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荼華山一役除了狂輿與易斂岫外,並無其他倖存者,而二人亦非好事之徒,自然便沒有將當夜發生的細節散佈於江湖之上。但數十薄有名氣義士們連合狂輿討伐逆賊一事卻是人所皆知,過了約兩個月,山賊消聲匿跡,這些江湖俠士卻也了無跡影,不自覺地也就引起世人的疑竇了。然而事情中存活下來的二人卻是神出鬼沒,沒有安定的居所,更沒有固定的行跡,因此縱有情報販子想要挖出此役的詳細,卻是不得其門而入。
正因此事尋不著真相,開始有好事者、說書人將臆測混集成半真半假的真相,不同版本的荼華山之役漸為江湖人所知曉,而各人的故事裡卻都有一個共通點,也就是當時夜半所發生的龍禍,必定是戰役裡的轉捩點,至於俠士的下場,狂輿斬殺逆賊的英姿,則是後人點綴修飾的工作了。
這段期間,狂輿一直隱身於荼華城中,就在那山邊租了個處所等待下一場的龍禍。因為村民們害怕龍終有一天會殺害四周的村民,山下的房舍都幾乎半凋空了,戶主知道狂輿刻意來住,更是欣喜得不得了,闊綽地安排了其中最寬廣的大戶,狂輿也就在此渡過了三個月。
然而龍禍卻沒有再發生。
於荼華城的居民來說,那絕對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大事,那意味著他們不需要再為了神龍出沒而提心吊膽,就怕危害到自己的性命,然而,沒了龍禍,來訪的遊人也就相對減少了,沒了大筆的消費,對於荼華城的經濟可說是重大的損失。
狂輿依然耐心地等了又等,卻再沒見著眾人所說的紅龍飛天之景,本來躍躍欲升的心情漸漸地轉為不安,若是這唯一的線索斷掉,他又不曉得該從哪裡找起,然過了半載,那份焦躁卻慢慢地變成平靜了。
當他發現自己過了十五年,卻依然是盤螭滅國時的那副模樣,便曉得他的胤兒送了他一份大禮,那就是和他們神龍一樣,不老不死,不會腐朽的生命。他深信這並不是蚩由的旨意,畢竟那人絕不可能施予恩惠,更別說是對一介凡人。每天醒來,他發現自己的一頭青絲沒有再生長,指甲亦然,肉體大概就是永恆地停留在這個年歲,但心智卻是經年累月地累積,早已成為了滄海桑田。
既是如此,他不用擔心生命短暫,有永恆的時間去等待,去尋尋覓覓,他相信,終有一天胤兒會再出現在自己身前。
而這半載中,狂輿也漸漸地認識到新建立的正昱天朝,當權者是何等的英明,縱然盤螭已滅,但崔胤在世時的苛徵暴斂,南征北討,著實令黎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而當值災荒之時,崔胤也不過受不了自己的催逼,才意思意思地開了官倉,稍為應了一時之急,對於那早已動搖的國本,非但沒有出手補救,倒是惡意地破壞,非將之徹底毀滅不可,這也是狂輿到了末時對他心痛惡絕,卻又無法撇手不理的原因,畢竟唯一能夠挽回昏庸無能的螭皇理智的人,普天之下就只剩下貴為護國大將軍的自己,因此狂輿比誰都清楚,這天下已經到了多麼衰頹的地步。
在短短的十五年內變法圖強,迴狂瀾於既倒,正昱開國的申曉帝確實是居功不少。住在荼華城不過短短半年,狂輿卻聽到了無數關於申曉帝廣施仁政的功德,不但迅速恢復了已被消長的江山氣數,令百姓衣食飽足,又平定紛亂的政爭,君臨天下,若然狂輿不是在冥冥中受到崔胤的吸引,這樣一位明君絕對會是他宣誓效忠的對象。
胤兒,若然一切可從來,我希望能用盡一切心血去扶正你,讓你成為這樣一位千秋萬代的帝皇……
然這不過是空想,畢竟時代更迭,他永不可能再追回昔日的傾覆之朝、淪陷之國,再者百姓們相信也不會再願意順服於暴虐無倫的螭皇之下。
就在這樣懷緬過去與嘆惜現世的當頭,狂輿整整在荼華城渡過了一年光陰,這陣子再也沒有人目睹龍禍。狂輿心如止水,每日來回荼華山,想要找回那夜的半絲痕跡,卻發現那山頂的主寨空洞洞的,就像死城一樣,沒有人生活過的證明,彷彿那曾經大鬧一時的山賊也不過是幻影一樣。
就在這一夜,狂輿沒了入睡的心思,習慣使然又再次爬到荼華山巔,只見鳥獸寂然,連平常的蟲鳴聲也都聽不見。
上了那已經踏足無數次的空寨,狂輿心心念念著那夜相擁的體溫,太多太多問題與要說的話,為甚麼當時都沒來得及全盤傾訴?早知道他要離開,他該緊緊擁住他,找一個枷鎖把他關起來,絕不再讓他從自己手邊溜走。
