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狂輿一路從陸轉水,由水轉陸,行程還算順暢,目的地不外是記憶中全國最繁華的首都,也是大龍宮都的所在地京師。就不知道現在改朝換代已經過多少年了,一切物事是否早就換了樣?
一路上,他踏過不少村莊和城鎮,發現百姓們生活非常豐裕,鄉縣對於底層的衣食非常關注,收留他的老農戶說,這是當今申曉帝的功德,蔭及全天下,被尊為聖帝。
正昱乃現下的朝號,開國已有十五載,而該朝乃是盤螭滅亡後五年紛亂的割據,再由當今天下併吞成皇,然則他在那仙境一樣的處所待了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足以使他從黑髮童顏變得兩鬚斑白的年華,然而狂輿卻一點也沒有老去,甚至因為吸收了那裡的靈氣,又得到妥善的休養,體力更勝以往。
這是何等玄妙之事﹗亦再次令狂輿體會到蚩由就如神話一樣的存在,到現在他依然有種大夢一場的感覺,若果那個人在世,他會是隨著時間流動而變成了老人?還是和自己一樣有不平凡的經歷,一如以往的霸道高貴?
-天下四海之大,難以言喻,在茫茫人海裡尋找一名孤身的男子,談何容易?但狂輿卻有無比的信心,預感自己終有一天會再和對方相遇,為此他遊歷過大江南北,先把這新朝代新的世貌都記進腦海裡,接著開始當個逍遙天下的俠客,在江湖上結交更多的友人,並透露出自己尋尋覓覓著某個人的消息。
正昱天朝的一切對他來說是那麼的陌生、新鮮,他就像嬰兒一樣從最初慢慢地摸索、學習,直至融入了現有的世道為止,所幸百姓的生活除了比以往較為豐腴外,也無甚麼根本上的改變,狂輿也就一路闖蕩,漸漸地也樹立了點名聲來。
『南路劍俠,北路刀漢,揚走東西,唯我楚狂。』,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短短的四句把江湖鼎足成三分之勢,而所謂楚狂,也就是春秋時期南方狂人接輿的外號,『狂輿』一名的含意,不過短短一個春秋,狂輿行俠仗義、廣結天下知交的言行已經為世人所知曉了。
花滿樓 東廂
「狂兄,我們一路殺將過來,已經把那票江東大賊擊得節節敗退,何不趁今夜突襲,把他們連根拔起?」
在偌大的客店房間之內,數十名剽悍的大漢會集在客廳之中,商討著今夜的行動。他們各執刀劍,身穿著行走江湖常見的輕便衣裝,有致一同地看向倚在窗前,垂頭默言不語的身影,在詢問之時也都帶著濃厚的敬意。
荼華城離京城不過數十里,卻是官兵管不著的近郊地帶,近來來了一大幫江東的大盜,擾得百姓無法安寢。為了能夠還居民平靜,這一群遊蕩江湖的俠客決定共同剿滅賊人,甚至還特別請求聞名天下的楚狂一同合作,將之推為盟主。
狂輿低頭,何嘗不知道這群大漢急著平賊之心,然而至今和這群江東賊交戰數回,每每戰未再酣,對方卻經已急著敗退,明顯其中有詐,恐怕今夜前去,對方早已佈下天羅地網回擊,然而江湖人脾性比較急躁,若如實說了,恐怕不過是被指為膽小怕事而已。
「狂兄,我們這有三十多人,全都是這一帶的好手,從刀路劍路,到偏門的暗器都有專精,只要傾巢而出,絕不擔心會失手而回。」另一名義士血氣方剛地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催促他快下定主意,夜襲賊窟。
狂輿舉手先平息眾人的焦躁,冷靜地分析道,「各位稍安無躁,夜襲為兇險難測之策,再者我們雖知道敵方的據點,但內裡機關如何卻是完全不知,若是驀然闖進去,中了對方的陷阱,可就太不智了。」
「看他們今天被打得走避不及,就可知道這群賊子沒有啥智謀,又如何會懂得設機關呢?」
「是啊,再說我們人強聲壯,即使著了機關的道兒都可以互相解救,絕不成問題。」
「就是、就是。」
