚精會神,摒了氣息。「中村前輩在因病休學前,跟部長、副部長合稱〝弓道部的三巨頭〞。」
看著眾人不明所以的表情,黑川只好解釋:「中村前輩是兩年前、一年級時加入弓道部的。他跟部長和副部長,是同一屆學生,也是好朋友。」
說到這兒,新部員們全都向中村投以尊敬的目光。
「是好朋友又如何?」響介歪歪頭,不甚明白。
「好朋友耶!你不明白嗎!」黑川指著中村高聲道:「也就是說,中村前輩有可能收過副部長的友情巧克力、也可能跟部長聊過天!你試想想,副部長是怎麼樣的德行,又想想部長有多沉默,這你就會知道中村前輩有多厲害了。」
「……我到底是怎麼樣的德行呢,麻煩你務必好好地告訴我,黑川。」紙屋露出迷倒萬千少女的帥氣笑顏。笑容異常地燦爛。
眾人有默契地自動分出一條路,低著頭恭送著把黑川拖著走出門外的女魔王。
「紙屋。」中村忽然揚聲。似乎在中村身上看到神光的黑川,在心底由衷感激著中村。
「怎麼了?」紙屋回頭,望著中村。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一句話。」中村說出讓黑川露出名畫〝吶喊〞般表情的話語,「不要打臉,被老師看到會很麻煩。」
紙屋會心一笑,心情暢快地拖走黑川。而被戲稱為〝除了進食就不曾開口〞的部長大人則是破天荒地嘆了一口氣,嚇得弓道部部員差點集體下巴脫臼。
「真山會嘆氣有什麼問題?」中村望著眾人,一臉的不解。
「我們從沒看過部長開口啊!」部員們異口同聲。
「所以,你們認為能跟真山聊天的我就很厲害嗎?」中村皺眉。他偷偷地瞄了部長大人一眼,不過從真山的撲克臉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情緒波動。
「果然,中村前輩真的曾跟部長聊天啊!」不知何時回來的黑川高聲喊道。從他捂著腹部的情況看來,紙屋應該是手下留情了——不然黑川早就躺進保健室去了。
「不過我從來沒送過巧克力。」紙屋單手支著腰,一臉的不滿。「送巧克力是女生才做的事。」
「你是女生沒錯。」響介插嘴。
「……我忘了。」紙屋聳了聳肩,望著部長大人一眼,又別過頭揚起邪邪的笑臉,不懷好意地望向其他部員。
中村有點不確定。剛才紙屋望著真山時的無言表情,雖然很短暫,但中村卻感到似曾相識。是什麼時候看過這個表情呢?
——對了,在一年級的時候,紙屋的確曾露出這個表情。
那一天,是情人節。
因為當天沒有活動,下課後的三人就一起到商店街去。
紙屋一邊喊冷一邊甩著黑色的手提書包,走在前方,真山跟中村則默默地跟在後方。真山與中村都不是擅長與人溝通的人——中村越是努力想說什麼,話題就扯得越遠;真山則更消極,什麼也不願說——因此除了紙屋的抱怨聲外,真山跟中村都沒說話,路上一直很寧靜。
前方的紙屋披散著長髮,圍了一條白色的長頸巾。紙屋身材苗條,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雪白修長的雙腿因天氣寒冷而包裹在黑色的及大腿長襪中,從後方看去,絕對是個大美女——當然,從前方看去也是。穿女子制服時的紙屋,不過是個眼神過於銳利的女孩子。她可沒興趣在穿裙子時保持過於男性化的動作,讓人有機會欣賞自己的裙下春光。
看了紙屋一會,中村又望向真山。沉默寡言的真山,正望著前方的背影。
走著走著,中村又低頭看著自己剛從大衣口袋裡抽出來的手。這時中村的病還不嚴重,參加弓道部也沒問題,可是指甲的顏色總是帶著淡紫。中村在想,自己能再過著可以自由拉弓放箭的生活多久呢?
