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老的唂咕鐘『噹』的一聲,發出了入黑的通知,現在是晚上六時正,對一般猶太人來說,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

        艾利爾、貝利斯及拉裴爾各有所思地散坐於大廳中,而隨著時間逐漸過去,氣氛亦變得沈默,及詭異。

        「呃………」倏地,貝利斯深皺著眉,滿懷惆悵地開口。

        「我出去找吧﹗」艾利爾主動站起,並拍拍貝利斯的頭,給予安慰的笑容。

        「嗯……」貝利斯點點頭,眉卻仍未紓解,不安的神色顯而易見。

        艾利爾抓了件外套便關門離開公寓,拉裴爾這才停止翻閱茶几上老舊雜誌的工作,抬頭坐到貝利斯身旁。

        「別在意,我想你母親是有點事擔擱了而已。」拉裴爾環住對方的肩頭,安慰道。

        貝利斯苦笑著,點頭。

        正午時分回到了久違的家,本來打算親自打掃好一切,坐在大廳等母親回來,怎料到天已經黑了,她卻還沒有蹤影。

        母親從來不會離開猶太社區,即使是買菜也只會到附近的小店,根本不可能走遠。在貝利斯的記憶中,為了防止自己的不安,母親外出絕不會超過兩小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下意識地躲進拉裴爾的懷抱中,貝利斯灰色的眼瞳釀著惶惶不安,不知怎的,他總是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貝利斯?」拉裴爾發覺懷中人竟然抖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力抱緊他,「沒事的。」

        「我不知道,但母親不可能那麼晚也不回來……」貝利斯憂憂地說著,「我們出外看看,好嗎?」

        「好。」受不了滿載著懇求的灰瞳的凝視,拉裴爾頷首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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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

        今早來到的時候,空氣雖然寒冷,但卻沒有刺骨的感覺。沒想到才不過幾小時,四周已經刮起風雪,透穿身體的寒風,帶著寒洌的冷氣,令人有種骨肉被剖開的痛感。

        打開公寓的門,貝利斯下意識地把外套拉至遮掩到臉的高度。

        「冷嗎?」拉裴爾解下自己的領巾繫在地方身上,並把他拉迎自己的懷裡。

        「不知道艾利爾哥哥到哪去了……」貝利斯朝四周看看,由於下著雪,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們到街口看看好嗎?」

        「嗯。」點點頭,拉裴爾隨貝利斯走到與德國市區的交接處,突然聽到了喧鬧的聲音。

        和猶太市區的冷靜全然不同,屬於優秀人種的德國市區非常地繁華,光是建築物的雕飾也比猶太市區來得花巧,馬路上,未成熟的蒸汽火車、電車、馬車及零零落落的私家車,絡繹不絕。穿著洋裝的華麗婦人及畢挺西裝的紳士爵士在雪下依然維持著其施施然的腳歲,漫步著。

        「呀﹗」倏地,貝利斯驚叫一聲,奔到一處被眾多人包圍的路段,並喊道,「艾利爾哥哥﹗」

        「貝、貝利斯……」似乎沒料到對方會來,艾利爾馬上變了臉色,接著他拉起貝利斯的手,馬上要他往回頭路走,「我們走吧﹗我想你媽媽很快便會回來﹗」

        「怎麼了……」愚蠢如貝利斯,也看得出艾利爾的神色有異,他瞥向人群聚集之處,發現地上有散落的菜和肉,而混亂地跌落於地的膠袋在經過一段時間後,封上了一層雪。

        拉裴爾微皺一皺眉,上前拉住了貝利斯。

        「媽…………」

        「別看﹗」拉裴爾掩住了貝利斯的眼睛,把他細小的身軀拉進懷裡。

        「不………不………」雖然只有那麼一點兒,但貝利斯的確看到了。

        那躺在滿是雪的大馬路上的,被人群所圍繞著,卻又丟棄不理著的……

        血跡,他看到了血跡。

        凌散於地的黑髮絞纏著鮮紅的血,沾染了雪,變成一抹怵目驚心的殷紅。

        快…快找人救她……

        誰來……救救母親…………

        「不要﹗放開我﹗那是、那是……放開我﹗媽﹗媽﹗不﹗」

貝利斯瘋狂似地尖叫著,試圖扯脫拉裴爾的桎梏,無奈瘦弱的他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