數十人連氣同聲的應和,狂輿在心中暗嘆一口氣,畢竟是獨行獨斷慣了的江湖人,沒有實戰的經驗,又怎會知道團體指揮和合作性的重要?甚至還妄自專大高估自己的應變力……有些時候,他還真覺得自己與江湖人的身分有點格格不入,然而,為了找到他想要的,也只能繼續扮演著這個角色,行俠仗義、抱打不平,世人敬仰及傳訟的『楚狂』。
「既是如此,請諸位帶好行裝,一個時辰後我們在後山的園林集合進發。」知曉自己一人無法拂逆數十好漢的意見,狂輿點頭應和,「但請各位務必小心,夜襲時緊守各自的崗位,彼此照應周全。」儘管他預測這些江湖人是不可能聽自己的勸告了,但為了能護更多人周全,他還是叮囑了幾聲。
理所當然地,眾人也是一臉亢奮的應聲,但有沒有把他的警告聽進耳裡,卻是不得而知。
深嘆一口氣,也許是經歷過生死,又在蚩由的世外之境體驗過脫離俗世的生活,狂輿發現自己經常以第三身的姿態去審視世人,並每每為他們的愚昧和執著惋惜。曾經,他也是拘泥於那大片江山,在邊境虛渡了三個春秋,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自己那自以為忠貞為國的固執很可笑,也很愚蠢。
若然他沒有被倫常的君臣概念所束縛,不執著於盤螭的衰榮,是不是就可以阻止大龍宮都那場大火?是不是可以在青缸劍刺來前,為他揮身一擋,或是帶著他遠走高飛呢?
現在,他才終於明白為何崔胤對那盤螭皇位毫不戀棧,甚至說出了情願犧牲百姓求和,也絕不放自己離開的殘酷說話,其實那一點都不殘酷,不過是他為了一生唯一的執著作出取捨而已。
為何當時的自己無法明暸呢?越是涉足這個塵世,狂輿越是為自己當日的駑鈍而懊惱。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早日能尋到那個人的下落,並把自己了悟出的種種告訴對方。
「對了,狂兄,賊寨盤踞的荼華山極為險峻陡峭,只除了這年來由賊子們開出的那道『光明路』。我們是該從險路突襲?還是走較為安全的正路,從山腳殺將上去?」站在狂輿身側的,是在場最年輕的俠士,外表明顯比其他人稚嫩得多,可是那颯爽飄逸的身姿,及那張狂的風骨,卻是難得一見的武林奇才,是近年來在北方一帶聲名大噪的出雲公子——易斂岫,他在城間抱打不平,卻又同時遊戲花叢的狂放舉止使他受到了青睞與嫉妒。但這名年方及冠的少年壓根兒沒理會這些凡俗名聲,一貫維持自我的任性,直至一次碰上了遊歷中的狂輿,因為對對方那同樣無法斂藏的獨特而莫名親切,從此成為了知交。
這次的剿賊行動他本來興致躝跚,是因為後來聽說荼華城的俠士竟請來了楚狂,才使他萬分興奮嚷著要參一腳。只是那張狂的性子和年輕的心性始終還是難得到眾人的肯定。
狂輿趁著眾俠士各自前去收拾行囊時方與好友說道,「他們自視甚高,大概是誓必要從正路殺進去,斂岫你輕功非凡,趁我領著他們走正路時,替我從山側突進,直入核心放火,如何?」
既然無法勸動整群紅了眼的牛回頭,他也只能佈置更多的籌碼,以免浪費了這次的行動,同時也能更快解除賊患。
「當然,我就知道你不會讓他們送死。」易斂岫狡黠一笑,「要護這些匹夫的周全,又得顧全他們的面子,確實需要一點技巧,狂兄高明哦﹗」
「少消遣我。」狂輿苦笑,如果眼前的少年了解,自己這麼做根本無心於挽救天下蒼生,而是別有企圖,不知又會作何想法?然而打從再入凡世,他就已經是脫離了時軌的外人,要融入去,也只能不停地戴著假面具視人。
「放心,狂兄的吩咐我一定會辦到。」易斂岫也不多話,轉身離去。『納於言而敏於行』,是他行事的準則,也是狂輿最欣賞他的地方,反過來說,沒有把握的事易斂岫也絕不會胡亂保證。
「萬事就拜託了。」待一室清空,狂輿也挽起自己的佩劍,稍微領了火摺子等必需品,從窗櫺一躍而去。
──────────────────────────────
荼華山從遠處看去漆黑一片沒有半點燈火,若不是得到當地居民的通告,說山賊們就在這一處聚居,恐怕沒有人會料想得到吧?