一陣強風突地襲來,狂輿有點意外地仰頭看向深不見底的夜幕,月明星稀,倏地,一縷烏雲遮住了銀月,只露出半絲的光線。風更猛了,若不是狂輿有深厚的武功,搞不好也會被吹得不住後退,然後,他聽到了——
一聲龍吟,悠長而清亮,像一把利刀劃開了寂靜,如萬物之王般君臨整片自然。
他也看到了——
一尾巨大、修長的黑龍,在夜空中墨黑的龍麟與雪白的龍鬚交相映影,極富威嚴似地巡遊天際,直往一個方向飛去。
狂輿的視線緊隨著黑龍,它並沒有降落於荼華城,而是越過此處,直飛往……京師﹗
從高聳的荼華山,狂輿清楚看到黑龍化為一道神光,墮落於華麗的正昱宮宇之中。
皇城﹗
狂輿緊盯著京師,黑龍降落以後萬籟又再次甦醒過來,然早已入睡的居民們似乎並沒有為意它。
雖然不是紅龍,但它們絕對脫不了關係。
盤螭滅國,兩條龍交互相纏往天上飛昇而去,一紅一黑,糾結難解,卻稍縱即逝,凡俗無人得見……世稱龍禍。
錯不了,這是他必須握緊的線索。
不惜一切,他必須再次進入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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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漫漫,戰鼓連天,呼嘯風沙蓋不住震天價響的馬啼聲,正是漠北的戰場,正昱天朝立國以來首場戰役,為了抵擋日漸肆虐的北狄,申曉帝御駕親征,引領十萬精兵駕臨邊境。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鏢騎怒奔於黃沙漫漫之上,兩軍短兵相接,戈甲交擊,瞬間生死指掌,動軋身首分離,灰飛煙滅。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旌旗覆蓋豔陽,遠看之下似兩抹烏雲水乳交融,箭雨止不住,然勇猛的士兵卻是爭相向前,就怕誰落後了就不能名垂千故。
「全軍﹗前進﹗殺個片甲不留﹗殺啊———」穿著銀白鎧甲的者,伴於披著黃金戰甲的九五之尊身伴,舉起青劍,發號施令,而全軍登時舉起戰戈,大喝呼應,頓時氣勢如虹,把毫無章法的北狄士兵給駭住了。
說出不通的語言,敵方主將狠狠地咒罵著不利的形勢,軍師們交頭接耳,一邊注視膠著的前線,一邊左看又看不知盤算著甚麼。
「陛下請退在最後,以免被流箭所傷,此行激勵軍隊士氣之目的已經達成,刀劍無眼,陛下就請……」銀白鎧甲者必恭必敬地叮囑,然年輕氣盛的帝皇卻揚手,打斷了他的操心。
「愛卿不必多言,朕所說的御駕親征,並非大聲嚷嚷,接著像個怕死鬼一樣退到後防,而是真正的『親征』。」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甲胄藏不住申曉帝炯炯有神的雙目,「雖然我沒有南征北討的經驗,但是也不是無法派上用場的窩囊廢,朕若不上場與士兵共進退,又如何顯得我正昱天朝的國威?」
「陛下……」銀白鎧甲者雖然連臉也被遮去了大半,但是語態中透露出無餘地的憂心,「你答應過臣,不輕舉妄……」
「愛卿,朕可是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是輕舉妄動。」申曉帝自信地擔保,「朕保證會待在我軍的前線內,絕不脫隊,你就別再操無謂的心了,駕﹗」不再待心腹親信多談,帝皇便瀟灑地舉起配劍前衝,而四位御前侍衛也馬上亦步亦趨地緊跟於前。
銀白鎧甲者只稍定身子,亦轉過馬頭跟上君主的步伐。
頓時,由於申曉帝親壓軍境,將士們的氣勢更上一層樓,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北狄部將怒吼一聲,舉起手,在後側的箭兵隊不再飛散漫天的箭雨,而是全部集中於那戰場中唯一的一抹金黃身影。
申曉帝憑著了得的武功撥開無數的流矢,並斬下了無數首級,年輕氣盛的他初下戰場,卻是如魚得水,一時之間感到無比的傲然。
既治得了天下,又能縱橫戰場,像我這樣的明君,世上還有第二人嗎?