「貝利斯﹗」艾利爾按住貝利斯亂揮的手,試圖讓他鎮靜下來,「我們先回去﹗」

「不………不要………那是我媽……救她﹗快點………」貝利斯不停地搖著頭,被拉裴爾掩住的眼睛,落下了淚水。

想要救母親,但卻又無能為力,甚至連上前看個究竟的舉動也做不到。

為甚麼、為甚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貝利斯依然喊叫著、掙扎著,在好些路人已經開始投以好奇的視線。知道不能再留在這個地方的拉裴爾及艾利爾相互對看了一眼,接著一同把幾乎失控的貝利斯強行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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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軍隊出巡的馬車不小心輾到路人……所以釀成了意外。對方見受害者不是亞利安人,就沒有去追究。」

叼著一口煙的艾利爾倚在牆邊,淡淡地說著。

不曉得有沒有在聽的拉裴爾只是低著頭,凝視著正在床上昏睡的貝利斯。可憐的他,即使已經失去了意識,淚水卻還是湧個不停。

「我應該早點發現………阿姨她平常是不出猶太區的,今天大概是想買點特別的慶祝貝利斯回來,所以才走到德國區去。」艾利爾揉揉額頭,「沒想到會這麼突然………」

「現在要思索的不是伯母的死因。」拉裴爾緩緩地開口,平靜得無法再平靜,「而是怎樣令貝利斯接受。他和伯母是相依為命長大的吧?突然發生這種事,他一定受不了。」

「嗯……」艾利爾點頭,「要怎樣跟他說?」

「老實的講就行了,這才是最好的。」拉裴爾迷藍色的眼瞳閃著擔心。

對,是擔心。

活了差不多二十年,貝利斯還是頭一個令他有這樣情感的人。

光是看到貝利斯的眼淚,他的心胸就被一道壓力窒住。

「但………」還想再說的艾利爾,突然聽到了電話鈴聲,他接了電話應對幾聲,道,「抱歉……我父親要我回去照顧他。明天我一大早再來看貝利斯,你早早睡吧﹗」

「嗯,貝利斯交給我吧﹗」輕應一聲。

「你才第一天來,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很過意不去。」艾利爾苦笑,「不過,有你照顧貝利斯,我還算放心。」說罷,他留戀地輕掃一掃貝利斯前額的髮,才關上離去。

拉裴爾望著緊眼眼簾的貝利斯,良久以後,他緩緩地執起了他的手,烙下輕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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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鳥語吱吱,微風穿過樹梢發出唦唦響聲。遠處清幽的教堂,響起了彌撒的鐘聲。

「貝利斯,吃點東西。」端著一碗溫熱的牛奶麥片,拉裴爾溫柔地哄道。

貝利斯點點頭,微張開唇等待對方的餵食。也許是突然失去母親的衝擊,令他未細想照顧自己的人是誰,便已經下意識地產生了依賴。

進入青年團前,貝利斯從來沒有和母親分開過。他們一直都是母子相依為命地過活的,沒想到頭一次進團,過沒半年,卻就從此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母親。

身為被強暴下所生的混血兒,母親就是貝利斯唯一的親人,雖然猶太的鄰舍待他都親切如己出,然而還是遠不及有血緣關係的母親關係深切。

然而,才不過這麼一段日子,他就和母親分別了。

貝利斯從沒想過母親會離開,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永遠都是那麼的溫柔良善,而且能幹周密,而她的東方美貌也似乎從不因歲月的過去而流逝,甚至讓他產生一種錯覺----母親是永遠不會老的。

可為甚麼?為甚麼母親會離開得這麼突然?

想到痛苦之處,貝利斯本來已經乾涸的淚水又再度落下來。拉裴爾連忙抓起面紙為他擦拭,然而越擦,眼淚卻掉得越兇。

「貝利斯﹗」藍眸裡有著心疼及不捨。

「抱歉………拉裴爾……」貝利斯也知道自己不該在對方面前哭,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下來,「今天你就讓我當一個懦弱的男人吧﹗」

「…………沒關係。」拉裴爾伸手把貝利斯拉進懷裡,「我會伴著你的。」

可能是因為家庭背景不同的緣故,對拉裴爾來說,即使失去父母也不是怎麼嚴重的事。他無法體會貝利斯的感覺,卻深刻了解到自己無法容許他獨個兒傷心。

在我懷裡,你就不用顧慮,盡情地示弱吧﹗

明知道這不是好的想法,然而當見到貝利斯如此傷心地倚靠自己時,拉裴爾竟然有一絲竊喜。

只能在我面前哭,只能倚賴我,因為只有我,才可以保護你。

這是佔有慾,是連貝利斯的眼淚都想要佔有的霸道想法。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啪喳』一聲打開,穿著整齊西裝的艾利爾,正以一臉凝重的表情進來。