可外表看來越平靜,內裡暗藏的危機變越多,過去無數戰役所得來的經驗可讓狂輿份外警戒,而一如之前所料,滿腔熱血的江湖俠士們早就磨拳擦拳,要從正門突擊而入。
彷彿可以聽見易斂岫在一旁輕呼『愚昧』,狂輿也同樣體會到這亂紛紛的衝動有多可笑,縱然他現在必須維持領導者處變不驚的角色。
「狂兄,我看這裡鴉雀無聲的,想必那廝賊子已經入睡了?我們就從大路進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如何?」一名彪型大漢如此道。
「是啊。」也不待狂輿回應,大眾相繼地起哄,甚至都也開始拔出武器,蠢蠢欲動。
「既然諸位胸有成足,狂輿也不便拂逆大家的意思,只是有件事務請各位注意,謹守崗位,在危難之時相互協助,今天我們並不是個別的遊俠,而是共生的夥伴,知道嗎?」狂輿朗聲道。
「當然﹗」、「這個自然﹗」連聲應和後,眾人便往荼華山直奔而去,狂輿卻一直殿守後頭,以防暗算。
據數次交戰的經驗,可以推測山賊們的領導人絕非庸才,甚至可說頗有行軍調度的大將之能,比起那團混雜的義士,山賊們的團結性和服從性明顯高得多,因此狂輿也不保證這次能否全身而退。
眼看唯一可信賴的夥伴已經化為黑影在夜林之中穿梭,狂輿一直緊護著一幫義士直上荼華山,守寨門的賊子比想像的少,並沒多作抵抗已被滅口,因此他們一行人順利地朝著山寨的核心走去,但狂輿直覺卻認為並非如此簡單。
到了山腰之處,再也沒有寬敞的大路,而是在一處陡峭的斷崖面開鑿出一個大洞,入口處以兩道火把照明,卻沒有半個守門人。
「應該是這裡了,好﹗我們就一舉殺上去吧﹗」在山腰下早因為潛入的順利而張狂得意的大漢們早已漠視狂輿的吩咐交代,看到那明顯易見的洞口直奔而入。
狂輿跟在後頭,想要喝止之時卻已太遲,他看向崖壁,雖然微小,但確實是有攀爬的痕跡,可見真正的入口必須在翻越過這面崖後方能探見,然人命關天,儘管不知道這洞裡有甚麼機關瘴癘,他也只能隨大夥而入了。
洞裡漆黑不見五指,狂輿怕貿然打開火摺子會觸動機關,因此緩慢地行走著,直至雙目逐漸適應黑暗,空氣裡隱隱傳來腐臭的氣味,卻也同時飄散著女子的脂粉香氣。
前方好像無止盡地伸展,這洞比想像中的深得多,而且裡頭的通道很開寬,不像是陷阱,倒真的似通往主寨的秘密通道。
先一步進入的男子們全然沒了聲,也許是已經走到很遙遠的前方了,狂輿不免感到疑惑,五官更是無法不警覺起來,就怕這洞裡的機關在瞬息之間開啟,殺人於無形。
然而走不過半個時辰,狂輿隱約卻見前方傳來幽幽的燈火,他下意識加緊腳步,只見一道玄鐵打造的柵欄就架在前路。
這是……狂輿心裡無比疑惑,姻脂水粉的氣味更濃了,但當時也有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味道。
在幽暗之中,隱隱傳來女子低泣的聲音,狂輿隔著柵欄看去,透過絲微的燈火看到一道淒冷柔弱的身影獨自蹲坐在地上,旁邊放倒了已經變壞的冷飯菜汁。
「姑娘冒昧……敢問這裡是甚麼地方?你又為何會一人在此?」狂輿邊問,腦中也同時不停推算,看來這洞有機關,能夠把人引領到不同的方向去,而且洞內的構造搞不好遠比想像的複雜,就不知道那些俠士們都被引到哪個方向去了?而自己又是為甚麼走到這裡來?是受人故意的操弄引路?還是純粹不小心走進來了?
