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狂輿在不安定的黑夜裡無法入睡。

    自從擔任大內禁衛一職後,他就沒有好好地安睡過,每回只到了子夜,總是突然驚醒,卻又忘了自己在睡夢中看到了甚麼。

    不經不覺,他在申曉帝身旁擔任心腹護衛已經有數月,年輕的帝皇就如傳聞一樣,並非池中之物,那指掌天下的氣度、那時而傲然,時而慎重的行事方式,令狂輿也不禁深深折服,甚至有種想要為他所任用驅使之感,前提是……若他並非毀了盤螭之人。

    倒是狂輿進宮的目的,也就是那龍禍自進宮以後卻再沒有發生過。在朝廷上,他位於武官之首,而伯龍位於文官之首,針鋒相對時而有之,但私底下卻是半刻不得交集。好幾次狂輿想要在朝堂之外堵住他的去路,詢問唯一與真實最接近的他,卻偏偏被巧妙地繞道避去了,又或是有別的事擔擱了,害他遲遲無法和伯龍直接說上一句話。

    如此數月,狂輿耐性儘管不錯,也是有點急了,想著崔胤當日纏綿繾綣,卻總是帶著褪不掉的哀愁,加上接連幾次要自己忘棄前塵的夢,狂輿不禁焦躁地想,當歲月繼續沖洗下去,自己是否有一天就這樣被流沙淹埋,再也挖不出真實?

    為此,狂輿加勤腳步融入這新朝之中,透過共事手足們透露的流言斐語,慢慢地架構出伯龍的形象,以及他的來歷,而接下來他的目的,便是潛入連皇帝也止步的內宮之中,好好探訪一下這所由宰相所擁有的離宮。

    到底申曉帝和伯龍是如何認識?而二人又是為了甚麼而共同謀取天下?聽開國的將軍們說,伯龍是申曉帝少年時代的夫子,是他出主意,替他調兵遣將,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攻克京師,而申曉帝尊敬伯龍之程度,甚至欲將他封為伯皇,與自己分庭抗禮,看來申曉帝待伯龍之心絕不是假的。

    但伯龍又是作如何想?這在朝野間卻是無人確知,原因是作為一朝宰相的他,卻先少與底下人客套,有甚麼事都是在申曉帝身旁出主意。偏偏他的朝議每一次都是大有裨益的,即使是不滿他傲慢冷漠態度的朝臣,也抓不著痛腳或毛痛來挑。

    像一團謎般的隱士,卻又擁有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地位,加上背地裡亦正亦邪,非人非仙的身分,狂輿幾乎能肯定,只要自己能逼得蚩由套實,一切真相大概也就水落石出了?
    而最近,他更是聽到了極重要的流言,就是宰相所居住的離宮,決不是一般人能擅入的,即使是申曉帝召見,也必須在外頭傳召,而曾有好事者為了抓住宰相的把柄而一探入內,卻是從此有去無回。

    那裡頭到底藏著些甚麼?有人說是見不得人的物事,又有人說都是些折磨人的機關,搞不好宰相本身就是精怪之類的化身?諸如此類的假說層出不窮,然狂輿卻敏銳地感覺到自己想要的就在那最裡頭了,所以,今天晚上,他決定動身。

 

 

    「皇上,暗夜傳召微臣,所為何事?」

    是月明星稀夜,伯龍在太監的率領下來到了御書房之處,因為昨兒個吻弟的病情又犯了,實在寬不下心來,今天來見申曉帝難免略有緊張之色。

    「難得愛卿有如此不穩之色,是發生何事了嗎?」已經沐浴過,僅披著一身金繡龍紋長袍的申曉帝從案前站起來,不疾不徐地走到親信身前,扶他起來。

    「實不相瞞,長纏病榻的手足昨兒個病又犯了,臣擔心今天晚上情況會否惡化,因此到剛才為止仍是守在寢室之中。」伯龍垂下頭,在仙界逍遙張狂慣了的眸子,因為君臣之虞而乖順下來,他已經習慣了扮演忠心無二的謀臣,一名為了拯救至親兄弟而效命於帝皇的隱士。

    「原來如此……難怪愛卿神不守舍,那朕就趕緊道明召意吧。」申曉帝手一揮,隨從們識相地退下,獨留下一室寂靜給宰相與君主,申曉帝與伯龍為推心置腹的君臣,這事朝中無人不知。

