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雖然真山在心底裡唸個沒完沒了,但臉上表情依舊,沒半分的變化。

 戴上從前的舊眼鏡,線野瞬間清晰起來。雖然鏡片的度數多少有點跟不上,但被自家兄長練就出的寬容——難聽點來說是不求多福、只求少難的無力感——令真山誠心誠意地在心裡說了一聲謝天謝地。

 「為什麼小薰不愛我呢?我是這麼的愛他。」真山家長子雙手抱膝,窩在沙發上。強烈的低氣壓以遙為中心,向真山侵襲而來。

 ——完蛋了,哥又像小孩子般鬧脾氣了。

 真山面無表情地想著,用遙控器把電視關掉,然後把視線移到掛在牆上的月曆。

 現在才五月上旬,爸媽至快要到五月下旬才出差完畢歸家——真山每次確認到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照顧那個問題兒童,皺間就會出現川字。

 「到底是為什麼呢?啊、好痛。」遙以雙手抱膝的姿勢倒在沙發上,然後再很順道地滾到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總算、那個笑點滿分的金色假髮從他頭上掉下來了。

 去掉假髮的遙,有著一頭染成火紅色的短髮。配上帶有天真表情的成熟俊美的臉蛋,遙確實是個令人印象難忘的美男子。再加上遙的職業是薪金豐厚、高學歷的專科醫生,難怪他在男性女性間都能吃得開。

 望著摔得難看至極的自家兄長,真山沒由來的嘆息。〝天才都是怪胎〞,這句話也許是真的。將來大家都老了,總是讓人操心的兄長想必還是像現在般胡來;被甩的次數想必也會繼續刷出新紀錄。只是,這樣的兄長身邊若沒有能容忍他的任性的戀人,那麼將來爸媽都不在時,還會有人來照顧他呢?——默默地看著攤在地上發呆的遙,真山輕聲說了一句話:「……放心,你沒人要時我也不會丟下你不管。」

 「欵、這是告白嗎?」遙立即正坐,然後一臉認真且禮貌十足地鞠躬:「敬謝不敏。」

 「……我可以踹你一腳嗎?」真山努力壓下怒氣,正了正眼鏡。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傾向。」遙一臉感動的表情,繼續說出挑戰自家兄弟神經線的話,「雖然你長得很對我口味,可惜兔子不吃窩邊草。而且我心裡已經有了小薰。」

 思考迴路有問題不是他的錯、神經線連接錯誤也不是他的錯。千萬別生氣、即使你生氣了他也未必知道你在氣什麼。——真山心裡邊這樣開解自己,邊用撲克臉望著兄長。

 「你真的喜歡白鳥老師?」

 白鳥薰——有著這個即使在少女漫畫中也太夢幻的名字的主人,是真山所就讀的高中的家政課老師。今年三十四歲的白鳥,未婚。興趣是虐待自己的眼睛,用細小的唐針(註:指中國出產的針。唐針於古時比其他國家的針都來得細。)挑戰刺繡世界名畫——最近似乎改為挑戰刺繡ACG界圖片。家中掛行第二的他,在十六歲時離開家鄉到東京都唸書,其後一直留在這裡生活。有一姐,但已於十四年前過世。順帶一提,家鄉的老家似乎是古老的望族,很富有。

 性別:男。

 「很喜歡。」今年二十八歲的真山遙,回想起跟白鳥初次見面的情境,「第一次看到他時,是在十八年前的喪禮。你知道同樣當醫生的老爸,做手術的技巧有多高明。但無論技巧有多高明,會死的人還是會死。那一天,老爸帶著我出席了一個手術後因併發症過世的病人的喪禮。對、就是遇上小薰的那個喪禮——死去的病人是小薰的姐夫。」

 聽到這裡,平常除了皺眉以外不曾做出其他情緒化表情的真山,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他從沒想過白鳥老師竟然跟自己一家有這樣的關連。十八年前,也就是真山出生的那一年。當時不曉得自己出生了沒有,但是兩家的關係,卻已經在那個時候因一個人的死而連繫起來。

 遙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懷念的表情,繼續道:「那時候的小薰穿著一身喪服,靜靜地站在他那抱著嬰兒的姐姐身旁。他長得跟他姐很像,是個光是遠遠看著就已經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的小美人。我還記得當時他看著亡者遺照的表情。」

 既是平靜、既是黯然、既是痛苦。可是,沒有哭。眼眼都紅了,就是沒一絲淚光。

 那時候才十六歲的小薰,就這樣望著照片。一直地看著,沒發一話。

 「那時候的我,大概早就對那樣的小薰一見鐘情了吧。那時候我心裡大喊著〝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可那時我才十歲,還不曉得自己對他的感情。」遙喃喃地說著,嘆了一口氣。「後來當我明白了、想找小薰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小薰的名字,也不知道死去的病人是他的姐夫。再加上已隔了些時日,我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所以後來我試著憑著那病人的名字作線索去找小薰,結果當然是找不到了。——好一個中村月臣,我被這個名字耍得團團轉了。」

