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輿兒,今天我們要到皇宮裡去,這可是陛下難得的聖恩,在陛下前你可得安分守己,不能造次,知道嗎?」
「爹,孩兒知道了。」
稚嫩的童音響起,狂輿一雙晶亮的黑瞳崇敬地仰望著父親,身為護國大將軍的他為國家東征西討,立下了無數的功績。從少他就被父親教育,將來也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將士,當皇帝身側的左右手。
坐著象徵皇帝信任及重用的鑲金馬車,從宮門繞過大大小小的迴廊,經過偏殿再到中庭,下車後在衣履工整的官人引領下慢慢步過長廊,小小的狂輿覺得腳都要痠掉了,他們才終於在一處巨若參天的大廣殿停步下來。
在家裡足以頂天立地的父親,就在這殿門前低頭,單膝跪下,也命令兒子如此做。狂輿依樣學了,這時官人們如雷貫耳地宣旨,恭迎聖駕。
朱紅的殿門打開,在分成兩行的百官簇擁下,一名身穿龍紋黃袍的中年男人徐徐而出。狂輿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盯視著他,心中曉得對方就是這皇朝天子了。
「無禮,竟敢直視聖駕。」旁側有官人看到狂輿仰起頭的舉動,大聲叱喝道。
那名中年男人瞇起一雙銳利而威嚴的眼,馬上掃向狂輿。對於七歲的孩子,這眼神肅殺得令他全身一顫,但是不知是哪來的倔強和堅決,狂輿蹙起了眉,竟然筆直地以眼神回視對方。
「輿兒﹗」父親厲聲一喝,馬上斥責他的無禮。
「愛卿無妨。」揚手阻止,男人不怒反笑,緩慢地走上前,直至從高高在上的姿勢俯視仍跪於地上的小男孩,期間,對視的眸子竟一瞬也沒有移開過。
「好小子,你叫甚麼名字?」男人讚賞地問道。
「狂輿。」當時的男孩,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言行的不敬,已足夠判以斬首之刑。
「呵,楚狂接輿嗎……無怪乎如此超然物外,妄視倫常。」男人揚起了微笑,「愛卿,你有一個好兒子。」
「全託陛下聖恩。」父親回道。
「既是你的種,與朕何干呢?」早就聽慣無數同樣阿諛的回應,男人聳聳肩不以為意,倒是一個意念在他心頭成形了,「他是一塊好料子,不要埋沒了他。就讓他替胤兒伴讀吧,他們相似極了。」想起皇家中,唯一長滿一身反骨的小兒子,男人不自覺溢滿了父性溫柔的眼神。
如此決定,令整殿百官紛紛嘩然,既竊竊私語,又不住地打量著七歲的狂輿,畢竟能得到聖上的眷幸,並作為最受寵的皇子的伴讀,可是至高無上的榮幸,也意味著這孩子的未來將會平步青雲。
「謝聖上恩典。」父親驚喜莫名連忙叩頭道謝。狂輿卻是一臉平靜地看著比自己身高許多的男人,不予回應。
「怎樣?小子你有不滿嗎?」皇帝富饒興味地問。
「我得先和他見面,再決定他是否值得由我伴讀。」狂輿回道,他在將軍府可是自小便受到英材的教育,比同年的孩童懂性許多,再加上父母及四周對他的寄望,使他擁有不同於常人的傲氣和自信。
縱然依然隱約,但狂輿獨特出眾的個性卻已經顯露出來了。
皇帝瞇起了眼,微笑,「擺駕慈寧宮,愛卿也一起來,朕就讓你瞧瞧,胤兒可是一點也不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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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憶中醒過來,狂輿不意外發現太陽已經西下了。這數天茂失去了蹤影,百獸也瑟縮躲避起來,彷彿經歷過一場天罰而受創受重一般,這令他擔憂不已,可如他這般外人,又哪裡能過問一切的實情呢?