    伯龍眸裡一陣打量,想著有何事能讓申曉帝如此煞有介事,以如今太平盛世,大概再沒有任何謀逆叛亂要君主操煩的了,唯一芒刺在背的,莫不是……

    「伯龍,這事兒我是監察司那方聽來的,倒是要徵詢一下你的意見。」申曉帝讓伯龍在自己身前落坐,自己則預備酒壺和酒杯,在二人獨處之時,他允許彼此暫時卸去君臣的頭銜,這也代表了他對於伯龍的敬重及信任。

    「嗯。」伯龍微應,坐了下來,無語。

    「我想聽你對狂輿此人的評價。」申曉帝舉杯就飲,直接切入正題。

    果然……伯龍瞇起眼,「就不知陛下想知道是哪方面的?前朝的時候?現在?於公?於私?」

    「全部。」申曉帝垂下頭,精銳的眸子裡有著複雜的神緒,想來也是遇上了難題,「我聽到了不利的傳聞,卻又不知此是不利或是有利,就必須有先生代為定奪。」

    『先生』是他登基前的敬稱,每次他這麼問,就代表申曉帝碰上了完全無法理解的事了。

    「哦。」伯龍接過杯子,呷了口酒,「請問陛下為何突然想要知道?是從監察台那裡聽到甚麼了嗎?」

    「先生知道,這朝中不滿你的人多的是,但他們都因為你的實績而壓下來了。」申曉帝抬頭,直勾勾地看向伯龍那如瀑的白髮,以及與此全然不相襯的端正容顏,「狂輿正在調查你,不管是於公於私,任何有關你的事,他都在調查。」

    「哦?」意料之中,但倒是不明白年輕帝皇之意,「難不成他也想要扳倒我?還是他認為我也是想要謀謀篡位,黏在陛下身邊的害蟲呢?」

    「他並不表明立場,只是好的壞的,兼收並蓄,不像是煽動他人,倒像是欲借他人之口描繪出你的形象,而且……我聽說了,他曾好幾次攔於先生退朝必經之道,想要和先生你搭話對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伯龍苦笑,他很清楚狂輿對他的興趣可是在朝野之外的目的,但這點他卻無法明白地向君主解釋,「陛下是要請微臣小心提防嗎?微臣多的是計策,只要陛下下旨,臣馬上能把他推至無法翻身之地。」若這是申曉帝之旨意,那麼他就能更公然地去除掉這名危險因素,就因為龍是天命的推動者,卻不能左右天命,令他永遠只能當個幕後的驅策者,而無法從心所欲。

    在這點上,萬獸之靈似乎也是力有不逮啊?

    「不,他確實是個人材,而且朕也感受到他有效忠之心,只是終究還是被前情糾葛住,朕想用更長的時候,換來他永遠的忠誠。」也只有在伯龍面前,申曉帝才會坦白自己的心情,「如果說要養一條永遠不會反咬自己的狗,狂輿絕對是最佳的素材,我認為崔胤可是比我更加通曉這點。」

    「是哦?」伯龍挑起眉,「既然如此,微臣也就更留意住,若陛下想留為所用,臣當也會盡力輔助。」

    「嗯,就拜託你了。」

 

 

    時間推回到入夜前。

    狂輿脫下朝服,輕輕點算著夜行的裝備,預運到宰相的離宮裡可能藏有無數機關,他盡可能帶點了應付的小工具。

    大內的太監一刻鐘前傳出召見伯龍的聖旨,而且看那不刻意舖長的方式,似乎是有事密談,大概也會維持滿長的時間,正好給予狂輿潛入的機會。

    待天色完全入黑,他聽到了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大柢是守衛交替,護送著偉大的宰相大人進入御書房了,狂輿便將夜行衣穿在內,外頭披上平常的禁衛裝扮,腳邊縛了小刀,腰間提著常用的佩劍,就往外頭走去。

    和幾名換班的手下們吩咐了一些不甚重要的任務,又巡迴了幾次,讓士兵們更精神抖擻,狂輿也大概了解晚上把門的是何等腳色,換班後便沒有再回到寢室,而是在花園處換了夜行衣在外,開始潛入的行動。

    當今丞相所居住的離宮,竟是意外地在皇宮裡佔有偌大的地被,與其說申曉帝器重伯龍,願意把自己的一切與之分享,倒不如說是申曉帝為了挽留伯龍,無所不用其極地給予這名臣下奢華,只為了換來他的忠誠。

    可惜啊……人生在世,繁華名利,他狂輿不過死了一回,卻已略略了悟了,更何況是看起來遠比他渺遠的蚩由呢?

