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射法八節,是指弓道所遵從的八個基本動作。既是一種禮儀,也是初學者必學的入門基礎知識。
響介雖然對弓道不熟,但身為常常被弓道部門神轟走的礙事者,別人射箭時的基本動作他多少也看過一點。
雖然此刻手上無弓讓中村的動作看起來很奇怪,但響介知道中村的那個姿勢正是〝執弓〞——雖然這不是射法八節之一,但也是指定姿勢之一。 接著的踏步、上箭等姿勢,響介也曾在弓道部部員身上看過,只是他從來不知道那就是射法八節。現在一邊看中村的示範,一邊聽登的解說,以前一知半解的事現在響介也有了個概念——雖然登一臉敷衍的表情,但解說卻是出乎意料地簡潔且淺白,容易讓人理解。
的確,正如登所說,中村的動作俐落流暢而不亂,身形穩定,看起來的確有著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美感。即使中村現在身穿的是學校制服而不是雪白的弓道衣,眾人依然可以感到中村舉手投足間的高雅。雖然中村的外貌很出色,但在此刻,響介在中村身上看見的並不是外表的美,而是更為深入的、讓觀看者胸口騷動不已的美。這種感覺讓響介差點流出淚來——一種純粹的感動讓響介想要這種做。
正當響介在跟自己的淚腺抗戰,努力不讓自己丟面時,弓道場內的氣氛攸地一轉。這個氣氛很微妙。既像是壓抑,又像是解放;明明非常強烈但又讓人難以察覺。就像是冰面下的水流,從冰面上看起來平靜,冰面下的水卻在不停流動。
到底有多少人察覺到氣氛的轉變呢?響介放眼看去,大部份人都是一臉熱衷地看著中村的示範,甚至有人以愛慕的目光看著中村。在場之中,只有數人的表情起了變化。
紙屋的表情沒變,但解說卻變得不太流暢;真山的眉間出現了川字。黑川臉上帶著不安與困惑,像響介般四周張望;另一個響介不知其名的二年級生,則抿緊著嘴,不知在想什麼。
回頭一看,中村這時正做出名為〝會〞的瞄準動作。在這之後,射法八節只剩下兩節。
以擬想出的箭尖瞄準箭靶的中村,其專注的眼神讓人讚嘆。一瞬間,中村平常總是無神的黑眼睛中,閃過一絲光彩。
——那是,像極是看見了什麼的眼神。
然後,中村的右手一動,作出放箭的動作。至此,場內的氣氛回歸平靜。
響介很清楚,那氣氛的變化是由中村的氣勢造成的。
武道中,強者身上往往帶有氣勢。這一點,練劍道的響介很清楚。
弓道同屬武道,弓士身上帶有氣勢並不是很稀奇的事。
紙屋雖然是女性弓士,但她射箭時的氣勢卻是來勢洶洶,如火般烈;部長真山則是平靜而沉穩,像參天古樹般既嚴肅而不失其生命力。
中村的卻是難以形容。在平靜之中帶著兇暴,冷靜且激昂……響介認為那大概就是現代人所缺乏、只有曾在戰場上作戰的古代人才擁有的殺氣。
冷靜的計算,以及對目標一擊必殺的決意。
響介除了〝殺氣〞二字以外,再也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了。
放出箭後保持身形數秒,手肘外曲雙手放回腰際,把望向箭靶的臉轉回正面。雙足合上且平行而正立,兩手放下。至此,完成示範的中村才呼了一口氣。
半晌,弓道部中響起震天的掌聲,聲音大得甚至蓋過了離校時間所響起的鐘聲。毫無例外地,響介也用力地拍著手。此刻響介複雜的心情,讓他忘記了語言的功能。他只知道,這刻他就是想拍手——雖然在無意中似乎看到中村隱藏於心底裡的某種東西,讓響介有點不安,但還是想要拍手。
像是要抒發出心底的鬱悶似的,響介的每一記鼓掌都是用力而響亮。
響亮的掌聲,吸引了中村的視線。中村望著響介,漆黑無神的眼睛中,閃爍著淡淡的困惑與喜出望外的歡欣。
困惑的是眾人的熱烈掌聲,歡欣的是響介為他鼓掌。
其他人的掌聲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想要的只有響介注視自己的視線。只要響介能注視著自己,中村就覺得心底的野獸被綑上重重的鎖具,在籠子裡動彈不得。即使那野獸再兇暴,中村也不用擔憂牠破籠而出。
為什麼心裡的野獸會被壓制了呢?——中村並不笨,多少知道點原因。
他欣賞響介,不希望響介討厭自己。所以,在響介面前,他必需要壓制那隻冥頑不靈的野獸,把牠困起來,關到最心底處,不讓響介發現自己的醜陋一面。
——這不過是不想在後輩面前出醜的單純感情。
想到這裡,中村突然發覺了一件讓他暗叫糟糕的事。
——如果只是單純地不想在後輩面前出醜,那麼眼前這些穿著校服的新生呢?
