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羌族在西域裡並不是龐大的部落,整個族裡不過寥寥數十人,然而民風純樸,建設獨特,別有一股特殊的風情。在眾多族裡,羌族屠龍的歷史是最悠長的,據圓一方丈所說,也是巫術最興旺的地方。

    「這邊請,狂大俠。」少婦報上了閏名,似乎西域並不如中土一樣從夫姓後壓抑女性的存在,一邊走路一邊交談,狂輿知曉她叫做青鳥,年芳十八,成親三年,可丈夫卻在一年前罹患重疾,一病不起。

    狂輿跟隨她來到了以木棚和織布搭成的居所,看起來細小,進去後卻是寬闊的空間,還別緻了間了兩個房間,前廳及臥房,聽說羌族的女性都是一同煮食,每夜全族圍在廣場中分享的。

    「相公。」少婦領著狂輿就往臥房走去,聽到咳嗽聲忙憂心地扶起榻上之人,「我回來了,全靠路上一名大俠相助,把龍壁拿回來,嚇退了那幫人。」

    「是嗎……那實在太好了。」虛弱的聲音,細如蚊吶,幾乎不像一名成年男子該有的,青鳥讓摯愛的丈夫攀扶在自己肩頭上坐在床沿,男人蒼白的臉色及贏弱單薄的上身讓人感慨生命的渺小,然他還是很努力地扯出和絢的微笑,「謝謝你,大俠……救了內人,在下名叫赤怵,該如何稱呼大俠呢?」

    「狂輿。」

    「啊啊﹗是名震江湖的楚狂﹗」赤怵睜大眼睛,聽到名諱後無比驚喜,「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楚狂……久仰﹗久仰﹗」

    「你知道我?」狂輿挑起眉,沒想到這小小的部落,長纏病榻的病者也聽過自己的名字,他以為他只在中土打響過名聲。

    「當然,關於大俠的義行,早就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話本。」赤怵瞇起眼,透露出坦率的嚮往,「沒想到楚狂竟然親臨羌族…這實在是我族的福氣。」

    「相公雖久臥病榻,卻很喜歡聽人說書,特別是關於中土的江湖軼事,他幾乎能夠倒背如流了。」青鳥說著從懷中取出白璧,「相公,狂大俠想要知道這璧的來源,我沒你知道的詳細,可以由你告知他嗎?」

    「當然當然﹗沒想到狂大俠會對羌族的玉璧感興趣……」赤怵難掩興奮,本來灰白的病容也平增幾添神采。

    「沿途而來,聽過不少關於龍的傳說,特別是羌族的屠龍者以及巫靈的存在,看到這個璧時才想會否有所關聯。」狂輿表淡然一笑,「也是興之所至而已。」

    「是啊,羌族和龍有關的傳說確實是最古老,到現在為止也是仍為很多人所相信。」清清喉嚨,赤怵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玉璧是我的宗祖流傳下來的,據說在上古時代屠龍戰士存在時就有了,因此常常有外族的人聽了要來搶,流進古董市裡必定會賣到好價錢,這次還真是有驚無險,多虧大俠幫忙………咳,啊,這不是重點,而是我們的家族過去在族裡也算是核心人物,因此得到巫覡的旨意,每月朔日,我們可以獲准進入聖地裡去拜侯祖宗,報告族裡的狀況,而憑證便是這面玉壁了。」一口氣說太多,赤怵不覺又劇咳起來,青鳥連忙疼心地為他順著背。看到這鶼鰈情深的景象,狂輿移開了視線,說不羨慕是假的。

    「但其實這習俗從祖父的祖父輩時已經停止了,現在的玉璧也不過是家傳之寶徒作供奉。羌族也因為遷移和中土的文化影響,漸漸式微過來,像過去一樣遵守族例的已經不會有了,除了世代承傳的巫覡一家。」赤怵苦笑,眸裡帶著一點遺憾,「更何況我這樣的病體,到了我這代已經是一脈單傳,恐怕接下來就會無後了。」

