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方法

 

 自從離開母體,人就是獨立的個體。既然如此,所謂的父母就只是〝照顧者〞的稱呼。所以,「父親」和「爸爸」,都不過是一種稱呼。

 

 

 

 

 

 

 父與子。

 

 

 

 

 

 

 我們坐在飯廳裡。

 是的,我把那個人帶回家裡。因為……因為?

 可能是因為他說,他很閒。

 可能是因為,他說沒地方想去。

 可能是因為,他一臉寂寞的笑容。

 可能是因為……我不想一個人回家?

 總之,我邀請他到我家。

 

 

 「去你家?」對於我的邀請,他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是的,我家。反正你很閒,就來喝個茶吧。」我說。

 他用清澈的眼睛凝視著我,眼中閃過一絲感謝。可是,他垂下眼簾,搖搖頭。

 「謝謝你,小黃。可是我不想見你的父親。」

 不要叫我小黃,我很想這樣說。但我在不知他的名字前,沒興趣告訴他我的名字。所以只好由他叫了。

 ——這就是所謂的賭氣。

 「為什麼?你不是父親的好朋友?」我問。

 他抬頭看著天空,良久才說出一句話。

 「……就是因為不討厭他,才不想見他。」

 

 

 

 

 「這個茶還可以嗎?」我替他倒了一杯茶,問。

 「沒所謂。」他說,默默地喫茶。

 ……讓人不是味兒的回答。

 「你確定你父親不會現在回家?」他問,罕有地,神色有點不安。

 「不會啦。他總是上晚上十一時後才回家。」我說,在飯桌中央的籃子中拿了一個獨立包裝的餅乾,打開,啃著。然後把盛餅乾、仙貝的籃子推到他的面前。

 「他的工作很忙的樣子。」他說,隨手從籃子中拿了一個,打開,也吃著。

 「還好啦,因為他說他很喜歡他的工作。所以他應該不會覺得辛苦?說不定還樂在其中。」我皺著眉說。

 ……那傢伙一定是工作狂。

 「……這也很像他的個性。」他笑說。

 「是啊,和我完全不同的個性。」我托腮,吐糟。

 「的確完全不像。」他附和。

 …………

 「你別附和啊!」我說。

 「是你先說的。」他呷了一口茶。

 「……」我沉默。

 差點忘了,和這傢伙說話,一定會被氣死。

 「你的母親呢?」他問,扯開話題。

 「是開花店的。也是在晚上十一時後才回家。」我悶悶地說,對這些話題都沒有興趣。

 可是,他似乎滿有興趣的。於是我們繼續聊下去。

 「你的母親是個很厲害的人。」他說。

 「嗯,是啊。女強人嘛。」我答。

 他笑著甩甩手,說:「不是,我是指她能當你母親,你父親的妻子這一點很厲害。」

 我眼睛一轉,想了想。然後笑得伏在桌子上。

 的確,父親那種騷悶的人,能結婚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想。

 「有你父母的照片嗎?我想看看。」他說。

 「有。」我答,從櫃子拿出相簿。

 其實我並不是很想這樣做,可是我覺得,和這個人聊父母的事,也許是很快樂的事。

 他輕輕地翻掀著相簿。

 看到我小時候的時片,他說,一臉笨蛋相。

 看到母親花店開幕時的照片,他稱讚母親是個美麗的人。

 看到我國中話劇時的照片,他說演公主的女孩很漂亮。我不爽地回答,那個演公主的人正是我。他問這照片是誰照的。我回答,是父親,他就笑說,你父親果然是孝父(註:疼愛子女的笨蛋爸爸)。

 我說,我看不出他疼我。

 他凝視著我,沒有說話。然後繼續看照片。

 我知道,他想看父親的照片。可是父親的照片很少。應該是說,只有一張。

 那是相簿中最舊的,也是父母的結婚照。

 和他一起翻相簿時我才發覺,相簿中完全沒父母少年時代的照片。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看著父母的結婚照,就劈頭說,你爸老了。

 於是我問:「父親年輕時,是怎樣的?」

 他挑眉回我:「你父母沒有告訴你?」

 看見我搖頭,他才說,「難怪你都是叫他〝父親〞、〝父親〞的,很疏離。」

 

 

 

 你的父親年輕時,是個很精明但有時會少條筋的人。也很頑固,決定了的事情就不聽別人勸。

 

 

 

 「比方說?」我問。

 「畫畫。」

 「畫畫?」

 「嗯,是畫畫。」他點點頭。

 

 

 

 我說他的藝術天份一般。可是他總是堅持要畫。

 

 

 

 「如果是我,被你這麼說,我也會繼續畫啊。」我沒力地說。

 「啊,是這樣的嗎?」他毫無自覺地說。

 「不過,父親現在都不畫畫了。」我說。

 「……真可惜。雖然我叫他不要畫,可是他不畫了,我卻覺得遺憾。」

 他眼中閃過一絲情感。

 看到這樣的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父親還有一副他畫的畫沒有丟掉,就放在閣樓。你要不要看?」

 他用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凝視著我。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我卻覺得過了很久。

 「我該走了。畫就下次再看吧。」

 他笑說。 

 

 

 

 

 玄關。

 「真是奇怪。我們明明今天才認識,可是我卻覺得和你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我說,竟然有點依依不舍。

 一開始明明不想和他待在一起說。

 「這就是所謂的朋友啊。」他笑說。

 「明天,我會見到你嗎?」我問。

 「只要你今夜沒突然暴斃,我們明天會再見的。」他說著惹人厭的話,向我揮揮手,道別。

 

 

 

 

 

 

 十一時。玄機準時地發出了開門的聲音。

 是父親。他一看到我坐在飯廳發呆,就直皺著眉。

 「怎麼不去睡?」他問,漆黑色的瞳孔透過眼鏡鏡片,注視著我。

 突然覺得,父親和那個人,說不定是很相似的。

 ——〝你父親果然是孝父〞。

 那個人都話在腦中響起。

 「父親……不,爸。」我嘗試改變對父親的稱呼。結果是令我驚訝的。不易露出笑顏的父親,不,爸……竟然笑了。

 原來,父與子並不只是照顧者與被照顧者。

 「爸,你以前年輕時,是怎樣的?」我問。

 「怎樣……不就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他想了想,說。

 ……果然是少條筋。

 我大笑。

 「我說了什麼好笑話?」爸不解地問。

 「不,沒有……可是……」

 

 

 

 

 

 這一夜,黃家發出了黃家獨子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