雖然弓道並不算是劇烈運動,可是要拉開一把弓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對心臟的確會帶來一定的負擔。
這時,一直望向前方的真山突然伸手過來,把自己剛脫下的手套塞到中村手裡。
雖然知道這是真山的好意,可是中村卻只是把手套塞回去。拒絕的理由中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只起得當時真山皺著眉,眼神似乎在說「你這個病人在逞強什麼?」,而中村則只是用無神的眼睛回瞪真山。
發覺兩人停下腳步的紙屋回頭一看,很快就猜想出原因。於是她踏著輕快的腳步,到路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熱烘烘的飲品回來。
喝了一口熱烘烘的罐裝黑咖啡,中村頓感溫暖了不少。往旁邊一看,真山卻沒有喝,只是鐵青著臉地瞪在手中的飲品。那是罐裝的熱可可。
真山討厭甜食,紙屋也是知道的,卻還是給了真山一罐甜味十足的熱可可。雖然想跟真山交換飲品,可是中村的已經喝過了;而紙屋則是一邊喝著黑咖啡一邊似笑非笑地望著真山,大有〝我請客的你敢不喝?〞的威脅意味。
跟紙屋互瞪了好一會,最後真山才皺著眉一氣把熱可可喝光。剛把熱可可喝完,真山就臉色剎白往後倒了。對真山而言,超過容忍值的甜味不只會讓他的頭發痛,更會勾起他可怕的兒時記憶。
人類過於害怕時會暈倒。在地球土生土長、父母皆為地球人的真山自然不可能是外星生物,所以真山也就很理所當然地暈倒了。
雖然送真山回家很辛苦,但揹著真山時中村腦中一直浮現的,卻是真山被惡整喝下熱可可時紙屋的表情。
那是毫無情緒、蒼白得令人戰慄的微笑。
——為什麼紙屋會有這樣的表情呢?又、為什麼現在她再次露出這個表情?
中村不懂。
——紙屋,難道你很討厭真山?
「中村,你發什麼呆?」
「啊、抱歉。」被一臉不爽的紙屋拉著領子搖了搖,中村立即回過神來。「有什麼事情?」
「難得你回來了,我想請你示範一下射法八節。」
「我嗎?」中村皺了眉,「醫生還沒有批准我參加課外活動,所以我既沒有準備弓道具也沒弓道衣。再說,為什麼要示範呢?是因為新生的加入所以需要說明?若是如此由其他人示範也是可以的吧?比方說,紙屋你就是個好人選……。」
「……不想示範的話直接說就可以了。」紙屋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快一年沒見,中村說話的技巧依然沒改善嘛。「因為部長太沉默,由我示範的話就沒人解說了。可弓道部的三年級生又只有我們三人,而二年級生……光看黑川一人就知道他們不可靠。」
紙屋的話一出,黑川就被眾多二年級生投以殺意的目光。黑川本人倒是面皮夠厚,露出「帥哥就是多人看」的自傲表情任人瞪。
「我也是二年級生。」中村指著自己,淡淡一笑,「我休學時間太長,出席日不足,所以留級了。」
響介聽到這兒,心裡沒由來的一陣高興。雖然別人留級他不該高興,可是他一想中村跟自己可以多相處多一年,他就是樂得想要高呼萬歲。這學年過去,登就會畢業——這件事讓響介鬱悶了很久。志同道合的中村能跟他相處兩年,響介一想到這裡,心情就從谷底回升。
「你資歷比其他人好。」紙屋繼續唸。
「你來解說,由真山示範怎樣?」中村提議。
紙屋瞄了部長一眼,怪異的笑容又起。這時部長恰巧望向這邊,看到紙屋的表情後一怔,低頭,然後突然非常專注於手上的護指手套的配戴。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紙屋該不會又想找我麻煩吧?」
