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

 

 「有句話,叫〝被人打了左邊臉就要讓右邊臉被人打〞。」兩邊臉頰敷著退熱貼,遙樂呵呵地笑著,「這是小薰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喔。」

 「自戀要有個限度。」白鳥冷冷地說,別過了頭。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不過遙並沒有看見。

 現在的情況是,電玩大會。(?)

 「有什麼話要非在這種遊樂場說不可?」白鳥滿臉的不耐,對自己的外甥如此說道。

 沒錯,現在四人正呆在遊樂場之中。電子遊戲機的聲音震耳欲聾,燈光昏暗,讓極少到這種遊樂場的白鳥難以適應。

 在白鳥的認知中,所謂的遊樂場應該是有天摩輪跟旋轉木馬、小孩子四處跑的可愛地方。

 「因為待在真山家,舅舅遲早會把醫生揍成豬頭。」中村掛著淡淡的笑容,聳了聳肩。「這裡夠吵,所以舅舅你儘管大吼大叫沒關係。」

 「……切。」被外甥繞圈子說教,白鳥低著漲紅了臉,卻沒有反駁。他曉得自己的確太衝動。再說,誰叫中村是他的外甥呢,唉。

 來到一座名為〝狙擊〞的射擊遊戲機前,中村投下硬幣,伏在台上,眼睛對上狙擊槍上的瞄準器。

 真山跟紙屋常常和中村一起來這家店,對這家店熟悉得很。

 紙屋對需要身體協調力高的遊戲非常熱衷。不論是拿著假劍砍妖怪、還是拿出塑膠製的乒乓球板打乒乓球、或是拿著散彈槍把喪屍們轟得血肉橫飛,紙屋都很喜歡,而且總是玩得很好;真山對電玩並沒有特別的喜歡類型,多半是紙屋說要人陪她雙打時,真山陪她一起玩而已。

 而中村每次來這家店,都會玩〝狙擊〞這一台遊戲機。

 瞄準目標的眉心,拉下機板。一發射殺一人,中村的動作乾脆俐落。

 看著螢光幕中的敵人一個個倒下,旁觀的三人心情各異。

 遙為中村的技術之好吹起口哨;白鳥則為中村的認真表情而皺起了眉。這一刻,白鳥在外甥身上彷彿看見了中村月臣的影子。

 只有真山在平靜的氣氛中察覺到中村的精神的繃緊。

 ——「殺死威脅自己存在的敵人,自己就能存活。」

 記得以前跟中村聊起弓術,中村曾如此說過。真山向來都是中村的傾訴對象,在真山身邊,中村幾乎什麼都會說。

 雖然中村說話詞不達意又東拉西扯,但是中村的話,真山多少也明白一些。

 ——「……中村的箭尖,指著的是誰呢?」

 ——「是〝終結的朔日〞。」

 當時的中村淡淡地笑著。看起來很孤寂,像鏡中的落櫻。雖然看得著,伸手過去卻只是冰冷的鏡面。

 真山對於這樣的中村,總是很生氣。

 氣中村不愛惜自己;氣中村總是微笑著,卻把所有人拒之門外。

 中村的孤寂,是中村本人自己所造成的。這一點中村自己也曉得,可是他並不打算改變。

 ——真糟糕。

 真山暗想,現在在中村眼中,所有被射殺的對象一定都是中村本人。



 ——「中村朔,是朔日的朔。重新開始的朔日、讓晚上看不見月亮的朔日。那就是我的名字……」



 所謂的〝朔日〞,所指的大概是中村朔本人吧?

 

 

 

 

 

 中村默默地射殺著遊戲中的敵人。

 每扣動一次機扳,分數就增加一次。

 白鳥與真山兄弟沒有說話。因為他們在等,等中村把話說清楚。

 不過,他們並沒有等上很久。在遊戲進入最終章時,中村離開了遊戲台。他退後兩步,望著遊戲中的BOSS向玩家角色攻擊。沒有中村的操縱,遊戲中的玩家角色只吃了三記攻擊就陣亡了。

 遙不解地望著中村。他與白鳥不同,愛玩的他可是常到這家店來。他很清楚,中村剛才只要打敗BOSS,就能破了這遊戲。

 中村在最關鍵的時候,放棄了。



 只是,中村放棄的到底是什麼?