但不管如何,前面既出現了線索,他就必須更進一步地把真相找出來,這是狂輿向來堅信的法則。
女子如泣如訴,淒怨的哭聲好像濃縮了千年的仇怨,她的一頭長髮早已斑白,聲音也不是甜膩嬌嗲,反倒滲透了一點低啞,可那身形體態卻又婀娜多姿,狂輿因為看不清她的臉相而無法猜度她的年歲。
就在狂輿以為對方不會作何回應之時,女子卻幽幽地回答了,「汝又是何人?為甚麼會進到這個地方來?」
「在下名叫狂輿,是領著一批俠士為剿這荼華山的山賊而來。」狂輿如實答道。
聽見對方的名字,女子倒抽了一口氣,瞬那間抬起頭站起身來,一張早已潰爛佈滿疤痕的臉就這樣活生生映入眼前,饒是見識廣博的狂輿也不由得心裡頭一震。女子就像發狂的野獸一樣絛地撲到柵欄前,可怖的臉上一雙混濁的眸子就這樣直勾勾地瞪視著對方的臉。
「騙人……騙人…、騙………」她全身止不住地發抖,彷彿看見了甚麼魑魅魍魎一般,但同時黑瞳開始染上了濕意,彷彿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
「姑娘你……」狂輿皺起了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漸漸形成,縱然眼前女子的容貌已毀,但那反應卻分明是遇著了故人,在他的生命中,唯一有過羈絆的女性也就只有那麼一位。
「黛黛?」乾啞的聲音幾乎難以發出,這已經是好久不曾呼喚過的名諱,雖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但在盤螭的朝代,他們不過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而已。
像是也喚進了女子的心坎處,她全身僵住,從前溫順美麗的容顏現在卻猙獰可怖,不曉得到底經歷了甚麼,竟令她現在如此的頹廢不堪,狂輿竟有了一絲的揪痛。
對於這名女子,更多的是歉疚,因為即使在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逃避了作為夫君的責任,執著於他的君王。
「狂…輿。」黛黛蹙緊雙眉,聲音低嗄卻不是衰老的緣故,反倒像是受過甚麼折磨而傷了聲帶般,「時機已經到來了嗎?我不信命運,一直都不信,可是自從那場大火後,我開始了解甚麼叫天命。」
「你在說甚麼呢?」狂輿執起她的手,上頭竟粗糙滿是傷痕,「是誰把你關在這兒?這裡的山賊嗎?」
黛黛搖頭,已逞龜裂的唇扯起一抹勉強的笑,「從盤螭被滅後,我就一直關在此。」
「甚麼?﹗」狂輿心下滿是疑惑,「怎會如此?你不是逃了嗎?而且正昇天朝不是對於前朝的遺臣既往不咎……怎麼會?」
「在與你分別後,我就在這城隱居,過普通的生活,可沒過半載,有名男子把我領上這山裡,說你和螭王都沒有死,就在這山定居以待東山再起。」黛黛全身震顫,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場惡夢,「可是沒有…那男子把我打昏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這牢籠裡,他每天給我藥吃,若是我反抗掙扎,他就不會,我的身體變得不再是自己的……沒了藥不到一天兩頭就會發病,好像萬千隻蟲子在身上鑽……痛得生不如死,不管如何自殘也減少不了那痛楚……」淚水落下了,卻馬上陷進了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間,「他常說,要我永遠記得那樣的痛……螭皇的痛比這還嚴重上千萬倍,這是我的報應……」她環抱住身子,止不住地抽泣。