因為這一時的得意,只顧著格開眼前流矢的他,並沒有發現從後瞄準自己坐騎的暗箭。
一聲悲啼,君主身下的坐騎瞬地高高舉起前啼,失去了控制,申曉帝在瞬息之間難掩驚愕,壯碩的寶馬下一刻便向後傾倒,眼看就要人仰馬翻——
一道強猛的力量突地將申曉帝連人帶起,在他意識清醒之時,人竟已坐上了另一坐騎之上,是一名身披玄黑鐵甲的士兵把他撈了起來,使他倖免於亂軍踐踏之難,他被安放於戰馬之上,那名士兵坐在他身後,為他擋去更多乘勝追擊的流箭。
「陛下,戰場四面八方皆是敵,若然因為處於我軍之中而安心,那可是最大的疏忽。」低沈的嗓音,從玄鐵的護罩下傳來。
申曉帝想說大膽,竟敢指責君主的過錯,然而聲音卻卡在喉頭裡,因為自己的落馬,敵方數名大將直奔而至,然這名看來軍階不高的兵士,竟能應對自如,輕輕鬆鬆便把對方的重擊格開,回身刀過頭落,連砍三名將士。
「你是誰?」申曉帝無比訝然地問,此刻賞識的心情已經壓過對對方無禮的不滿,饒是他最重用的大內侍衛,恐怕身手也及不上此人的一半。
「陛下若要重賞,請待戰事結束後再傳召微臣。」玄甲者發出沈朗的笑聲,「現在是在戰場上,請陛下專心一致迎戰。」
「好。」沒發現自己在下意識中容許了對方逾越身分般的發言,申曉帝重震旗鼓,二人共乘一騎,殺出一道以北狄屍首舖成的血路。
正昱天朝立國十六載,朝廷歌舞昇平,國力蒸蒸日上。申曉帝用人為賢,開張聖聽,使四海有能者皆能為朝所用,一掃盤螭末朝的積弱。而首場戰役乃起於北狄屢犯邊陲,搶掠屠殺百姓,申曉帝為此御駕親征,點出精兵十萬重壓北漠,不過三月,大獲全勝。
「陛下聖恩﹗」
看北狄將領被斬首後,士兵們士氣潰散,正昱的精兵輕而易舉地將對方擊個落花流水,退的退,俘虜的俘虜,當朝天子就在將領及謀臣的簇擁下再次回到駐紮的陣營,自然也緊抓著剛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勇士不放,光是這半天的殺伐,便足以使他瞭解這名勇士決非等閒之輩。
「陛下﹗」一道熟悉的聲音猛然衝入耳際,申曉帝就看到自己的心腹,也是身披銀白鎧甲者,往自己走來,「方才你實在是太冒險了,陛下是尊貴的龍體,還請懂得保護自己,然微臣護駕不力也是失責,還請恕罪。」
「刀劍無眼,且戰場上瞬息萬變,此非愛卿所能控制之事,無妨。」申曉帝說著,解下自己的頭盔,一張英姿勃發的臉龐現於人前,粗獷的五官不難看出其颯爽的個性,他笑看著身後玄甲者,「方才多得這位將士的幫忙,憑他的武功絕不值停滯於三等之列,朕想要把他封為大內護衛,不知將士意下如何?」
像是受到皇帝的默許,眾將士們也都解下盔甲,銀白鎧甲者脫下了護罩,一頭如雪的長絲披散而下,露出一張傲然的霸氣臉龐,玄甲者就在鐵罩的縫隙中看到了那張臉,身體微僵。而銀白鎧甲者則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毫不意外地直盯著他,雙目相對之時不忘揚起嘴角投上一笑。
「愛卿,還請你解下你的頭盔來,讓朕看看方才替我格下刀劍者是何等英雄人物。」沒有留意玄甲者與心腹間的互動,申曉帝笑看著身後之人,充滿期待地命令。
「是,遵令。」玄甲者依言解下頭盔,在坐的軍將中有前朝遺臣者,無不驚喘大駭,愕然地指向他,同時一些在盤螭末朝已替國家出生入死的老兵士也都無不訝然,只因這人正是曾經叱吒風雲,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護國大將軍,本應死於滅朝大炎中的傳奇人物——狂輿。