誰管他們!——中村腦中迅速地浮現出答案。
在相依唯命的舅舅面前,那隻野獸還是一樣囂張地叫囂著。只有在響介面前,牠才會被突然神勇起來中村朔打包成大糉子,丟到籠子裡去。
由此看來,關響介這個人在自己的心中份量極重——至少比親人重。
那麼,眼前這個人在自己心中,有著怎樣的位置呢?
後輩、友人的青梅竹馬、朋友、知己,這些都不是。關應該是、應該是……更為重要的存在。讓野獸動彈不得、讓自己作為人而不是作為野獸地活著的存在。但不是作為抑制器般的道具性、可利用的存在。
所以,關是他的弓、是他的箭、是他的……是他的寶物。
最貴重的寶物。
是失去弓與箭就會死去的中村朔,最重要的寶物。
當理解到自己對響介的憐惜之情,中村突然理解為什麼響介剛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出丟面到家的〝失意體前屈〞。因為心底的懊惱之重,實在讓人顧不上丟不丟面什麼的——所以,中村也做出跟他的氣質毫不相符的動作。
「怎麼、中村你又不舒服了?」見中村臉色剎白,紙屋立即慣性問道。但話一出口,紙屋暗罵自己笨——以前友人身體不好,她這樣問是理所當然;現在中村已經出院,想必病都好得差不多了,還有什麼好問呢?
沒理會紙屋想什麼,真山只是走過去扶起中村。真山雖然什麼也不說,但中村曉得真山擔心他。除了他舅舅外,真山從來都是最關心他的人。
從前中村有什麼煩惱,真山都會默默地聆聽。所以中村毫不考慮,二話不說就在真山耳邊,輕聲地把心中煩惱之事告訴真山。
不過,真山只聽了頭兩個字就腦袋當機,陷入石化狀態。
其他人聽不見中村說了什麼,見他們部長現在當真像株參天大樹——一大块木頭——紛紛猜測中村說了什麼。
——「喜歡……」
沒錯,中村說的不過就只是這兩個字而已。
「中村到底對你說了什麼?」在歸家的路上,紙屋一臉不爽地問道。
真山沒有回答。
也許,平常可以說真山不過是太沉默,但這個一般人所有的認知顯然並不能說明現在的情況——跟平常一樣是面無表情,但此刻真山臉上掛著的不是睿智的撲克臉,而是一副魂魄外遊的痴呆相。
看著這樣的真山,紙屋有點生氣了。
雖然真山不愛說話,卻還是會跟中村聊天。可真山卻幾乎不曾跟自己說過任何一句話——想到這裡,紙屋瞪了真山一眼。
——為什麼不說話呢?我們是朋友吧?有什麼事是不能讓自己知道的呢?是因為自己不是男生嗎?
想到這兒,紙屋不由得懊惱自己的性別。
在認識真山以前,紙屋從來不曾為自己的性別煩惱過。
男生與女生的分別,不過是在於肉體的不同。思想方面,腦部會因身體內的激素而分泌出某些抑制物質,令腦部思考時比較理性。男性的激素通常比女性來得較多,所以一般而言男性比較理性而女性比較感性。也就是說,思想看似自由,但其實是被肉體所操縱而不自知。
——「靈魂是無性別、無思想的純能量。會思考的,是利用這能量來維持活動的腦部。就跟電腦跟電力一樣,具計算功能的並不是電力。」
從前中村扯東道西時曾說過這一番話。雖然聽起來像是會得罪某些宗教教徒的邪道異說,但紙屋聽了卻有〝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的感覺。
光是遠遠地看著真山,紙屋的心就覺得隱隱作痛、鬱悶難受。雖然想要像對中村或其他人般對待真山,但光是望著真山的背影,無論是想要揍他一拳或是想極其自然地拍拍他的肩,紙屋的手就是伸不出來。
在真山面前,紙屋不能像平常一樣舒心。感覺就像小時候穿和服時般的束手束腳,叫人皺眉。
一定是自己跟真山的電波不合,因此自己的腦部被真山干擾了。——紙屋默默想著。被干擾嚴重的腦子,到最後只計算出〝真山很討厭〞這個笨拙的答案。
「我走了。」紙屋站在真山家門前,一臉不爽。真山彷如聽不見般,呆呆地來到家門前。紙屋感到自己的怒氣攸地往上升。
——本姑娘大發慈悲,把你這块腦袋當機的大木頭送回家,讓你免得在過馬路時被車子直接撞飛到你當醫生的兄長懷裡去,你竟然不知感激……中村到底給了你什麼刺激呢?