「艾利爾哥哥…」貝利斯輕喚道,緩緩從拉裴爾的懷抱中起來。

「早,貝利斯。」艾利爾溫文一笑,「身體怎樣?」

「好多了。」

「那就好。」艾利爾接著轉向拉裴爾,「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有話想找你談。」

「嗯。」拉裴爾點點頭,叮囑貝利斯要吃光整碗麥片後,便隨對方走到大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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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房門,艾利爾深呼一口氣坐在沙發上。而隨後的拉裴爾則一臉複雜地瞪著他。

「甚麼事?」拉裴爾問。

「昨晚我去和警察交涉過,他們說伯母的屍體已經送去亂葬岡,不可能拿回了。」艾利爾嘆道。

「……不可能吧?」拉裴爾皺起眉,「即使是其他人種,才剛死去的屍體一定會被送去法醫檢驗的,怎麼可能會被拿到亂葬岡去?」

「嗯,那是因為警察見我是猶太人,所以就說這種話來打發我。」艾利爾回道,「如果是德國人,又另作別論了。」

「你是甚麼意思?」總覺得對方話中有話,拉裴爾問。

「我想你幫幫忙,去警局交涉。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家世不錯的純種人吧?你可以替貝利斯拿回伯母的屍體嗎?」艾利爾問。

「………有必要嗎?」拉裴爾挑起眉,「若讓貝利斯看見了,不是會更加傷心嗎?」

「可是,總得要替伯母弄個墳。屍身不完全,可不太好。伯母也是猶太教的信徒,我打算用教禮為她安葬。」艾利爾思量著道。

「我明白了。」拉裴爾點頭,「我試試看吧﹗」雖然他也不曉得有幾分把握。

「謝謝。」艾利爾綻開了淺笑,「雖然你老是一副防備我的樣子,不過倒是十分體貼貝利斯。」

「當然,因為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拉裴爾毫不避諱地道。

「嗯,若你將來也能保持這種想法就好了。」

「……甚麼意思?」

「意思呀………」艾利爾從口袋裡取出一根煙,點燃,「現在的局勢,對有色人種已經不公平。將來納粹黨的勢力若繼續擴展,相信會有更多針對咱們異族人的政策出現。」

拉裴爾靜靜地看著艾利爾。

「現在事情還不算很嚴重,除了公然的搶掠及毆打外,由於猶太人和德國人分別有不同的社區,大家也盡量保持河水不犯井水。問題是假如排斥猶太人的主張合法化,對我、對貝利斯來說,都不是好事。」艾利爾瞬間變得銳利的眸子瞥向拉裴爾,「你能確定,到那個時候,你仍會把貝利斯視為朋友,而不對他存有任何的歧視嗎?」

拉裴爾略頓一頓,「我父親是納粹黨員之一,自少就教予我不少反閃族主義的知識。他教我,只要是猶太人,就是我的奴隸,不管我做甚麼,他們也沒資格埋怨。」他下意識地看向已經關上了門的貝利斯的房間,「我承認我厭惡猶太人,然而貝利斯並不是,他只是一位可憐的中西混血兒。而他的可愛天真,更是深深吸引著我的。我相信,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開他,更何妨是無聊的偏見?」

「哼。」艾利爾哼笑出聲,「話可說得好聽,你們德國人不是最懂得排斥異己的嗎?我只怕貝利斯將來會被你傷害。如果你沒有和他做朋友的心,現在就請快點離開他。」

「我從來沒打算和他做朋友。」拉裴爾冷冷地坦白,「我是把他當成戀愛的對象,我愛他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傷害他?」他總覺得艾利爾是有意逼他說出心底的話的。

「你還滿坦白哦﹗」艾利爾吃吃地笑,「不但是異種族,還要是同性,你還真是有膽色。」

「我從不會去介意他人的看法。」拉裴爾不為所動地回話,「我現在就去警局,你可以替我暫時照顧貝利斯嗎?」

「不怕我對他出手?」

「你敢的話,我就會運用身為亞利安人的特權,把你處刑。」拉裴爾狠狠一瞪,在衣架上抓了件厚重的皮大衣後便摔門離去。

艾利爾不置可否一笑,吁出一口白霧後才撚熄手中的煙,走進貝利斯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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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佈於德國各個重要城市的警局,以著優秀的警務人員維持治安。然而,隨著納粹黨的抬頭,即使是如此公正嚴明的機關,也都染有民族優越的特色,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警察已經不再為猶太人服務。而且,警署裡除了威瑪政府僱用的警員外,還可以見到為數不少的黨衛軍、親衛隊,他們雖然還沒有正式的職銜,但由於位屬於希特拉總理之下,故別人看了也都敬畏三分。