狂輿無比訝然地鬆開了手,後退幾步,無法想像自己的妻子這十數年頭的生活,但更可恨的是,他的心正在否定,否定這事情的真實性,不認為他癡狂的崔胤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兒來。
「你可記得,那男子的面目?」
「記得……他很美麗,一頭白髮…五官俊挺得不似這世上的凡人。」黛黛雙手緊緊握住了欄柵,那股力道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指都擠壓出血來一樣,「然後他的聲音也是…好像有著神力一般……」
一張熟悉的臉瞬間浮現在狂輿的腦海裡,卻有更多的疑團從此而來,令他一時間紊亂不已。他看著眼前髮妻破爛的臉容,一陣撕裂的痛苦從心坎處傳來。
「黛黛,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問出那傢伙如此對待你的原因。」狂輿抽出佩劍,運勁後朝著柵欄的節骨處狠力一劈,冰寒的玄鐵沒有半絲的損傷,看來這並不是輕易就能突破的牢籠,「等我,我會想法子讓你離開。」
「嗯,我等你。」女子的眸裡盛滿了希冀,同時也有失落,「你看到現在的我……可嫌棄了?害怕了?」
「於我來說皮相從來不是取決的條件。」狂輿把劍收回,無比凝重地注視著她,「這是我欠你的。」
黛黛輕點了點頭,比著右邊的一面牆,「這裡有個機關,那男人每次都是從這邊離開的,你摸一下視野所及的岩石,應該有一塊是機關的按鈕。」
狂輿照實做了,果然在壁上有一顆特別堅硬,卻以別的物質造成的人工石,稍為使力按下後,一道石門轟隆一聲打開,一道通道直通往外頭的世界,銀色的月光輕輕灑了進來。
「路上小心。」黛黛叮囑道,狂輿點了頭便往通道走去,離開了山洞後四周的空間好像豁然開朗過來,已經到達了荼華山的山頂,以葦草和泥石搭建的大城寨就豎立在上頭,比想像中更加的有規模。
狂輿開始推測事情的複雜性,若是單純亂闖惹事的山賊,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機巧與才智,搭建出這樣一個隱密的城內,唯一的可能性,是這其中早就有了部署和內情,只是這些賊人一直隱匿其中,不張揚於外。
走沒過半里的路,一陣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兩旁架起了照明的火把,搏鬥的痕跡從路中央一直延綿至兩旁的山林之內,斷劍和廢鞘零散四周,狂輿心中一陣懊惱,這果然是一個局,假若設局者是他預計的那人,恐怕登山的一眾早已經身首離異了。
而事實亦正如他所料,在快要跨進主寨的入口處,像被野獸殘暴啃噬過的肢體遍佈兩旁,狂輿只依稀從那破碎的衣帛辨認其中大概有那數十名義士。
就在他想要進入寨城之時,一道溫熱的手勁覆在肩頭,他下意識地就要反擊,卻著轉頭看見來人時吁了一口氣。
「斂岫?」狂輿上下察看了友人一會,見他除了沾上一點塵土之外並無損傷,心頭稍為放鬆了點,「可幸你沒有中伏。」
「別進去,這門有機關,剛才大伙兒就是著了它的道。」易斂岫難掩神傷,深愧自己無法援所有人周全,平白犧牲不少性命。儘管年少輕狂,但義以為質的他還是難免自責,「我攔不住,抱歉。」