 「喜歡……所謂的愛,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中村看著遊戲的螢光幕,問道。表情淡得看不出情緒。

 這個問題,一時間沒有人回答。

 白鳥剎白了臉,望著外甥不知在想什麼。

 真山沒這方面的經驗,本身又不愛說話,所以就很理所當然地沉默。心裡只是暗想:原來你所煩惱的問題是這個?我沒差點被你嚇死……以為你在跟我告白。

 讓病人儘量保持愉快的心景養病,也是身為醫生的職務。真山遙雖然神經線與眾不同,但對醫道卻是很認真,所以他想了又想,說出了他的看法。

 「光是望著對方,就已經覺得煩惱一掃而空。能跟對方說話,就覺得很幸福;注視著對方的線視怎麼樣都離不開對方。即使為此而很煩惱,還是捨不得移開視線;希望對方能夠注意自己、希望對方能多跟自己多說一句話;想要用盡方法保護對方……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會大喊大叫,讓你不得安寧。」

 「喊什麼?」白鳥問道,看遙的眼神多少有了改變。他一直認為,遙只是個沒節操的花痴,沒想到遙能說出這麼的一番話來。

 雖然不是很出色的話語,但話中那種純粹的感情,卻叫他嚮往。

 「〝就是他!就是他!我誰也不要,只要他!〞」遙聳了聳肩,無可奈可地苦笑著,望向白鳥。

 「你〝只〞要的人可真多喔。」諷刺的話衝口而出,白鳥立即掩住了嘴。他曉得剛才的話聽起來像什麼。

 「小薰的醋意我接收到了。」遙一臉感動地說。配上臉上貼著的兩片退熱貼,滑稽程度直叫人目定口呆,連發笑都忘了。

 ——天哪、這傢伙……

 真山與白鳥同時扶著頭,一臉〝我不認識這個人〞的表情。

 中村倒沒什麼反應。因為他正忙著分析,自己對響介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不過是〝非常喜歡〞而已。

 他似乎是愛響介的。

 「可、可是……」

 中村的聲音吸引回三人的注意。看見中村眼神散亂,三人大吃一驚,以為中村身體又出毛病了。

 中村不住地搖頭,腦中一片混亂。他想起他的父母。

 「如果這就是愛,那我父親跟母親之間的又是什麼?」

 白鳥嘆了一口氣。每每在這個時候,白鳥都會痛恨外甥那舉一反三的聰敏。

 真山兄弟不曉得中村夫婦的事,沒辦法插話。他們都望著白鳥,等待他的回答。

 「當然是愛啊。他們愛對方愛得生死相隨,這件事我告訴過你吧?」白鳥平靜地說著。

 「生死相隨……愛是生死相隨?」中村皺著眉頭。他知道舅舅的話並沒有錯,但真山醫生的話也沒有錯。生死相隨與保護,互相矛盾的兩者,到底那一個才對呢?兩個都沒錯,卻又像哪裡錯了。這感覺讓中村感到很混亂。

 自中村小時候起,白鳥都告訴他他的父母是相愛的。可是從自己的名字中,中村只感覺到母親的絕望與怨恨。

 ——「讓小夜子姐姐絕望的,不是小朔你,而是你父親的死。小朔沒有錯。」

 白鳥對年幼的中村如此說。

 但是,真的沒錯嗎?因為他不適時的誕生,所以母親才會趕不上見丈夫的最後一面。

 母親一定在怨恨他。

 ——「小朔的名字,是朔日的朔。有著重新開始的意思。小夜子姐姐為你起這個名字,是為了提醒自己要重新開始,要從月臣姐夫的死的陰影站起來。是代表希望喔。」

 騙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母親為何會自殺?

 朔日是月齡的0.1,是沒有月亮的日子。

 父親的名字是月臣,母親的名字是小夜子。沒有月亮的夜晚,漆黑一片;失去月臣的小夜子,只有絕望。
 
 朔這個名字,根本不是什麼〝希望〞。

 是絕望。

 母親的愛是絕望的。

 父親的愛也是。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即將離開心愛的人,所以說著那樣的話語。

 〝希望能跟妳一起看日出〞——朝陽升起,月亮落下,夜晚將會在陽光下消失無蹤。

 父親想他的妻子生死相隨。

 即使如此,母親還是笑著跟丈夫私奔。

 光是想像父母生前是以什麼心情一起生活,以什麼心情相視而笑,中村就覺得受不了。

 看似幸福,其實絕望。

 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如此的沉重,叫人喘不過氣來。那樣的感情,舅舅說那就是愛。

 那是愛。

 「若那是愛,那我對關的感情又是什麼呢?」

 中村面色蒼白。

 明明做過手術,已經不會再發作。可是,為什麼現在自己的心會這樣地痛?

 因為他對那個人的感情,並不是愛?

 那種憐惜,那種想要保護他的心情,並不是愛?

 「關?」白鳥為這個陌生的稱呼而挑眉。另一方面,他想到自己錯打了遙,心裡不由得著慌。

 「是我的學弟。」

 中村回答。表情仍是這樣淡,面色仍是這麼蒼白。

 「……如果那個叫關的人不在了,你會怎樣?」遙反問。



 會怎樣?



 關是他的寶物。

 是他的弓、是他的箭。

 沒有弓與箭,他早就尋死去了。沒有關,那他會怎樣?

 「……原來,也是愛。」

 中村用像是要吐血般的沙啞聲音,如此說道。

 他沒有要關為自己生死相隨的想法。但若是關不在,他會絕望。

 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這種心情,跟母親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