紙屋越想心裡就越鬱悶,越鬱悶就越生氣。氣到最後,紙屋做了一件從前不曾做過的事——用她的手提書包往部長大人的後腦瓜一記甩過去。
——我根本沒必要因為你這騷悶的可惡傢伙而鬱悶嘛。
「哼,早就想打你一記看看,沒想到打起來手感還滿不錯。」紙屋勾起嘴角笑道,揚手甩了甩長髮,動作間有著說不出的帥勁。說罷,轉身踏著輕快的步伐,心情大悅地離去。
真山呆呆地望向兇徒,但視力不夠好的他在剛才的那一記攻擊中掉了眼鏡,實在是看不清紙屋的身影。紙屋的攻擊雖然滿痛的,但要喚醒真山的神志似乎還不夠。所以真山依舊是呆呆的,蹲下身尋找著自己的眼鏡。
真山的眼鏡,不是看起來很傲氣的無框眼鏡。在習弓的初期,誤傷是常有的事。真山曾經有因放箭後的弦把眼鏡彈飛、弄壞的經驗。雖然技術進步後就不會再發生這種意外,但自此以後真山的眼鏡都是比較堅固的有框架款式。
光是摔在地上,會壞的至多是鏡片。眼鏡框架沒那麼容易壞——茫然的真山如此想著,尋找著眼鏡。當他在自家門前不遠處發現目標物,正想伸手撿回來時,真山家家門突然打開,衝出一個男子。眼鏡的悲鳴響起的那一刻,真山家次子的腦袋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頂著一頭可笑的金色大波浪長假髮、口中叼著一枝紅玫瑰花的真山家長子,低頭看了自己腳下的眼鏡殘骸一眼,然後對自家弟弟露出燦爛的笑容:「晚安。」
若說世上有誰能令真山弟弟主動開口說話,那個人一定是非真山家兄長莫屬。真山家長子遙,有著人如其名的逍遙自我的個性。那種對其他人的神經具有強大衝擊性的品性與行為,永遠都會讓大慈大悲的弟弟真山亮青筋暴跳——每次到別人家中把騷擾他人的任性兄長抓回家,他這個當弟弟的總是得要低頭代兄長向別人道歉。
「……你打扮成這樣子,要到哪裡去呢?」真山亮撿回眼鏡的屍體,瞇著眼睛看著兄長。雖然他不想說話,但對象是自家兄長的話,不說又不行。如果他不說話的話,這個自我中心過度的男子,就會完全無視弟弟的不悅,直接跑到街上向路過的美女俊男死纏爛打、要對方跟他交往,讓他這個當弟弟的得要向更多人鞠躬道歉。
「哼哼,這打扮不錯吧?聽醫院的橘小姐說,白馬王子的造型總是比較能打動美人的芳心。」遙耍帥地撥了撥長髮,完全沒發覺自己把假髮撥得移位,露出了紅色的短髮,「這次無論如何,我都要爬上小薰的床!」
「……你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才會被白鳥老師討厭。」真山弟弟不冷不熱地說道,拉著笑容已經僵硬的兄長的後衣領,把人拖回屋子裡去。
真山不太理解,風流成性、喜好女色的兄長為什麼會是個雙性戀者。並不是雙性戀有什麼問題,只是遙從前就有一大堆女朋友,卻從沒聽說過他有男朋友。毫無徵兆地,真山直到幾年前遵從父母之命到別人家去抓人時,不小心撞破兄長在跟男人在滾床單,他才驚覺兄長的性向。
雙性戀本身沒有錯,有錯的是真山遙本人。得知兄長的無節操不限於異性,他這個當弟弟的只覺得要操心的事似乎在一瞬間多了個二次方。
從小起,真山就習慣了替兄長收拾爛攤子。到別人的家裡去,恭敬地向他人鞠躬,為兄長所帶給別人的麻煩而道歉。
「對不起。」——這是真山亮第一句學會的說話。雖然這個事實讓真山有點不爽,但被兄長所磨練出來的包容心、耐性而神經的韌性,讓這個小不爽猶如失意之時看見雄壯的大海般,不再煩惱——比起兄長不時為自己所帶來的〝驚喜〞,自己人生中第一句學會的說話是什麼,根本微不足道。
在對方憤怒的時候,無論是解釋或道歉,都只會讓對方更怒。除了說「對不起」外,真山曉得自己必須緊合上嘴巴,表情嚴謹且認真地聽對方抱怨,或是讓對方大罵一場。也許正因如此,真山養成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沉默寡言個性。
實在是覺得、只要自己說上一句話就會被人責罵啊!——雖然知道這是錯覺,但自小的生活體驗早已把這種錯誤認知轉化成潛意識。真山本人雖然很努力想要改過來,但十八年來的潛移默化畢竟也不是蓋的,結果真山到現在為止的努力成果,僅是能跟看起來毫無威脅性、不像會破口大罵的人(比方說中村)生硬地對話——當然,遙這個萬惡之首是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