        「抱歉,我想找昨天死去的住在猶太區的東方女子,她的屍體在哪?」拉裴爾走到接待處,劈頭問道。

        「呃……」被問的是一位非常年青的警師,似乎還不太能反應過來,「你…抱歉,請等等……」

        「應該就只有一個罷了,東方女子不是很常有的。」

        「嗯………」年輕警師下意識瞥了拉裴爾一眼,也許是外表成熟的關係,他未問及對方的年齡,只是有點好奇為甚麼像他這樣純正的德國人會要一名東方女子的屍體。「我……去問一問。」接著他不停地敲打著鍵盤,在電腦處搜尋資料,可找了好一段時間還是沒有結果。看來他是上任不到一兩天的新丁。

        「你是屬於哪一位長官的?」拉裴爾不耐煩地皺起眉,「不如你叫他出來見我吧………跟他說我叫拉裴爾。」

        「呃…請等等。」雖然覺得拉裴爾的態度頗為傲慢,但完全處理不來的警師還是打了通電話至局長室。才不過一瞬間,就看到一位肥胖的中年男人奔了出來。

        「呀……果然是……」中年男人看到拉裴爾時馬上睜大了眼睛,換上阿諛的笑臉,「沒想到你會來……聽到你的名字就覺得奇怪,這次是甚麼回事?」

        「昨天在猶太社區交界有一位東方女子被馬車輾死,聽說屍體已經被你們收起了。我想來認領。」拉裴爾冷冷地說。

        「呃……那個女人……是令堂要的嗎?那不如等我親自送去……」

        「是我的朋友需要。」拉裴爾毫不留情地打斷,「替我找一塊上好的棺,處理好,在附近的教堂買一塊地安置。」冷傲的口吻與在貝利斯面前迴異。

        「唔…可是……」男人為難地皺起眉,「東方人………不太好吧?」

        「這就要看你的能耐。」拉裴爾挑眉,「我父親會好好犒賞你的。」

        「呃……拉裴爾少爺,可別給小的壓力吧……」中年男人苦笑,「我盡力做吧……我想最接近猶太區的瑪望教堂應該有位子的。」

        「很好。」拉裴爾點頭,「明天我要辦妥一切。」

        「是。」

        話畢,拉裴爾轉身離開了警署。沒有貝利斯的地方,他連半刻也不想逗留。

        「長官……」好不容易回神的年輕警師這才朝中年男人問道,「剛才那男的是誰……怎麼好像…」

        「笨蛋,他是大人物的兒子,是開罪不得的。」中年男人下意識擦去額上的汗,「你以後要多認得世面,不然很難生存下去。」

        「……大人物的兒子?」

        「嗯﹗別說了,快點照他的話去辦,你找些同僚隨你去挑棺木吧﹗我得馬上聯絡瑪望教堂的神父。」

        「哦、是的。」

        在一片繁忙之中,關於拉裴爾的話題就在人們的分神之間,漸漸,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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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利斯做了一個由幸福變至不幸的夢。

        夢中,憶起母親小時候如何溫柔地照顧自己,不但帶著小小的自己去工作,又得親自餵哺自己,然而,母親卻從來沒有怨言,一直都是那樣悠然地,笑著。

        自己,只是一名混血兒,而且是母親人生中的污點。對於保守的東方人來說,被強暴等於是毀了一生,然而母親卻刻苦在猶太社區立足,並給予貝利斯無盡的愛及這所小小的公寓作為避風港。

        很喜歡很喜歡母親,從小到今,貝利斯都是向著母親撒嬌渡日的。他曾想過,當自己長大後有了經濟能力,就一定要在德國社區買一所華麗的別墅給母親,彌補她為了撫養自己而熬過的勞苦日子。

        然而,一切已經成空。

        夢裡正溫柔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母親突然消失,而四周溫馨的表象也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貝利斯茫然地移著身子,卻找不出逃離黑暗的出路。

        好可怕……好可怕……

        遠處,聽到了猙獰的笑聲,那是剛進青年團時被嘲笑奚落的學長們所發出的。貝利斯轉頭一看,又見到一大群德國人聚集在某一個地方。他看到了,在眾人的腳邊,被拋棄的母親的身體。

        飛濺的血液,凌亂的黑髮。

        不﹗

        想要走,卻感覺到千千萬萬隻無形的手扣緊著自己,掙扎,脫不掉,前進,走不了。不管怎樣,還是無法逃離那以手織成的桎梏。

        我可以向誰求救呢?