「哦。」申曉帝瞇起眼,打量著眼前人,狂輿直挺挺的身子比他還要高上半頭,凜然的氣質配上極富陽剛的臉龐、結實的身段與賁張的肌肉,奇才﹗奇才﹗難得一見的武骨奇才﹗
「朕見過你。」申曉帝的嗓音從方才的爽快轉為試探,「十五年前當朕還是不怕死活的小犢之時,曾經不知好歹偷入大內。」眾人皆知,率領反叛軍顛覆前朝者,乃是當時某六品下官的庶出子,一位名不經傳的年青人,憑著他堅毅的精神、精明的領導能力,加上煽動人心的演說,以破竹之勢趁著大將軍北討之時一舉攻入,並放火燒燬宮廷,建立新的皇朝,然在他攀上皇位之前,事實上卻早已好幾次藉父親的關係進入朝廷,覲見天子,也是見過螭皇的昏庸,方致他立志篡奪皇位。
「我也知道陛下,余尚書的三兒子,雖然是庶出的,卻比正室所生的兄長還要出類拔萃,還曾經在父親的推薦下入宮覲見前皇,對吧?」狂輿也不否認自己的身份,就這樣堂堂正正地與申曉帝四目雙接,「只是沒想到不過十數年,物事人非,當年瘦弱的小夥子已經長成七尺男子了?」
「朕鄙視螭皇,卻一直欣賞你。」申曉帝並沒因毫無敬意的長輩說詞感到惱怒,反是後退一步,更加好整以閒地與狂輿聊起來,「你值得效忠更英明的君主,朕一直如此認為。在聽到你不顧性命與螭皇的屍首葬身火海時,朕真的感覺無比可惜,為甚麼一代英傑會固執在無意義的愚忠之上,為了這名昏君效力。」
狂輿沒有回言,因為從申曉帝雖夾帶刁難,卻毫無敵意的口吻裡,可知道狂輿的出現對他來說不是威脅,反是助力。
而且,現在並不是反駁或辯解的時機,崔胤的殘虐無道早已經是世所公認的昏庸,他沒必要去他人解釋其中的原委,亦無意義。
「那麼,將軍,你就來告訴朕吧,出手挽救朕的生死,故意施恩於朕,可是有所求了?」申曉帝一回身,坦蕩蕩的視線就這樣直直與狂輿對上,裡頭有著賞識與玩味,彷彿是在逗弄著觀察獵物反應的雄獅‘
「讓我進入朝廷,為你所用。」狂輿亦無半分隱瞞,深曉在這樣的明君面前,唯有坦誠以對方是最能在短時間取得信用的策略。
此言一出,四座譁然,遺臣們自是驚訝,有名只向螭皇搖尾的忠犬,竟有一日會棄暗投明,莫不是藏著莫大的陰謀?還是在主人死了以後便毫不猶豫地變換立場了?
白髮美貌的親信瞇起雙眸,一言不發地緊盯住狂輿,狂輿則裝作渾然不知,然二人心下明白,狂輿此番前來的目的。
「哦。」申曉帝微一頷首,竟看向蚩由,「唯材是用,選賢補拙,這正是愛卿對朕的教誨,愛卿以為如何是好?如今竟是前朝本應身亡的英雄人物重現於世,朕該將他收為己用嗎?還是該忌憚他,將他處死才是?」
「恕在下潛越,請問這位是……」狂輿提問,從民間聽來的朝事裡,從沒有關於蚩由的存在,要不然,他那天人般的容顏以及如雪的白髮,相信早已廣傳為世間奇談。
「呵呵,將軍不知道是當然,他是朕稚年跟從已久的老師,朕一直想賦以宰相之位,卻被老師拒絕,故只能以隱士之身分挽留著他,事實上,他可是朕一切國策的籌劃者,朕就是想終有一天要讓他當上宰相,才把此位置懸空至今。」
「這確實有聽說過,鳳隱龍藏,沒想到當今聖上竟有如此的賢相相助,就不知道閣下方名。」狂輿也就佯裝不識問道。
「夫子名叫伯龍,名字可俗,配不上他的智慧和謀略。」申曉帝眸子裡沒有半分的虛偽,可見他是真心誠意倚仗信靠著這位良帥,「夫子能決勝於千里之外,當年的傾覆之役,若非他張羅籌佈,恐怕我一介莽夫,結果會死在精英的大內禁衛之下。哪裡來得現在的風光?」
狂輿內心一股痛楚,同時也是難以置信,他愣然地看著蚩由,只見對方浮出不冷不熱的笑容。無法理解,他本以為胤兒和蚩由乃是相交,不然也是站在同一立場的戰友,否則絕不可能救自己一命,然依方才申曉帝的說法,莫非盤螭的覆滅,竟是蚩由一手籌劃的?