    順著打聽所得的圖則,狂輿走過大小的迴廊,翻過一所又一所的屋簷,終於來到了這秘密的離宮之地。這殿建得比皇帝的議事院還要高聳,卻意外地看不到有任何樓層,看來是一棟高深的宮宇,從地板到頂端,幾乎和五層高的藏書庫一樣。

    如此特殊的建築,更激起狂輿非入內一看的衝動,想起上一點看見崔胤龍身之地,不正也是如此寬敞的地牢嗎?

    與帝皇的內宮不相同,離宮之處倒是沒有太多守衛,大概是比起這丞相的命,皇帝的命自然對朝廷來說有更無上的價值,因此必須珍而重之地護衛著。這也正好方便了狂輿的探入。

    從四面圍起的庭院潛入,躲進那修葺得端麗的花叢之中,慢慢地走近了離宮,掀開窗櫺翻身而入,整個過程是那樣地流暢而成功,壓根兒沒有外人發現。

    狂輿步入內室,因為四周黑漆漆一片而難以視物,但隱約地也看出佈置來。不甚華美的雕飾,四周飄散著一股獨特的藥香味兒,饒是狂輿征戰沙場,大大小小的傷也受過,就是沒嗅過這般的藥味。廣大的書案,陳列的典藉,離宮內就和蚩由所居住的水榭一樣,一層又一層地隔著紗帳,大概到達了最裡頭,就是狂輿想要找到的人了。

    壓抑著緊張的呼息,狂輿緩慢地踱步而入,蚩由不在,正是他調查的好時機。然,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的最深處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一道低沈的嗓音彷彿正承受著異樣的苦痛和煎熬,不住地劇咳著,幾乎要把肺部掏空,同樣地床榻與身體摩擦的聲音不住響起,內室的人正難受地翻滾著身體。

    就像是受到靈魂的牽引,狂輿想也沒想便加快腳步走到重重羅帳的最深處,床榻上果然正躺著一人,他緊緊裹住單薄的絲被,把身體收縮傴僂起來,彷彿這樣就能減輕痛苦。

    不需要亮光,不需要說話,狂輿已經馬上感覺到眼前人的身分。他蹙緊眉,坐於床沿,輕輕撫上床上人的肩膀,再慢慢上挪,如回憶中細長柔滑的髮絲,還有那如玉的膚觸,只是如今……那尋常總是冰冷的體溫,竟意外地發著高熱。

    像是感受到對方的撫摸,榻上人竟把整張臉依偎過去,咕噥不清的夢囈中,好像聽到他說『大哥……』之類的呼喚,但狂輿聽不真切。

    就在他俯身上前,想要翻看那記憶中端麗的臉容時,整個內室的燭火驟然一亮,他一驚,連忙抬起頭來,只見冷若凝霜的蚩由站在他的正後方,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你﹗………」狂輿一陣驚疑,就想往後頭退去,卻沒料到崔胤會突然翻身,發出痛苦的悶聲。前一刻還滿臉冷怒的蚩由一聽見崔胤的聲音,大手一揮,狂輿竟似無體重般被拋到牆角去,而他則俯身下來,翻開絲被察看弟弟的病情。

    「你這是甚麼意思﹗」狂輿穩下身子就覺一陣憤怒,自他習武以來還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他下意識就奔上前想要攫住蚩由,卻在看到絲被下坦露的人兒的軀體時全身驚呆了。

    那張絢麗得過分的臉如今蒙上了胭脂色,大概是受到高熱的煎熬而痛苦不已。然更令狂輿震驚的,卻是胸口處,那彷如遭猛獸抓挖,而剩下一個空空如也的血洞。

    「這……﹗」恐懼、擔憂,疑慮,不解,種種的情緒令狂輿不曉得該說些甚麼,胤兒受了傷嗎?可之前他怎麼都沒察覺到?蚩由到底與他是甚麼關係?為何會對他如此關懷備至?