金色的日光像碎金一般灑落在原野上,那天被雷電摧毀的山林又悄悄長出了青綠的嫩芽。在此處,生物就像有著自生的靈性一般,循環不息,永恆不變,過去沒心機細賞的大自然,如今卻以緩慢的速度呈現在他眼前,讓他重新領略生命的奇妙。
童年時代的回憶永遠是最美麗的,就像黎明的天空,還沒有染上任何霞色,純淨無垢。狂輿永遠無法忘記頭一次見著崔胤的感受,那比前天的雷電還要來得觸目驚心。他們就像前生混亂了骨頭,就像看到彼此的半身一樣互相吸引又抗拒,直至長大後明白這已經不能再用任何感情來形容,發展成濃郁得化不開的糾葛。
就在他又再次陷入回憶之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天際迴響,彷彿上天下達的旨意。
「狂輿,來竹林找我。」是蚩由的聲音,依然是那樣清冷而神聖。
順著記憶,狂輿很快便找到了路,竹林的通道也因為主人的放行而額外順暢。狂輿在深處看到了那熟悉的水上迴廊,紗簾在微風下輕揚,彷彿在歡迎他的到來。
蚩由早就坐在前廳的梨木椅上,等待狂輿的到來,他手裡拿著一杯濃茶,旁邊數天不見的茂正捧著茶壺,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臉裡難掩怯意。
狂輿也拉了一張椅子落坐,蚩由一雙帶著壓逼力的黑眸緊緊鎖住他,笑問,「我外出的數天,你過得可好?」
「託福……自傷癒以來我都過得很好。」狂輿知曉蚩由有意刺探,又記得茂說過和虹皇見面的事必須保密,因此避重就輕般問答。
「哦。」蚩由挑起一邊眉,倒不動容,反倒好整以暇地交疊雙手,支著下巴,「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夢到你和螭皇的綺旎豔史?」
手握成拳,狂輿本來平靜的臉容閃過一抹痛楚,早知道蚩由有通天之能,卻沒想到自己和崔胤的事已在他掌握之中,更沒想到從他人口中首次觸及那個人的名字,會是如此錐心的痛﹗
夢確是綺旎,卻也是他最難熬的痛楚,因為每次醒來,殘酷的晨光都一再的告訴他二人早已生死兩隔的事﹗如今蚩由故意提起,到底有何用意?
「沒錯,思念成狂,夢中所見正是所想所望。」刻意裝作不在意,冷淡地道,狂輿正好藉此暗示自己想要早些下黃泉同聚的渴望。
「如果我告訴你……」蚩由轉了轉眼珠子,道,「會做這樣的夢,都是受到了某些操控或是惡意的擺弄,你會如何?」
「此話何意?」
「你們見面了吧……我那像火一樣可愛又危險的寵物。」蚩由微微笑了,「你知道他是何等危險的存在嗎?我的童僕不知死活,老愛乘我外出犯下禁忌,我已經好好教訓過他了。可你是客,我只能給予你善意的忠告。」
聽到『教訓』二字,茂的身體下意識顫抖起來。狂輿注意到他,盡可能平靜心情,回道,「你要給我甚麼忠告?」
「越美麗的生物越是狠毒,你聽說過嗎?」蚩由把一邊的白色長髮撩到耳後,雙目緊盯住狂輿的臉,「我的寵物是一頭比鮮血還要豔紅的美麗的神獸,當然,他擁有的魔力更是不可小覤的。他有一項過人的長才,就是透過夢和記憶,勾引所有對它好奇的生物,然後吸食他們的靈魂,把他們的屍骨一滴不剩地啃乾淨……你,就因為我僕人的愚昧,已經漸漸步入它所設下的陷阱了。」
狂輿抬抬眉,「真有此事?所以你才不許任何人接近他?」
「沒錯,沒有人能抗拒得了他的美麗,接近他的人無一可以倖存。」蚩由呷了一口茶水,「今天找你來,就是跟你說明這一點,也請你再也不要隨意接近我的寵物。他經常都會佻皮地四處逃走,就想要搜索合適的獵物,若是你還沒還我恩情,卻因而死於非命,那就太可惜了。」
「感謝你的忠告,狂輿銘記於心。」口裡雖順認了,可狂輿心裡卻又是另一番心思。假若那真的是鴆毒,且讓他喝下去又如何?能在夢中一解相思,即使生命被一點一點地噬掉也在所不惜吧?