        誰也能救我呢?

        不知不覺間,眼眶已經溢滿了淚水。貝利斯四處張望,尋找著能夠讓自己安心的,唯一的………

        那雙迷藍色的眸子。

        救救我﹗

        「啊呀呀呀呀﹗」手驀地收緊,貝利斯從夢中驚醒,並發出淒慘的尖叫。

        「貝利斯﹗」拉裴爾連忙把他拉進懷裡,即使被握住的手訴說著痛感,他卻毫無抽離之意。「沒事嗎?」他輕拍著懷中人兒的背。

        「唔………嗄………」貝利斯慌張地喘著氣,被夢魘所擾的恐懼感依然未退去。他抬起頭,灰色的眼瞳逐漸在拉裴爾的臉上聚焦。在確定對方就是自己最倚靠的人後,倏地,伸手緊抱。

        「貝利斯?」拉裴爾抹著意中人頭上豆大的汗珠,輕喚。

        「裴……拉裴爾………」貝利斯落著淚,雖然不知道哭的原因,但他心裡就是有股怪異的空虛感。

        「沒事的。」拉裴爾擁緊貝利斯,另一手把濕透的毛巾遞給身旁的人,「艾利爾……替我換一下毛巾可以嗎?」

        「嗯。」艾利爾點點頭,並沒有說甚麼便走出房間。

        「呃………」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貝利斯連忙鬆開了緊抱對方的手,低下頭,「抱歉………因為…我做了惡夢。」

        「沒關係。」拉裴爾點點頭,並沒有再說話。

        「那個……我母親………」雖然從昨天起就一直昏睡,但貝利斯還是有當時的記憶。他的母親,一直疼愛著他的母親,似乎是真的離他而去了。

        「嗯,我們和警局那邊交涉了。已經把你母親葬在附近的瑪望教堂。」拉裴爾回道,一邊以著連自己也沒察覺的輕柔去撫著貝利斯的背。

        「謝謝……」貝利斯呼一口氣,「我……沒事的。只是一時之間承受不了而己。」

        「你可以倚賴我。畢竟我們是……」拉裴爾綻開有點遲疑的笑容,「好朋友。」

        「拉裴爾。」貝利斯訝異地睜大眼,眼眶因為感動而濕潤「謝謝你,真的。」

        「貝利斯,心情已經平伏過來了嗎?」拿著擰乾的毛巾進來的艾利爾,以著哥哥關心弟弟般的口吻道。

        「嗯。」貝利斯點點頭,「艾利爾哥哥,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艾利爾微笑,「你發了一場燒,身體還不是很好。再休息一下,明天我們和你一起去祭墓吧﹗」

        「好的。」貝利斯下意識瞥向書架上與母親的合照,到現在,對於母親的去世,他還是有一種不確定感。

        因為來得太突然,讓他無所適從。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不安,拉裴爾主動握緊了他的手,表示無言的關心。

        貝利斯虛弱一笑,總覺得自己在一時之間心情又紓緩過來。

        夢裡最後出現的人,那唯一可以救自己的人。

        就只有拉裴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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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洌透骨的冷風在空氣中起舞,即使是位於冷落的猶太社區及德國社區接壤處的瑪望教堂,也依然感受到那股隆冬特有的寒氣。

        兩位較為高大的男子,伴著一位相比之下比較年幼的灰眸男孩,正在教堂背後的墳場處,凝視著某一片墳墓。

「母親,很抱歉,我竟然連你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穿著一身黑衣的貝利斯垂著頭,眼眶雖然微紅,但卻沒有淚水,他的語氣裡帶著悔疚。「我們……一起了那麼久,現在突然分開,真的有點不習慣。」

墓碑上貼著一幅黑白的人像照片,上頭是一位笑得非常溫和的東方女性,在這個注重人種的德意志社會裡,能在教堂的墳場安莽,實在是非常地稀奇。

「以後…我一定會努力地活下去,絕不讓母親蒙羞。」貝利斯緊皺著眉,難得地凝重,「請不用擔心,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見貝利斯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拉裴爾環住了他的肩,予以安慰。