    彷彿感覺到一絲涼意,崔胤從迷濛中細細地瞇起眼睛,在蚩由面前褪盡往常的高傲,那無比倚賴的眼神,令狂輿心裡一痛。

    「不用擔心。」全然不在乎狂輿的目光,蚩由低頭在崔胤額上輕吻,一手在他的胸膛遊移,到那可以看出裡頭骨肉,卻沒淌留半點鮮血的空洞,一陣溫暖的柔光慢慢地自他掌心擴散住崔胤的全身。

    儘管已無多少力氣,但崔胤還是狀似抗拒地搖搖頭,然蚩由露出更強硬的微笑,強逼他接受自己的魔力。

    不曉得施了甚麼魔法,不過一刻,崔胤那高熱般的火紅褪去了,像初來到世上的嬰兒一般安睡著。然蚩由卻是意外地額上滲滿了汗,看來這法子耗去了他不少元神。

    待確認崔胤熟睡後,蚩由為他輕輕覆上了被子,狂輿那彷彿被奪去了聲音的喉頭,才終於擠出了點話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知曉已經不用再隱瞞內情,而打從心底裡想要這凡人知曉親弟為他犧牲多少的蚩由並沒有迴避,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到外面去談。」

 

 

 

    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

    龍九螭吻,桀驁不馴,尚火若祝融,戲水如共工。

間或入人世以噬血,芟夷斬伐,如草莽焉。

天命之於理,靈數循環,龍子必乘八子還與瑤之圃,

躍於天際,世稱『龍禍』。

 

    「這是何來的傳說?」

    二人步出座園,沈默了好半晌的蚩由突地吟出了一段古文,狂輿稍微嘴嚼,卻依然百思不解其用意。

    雪白的髮絲散落在黑夜間,反倒像是月光一樣亮眼,蚩由那怔忡的側臉並沒有平常那咄咄逼人的殺氣,朦朧間竟有點人性的柔和。

    「從盤古開天闢地,分配這世間萬物各司其職,便已經奠定下來的天地命數。」

    狂輿低頭,陷入了深思。

他已經見過了胤兒的真身,一尾豔麗得幾乎能把人吞噬的火龍,且從剛才崔胤意識不清間的呼喊,可想而知二人的關係——

「你也是龍?」狂輿直勾勾地打量著他,問。

「嗯,我是九龍之首,蚩由,螭吻是我的九弟,也就是你所認識的『崔胤』。」蚩由也不隱瞞,也許這裡頭藏著了他的私心,要這凡人知曉他親愛的手足所受的苦,讓他內疚,讓他感受同樣的痛。

「那……」狂輿皺緊濃眉,邊思索邊沈吟,「間或入人世……是指他進入盤螭嗎?前朝的覆亡,可是天命之於理,靈數循環?」

「本應如此。」蚩由深吁一口氣,「但是龍有鐵則,我們可以是黃命的推動者,卻不可以是左右者。換言之,入世以後我們能選賢君而輔助之,卻不可擅自稱皇,更莫說以篡弒之法奪取權位。」

「那……」在崔胤身為皇子最後最後那天,浴血的城門,崔胤拿著刀親身斬殺父親及先皇的畫面浮現腦海,狂輿只覺胸口一陣緊縮,也許接下來的,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事實,「為甚麼……他要這樣做呢?」

「為了一名渺小的人類啊。」彷彿雲淡風輕的口吻,卻含著千斤重的怨懟,「愚忠的護國大將軍,按照易數,該是錯殺親父先帝,在大亂中把一切罪惡攬上身的盤螭新皇,而吻弟則是你最忠誠的輔助者。」

「……我?」倒抽一口氣,狂輿低頭看著自己一雙手,承受弒父弒君罪孽的人不應是崔胤,而是他?

「盤螭氣數極短,此為天命,然而帝皇之位本屬於你,依照我們的推測,在你自願抱著所有罪名坐上皇位後,天性耿直而責任心重的個性將在短短數年讓你積鬱而死,而非到了正昱朝還能如此逍遙快活。」那雙銳利的黑眸此刻釋放出內心深處的憎恨,狂輿幾度以為自己會被蚩由的恨意殺死,然而,雙方始終沒有舉動,庭園依然是一片平和的氣氛,他們忍耐,壓抑,就為了室內那苟延殘喘的生命。