「另外,正如之前所說,我必定會允你報恩。正好最近我也有心煩之事,需借你之力來分憂解勞。」蚩由冷冰的黑瞳緊盯著狂輿的臉,「最近我在追逐一名江湖上顯赫有名的人物,非親自取其首級不可。聞說你在盤螭朝中是武功最好的大將軍,能否替我生擒此人,抓來我這地方?」
「自是必然。」頷首,心中倒是訝異蚩由這會兒如此爽快地允了自己,本以為他還要在這地方居住好一段日子,「就不知道你所說之人是?」
「他名叫崔胤。」說這話時,蚩由帶著惡意的微笑,觀察對方的反應,不意外那撲克臉上竟現出了裂痕。
「你說……甚麼?」狂輿彷彿失去了說話的本能,幾乎只能以顫音發出這簡單的四字。
「沒錯,崔胤,也就是盤螭末朝的國君。他令萬千生靈塗炭,在位之時又暴虐無道,奢華荒淫,令這天地陰陽盡失了衡,即使現在朝代已亡,最末那場大火卻引起了天罰,新朝的眾人都認為那是天怒,因此必須梟崔胤之首,以血祭天壇。」蚩由說得極其合理,確實狂輿也無法否認,那個人在位之時,曾經犯下了無數的殺生。
「可是,他已經……」狂輿閉上眼,強逼自己鎮靜下來,「不在了。」就連『死』字,他也無法順利出去,夢裡的情境太過真實,好幾次他都期盼著對方復生歸來,卻又好幾次的落空,到現在,他依然無法接受那個人已死的事實。
然而,那血肉之軀,確確實實是被一把青缸貫穿了,他也親自感受過失去溫度的死白軀體,那個人,確實已經赴往黃泉了。
「既然我如此說,自有我的道理。」蚩由再次揚起一抹雲淡風輕的笑,「他就在這大江南北的一隅,苟且偷生。既然你說了有恩必報,我希望你能替我將他抓出來,活捉到我這裡,讓我能行血祭之禮,撫天下之亡魂。」
「你這可是強人所難。」狂輿蹙起濃眉,蚩由之話,彷彿在暗示對方仍在世一般,令他死寂的心瞬間又重新躍動了,然緊接下來,那償還恩情的方式卻令他為難,「你應該知道我與他是何關係……」
「呵,不就是昏軍與護國戰神嗎?」蚩由倒是在這接骨眼聳聳肩裝傻,「難不成還能有更進一步的關係嗎?」
「……不,確實是沒有。」狂輿斂下眼簾,心下明白蚩由的用意,他要他報一個永遠辦不到的恩。然而既知道那個人有尚在人世的可能,他也不急著就死了,既是如此,倒不如允了蚩由,然後就遊歷江湖去尋找那個人的蹤影吧?「我馬上就收拾行囊動身。」
「何必這麼快,我有好幾道關於那人蹤跡的消息說與你,且你從鬼門關熬過,是因為這裡的仙靈之氣得到調養,若出到塵世,穢氣馬上便會侵蝕你的肉體,從你脖子那道疤入手。」蚩由伸手,招來了茂,「待會到丹房把九轉與霧杞拿來,還有噬魄……對了,也讓他帶些隨陽草,和金丹,晚上過去告知他服用的方法。」接著他朝狂輿道,「你現在先至廬屋收拾行囊,明天再出發吧。」
「好。」想到自由在即,狂輿不感也覺得興奮,好久沒有如此雀躍的行動力,他決定即使到天涯海角處,也得尋著那人,再一次訴盡臨終時無法道盡的痛楚,而這也將是他今後活下去的唯一依憑。
「去吧。」蚩由擺一擺手,表示送客。
狂輿頭也不回就離開了,就連腳步也是如此飛快期待,蚩由哼了哼忽然想起的老調子,看向屏風後那巨大的陰影,「陰陽命數,天理復還,你說對不對?他為你而死,如今也為你而活,到最後當他發現一切不過是虛象時,又會再次為你而死……有趣,多麼有趣。」
屏風投影成的濃厚黑暗,像是受了此話的反應,不斷地向中央集聚縮小,直至逞現出一道人影,那比蚩由稍矮,卻同樣修長拔挺的身姿,看來絕對是位非凡脫俗的男性。
「記住你的諾言。」隱約朦朧的嗓音傳出,雖然虛弱,卻帶有尊貴的命令之意,蚩由寵溺似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那天夜裡,狂輿又做了有關那個人的夢。不是以往那情熱的記憶,或是相許卻又有倫理中掙扎的痛苦,而是那最後最後,生死離別的前夕。