「沒關係,反正這是預料之中。」狂輿還劍入鞘,觀察這一道門,方正的門框,不像有任何機關,「可有看到遇害的情況?」
「就是人才剛跨進去,一下子身體就像被甚麼用力撕扯掉。」饒是見識如他也難解地皺起了眉,「不像暗器,也不像埋伏,這門怪異得很。」
「有另一道入口嗎?」
「繞了一圈,不像是。」
「剛才我從地道走來,裡頭還有一個像是牢籠的地方,這幫山賊絕不是一時之興而來的,倒像是處心積慮。要一天晚上掀他們的底恐怕有困難。」狂輿手按著下頷分析道。
「要打道回去嗎?」易斂岫問,一切全按狂輿意思。
「不,既然來了就進去,只是得偷偷潛入。」雖然改日整備妥當再來更好,但既然知道內情不簡單,甚至和盤螭的滅亡及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有關聯,狂輿就按捺不了平常的耐性,現下也只能乘勝追擊,或許能在今天晚上探出點甚麼來,只是這一切的私心並沒有向易斂岫坦誠的必要。
「好,都按狂兄吩咐。」
狂輿從地上拾起斷劍的碎片,就往那玄門處擲去,才剛碰著了門框,一道刺耳的聲音馬上響起,鐵片竟憑空粉碎,狂輿如是又往玄門的不同位置擲了數次,也是一樣的效果,倒是撞上了旁邊的牆未但完好無缺,還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這……」易斂岫為人極聰敏,馬上便聽出其中有異,這牆並不是泥水舖成的,而是薄薄的木板。
「恐怕是請君入甕了。」狂輿上前,凝氣於劍集中擊打牆上的另一點,彷彿連鎖效應一般,看起來堅硬的牆壁竟就這樣碎成靡粉,瞬那間整座城就失去了防衛,坦露於敵人眼前。狂輿與易斂岫自然沒再走正路,而是改分兩路從寨城二樓的露台突進。
這山寨從外頭看來不大,但內裡的構造卻是複雜至極。狂輿因為行軍打仗的經驗,稍為接觸過奇門遁甲之術,也曉得剛從怎樣的方位走找出生門,倒是心裡不由擔心年少的夥伴能否應付。
他一路而入,穿過一道又一道大門,發現房間都是空無一人,又沒有任何機關,心中納悶極了。就在他打算改道尋找夥伴的去向時,卻猛然想起了休養之時曾登臨過蚩尤的水上居。
一道又一道若即若離的水廊,以及層層重疊的屏風和竹簾,正是蚩尤用來障眼的拿手把戲,使人對距離產生鈍感。
彷彿茅塞頓開般,狂輿突然看向這綿長的走廓,盡頭的牆壁看似死路,但這不正是蚩尤常用的障法嗎?
他瞬間放棄了兩旁所有的房間,而是筆直地往盡頭走去,果然看似牆壁的其實是一道橫門,手把巧妙地隱匿於牆角之處,他一打開,裡頭就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陰暗、濕黏,好像地牢一樣不適合久居的房間。
放眼望去,倒有幾分像剛才關著髮妻的牢房,只是這裡尚有火把照得通明。
一道石梯引著狂輿不停往下走,恐怕建在山頂,就是為了打做這貫穿地底的廣大空間。
約半個時辰,狂輿終於見著了底部,不若上頭的濕冷,這裡倒建了一個廣大的火爐,粼粼火光把一室照得極明亮。他聽到了有甚麼正在進食的聲音。
再往前走一點,只見這廣大的地窟之中,獨有一大洞深深陷進了地底,四周的烈焰就像祭壇一樣將之緊緊包圍著。狂輿往下看去,赤紅的麟光透過火的反射,從那洞裡微微透出來。
幾乎是沒有任何思索,他施展輕功一躍而下,因為麟片的反射令他能輕易抓住了著地點,但到了地窟深處卻發現滿地盡是慘不忍睹的殘肢與鮮血。