    「你在說甚麼?相公,怎能說這晦氣話?待你身體好起來,我們就是要多少個娃娃也行啊﹗」外族坦蕩奔放的性情全然展露於青鳥身上,她萬分不憤地道,「到時即使奶奶說不要再生,我也不會聽她的。」

    「哈,我也希望如此。」撫摸著妻子平順的長髮,赤怵眸裡帶著溫柔。

    「那羌族的聖地現在也荒廢了?還是依然保存下來?」避去一埋無關痛癢的,狂輿挑出重點提問。

    「那個……年少之時曾在祖父的帶領下去過,可是都記不真確了,好像是有祭壇和先祖的墓碑,巫覡一家也不會再去祭拜。」赤怵從記憶中回索,「因為屠龍已經成為了幾乎不存在的傳說,不過那個地方應該是有保留下來……」

    「我可以去看嗎?」狂輿站直身子,走近赤怵的身邊,因為長期病痛的折磨而瘦骨嶙峋的他,反倒是被妻子體貼地呵護著,「有點東西必須確認一下。」

    「要進那地方必須有玉璧,不然就會被山道的機關困死其中。」青鳥憂心地道,「相公,不如……」

    「嗯。」赤怵點點頭,「娘子你把那璧交給大俠。」

    「可是……」雖作出如此提議,青鳥卻有點不安地看著丈夫,「聖地那不是只限族人內進的嗎?而且……」

    「楚狂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要相信他。」縱然聲音是那樣的虛弱無力,卻帶著無比的說服力與信任,「交給他。」

    青鳥低頭看著手裡的玉璧,守護了很長一段時間,提心吊膽就不希望這家傳之寶被奪走,然如今丈夫卻想將它交託給可以信任的人。

    「請好好使用它,大俠。」青鳥順從地將之遞給狂輿。

    「謝謝你們。」狂輿將之收進懷裡,「事情順利的話,我必會將璧奉還。」

    「嗯,不用了,留著也只會令我們日子更不安穩而已。」赤怵咳了數回,確實他連保護妻子的力量也沒有,更別說這些身外之物了,「若它能為大俠帶上用途,那也是它的使命了。」

    「感謝你們的信任。」狂輿淡笑。

 

 

    取得禁地的位置,狂輿並沒有馬上前去,倒是先繞回譯管,與狻猊說上今天的經歷,以及自己的打算。

    然而推開客房大門,待在裡頭的除了總是一身黑的狻猊外,還有熟悉得過分刺目的身影,雪白的青絲披散而下,華貴的官服,一看便知道來人地位不凡。

    「是你……」狂輿略帶愕然,皺起了眉馬上往不好處想去,「是胤兒出了甚麼事嗎?」

    「我只是來看看你的努力。」蚩由坐在圓桌旁,冷峻的表情卻不如往常的冷嘲不屑,而是認真而急逼,「吻弟撐不了多久。」

    「他怎麼啦?」聽是有關崔胤的近況,狂輿自然不會放過。

    「欠缺本心,神智渙散,吐息微弱。」蚩由也不多費唇舌,直接切入重點,「聞說你救了八弟一名,真的很感謝你,但本心的下落可有眉目?」

    狂輿點頭「是有了,可是必須再確認,今兒個我去過了幻法寺,出來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名羌族的婦人被劫,替她解救了危機後帶到住所,她的丈夫為了答謝我,贈與了這個,並說出羌族祖宗流傳下來的聖地。」他從懷裡取出玉璧,九龍交纏的雕紋令蚩由和狻猊也同時雙瞳一縮。