「是因為這樣……胤兒受到了懲罰嗎?」腦袋無數處此起彼落地鳴叫,紊亂的思緒令狂輿只能握緊拳頭,方能支撐著站直身子,從來沒想過崔胤那淡然的臉容會背負著如此沈重的東西。在他任性,殘暴不仁的統治背後,竟都是為了自己的性命而作出的犧牲﹗

「有不知從哪裡的術者,知曉吻弟本體為龍的秘密,通報當時還是流寇的申曉帝,在叛變之時以加施術法的青釭劍貫穿了吻弟的身體,挖走了龍心。」蚩由閉閉眼,彷彿能切身感受那種痛苦,「龍有九心,然胸口的卻是維繫重要命脈的本心,失去了本心的吻弟雖不致於暴斃,卻會一點一滴地衰弱下去。我那時才剛從北海回來,想要阻止已經太遲了,只能事後將他救起,帶回我的水榭休養,然而胤兒的意識卻越來越不清明,沒有本心,他會偶爾發狂,高熱、身體從胸口的血洞開始腐爛……除了找出那幫無恥的術者,或是有替代的龍心,沒有任何救治之法。」

「所以你在推動申曉帝登位後,依然沒有離棄他,是要藉著他找出當年的術士嗎?」狂輿只覺得事件的脈絡漸漸地變得清明,「既是如此,你為何把自刎的我救起?又為何騙我說胤兒就在這普天之下,要我尋找並殺死他?」

「那是吻弟苦苦請求,要你安然無恙,若不是會令他的苦心和犧牲不費,我早就把你剮了一萬遍,人類。」蚩由那清聖的嗓音極冷,那厭惡的感情表露明顯。

「你該早一點告訴我實情,讓我助你一臂之力。」掩住有一點想要作悶的咽喉,狂輿只覺熱意湧上了眼眶,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兒淚,但比起呼吸帶來的不適,知曉一切後心臟的疼痛卻是更加令他難以忍受,「假如我死了,命數回到正軌,胤兒能夠不被受罰嗎?」

「是可以,只是吻弟不會認同這種做法。」蚩由懊惱地按著額,如果事情如此簡單,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這名人類,「吻弟已跟我們八兄弟起了誓,假如你遭逢不測,他也會馬上隨你而去。」

「這……﹗」狂輿混身一顫,萬沒料到在病痛交加之際,崔胤竟然還在擔心自己的安危。那幾乎撕裂心肺的感情令他胸口沈重,他愛崔胤,可以說這凡間沒有一事一物能夠比擬他的重要,然而他的愛,比起崔胤那毀天滅地的深情,卻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多麼想要用盡自己一切去回報,去付出,然而同今正如蚩由所說,他是一名渺小的人類,除了白白地接受崔胤垂死的維護外,他根本無能為力。

不,也許從現在開始,他能夠盡力而為。

「既然如此,盜走胤兒本心的術士在哪裡呢?」反覆吐息,讓發顫的身體鎮靜下來,狂輿問道。

「憑你的力量,是不可能拿回來的。」蚩由想也沒想便拒絕,並帶著輕蔑,「那幫人狡黠知機,每回抓著了尾巴,卻又從我手溜掉,他們在能為上雖不能和我比擬,小把戲倒是多不勝數。」

「那是因為光從外表,便知道你來者不善,術士善於幻法,正巧和身為幻獸的相抵,以子之長攻彼之長,不過彼此消磨而已。而且,你也因為扶正申曉帝而分不暇身吧?」也許蚩由並不曉得,凡人有凡人的濟世之道,爾虞我詐,雖然在君臣關係上耿直,但披甲殺敵的狂輿卻非常了解這一點。

蚩由瞥了瞥他,只覺這自信滿滿的人類更形討厭,然既是於手足有利,則何樂而不為?

「那傢伙在西域建了幻法寺,現在正以和尚的身分在裡頭潛伏著,上月我曾經化為龍形探過一次,那傢伙機警得很,不知道把本心潛在甚麼地方,令我全然感應不來。」蚩由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條,「到這個地方找一名叫狻猊的男子,他會助你一臂之力。」

「感謝你的信任。」狂輿收下了,復又像是想起甚麼似地,問道,「荼華山可是你的據點?上回我登山時,看到了地牢裡有我前朝的髮妻黛黛,你為何要將她囚於該處?」若是之前,他必會二話不說攫起蚩由的前襟予以質問,但知道真相後了解他只是一個愛弟心切的兄長,加上他亦在為崔胤的性命而奔波,敵意也就盡數拭除了。