「你真的要去嗎?」坐上的九五之尊手持玉露舉杯就飲,冷漠中散發薄怒的表情,令在場的太監們也不覺震顫。
「外侮為禍,盤螭立國不過十數年,若不堅守邊防,征戰一揚國威,恐怕江山無法穩固千秋之基,臣以為護國大將軍,當首當其務,為陛下親征以解國難。」
一聲巨響,令從人們滿臉失色,螭皇正以難以言喻的蘊怒表情瞪視著說出這麼一番英勇陳詞的大將軍,手中的銅杯已被使力砸到地上,成為宣洩怒氣之物。
「甚麼千秋之基?甚麼首當其務?朕已經三番四次說過,你是朕的人,不許你遠離皇宮半步,你到底有沒有記在心裡?」螭皇那衝天的怒氣就像正在燃燒的炎火一樣令人害怕,卻也同時讓狂輿半刻移不開眼神,這就是他發誓要一輩子效忠的皇,他的主上﹗
「臣有銘記於心,只是大難當前,得以國事為重。」他明白崔胤對他的執著,正如自己內心深處也曾有過把對方的血肉都混進自己體內的瘋狂感,然而理智上,他還是以國家為要,因為他的立場是憂國憂民的大將,而崔胤是統卸江山的帝皇,他可不希望他們共創的江山受到半絲的動搖。
「甚麼國事……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荒謬﹗」崔胤那雙與野鳳凰一樣桀驁不馴的眸子正閃爍著殘酷,「乾脆就把整個京城的百姓屠殺掉,自動送予外族作為求和條件,如何?」
身側的從人不覺倒抽一口氣,那視人命如草芥的態度令狂輿也不自覺怒火了,「胤兒﹗」
「你介意嗎?比起我,你還比較重視那廣佈天下的賤民。」崔胤一掌擊上身旁的木几,那几子當時碎裂,他氣得已經忘了使用『朕』這個稱呼,「我才不管外頭發生甚麼,只要你就好了。如果你堅持要出征,我就卸去你的職銜,為你烙上貴族奴的刺青,用鐵鍊把你鎖在我的寢宮裡,隨了我,誰都不能接近你﹗誰都不能跟你講話。」他說話的語調是如此陰柔,可透出的瘋狂卻比甚麼都來得真實。他一步步走到狂輿面前,不許他再跪下宣示那君臣之間的距離,在他心中,可是從來沒有世俗的隔間,「如果你逃、反抗……」美麗的五官浮起了惡毒的笑容,「我就砍了你的腳,讓你跑不了,如果你想用手爬,我就砍了你的手,散了你的武功……直至你再也離不開我為止。」
崔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令背後的宮人也禁不住心頭一陣乾嘔,轉身恐懼地走避,只有狂輿,自此至終筆直地迎接他的視線,一張臉永遠的沈靜,毫不動容。
二人長久地對視著,直至一室只餘下他倆,緊緊交接著無法移開的視線。
就在時間久到崔胤瞇起了眼,開始疑惑對方是不是因受辱或不滿而萌生起恨意了,狂輿才緩緩地出口。
「胤兒。」他握起帝皇的手,正色著道,「我何嘗不是?」
不顧江山,只顧念彼此的存在,即使毀了對方,也不想要離開片刻,不管如何擁抱也不夠,唯有吃盡彼此的血肉,才可以承認對方是屬於自己的,他何嘗不想?他何嘗不是?他何嘗不願為所欲為?只是……只是……這世間太殘酷,一切的規範就像鐵鍊子一樣把他們綑了又綑,令他幾乎窒息。他可以刻意去忽略那些冷言冷語,可以活得失去了尊嚴,只為求帝皇身邊最接近的一個位置,可是以自己的私情和貪慾,去換全天下百姓的犧牲,他辦不到﹗真的、真的……束手無策﹗
鳳眸訝異地睜大,接著又像是了然、死心似的,緩緩垂下,不過是句話,卻足以讓崔胤明瞭了對方那顆心,他自虐似地笑了,道,「我和你看起來是那樣相似,但其實又有很大的分別。」