    「這倒真的是有利的消息。」蚩由取過白璧,打量那無瑕的璧面,「那幫巫覡裡,確是有人配戴著這樣的物事。」

    「據說這是他們進出聖地的憑證。」狂輿回道。

    「既是如此重要,他又為何拱手相與?」狻猊疑惑。

    「好像是現在的習俗已經不如既往,這面璧於他們來說只會帶來兇險而無一用處,因此情願報恩送與他人。」狂輿低頭,注視著蚩由身上的玉璧,「不過我倒有點在意的事……」

    「不論如何,既是指出了這麼一塊重地,我們還是得去闖一番。」狻猊挽緊玄黑的披風,「吻弟病情已不能再拖,我們這就出發如何?」

    「先等一下。」狂輿舉了舉手,「那地若真是收藏本心之所,必有機關對付你們。」

    「若是說沈香木的話…請放心,大哥已經研出了這個。」狻猊從懷中端出一顆發出源源不絕新鮮草香的小丸,「這名叫桑浮草,含在嘴裡可以抗拒沈香木的香氣。」

    「若你說的是毒針利箭此等折騰人類的機關,我們倒是不會看在眼內。」蚩由瞇起眼,傲然地道。

    「既是如此……那就不用憂心了。」狂輿點點頭,「今夜起行,那對我們該會更加有利。」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這夜的春風竟帶有濕冷的陰氣,缺月倒掛,異常地飄散著濃霧,並不是一個祥和的景象。

兩道黑影在城中逡巡,越過了幻法寺,繞到了羌族的根據地,直往北方的後山去,俐落地越過了起伏綿密的山峰,一身黑色勁裝的二人,在一道蜿蜒的山道前停下步來。

頷首呼應,隨又縱起輕功疾步而進,其中一人游若蛟龍,提步彷彿全然無聲,另一人則是沈若潛虬,穩定而謹慎地邁前每一步。

不消一刻,二人到達了黑不見底的密林,四周樹聲婆娑,是大自然的低嗚,聽起來卻像是怨魂的煩冤號哭,整片林子充斥著令人不安的氛圍。

在密林圍繞踱步,直至在深處找到一面石碑,上頭刻著的文字已經損毀,但碑頂的尖石卻指向正後方一面山壁,尖石下是一道圓形的凹痕。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馬上會意,從懷中取出相同形狀的璧玉,將之嵌進去。

一陣機關轉動的聲音,平平無奇的山壁突然水平移開,透出一道僅容一人的小道。男子對看一眼,也就往那密道走去。

漆黑一片,那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走在前頭的男子卻是擁有夜視能力的非凡靈獸,因此腳步幾點不豫地直往前走去。

二人穿進了狹窄的步道,走過數十步後竟是豁然開朗,是一個清泠脆響的鐘乳洞,有微弱的燭光一直照往更深之處,二人繼續前行,只覺盡頭是深不見底的黑,沿路除了兩面石壁,甚麼都沒有。

保持著筆直的前行,約莫是數百步之遙,鍾乳洞見底了,眼前竟是狂輿在荼華山看到的景象,一所緊閉的牢獄。

牢裡的女子依舊面容全毀,低聲啜泣,狂輿倒抽了一口氣,心裡想著到底之前所見,還是眼下當前是幻術,但他還是上前,與那名女子說起話來。

「黛黛……」嘆息,是他負了她,一次又一次,但天命如此,即使傷她的真是蚩由,自己也是斷不會為她復仇了,只能盡可能彌補自己作為丈夫的失責。

「你騙我。」夾雜著低泣,黛黛抬起頭,一張猙獰的臉帶著怨懟,「你說你要救我。」

「我嚐試過,可是連你真正所在也不知道。」狂輿嘆口氣,「你可告訴我,該如何才能將你救出?」

「殺了崔胤,殺了你旁邊那人,殺了蚩由﹗」黛黛痛恨地瞪著牢外一臉平淡的狻猊,「是他們,是龍,奪走我的一切﹗把我的臉容全毀﹗是它們把我關在這個地方的﹗」

「我不認識你。」對於莫名被指控,狻猊並不發怒,卻也皺眉表示不悅,像他這樣高傲的神獸,有必要對人類作出如此齷齪的逼害麼?再說……他根本不認識眼前的女子啊﹗她又為何知曉自己的身分,知曉吻弟和大哥的存在?