然而,對此提問蚩由卻是皺起了眉,「你在說甚麼?」他想了想,搖頭,「我不認識名叫黛黛的女子,或者該說我壓根兒不屑於與凡人有再多接觸,荼華山是我安置吻弟之處,卻也僅此於此。」

知曉蚩由並沒有對自己說謊的理由,或者說他作為聖獸的高傲自尊令他不屑對凡人隱瞞,狂輿自是相信他的話。「那麼,荼華山該處的陷阱,還有滿地的死屍,可是你的佈置?」

蚩由皺起眉,復又紆緩過來,冷冷一笑,「如果你說我是為了保護吻弟而殺人,那確實是情有可原,然而憑區區的人類,還不需要令我警戒的地步,那些都不是我張羅的物事,而是吻弟的主意。」

「胤兒……」狂輿蹙緊了眉,等待對方續下去。

「正好就在此處跟說清楚,也讓你有所覺悟。失去本心的龍會發狂,除了像剛才的高熱外,胤兒更會有神智不清的狀況。此時作為野獸的惡性便會毫無保留地爆發出來,變得嗜血,不管甚麼都是餌食,卻又永遠吃不飽、魘不足。我選荼華山作為吻弟休養之所,圖的是那裡人跡罕至,地靈沛然,但就是有人類不知死活攀上去,大概因而成為了吻弟的甜點。」蚩由邊說,邊彷彿帶著試探般斜斜打量狂輿的臉容,「你知道嗎?你口口聲聲說愛著的是一頭龍,而不是人類啊﹗在我們龍的眼中,你們不過是螻蟻也不如的碎屑而已,若不是發狂嗜血,我們還不屑奪走你們的性命呢。」

一陣沈默,任由靜默中夜風颯然帶過,狂輿依然是不為所動,「我有親眼目睹他在地牢食人的行徑,但……那有如何呢?對現在的我來說,即使必須賠上所有人類的性命,只要能為他製造一顆替代的心,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過去愚忠的他以為江山社稷,為功名汲汲營營是人的生存價值,因此對於崔胤那唯我獨尊的治國策非常無法理解。然而現在他卻明暸,比起所謂的大義,所謂的和平,更重要的卻是擁有彼此,若是他錯失再度失去崔胤,那麼就算這大千世界再美麗再幸福,他也形同行屍走肉,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現在他明白了,崔胤說『情願賠上一城百姓的性命,也得把你留在身邊』的心情。

「哼。」蚩由失笑,但素來淡漠的五官此刻卻是稍為多了點讚賞,「你倒是開竅了,莫非延長生命,就能夠輕易地參透紅塵?你明明是那麼食古不化的小生命而已。」

是的,對擁有千萬年壽命的龍來說,看著人類那過眼雲煙的生命中瞬息萬變,無時無刻不再掙扎,明明得不到的越要無所不用其極,實在是既有趣又可笑。正因如此,蚩由才會對凡人抱有如此強烈的輕視吧?

「大概正是因為一無所有,才開始衝量到人生有甚麼才是真的非要不可吧?」狂輿苦笑,「所以我需要這個唯一的機會,蚩由。」

九龍之長那銳利的黑眸躍起一抹花火,大概是狂輿那堅定的態度令他數千年來對人類的觀感推翻了,他轉過身,就往宮殿走去,「就隨你的意思去做吧。」也就是支持之意了?

看著對方修長的背影,狂輿卻沒有容他瀟灑離去,「等一下,我有最後一個請求。」

蚩由頓住腳步,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你敢跟我談條件?凡人。是甚麼呢?要我在路程上無條件幫助你?還是事成之後想要些甚麼?」

「讓我和胤兒獨處一夜。」都不是龍推算出的要求,「明天早上我就會離開。」

蚩由瞇起眼睛,雙唇緊抿表示他並不太想答應,然而過了一會兒,看狂輿那始終直勾勾盯住自己的目光,他妥協了,「進去吧,明天我代你向陛下辭行。」

「嗯。」

狂輿隨即往前走,越過了蚩由,走進剛才的大殿。

 

 

 

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觸上了臉頰,然而榻上之人呼吸勻整,並沒有半絲醒轉的跡象。