「所以,請安息吧。」貝利斯閉上灰瞳,沈默了好一會,才張開,裡頭只有平淡。

「貝利斯,你以後有甚麼打算?」艾利爾開口問。

「我…想請艾利爾哥哥幫我忙……把那個公寓出售。」貝利斯低頭,「我想完成青年團課程,所以……需要一點生活費。」

「但是……」艾利爾遲疑了一會,「這樣的話,你就只有孤注一擲了。萬一青年團無法提升你從軍,那麼……」

「我會盡力的。」貝利斯緊蹙的眉有著決絕,「過往,我是因為崇拜主席才決志進青年團,但卻不去正視種族的問題。母親的事,令我有了很深的感慨。我想當頭一個混血的S.S.,然後我要向總理反映種族歧視的不好處。」

        癡人說夢話………拉裴爾在心中嘆口氣,貝利斯雖然有了覺悟,但思想還是天真得可以,假使種族之間的問題是一夕之間就可以解決的問題,猶太人和德國人就不用劃分社區而居住,甚至出現光明正大地欺壓猶太人的問題。

        種族之間的仇恨,並不是一個人的決心能夠消彌的。

        不過,拉裴爾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他不想打撃到貝利斯。

        「其實……我可以付你的生活費。」艾利爾露出兄長般的微笑,「在我心中,你已經是我的親弟弟了。在同族中,我雖然不是很富有,但好歹也是個商人,比起經濟衰退中的千千萬萬德國人好得多。多養你也不是問題。」

        「不…我不想靠別人。」貝利斯苦笑,「母親的死,令我想了很多。如果我還是如從前一般老倚賴著別人,就永遠不可能長大。我想要試試自力更生,所以,請艾利爾哥哥替我賣掉那個公寓吧﹗」

        「那…你不就沒地方可以…」

        「青年團有宿舍。基本上那裡的生活都不成問題。」

        「貝利斯……」艾利爾嘆氣,「你不會再回來了嗎?」

        「會的,畢竟母親的墓在這裡。」貝利斯點頭,「或者,待我真的能進入S.S,我會再來看你們。」

        S.S嗎?」艾利爾苦笑,「你認為……當你成為了黨衛隊後,還會想要和我這個猶太人見面嗎?」

        「別這麼說。」貝利斯皺眉,「艾利爾哥哥,你知道我並不介意種族的問題…」

        「這不是你的個人想法,而是黨的規條的問題。身為S.S還和猶太人來往,會被人視為走狗的。」艾利爾垂下眼簾,「怎樣也好,貝利斯,既然你決定了你自己的路,我也沒有意見。若到那時你的思想依然沒有染上納粹色彩,就回來找我吧﹗」憑艾利爾一個人,是無法讓貝利斯認清事實的,唯有讓他親身去體驗,才能知道種族優越意識形成的問題有多深厚。

        這次,真的要讓貝利斯獨立了。

        「嗯………」貝利斯點頭,「抱歉,艾利爾哥哥。」他上前緊緊抱住這位如兄如友,打從童年就已經一起長大的玩伴,「有機會的話,我們定會再見。」

        「但願如此。」艾利爾苦笑,「你今天乘幾點火車離開?要我送你嗎?」

        「不用了,有拉裴爾陪我。」貝利斯說著放開緊抱艾利爾的手,朝身後的人看了一眼。

        「那好,我也要去上班了。這陣子都擱著工作不做,累積了不少。」試圖讓氣氛變得輕鬆,艾利爾乾笑幾聲,「再見了,貝利斯。」

        「再見。」

        望著艾利爾漸漸遠去的身影,貝利斯本來已經濕潤的灰眸終於落下了淚水,他倔強地馬上將之拭去,卻又有新的再次落下。

        「別哭。」拉裴爾從後抱住了貝利斯。

        「我沒有哭。」貝利斯咬牙,隱忍著哽咽聲道,「我以後也不會再哭了。我要變得堅強,變得可以……令母親感到光榮的男人。」

        因為被愛,所以被幸福蒙敞了現實。然而,當一切美好的景象破滅時,天真的他才真正意識到社會的殘酷。

        所以,他要獨立起來,不能再因為被愛而沈溺於好境之中。他要學會在這個社會裡生存,並且,以自己的步調去過活。

重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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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柏林郊外的青年團訓練營,已經是晚冬時候了。