熟悉的,像狂焰一樣的美麗的神獸正在撕咬著人的肢體,在發現狂輿的到來時微微頓了,回頭對上了彼此的眼睛。
溫潤如玉的黑瞳,一樣如故,只是紅色的火龍滿嘴佈滿了不知是誰的血,那是虹皇,在仙境休養之時讓他如癡如醉的美麗生物。一陣熟悉的諱和感瞬間佈滿了狂輿心頭,那清聖得彷彿不能侵犯,卻也同時殘忍冷酷的氣質,那麼的相像,那麼的令人懷念。
狂輿與對方對峙了好久,突然喊出了熟悉的名諱。
「胤兒……」
黑瞳瞬地大睜,彷彿難以置信,狂輿卻是如此地堅定地直視著對方,甚至更加確信地呼喚那名字,「胤兒,你是胤兒。」
早就該想到,從蚩由那疑真疑假的話語,以及不合邏輯的作為,再加上黛黛也被連累進去,假若崔胤真的在生的話,必定是出於甚麼理由不能與自己相見,然而卻又執拗地想要他存活下去。
為甚麼一頭獸會如此牽引著他?為甚麼他就是無法不在意著它的一舉一動?放不下他,只想把他佔為己有……
他的胤兒,從來都是那麼孤傲卻又任性。
從來都是自己的最大弱點。
虹皇全身僵住,龍麟倒豎,彷彿下一刻就要出匣飛離。狂輿更肯定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他並不是單單的武夫,這麼一番迂迴的事兒,只要稍加推敲便可以通透了。
「你若逃走,我就在此自刎。」狂輿見它就要轉身,拔劍卻是對準了自己的咽喉,「你想吃我的身體嗎?我死了就給你享用吧?」
虹皇連忙又回過身來,這會兒黑瞳滲入了些許的怒意,顯然被對方不自愛的話所激怒,但卻又矛盾地不再任何反應。
「我不會強逼你交代,但難道你就連一句話也不能與我說嗎?」狂輿露出失望的表情,「你用死亡來欺騙我,又莫名奇妙地救活我,要我活下去,卻避不相見,你認為我生存下去還有任何意義嗎?」
二人默默無語,對視了好久,紅龍還是靜默著不予回應,狂輿深嘆一口氣,苦笑,「既是不願坦誠,我亦無意糾纏,你我的羈絆就由此劍了結吧﹗」說著,他微一提起握劍的手,就要往脖子抹下去,一道強橫的勁風把他整個人掃起,背都重擊在石壁之上,寶劍脫手,在這空曠的地窖摔響了清脆的聲音。
一道狠戾的巴掌隨之而至,打得狂輿的頭都偏到一邊去,他甩了甩腦袋喚回意識,只見朝思暮想的人兒就站在跟前,一雙龍目惱怒得幾乎能夠化出殺意來。
「胤兒…」心頭一陣緊縮,就沒想到相見之時,那股排山倒海的情感會是那樣的強烈,幾乎把他的胸口都擠壓得粉碎,他撐起身子,伸出雙臂飛快地把對方擁入懷中,就怕下一刻自己錯失了,對方又變成幻影轉眼而逝。
「胤兒﹗胤兒﹗胤兒﹗」瘋狂地在耳畔叫喊著那親暱的名諱,多少年了,那樣的眷戀半分也沒消減過,即使生離死別亦然,又怎麼割捨得了?怎麼忘卻得了?
面如冠玉,一張英氣勃發,尊貴的臉容透著苦澀,崔胤舉起雙手,本是要推卻狂輿,卻在觸及肩膀之時頓住了,聽著耳際那撕裂心肺般的叫喊,他垂下眼簾,放下雙手,讓對方緊緊地擁抱著自己。
「別再離開我,胤兒,我承受不起……我情願死去,也不想活在沒有你的世界。」狂輿閉上眼,熟悉的髮香繚繞於鼻間,心間彷彿馬上盤桓著安心之感,只有這裡,是他唯一的歸屬,也是他唯一要守護的重要存在。
崔胤輕輕抬起他的下巴,搖頭要他別再說下去,一邊湊近吻上了狂輿的唇。
彼此享受著,回味著這久違的吻,那麼的纏綿,那麼的繾綣,彷彿帶著了能夠融化天地的熱情。
儘管崔胤唇上血腥的氣味已經濃郁到令自己窒息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