胤兒啊胤兒,難道你是在不知的情況下受到背叛,帶著奮恨不甘而死?
心痛彌漫了狂輿的心,知道崔胤被倒戈暗算,比起自己被如何對待還要來得讓他難受,大概是他也早已變成和崔胤同樣,即使世界顛覆了,也只想要彼此能活下去的觀念,滅朝算甚麼,失去天下算甚麼,只要他們能廝守,沒有甚麼是不能犧牲的。
然而,這世度卻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分隔,先是繁俗的政務,自己無聊的愛國自尊,然後是生死線,現在自己僥倖追回陽世,崔胤卻又避而遠去了……
他們就像是兩條平行的線,永遠無法抓住交匯點,彷彿曾經重疊過,但轉眼又再次錯開了……
「依臣之見,前朝大將軍狂輿乃是有名的忠臣,南征北討,立功無數,既然如今重出江湖,又願意投效朝廷,若能收納為聖上所用,實在是再好不過。」伯龍瞇起眸,但笑,「只是,見異思遷者,反骨難測,就請陛下聖裁,看是渴求賢才之心是否勝於被反咬的風險?」
「如此,你是不置可否了?」申曉帝苦笑,「好,狂輿,朕倒是格外喜歡挑戰,特別是不聽話的野獸,若不將之馴服於靡下,朕又如何算得上駕馭天下的明君呢?」他手一舉,眾臣馬上下跪,就連伯龍也彎下身子表示遵奉聖意,狂輿單膝跪地,抱拳低頭,聽從申曉帝的旨意。「從今日起,冊封狂輿為禁軍都尉統領,巡守內宮,領旨﹗」
「是。」領受之餘,狂輿也不免感到訝異,本以為這名年輕的帝王會先防自己,安排一些不痛不癢的塞外職位,監察並試探他的忠誠,卻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一下子登堂入室,甚至還成為禁軍的頭領。
斜睨著申曉帝後頭的伯龍,對方也正以嚴峻的表情打量著自己,申曉帝的旨意恐怕也有點超乎他的意料。然一日在朝為臣,還是無法違逆聖上的意旨,看來對目前的蚩由來說,有著無法不臣服於申曉帝的理由。
是把柄?是苦衷?還是心甘情願?
不管如何,這也正是狂輿能夠探入事情真相的機會,既然龍禍最後出沒於大內,他就必須深入其中,直至抓住真相為止。
胤兒……在我趕上之前請別又再次離我而去。
「丞相閣下請好好休息。」
「退下吧。」解下厚重的戰甲,縱然這其實稱不上甚麼負累,但逍遙慣了的仙體還是不習慣被束縛的感受,伯龍揮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奴婢,反手關上了自家的宮門。
這裡是申曉帝御賜的離宮,坐落在偌大皇城的東廂,本來身為王侯將相並無居住禁宮的先例,然申曉帝對自己的敬重非比尋常,而刻意安排了這座窮奢極侈的院落,就希望能挽留本就無意為相的自己。
伯龍解下髮帶,一頭如霜如瀑的雪絲披散而下,持續一段日子的戰鬥令他沾染了不少風塵,卻掩蓋不去那非凡的臉容。然此刻的他並沒有為自己洗塵的打算,反是關上門便馬上往內室走去,掀起層層的羅帳,步向床榻。
那巨大得幾乎能夠容納十人的大床上,只躺著一人,柔軟的絲被包裹住他的身軀,卻掩蓋不了那些微的起伏呼息,伯龍向來冷漠的眸光難得泛出一絲的溫柔,翻開那睡得紊亂的黑髮,一張安穩的睡容現於眼前。
他坐在床沿,輕輕撫摸他的額際,就好像把玩一塊上好的美玉,沈靜如白蓮一樣的臉漸漸地皺起,眼睫微眨,張開眼,茫茫然地看著天際。
「吻弟,我回來了。」伯龍,不,此刻的他身分該是九龍中的大兄長蚩由,他低下頭,在疼愛的九弟耳畔說道。
這世上,大概只有龍能擁有龍的溫柔,龍生九子,九子相互依賴彼此,掌理天地萬物,是天理命數之必然。
「………大哥。」依然蕩漾在迷惘中的螭吻,或者也該說是前朝的末代帝皇,如今正無助地躺在床沿,看著兄長的目光就如溺水時遇上的浮木。