 雖然早就知道白鳥老師是好友中村的舅舅,但中村父親的名字,真山這才第一次聽到。

 這讓真山想起高中時代、加入弓道部時的事情。

 新生加入學部後,各人都會自我介紹。當時這例行公事,讓沉默寡言的真山為難了很久。

 當別人介紹完畢,身為新生的真山非常努力想要說出自己的名字。

 ——「喂喂,都快五分鐘了,你究竟要不要說啊?」

 前輩如此說道,臉上的不悅之意濃厚。

 於是真山立即放棄,默默地拿出自己的學生證給其他人看。

 ——「……也不是什麼奇怪的名字嘛,扭捏什麼,真像個娘們。」

 ——「學長,你這話說得太過份了吧?」

 插話的是紙屋。她雙手支腰,眼神銳利。由雪白的襯衫與黑色百摺裙所組成的平凡夏季制服,穿在她身上卻是如此的耀眼。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真山在一瞬間看得有點失神。

 ——「的、的確,真山君,對不起。」

 前輩不好意思地道歉了。其實那個前輩並不是個壞人,但真山也是日後相處久了才發現。當時,對於向真山真誠道歉的前輩,紙屋卻一記手提書包甩了過去,砸上前輩的面。

 ——「痛……紙屋君你在做什麼啊?」

 ——「你該道歉的對象是我!你竟然把女性跟這块木頭置於同位?你這是在瞧不起女孩子嗎?」

 ——「……你才是該向真山君道歉咧。」

 前輩的坦白讓紙屋青筋直冒。紙屋瞄了真山一眼,立即皺起眉頭冷哼了一聲,但還是點了點頭當作道歉。

 真山禮貌地點頭回禮。紙屋看了,怔了一怔。可能是沒想過被人說是木頭的自己會善意回禮吧——當時才高一的真山天真地想著,還覺得紙屋這女孩子有點兒可愛,因此向她微微一笑。紙屋看了,又是一怔,然後向真山回以微笑。

 當然,知曉紙屋每次向他露出這種毫無情緒的美麗笑容正是自己被她惡整的先徵,這種事情真山也日後才察覺。

 正當紙屋跟前輩吵鬧之際,中村自顧自地介紹起來。一瞬間,眾人彷彿在中村身上看見了代表慈悲的神光。以為中村是在扯開話題的各人立即順從地安靜了下來。

 ——「我是中村,請多指教。」

 當時的中村如此介紹自己。用字非常簡潔。

 ——「中村君,你的名字呢?」

 前輩問道。中村的自我介紹太簡潔,簡潔到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提及。

 ——「叫我中村就可以了。」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名字……一定要說嗎?」

 臉上一直掛著沉穩微笑的中村,首次露出些許為難的表情——也許其實是很為難。但中村的表情很淡,外人很難看得出來。

 ——「中村朔,是朔日的朔。重新開始的朔日、讓晚上看不見月亮的朔日。那就是我的名字……」

 ——「對不起、這問題我不該問,所以你別突然陰沉起來啊……」

 雖然前輩也不曉得他的問題有哪裡不該問,也不知道中村突然陰沉起來的原因,但自此大家都知道中村不喜歡他的名字。因為一提及他的名字,中村就會突然失去神光,垂頭喪氣的程度恐怕只比要爬進壁櫥種草菇讓自己發霉去好上那麼一點點。

 因此,大家都只喊他中村。即使要為其他人介紹中村,其他人也不會說全名,只會說:「他是中村。」

 這樣的中村,從來不提及父母的名字。

 中村說話總是不自覺的扯東拉西;想要說的事說不出來,不必說的倒是大堆大堆的扯出來。因此,真山曾在他口中聽說過白鳥老師陪同中村到醫院覆診時,接任已退休醫生的新醫生一看到白鳥老師就飛撲過去,而那位醫生剛巧就是姓真山的事情——意外從友人口中聽見兄長事蹟的真山當時心裡有多囧這裡就不提了。
 總之、中村會說,他最近迷上了某漫畫,所以疼他的舅舅就買了那漫畫的畫集,按圖刺繡了等人大小的精美作品給他,讓他不知該掛起來還是當被子蓋比較好;中村會說,因為他的嘴唇總是紫紫的,所以紙屋竟然送了他粉紅色的口紅。而他的舅舅發現被他封印起來的口紅時一副〝我兒子原來有女裝癖,可是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的唏噓表情,然後第二天就送他一整套化妝品,笑容燦爛地祝福(中村說他覺得那是恐嚇)他說:「放心地去當你的人妖,舅舅不會反對你。」