「你說不認識,就真的不麼?」黛黛縱聲狂笑,「為了你們親愛的弟弟能夠任性,你們不也為他做了違逆天命之事,讓已死之人保在性命,甚至給予他長生的靈氣,假如龍皇知道,可是足以斷了你們九兄弟的手足。」

「你不是黛黛。」狂輿斷定,「為何要化作這個模樣?是為了在荼華山時挑起我對蚩由的猜疑嗎?」

「沒錯,只是沒想到你們始終冰釋前嫌了。」黛黛抬手抹過了臉,滿是疤痕的醜陋五官一掃而空,換回那張熟悉的美麗容顏,是青鳥,楚楚可憐的少婦。

「是覡。」狻猊冷語一出,擺出了戒慎的狀態,「一直在幻法寺感覺到的違逆感,原來是你。」

「還有呢……」一道柔弱的男聲自二人身後傳出,狂輿轉身,只見本應連自身站立的力氣也欠缺的赤怵,如今穿著少數民族那刺繡著怪異獸紋的長袍,一臉陰翳地緊盯著自己。

「巫……」狻猊皺起眉,事情變得棘手,他們倆被包圍了,這不過是早已設好的陷阱,為了令他們落網﹗

男為巫,女為覡,巫覡兩體一心,是羌族自祖宗承傳下來的特別存在,擁有與生俱來的巫力,能夠預測未來也能運行術法,據說當時的屠龍者,正是羌族的第一雙巫覡。

「說實在,狂輿,我倒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自投落網,本來以為,你們還會更謹慎地從長計議,再帶其他手足同來攻打的。」赤怵邊道,邊從懷裡取出一項物事,狂輿馬上認出那是火摺子。

「赤怵,你就是羌族暗中幫助幻法寺的術士了吧?」狂輿抽出佩劍,直指向對方單薄但卻絲毫不能輕看的身軀,「沈香木也是你的主意?」

「沒錯,龍不愧是天地六氣所生的靈獸,龍心的氣息即使是千里之外,也能被手足感應到。」赤怵苦笑,像是回想起那是的艱辛,「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從祖先流傳下來的記載我們找到了抑制氣息的方法,且也找到了對付龍的武器,話說回來…那青釭劍就是祖傳當年屠龍的法寶,只要用它對準龍的心贓,不管是多麼頑強的惡龍,也必定會受到重創。」

一想到盤螭大火那一夜,自己在滾燙沸騰的煉獄中看到崔胤胸膛被那柄劍貫穿,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對比如今赤怵得意自恃的笑容,一陣浪濤般的狂怒席捲進狂輿胸腔,本以為自己能做到鎮靜面臨大敵,但想到自己呵寵著守護著的那個人承受著的痛苦,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龍心在哪裡?」狻猊抓住鐵牢,一個使力將之擊得粉碎。對於赤怵那肆無忌憚的話語同樣感到震怒的他瞬地化成一道黑影,轉眼便來到了青鳥的身後,緊緊勒住了她的脖子。

「沒用的。」青鳥那純良和善的臉容,露出不搭軋的奸佞,「我們已經接收了。」

「那是甚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龍心於我們有所用,所以我們才會不擇手段地搶回來,甚至是潛入叛軍之中……申曉帝不也是區區一介自私的小人,為了能令自己登上龍位,不管是如何齷齪之事也不過問,只要能夠覆滅前朝就好。」青鳥冷笑,「你們永遠都找不到龍心,不是因為我們藏住了,而是已經配藥了。」

狂輿馬上會意,「你的丈夫久病沈痾,配方就是龍心?」

「算是也不是。」赤怵隔著衣服,輕按心房,「巫覡天生缺半心,因此雖能不斷承傳,每一代的壽命卻不長。但有了龍心…我們就能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