某漫畫裡的副長大人身邊有從S星球來的S王子,自家部長身邊也有個女魔王。中村一邊默想紙屋也許真的不喜歡真山,一邊解救好友:「徒手練習的可以嗎?」
「可以、可以。」紙屋咧嘴一笑,比了姆指。紙屋的笑容已經回復至平常、男孩子般爽朗,剛才蒼白而令人戰慄的微笑,彷彿不曾存在。不過中村跟真山都曉得,那笑容並不是他們的錯覺。
「徒手練習?」響介皺起了眉。他認為,空手練習這種東西並沒有太大的作用。至少在劍道上,空手練習連練體力都不能。
「不要小看徒手練習。在持弓時做出連串動作而不亂,並不是簡單的事。徒手練習也是很實用的練習。」紙屋微微一笑,「你們有幸看到中村的示範真是祖宗積的福。中村可是我們部裡射姿最漂亮的人呢。」
「光是漂亮有什麼用。」中村淡淡地道,走到一個空箭靶正前方的二十八米外——這是一般競技時的距離。雖然徙手練習什麼工具都不需要,但是中村還是希望自己能站在箭靶前方。這是他的一點點私心。
中村希望自己能正式站在弓道場上。雖然現在只能看到箭靶,他也已經很高興了。只要手術後身體的康復情況令醫生滿意,他就能正式射箭——中村確信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對中村而言,接受手術只是為了能再次拉弓放箭,命中箭靶上的中心圓。雖然中村口裡說喜歡弓術,但他並不像響介純粹因為喜歡劍道而練劍,中村覺得自己是為了射箭而活。純粹喜歡的話,是〝不想放棄〞,而中村的情況是〝放棄就是死亡〞。
劍術與弓術,在古時同樣是殺人的技術。不殺死對方,自己就會被殺,劍術與弓術都是求活的技術。時至今日,甚至從技術演變出〝道〞。從〝制式的射箭技巧〞與〝技術的要素〞上,形成作為〝人〞的增長人格的武藝——弓道是一種如此了不起的武道,讓中村由衷敬重。可是中村心底卻很明白,自己的弓道並不是字面上的〝很帥地為射箭而活〞。
中村心裡住了一隻野獸。一隻總是怒氣衝天,只會怨恨與破壞的野獸。每次野獸一活動,身邊就有人倒楣。為了困住這隻頑劣的野獸,他必須拉弓用箭命中目標,讓野獸安靜下來。為了自己能作為一個〝人〞而活,作為〝中村朔〞這個人而活,中村知道他不能離弓道而去。
沒有弓道,中村朔這個人就不存在。
所以,同樣是喜歡,他卻不夠純粹。也不是弓道而活。他只是為自己而活。
大概是因此,他才會欣賞能單純地去喜歡劍道的關吧!——中村想到這裡,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有沒有用你自己曉得。你應該考上三段了吧?」毫不察覺中村的思緒,紙屋見他心情好,只道中村是因為能回到弓道部而高興。「所以就別害羞了。」
弓道上有段位、級位之分。弓道的級位由五級開始,往上數,四級、三級、二級、一級,在這之上就是段位。初段之上是二段,繼續往上數可數至十段。十段為最高等級。當然,段位越高,實力自然也是越高。
段級需要審查,沒有一定的實力是不可能取得。除了命中率高之外,射姿正確且漂亮,也是審查時的得分點。
「沒有。別忘了我是因病休假,我現在連16kg的弓也未必能拉開。」中村神情淡然,但話裡的自嘲語氣連不熟悉中村的人也能聽出來。這裡的16kg指的是拉開弓時的所需力道,以弓來說所需力很輕。雖然中村手術後至今並未碰過弓,不過中村實在沒什麼自信。
雖然響介想要說什麼安慰的話,但響介一想到自己對弓道不熟,說的話沒有太大的說服力,只好緊緊地閉上嘴,向鄰家女孩投以求救的目光。
對於中村的自嘲,紙屋沒有說什麼。她一向不擅安慰別人,所以對響介的求援來個徹底的無視,只說了一句:「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