 中村也會提及,自己的母親跟他那身體虛弱的父親私奔的事;也會提起他母親似乎個性很死心眼,所以才會為死了四年的丈夫殉情;亦會提起母親的興趣跟白鳥老師是如何相似——姐姐喜歡摺紙,而且是高難度的摺紙,比方說用一卷長紙摺出上千隻僅有翅膀尖相連的連鶴之類的;而弟弟小時候則是喜歡花上很多時間把一張紙用細細的針整齊地刺滿孔。因為被祖母說把紙刺破是沒有意義的破壞行為,所以才跑去刺繡。

 中村會提及父母的事,會提及舅舅的事,會提及其他的事。但中村從來都不曾提起父母的名字,也不曾提起父母之死。

 中村會討厭自己的名字,也許是跟他父母有關的吧?——真山開始懷疑。正當真山努力思考時,真山家的玄關方向突然發出巨響。

 真山兄弟困惑地互覤一眼。

 「真山遙你這個大混蛋!」一個穿淺藍色襯衫、黑色西褲的男子,殺氣騰騰地步進真山家大門。如果他身上不是穿著繡有可愛圖案的圍裙的話,真山說不定會被嚇得跟他兄長一樣,從沙發上摔下來。

 「小薰!」遙一見白鳥,立即歡天喜地地飛撲過去,然後被白鳥眼明手快地一巴掌甩在臉上、摔倒在地上。

 今天的白鳥老師絕對比平常可怕。——這是真山的感想。

 平常的白鳥不會什麼都不說,就甩人一巴掌。因為白鳥在課堂內說過,用拳頭打人雖然比較痛,但是巴掌卻會讓被打的人感到屈辱,所以要打架就要用拳頭打。用拳頭打對方可能還會欣賞你夠男子氣概,用巴掌對方絕對恨你——「所以把對方的牙齒打飛也沒關係,只要不把人打死就可以了喔」後面的這一句因為曾被校長抗議,所以就不直接提了。

 「小、小薰……?」遙一副驚呆了的表情。以往無論他再怎麼糾纏,白鳥也從來沒這樣打過他——最多只是用踹的。現在,難道是他做了什麼讓小薰非常生氣的事嗎?

 看著努力想要想起自己犯過什麼大過錯的遙的白鳥,甩了一巴掌之後好像比較冷靜下來了。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自己甩摑人一記的手。

 「我、竟然用手打他了?」白鳥一臉懊悔。

 小薰後悔了?他果然是愛我的。——遙望著白鳥的表情,心裡多了點甜蜜。但下一刻白鳥卻說出讓遙抱頭大喊「Oh!No!」的說話。

 「嘖、碰到髒東西了。回去又得花光我一瓶消毒藥水。還是用踹的比較好,至少可以隔著一層鞋底。」

 「小薰……」遙的聲音無比哀怨。

 「閉嘴,誰准你用你的髒嘴巴喊我的名字。」白鳥狠狠地瞪著坐在地上、抬頭用小狗般眼神看著自己的遙,「真山遙,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遙撫著被打得發燙的臉頰,搖了搖頭。他的確是不知道。

 「是因為我最近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去找你嗎?可是我每天都有打電話給你……」

 「去死。我的留言信箱被你的無聊說話塞爆了。不對、我來不是說這個。」白鳥從身後拖出一個人。那人不是誰,正是中村。「你曉得我外甥剛才在家裡對我說了什麼?他竟然跟我說〝舅舅,怎麼辦,我好像喜歡了一個同性〞。」

 被自家兄長刺激得腦袋清醒無比的真山,現在聽白鳥這麼一說,才想起今天在弓道部中村對自己說了什麼。

 「姓真山的,你竟然敢對未成年的孩子出手……你說,我該把你做成魚生片好呢、還是剁了做肉餅比較好呢?」白鳥黑白分明的美目,露出了殺意的目光。

 「為什麼都是吃的?」遙問。

 「為、為什麼?因為吃掉比較好吧……處理屍體方面的。」白鳥被遙的直球殺個措手不及。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我是髒東西,碰一下也要消毒嗎?」遙揚起笑容,「你確定你吃得下去?」

 「這個……唔。」沒有意識到為什麼自己執著於〝吃〞這個話題,認真思考真山遙這個人類能不能吃這個問題的白鳥,皺起了眉頭。「到底你這傢伙能不能吃呢?」

 「要不要生吃試看看?」

 「生吃?」白鳥望著遙,一臉狀況以外的困惑表情。直到被雙唇被遙吻住,才回過神來把他一腳踹開。

 在一聲響亮的拍打聲後,真山遙另一邊的臉頰上多了一個清晰的五指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