「荒謬。」狻猊低吼,「靈獸之器豈是你們凡人配得上使用,很快你們就會被龍氣反噬而死。」

「這一點我們早有預料,不介意提醒你,我們的屠龍傳說正也是為了填補巫覡缺失的半心而始的。」

「用濃濃的沈香樹液浸泡龍心,直至其痲痺衰弱,再分成兩半,以術法封印其龍氣,接受了半心後,源源不絕的能量可是充斥住我們的軀體啊﹗」青鳥一反手,竟是倏地在狻猊的臂上劃了一道血口,那是她藏在髮裡的釧釵,尖端銳利無比,從末處滲出碧綾不祥的黏液。

狻猊一陣悶哼,竟是一手癱軟跪在地上。

「雖不知道你們帶了甚麼,但這火摺子散出的沈香似乎並沒有對這頭龍發起作用,是有甚麼對抗的把戲吧?」趁著狂輿分神,這頭的赤怵以超越常人的鬼魅身法移步,與青鳥併列一起,「狂大俠你應該明白吧,就如你對螭吻那種感情,我和青鳥也有分不開的羈絆。」

「即使是這樣,也不應該用危害他人的作法……」狂輿語一頓,不對,為了能和所愛延續幸福,不惜犧牲所有,除了那個人外,世上的其他生靈也與死物無異,這種心情……不正也是崔胤一直兼持,並教與他的……

「你明白了吧…」赤怵揚唇露出陰冷的笑容,卻也帶著無法回頭的苦澀,「你就在極樂的世界和那條龍再相見吧,若有來世……也許……」

狂輿垂下垂劍,默然不語。

「狂輿﹗」側畔的狻猊按住手臂,那滲進骨肉裡去的沈香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擴散至他的脈絡,令他失去力氣,咬牙強忍住,他道,「他們是血肉之軀,快舉起劍,把他們的內臟給挖出來……還可以的,可以救吻弟……」

「龍還不是自私的生物?為了手足的安全,就可以將人類的性命輕視如螻蟻。」青鳥斜睨已經連跪地也不穩的黑衣男子,「狂輿你為甚麼會愛上龍呢?一條塗炭生靈,無惡不作的魔龍,不過是拿執念做為藉口,滿足嗜殺的天性而已。它們是獸,人和獸又怎麼能夠結合呢?」

一句又一句殘酷的話語,正在把狻猊痛苦的喘息給壓下去,狂輿低垂的雙眸,彷彿在做甚麼無言的掙扎一般。

「到有一天你生命走到了盡頭,它們騰雲駕霧,飛升而去,還不是拋下你冰冷的屍體,再去找下一位輔佐者。」赤怵邊說,邊從腰間拔出青亮的長劍,狻猊黑瞳緊縮,正是那把將吻弟重創的青釭劍。

「既是因六氣而生,就該回歸至六氣。」看到狂輿一動也不動,似是起了猶豫,赤怵舉劍,對準狻猊,「這一代中能一口氣殺掉兩頭龍,還真是意外,告別了,八龍狻猊。」

咔喳一聲,那是血肉被利刃所刺穿的聲音,狻猊神智漸漸地昏亂,閉上眼睛,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襲上他的身體,近處傳來一陣清爽沁鼻的桑浮草味,令他混沌的腦袋醒轉過來,含在口裡已經融化的桑浮草藥並不能抵抗沈香樹液的毒素,然而撲鼻而來的新鮮氣味卻是直入他的骨髓,令他通體舒暢過來,四肢的神經開始活躍起來,擺脫掉虛軟無力的困境,狻猊睜大眼,抬起頭,帶著熟悉氣息的血液濺灑在他的臉上。

赤怵睜大眼,不可思議又惶然地看著從自己胸膛貫穿的長劍,「我明明躲開了……」近前是狂輿狠劈下來的一劍,被他用手腕的鐵胄擋格住,然而身後卻有另一股強大狠猛的力道,以冰寒的劍鋒刺穿了他的身體。

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從何時螫伏在赤怵身後,瞬雷之間,滴著血的劍鋒一陣翻弄,赤怵痛呼一聲,尚未來得及轉頭細看,含著不甘與怨恨的雙眸只得怔怔地投在眼前的狂輿身上,如破布一樣倒下去了……