心痛那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的頹然,狂輿下意識伸出雙臂,扣緊他的腰肢,讓他在自己耳邊輕訴。
「還記得你我初見面的一刻嗎?」崔胤邊問,邊為狂輿輕輕將垂在前額的髮扣回耳際。
「記得。」在先帝的帶領下,來到了後宮,無數的皇宮貴子就在裡頭玩樂,戲弄偶然逃來的小鹿、幼狐,唯有崔胤,獨自坐在一角,不與他人同處,像一頭孤高的狼,傲慢而又美麗,狠狠地噬進了他的心頭。
「如何?胤兒和你可相似了。」老皇帝得意的問句猶在耳際。
「是不錯。」
當初的對視,成為了此生唯一心靈的悸動,他決定要輔助這個人,達到所有他想要的目的。為了他,即使要自己獻出一切,一無所有,他也在所不惜,只為了能讓他如願。
而就像是感受到狂輿的視線,崔胤也轉向他,朝他露出了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未脫童稚的臉蛋,也和自己一樣,已經帶著成熟無法藏斂的鋒芒。
「那一天,我的心跳得好快。」崔胤溫馴地倚在他懷裡,一點也不像剛才那暴怒的狂獅,「我很想馬上就撲到你,撕裂你〝要你成為我的人,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有如此激烈的想法。」
「我也一樣。」狂輿吻上他的額,儘管在人前他總顧忌著世俗的倫規而不敢作何表現,「你值得我奉獻所有。」
「可是,我們還是有點不一樣。」崔胤抬頭,彷若暴風雨後回復平靜的湖水,但內裡藏斂著的瘋狂與寒冷,卻是非常人能預料,「你還有最基本的良知,可是我沒有。」
狂輿雙眸一黯,混雜了一點深沈的慾望,他明白胤兒的意思,為了得到權力,讓繼承護國將軍的他效忠自己,即使雙手染滿血腥,弒父弒兄,崔胤也不為所動。而那千萬的百姓,於他來說更不過是礙事的螻蟻,此生裡他唯一想望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你知道,又為何要堅持逆我之意?」崔胤蹙緊了眉。
「盤螭是你我的心血,象徵著你為了得到我所作的付出,我能將他白白地拱手讓人嗎?」
崔胤呆然地睜大了眼,似乎沒想過對方會是這樣的回應,瞬那間,他露出了孩子般欣喜的笑容,「好……朕盡你出征,這一次,你得為盤螭揚威四海。」
「遵旨。」狂輿說著,低頭咬上了從剛才就不停迷惑自己視線的唇。
狂亂而無法纏綿的春宵一過,狂輿便領著擅戰的皇家軍往邊境出發去。他刻意趁著崔胤尚未醒轉之時離開,以免看到彼此後,又是一番不捨。
想著亂事一終結便可以回到對方身邊去,狂輿強壓下那股幾乎迫得他瘋狂的想念,專注在擊退外族的戰事之中。
那戰爭一去就是三年,經過三次春秋,好幾個外族已經先後簽下了停戰和約,如今眼下就只有最頑強不服的赤真族罷了。
然而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一名混身是血,來自京師的衛兵送來了幾乎令他崩潰的急報。
義民做反,勾結京軍以下犯上,攻入大龍宮都﹗
即使狂輿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師,卻也還是需要一個月的行程,在這瞬息萬變的存亡之秋,變故早就已經無法制止。
是死亡的氣味,像路標一樣把他引領回京城的。
三年一別,再次回來卻是像豔麗的血海一般,燒滿了梵天戰火的大龍宮都。
之後是死別。
一陣抽泣的聲響吸引了狂輿的注意,把他從半毀的宮殿移到身旁的人身上,那半跪著的身影似曾相識,他走上前,對方也同樣抬起了頭,是胤兒﹗狂輿全身一陣激動的顫抖。