        迎接新年的最後一場雪,因為室內燭光微暗,從窗子看出去顯得更加淒美動人。       

        躺在床上閒著無事的拉裴爾,意興蘭珊地欣賞著窗外的雪景,不時瞥向案頭孜孜不倦的人兒。

        「貝利斯,你要做到甚麼時候?已經很晚了。」現在是晚上十二時,一般學生早就已經就寢了。

        「再一會兒。」貝利斯寫著寫著,突然轉過頭看向拉裴爾,「不可私鬥……是第幾條條文?」

        「五十七…」拉裴爾深嘆一口氣,走到貝利斯身後,「明天晚上再唸吧﹗現在一下子是唸不完的。」

        「我只是想看完整本律法大典。」貝利斯搖頭,「你累的話就先睡吧﹗」

        「你開著燈,教我怎麼睡?」拉裴爾嘆息。

        「抱歉…」

        「所以,你就睡吧﹗」拉裴爾呼一聲吹熄了燭火,房間馬上漆黑一片,「你要和我一起睡?還是分床睡?」

        「自己睡﹗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微惱地瞪了拉裴爾一眼,貝利斯摸索到自己的床處,牽被躺下。

        「嗯。」苦笑,拉裴爾也回到自己的床上。

        「拉裴爾……」

        「甚麼?」

        「明天早上,替我做體能訓練可以嗎?」

        「你真的那麼想要努力嗎?」事實上,拉裴爾倒希望貝利斯不要太勤勞,因為進入S.S,並不全然是好事。

        「我答應了媽媽……」一沾枕便已經有睡意的貝利斯聲音漸漸變得朦朧,「所以…一定………」話未說完,便已經由沈穩的呼吸聲代替。

        拉裴爾苦笑著搖頭,也都閉上眼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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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末的新年禮,除了慶祝新一年的到來外,對青年團的團生更有深一層的意義。

        在典禮的最後,身為青年團團長,也是黨衛軍頭目的希娒萊上校,便會公開發表能夠晉身S.S的團生名單。

        除了成績優異能獲晉升外,若然被上級認許為有才能或有特別專長的團生,皆會被挑選。

        只是,會被分派到S.S的哪個部門,就因人而異了。

        一般的S.S當然就是負責黨裡的秩序,及剷除任何異見分子,公開討征的大軍。另一種黨衛軍,也就是武裝親衛隊(WATTER. S.S),除了作戰外,還得負責黨裡的人事、教育及訓練,希娒萊便是其中之一,武裝親衛隊的兵種包括了著名的黑衫軍(BLACK SHIRT TROOP),它們雖然是對外戰爭的軍隊,但卻有著特別優先的地位,不管是補給、裝備、戰力及機動性,全都比一般軍隊優秀。除此以外,還有一種名叫保安警察隊(S.D)的職銜,目前是在警局協助威瑪政府的警師工作,但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取代成為完全的治安部門。

        除了這三種S.S外,被特別挑選的團生更可能被升到納粹近來正機密地招集的秘密警察-----蓋世太保(GESTAPO)中,預計當希特勒當上總統後,受過暗殺訓練的蓋世太保們便會橫行於德意志每個角落,捸捕任何反納粹的人士。

        像這樣重要的典禮,即使是拉裴爾也不會缺席。典禮會場是位於平常做體能操練的大堂之中,雖然擺設簡陋,但豐富的食物於長期過清淡軍訓生活的團生來說,已經算是一種奢侈。

        正當希娒萊上校上台發表演說時,貝利斯和拉裴爾都站在最後面的角落,因為他們知道,升任S.S是絕不會有他們的份。

        拉裴爾雖然很有頭腦,身體敏捷高壯,每次的測試都以優異成績通過。然而由於他時常蹺課,被導師評為不受紀律,對於嚴謹守慎的S.S來說,是決不能容許的。

        至於貝利斯,雖然最近趁著寒假的最後幾天惡補體能及法律,然而整個學年的成績實在太慘不忍賭,體能更是每次都在標準之下,故和升任S.S是無緣的。

        就在二人悠閒地享受著餐桌上的自助晚餐,台上傳來了希娒萊上校略微沙啞的聲音。

        「咳咳,各位同學好。不經不覺,你們在團裡已經訓練了一年。在這一年裡,我們經過的有苦有樂,學到的也不少。在新一年的開始前,有某些同學將會因為優異的成績及特別的才能,而被晉升至S.S裡的。」希娒萊拿起一張名單,微囪皺了皺眉,才唸起來,「第一位是………」