狂輿俯下身,在那端麗卻不似往常有神的臉容烙下一個又一個的輕吻,不知是時月長了,還是崔胤卸去了人類的偽裝,一頭美麗的青絲如瀑布一般綿長,在床上劃成美麗的圓弧。狂輿執起來,一寸一寸憐愛地撫過,絲被下軀體有致的起伏,令他感覺到懷中人依然有著生命的熱度。

「胤兒、胤兒……」想要輕喚他,又怕吵醒此刻正酣睡的伊人,狂輿壓著嗓子在他的耳畔呼叫著,又用唇輕輕磨蹭他的耳朵。像是感受到熟悉又安心的氣息,崔胤,或者該稱為螭吻那連睡著也緊蹙的眉慢慢地紆緩過來,狂輿包含著寵溺的微笑著,想起過去夜裡無數次看著懷中對方沈睡的容顏,那彷彿釋盡一切倚賴的姿態,總是令他昇起莫名的保護慾。但當白日一到,當那雙驕傲冰冷的鳳眸睜開後,他卻又會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一名君臨天下的男人,能夠將江山運於掌,不需要任何人的守護,卻有著吞噬萬物的霸氣。

讓雙唇緊貼,輕輕地吸啜,平穩地呼出吐息的唇,並不如記憶中溫潤,大概是高熱的關係,反而有點乾澀,狂輿伸出舌頭輕舐,像野獸示好一樣來回舔弄,直至蒼白的唇凝上一層水澤,他放柔目光,默默地看著那張臉,瞬間,時間好像不再流動了,又好像在一瞬之間回到盤螭的時候,二人年紀尚幼,無憂無慮的日子。他無法抗拒命運造成的吸引力,在自制的意識運作之前,已經先一步墮進高貴皇子的魅力之中。

「假如你再醒過來,我就請申曉帝為我這禁衛都領辦個流水席的婚宴,迎娶前朝亡國之君崔胤,花光了正昱的國庫後,我便辭官歸隱,你喜歡游大江南北我都陪你去,或者你想要躲在深山的龍潭虎穴也可以,如果全天下的人都來討伐你,我就替你統統殺掉……或者我們搶了一個城,一條村子,將那裡的人全部趕走,我們就好好在那兒生活下去……」狂輿邊天馬行空地想著,邊也笑自己的胡鬧,只可惜,榻上人依然沒有半絲甦醒的跡象,「再不然,你也可以跟我游一下江湖,殺手、任俠、各門各派……那種刺激感也是滿令人暢快的,不然你也可以讓我見見你其他兄弟,讓我逐一告訴他們,要提親娶他們最小的弟弟,若是凡人地位太低,讓我入贅或是換你來娶我也沒關係…呵呵……」

一段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都是乖張叛離倫想,但光是妄想便感到何其驚險的可能,狂輿就執著他的手,一邊吻,一邊低語,直至夜幕漸漸地被日光拉起來,黎明的鳥鳴自窗外流瀉而入,過去了幽暗的不動的時間,迎接的是流動的晨光。

狂輿和絢地笑了,離別在即,不捨不捨,但想著是為了深愛的人而起行,卻又前所未有的充實。

到了日照點亮了整個內室,羅帳被風吹得輕輕飄散,早朝的時候也差不多結束了,狂輿終於站了起來,在那唇上吻了又吻。

「我走了嘍,胤兒。」他為他輕輕理好絲被,其實也不怎麼亂,但就是想要感受一下低下的呼吸起伏,「在這之前,不准你擅自死掉,你得活下去,直至我回來為止。」

留戀地看了又看,直至門外響起了騷動的聲音,料想是蚩由回來了,狂輿才回過身越過一重又一重的紗帳。

和從玄門走進來的蚩由相互對上,狂輿難掩雙目下微微的黑圈,蚩由並沒有說甚麼,直直地越過了他。

「唉啊﹗是狂將軍…」守在門外不敢內進的下人們在看見走出來之人時,都不敢嚇了一跳,沒人知道夜裡狂輿私闖到宰相的離宮裡來。

聽著門咿啊合上的聲音,蚩由走到了床前,一如前夜,他最疼愛的九弟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起伏有致的呼吸表示他正憩然入睡中。

蚩由輕輕撫上他的臉,指姆滑過那緊閉的眼角時,卻感到一絲濕潤。

嘆息,明明連張開眼睛說話的餘力都沒有了,卻還是為了對方而傷神。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凡人,還望你不負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