「這趟遠征取得了戎敵的貢品無數,我特地向聖上請求了北漠的雪蔘,現在已經在熬了。」輕輕扶起親弟坐於床前,蚩由問道,「上回拿來的蒂憟i有用?」
「服過後沒那麼痛了。」虛弱地一笑,崔胤由兄長解下自己單薄的裡衣,雪白的胸膛上,依然空蕩蕩地缺了一個血洞,那是龍心,因為違逆天命,故意提早終結盤螭的命數而受到了天罰,蚩由是這麼確信著的。
「我一定會找到代替的心臟的。」蚩由緊抱手足,平常無波的臉容竟困苦地皺起,「人類全都該死,竟讓你受如此的折磨。」
「大哥,我就說這全是我任性所致。」感覺到四周的氣開始變化,崔胤忙不迭安撫兄長,「這是我甘願承受,怪不了人。」
「那個不知好歹的人類,已經追到宮裡來了。」蚩由深嘆一口氣,每回他要說人類的不是,這錯誤地迷戀上凡人的九弟便會馬上反駁,他對他的固執已經沒軏了,「申曉帝把他封為禁衛軍統領,恐怕日後是免不了一番周旋。」若不是顧慮崔胤的病體,也需要申曉帝為他搜羅奪走龍心的元兇,他早就帶著九弟回到隱匿之地,何須顧慮狂輿的追捕,又何須掀起那所謂的龍禍?
崔胤渾身一僵,隨又輕鬆下來,苦笑,「確實是……意料之中。」
「吻弟,那人類只怕還不曉得自己入朝會帶動天命的異動,假如再這樣下去,恐怕連正昱新朝也會遭到威脅,乾脆就趁事情還可挽救時殺了他,那你就可以將功代罪,父親大人也一定會為你治療……」
「大哥,你應該也曉得這種感受,龍心是血凝成的,我們和眾仙不同,就在於我們和人類一樣有情義,對兄弟如是,對命運中註定的伴侶亦然……」
「伴侶?吻弟,別再執迷不悟,命運是不可能讓龍與人相合的,更何況你倆皆是同性,這根本是……」
「大哥,他若不在了,我也不會苟延殘喘下去,就由著這副軀體腐爛,化為屍蟲鑽入大地如何?你若再逼害他,我也決不接受你的治療。」崔胤撇開頭,拒絕接受兄長曉以大義,這番話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了,正如無數次他試著想要解釋狂輿於他生命裡的與別不同,然身為九龍之首的兄長,壓根兒無法倘開胸懷接受。
「好,你懂得要脅了,就是為了那凡夫俗子也得為難你的血親。」蚩由懊惱地離開床沿,意見相佐已不是首次,然他始終無法理解為何最疼愛的九弟會和人類糾纏不清。
他們誕生的使命是為了管理天理循環,江山移轉,他們可以潛伏於亂世,也可以躍於朝堂,輔佐擁有皇朝將相命數之人登上皇位,然而儘管他們的才智無人能及,卻永遠不能登上龍位,因為龍是命數的推動者,可以驅策卻不能涉入其中。數千年以來,他們不辱使命,讓朝代更迭,就只有九弟這一回,卻是一錯再錯,為了凡人失去了龍的本心,也拋開了應盡的責任。
「你們不可以再見。」蚩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道出事實,「因你打亂了命盤,他這個本該死去的人如今又再次插手現世,若不想方設法導回正軌,後果不堪設想,你應該好好休養,大哥會為你盡力找回填補的龍心,在這之前你不許輕舉妄動,如果為了那人類而害你再受傷,我就把他的肉體和靈魂一併撕碎,讓他永不超生。」
二人一陣靜默,卻也深知雙方互不退讓,龍如果是那麼容易認命妥協的生物,就不配稱上萬獸之皇了。
「丞相閣下,蔘湯已經熬好了。」外頭,婢女輕輕地叩門道,沒有蚩由的允許,任何人也無權擅自闖進他的宮殿,即使是申曉帝也必須禮待於外。
「我馬上來。」蚩由說著,走出了重重的綺羅帳。
崔胤看著兄長漸漸遠離的身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