        「走吧﹗貝利斯。」吃完最後一塊牛排,拉裴爾站起身。

        「嗯。」心知自己根本不會被選入的貝利斯也都站起來。

        「喂喂,你們要走了呀?」在旁聽到的好幾位德意志男孩發出調侃,「也對……S.S裡是不容許狗雜種當道的。」

        「你說甚麼?」拉裴爾含冰帶雪的一瞪,那些男孩們馬上止住了聲音。

        雖然貝利斯好欺負,但拉裴爾卻不是善男信女。畢竟他孤僻成性之餘,也因為天生的傲慢氣質而使別人不自覺屈服。

        「走吧……拉裴爾。」不想斟酌太多,貝利斯扯扯拉裴爾的衣袖,打算離去。

        「好的。」

        這時,台上希娒萊的聲音卻突然唸出了一個意外的名字-----

        「貝利斯.伊斯坦。」

        甚………

        貝利斯愕然地回頭。

        幾乎整個大堂的團生都發出不可置信的抽氣聲。

        「以上就是所有獲得晉升的學生名單。待會請你們全都到我的辦公室裡,這次的典禮到此為止,大家請繼續用餐吧﹗」收起名單,希娒萊一臉複雜情緒的下台。

        「貝利斯…」拉裴爾瞥向身旁幾乎全身顫抖的人兒,「要去嗎?」基本上,貝利斯會被挑選是不可能的事,拉裴爾聽了也都大吃一驚。不過,在失去母親,進入經濟拮据的情況下,這消息對貝利斯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問題是,拉裴爾疑惑著貝利斯是因為甚麼而被挑選出來。

        「……會不會只是搞錯了?」貝利斯睜著慌亂的灰瞳問道,這實在是太驚喜的消息,讓他難以置信。

        不,不能稱為驚喜,因為在貝利斯聽到後,並沒有半絲喜悅,只有無限的驚慌。

        因為,只有他一人被挑進S.S,而拉裴爾……

        在聽到自己被挑中時,貝利斯心中只下意識地吐出這樣的心聲----

不,不行,我不想和拉裴爾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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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是傍晚,看著最後一位被挑選的優良團生離開辦公室,貝利斯深吸一口氣,『叩、叩』地輕敲別著『希娒萊上校』名牌的房門。

「進來。」門裡頭傳來冷冷的男聲。

貝利斯推門而進,有禮地點頭,道「打擾了。」

「是你呀……貝利斯。」希娒萊深嘆一口氣,指向空置的座位,「坐吧﹗」

「謝謝……」貝利斯才剛落坐,便已經緊張地開口,「那個…上校…我的事……」

「冷靜點,先聽我說。」希娒萊打斷了貝利斯的話,見對方點點頭,才續道,「關於你的晉升,其實並不是我的主意。還記得上回我在訓誡你時,有一位男仕出現了嗎?」

貝利斯點點頭,因為那男人長得非常地冷豔,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因此到現在還是無法忘記。

「他叫恩師特.勒姆,是暴風雨騎兵師師長,是慕尼黑那邊頗為著名的納粹分子。」

「那麼………」

「提拔你的人,是他。」希娒萊的目光變得深沈。

「可是……為甚麼?」貝利斯不解地皺眉,他很有自知之明,像自己這樣不學無術的團生,成績低劣不說,更不可能有任何的專長技能,為甚麼會突然被拉進S.S

「我只能跟你說,因為他是高層之一,所以他有權提拔任何人。」希娒萊顯然是知道個中原委,只是不打算向貝利斯解釋,「總之,寒假一過,你就得往慕尼黑去見他。到時他就會告訴你你的工作,沒有問題嗎?」

「呃………」貝利斯深蹙著眉,「我…可否拒絕?」

「為甚麼?」

「因為……」腦裡閃過拉裴爾的樣子,貝利斯只覺得胸口像被甚麼塞住一般,「我……還未有充份準備。而且…以我的能力……」

「恩師特挑選你,自有他的用意。」希娒萊擺擺手,「這是難得的機會,假如錯過這麼一次,以你的能力,只怕一生也晉升不了S.S。」

「………我明白了。」見大局已定,貝利斯倏地站起,「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教導,希娒萊上校。」

「不用。」希娒萊點點頭,看著貝利斯關門離開自己的辦公室。良久,他才發出重重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