胤兒在哭,為甚麼呢?認識他那麼多年,他從來沒有示弱過,即使是多麼難受痛苦之事,他也是咬著牙強忍,又或是故作堅強地悲極反笑,像這樣脆弱地痛哭……他從來沒有看過。
是甚麼令他如此悲痛?狂輿腦海裡捲起了無數的謎題,難道我還做得不夠嗎?到底要怎麼做才可令胤兒永遠快快樂樂?為甚麼他哭得如此肝腸寸斷?是為了自己嗎?如果是為了其他人,那……又是誰嗎?不,他不允許…他要殺了那個能令胤兒如此失控的人﹗
就在又急又怒之時,狂輿順著胤兒的視線,看到了讓他如此悲泣不已的元兇。
是自己。
抱著胤兒那連胸前的血跡也已經乾涸掉的屍體,舉劍就要自刎的一刻,胤兒在看著,在痛哭,撲上前像是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
狂輿只覺得心頭像被挖了一個大洞,一股難以言喻的罪咎就像刀子一樣,不停地往他的胸口刮,從沒想過,自己殉死的舉動會令胤兒失控至此。
接著,哭泣中的胤兒轉過了頭,和自己的目光對上。狂輿下意識就想上前拭去他的淚水,然對方卻後退了好幾步。
「胤……」為甚麼拒絕我?他不解。
「別跟上來。」崔胤自己抹去了淚,如炬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燒成灰燼一樣,他,他仰起頭,一如以往下達絕對的命令,「不許你跟上來﹗」
「胤……﹗」
一陣狂風,把火舌吹到了他們之間,崔胤就這樣輕盈地被捲走了,狂輿伸手,想喊不要,可喉頭卻發不出聲音,唯有張狂的焰,好像在嘲笑他一般燒得更加旺盛。狂輿瘋了,不怕死地就往火裡奔去,只希望能找回那個人的身影,然就在他奔進火裡去的一刻,他卻醒來了,同樣地滿身冒出了汗,他又是在廬屋裡迎接新一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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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送你至此。」一臉不捨的茂停在某段路處,為難地皺起了眉,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何況身為僕人的他是沒有能力跨過這仙俗的界限。
「不打緊,前路我獨個兒就可以。」狂輿苦笑撫了撫小孩的頭髮,「平常都不覺你如此黏我。」
「你是我除主人外,頭一個認識的人類。」茂眨巴著杏圓的眼睛,好像泛了一點淚光一樣直視著狂輿,「你會回來的,是不是?」
「待我尋到要尋的人。」說實話,對於承諾與否他也是紊亂拿不定主意。蚩由的恩要還,可他怎也沒理由把那人送回這裡當血祭的供品。若是真的找到了的話,他大概也帶著人遠走高飛,逃離蚩由的追捕吧?
只是,到現在他仍然不清楚蚩由是何方神聖,彷彿有神通之能,若真的逃不了,也許他會抱著心愛之人殉死吧?
「狂輿﹗」觀察入微的孩子對於狂輿那漸見飄渺的眼神感到不安,不由得抓緊他的衣襬幾分,「你不能忘記茂。」
「這個自然。」狂輿拍拍他的頭,「我得起行了。」那個人在待他,不是黃泉,而是現世。
「一路順風。」茂目送著對方高佻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隱沒在林子之中,他再也控制不住離情,落下了好幾滴淚水,一陣微弱的光環包裹住他,他竟縮小成一隻通體雪白的狐,轉身往叢林盔奔去。
可幸……狂輿不會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