雪白的青絲因為這一帶動而濺上了血污,青鳥驚覺轉身之時,就見到丈夫身後是一道修長而肅殺的身影,清聖無瑕的五官,雪一樣發著亮光的白髮,令她大駭後退,然地牢的狹窄令她很快就被逼到了牆壁。

蚩由伸出五爪,就著佩劍刺出的血洞伸進去,硬生生地把赤怵的心臟給挖了出來,緊接著是青鳥悽厲的尖叫痛呼,赤怵的死令同心的她一樣疼痛,不同的是她還未死去。

掏出了那尚在噗通跳躍的心,明顯地人類的部分和龍的部分之間有著一道粗糙的痕跡,妄想利用靈獸的臟器保存性命,卻不知道這不過是大而無當的癡念而已。

蚩由皺起了眉,食指伸出尖長的指甲,俐落地就把掌中跳躍的物事一分為二,屬於人類的部分馬上衰敗腐化,只有龍心噗通活動著。

無須言語,狂輿走到青鳥面前,「就如你所說,我也有不惜犧牲世界,也要保護的對象。」

「你……你……早知道?你們設了計………」青鳥驚恐地看著他,又看向渾身浴血的蚩由,漸漸恢復能力站起來的狻猊,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計中計,局中局,有誰料到變數倏生?

「一切時間點都發生得太巧合,讓我無法不全部串連在一起。」狂輿舉劍,對準她起伏的胸部,「你不應該在荼華山時就招惹我,那讓我知道你們早就知悉我的身分。」

「……所以你將計就計?」青鳥轉驚為怒,然後是自嘲的苦笑,「是我們棋差一著。」

「要說的話,光為了救你一命就傳贈我家傳之寶,也是怪事。」狂輿淡漠地道,「假如那塊玉貴重得即使被欺侮也要奪回來,又怎麼可能那麼隨便交託給我?」

「你追尋蛛絲馬跡的效率何其快,令我們只能加速推動棋盤,局也來不及設好…」青鳥握住他的劍,對準自己的胸口,「刺我吧,赤怵死了,我也不活。」

「你幹……」發現她倏地使勁,就對準心臟的位置,狂輿連忙運勁,改變劍尖插入的位置,青鳥悶哼,卻不求饒,反是以挑釁的美眸到死注視著殺夫仇人。

狠毒的女人,假意求死,其實是想藉機連龍心一併刺穿,來個同歸於盡。

狂輿反手執劍,像蚩由在赤怵身上所做的,挑出一個血口子,將心臟取出,蚩由將之接過,如法丟棄了人類那顆半心。

「你心裡感到厭惡嗎?」一邊撕下手袖,溫柔地包裹住手足之物,蚩由邪佞地探看著狂輿,「覺得我們血腥,像禽獸一樣粗暴嗎?」

「沒必要,這是為了胤兒。」狂輿心裡平靜,在他眼裡,不管是人類或是龍,都比不上崔胤的重要,「你可以現在就馬上趕去為胤兒治療嗎?越快越好……」

見狂輿言語裡的懇切急逼,蚩由舒緩了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語調,「放心,我這就去,待會你就隨狻猊前來吧。」說著他化成一縷白光,就往青空飛翔而去。

狂輿回頭,見狻猊已經站直身子,嚴肅的眸子裡有著信任和讚賞。

「這下大哥也終於接受你了。」平常總是緊抿的唇難得浮起了笑意,「狂輿,作為你的龍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

「是龍或人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他就是我的崔胤。」狂輿拭去劍上的血跡,收回鞘裡,「可是要回正昱皇城?」

「不,隨我來。」狻猊挽起他的手,縱身一躍,在狂輿肉眼還未能看清事物之際,他們已經飛到了九霄雲外,而他正站在一頭龐大威武的黑龍身上,直往不知名的方向進發,穿越了一片又一片雲朵。

青風拂面,想到胤兒很快能夠回復那生氣盎然的模樣,狂輿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及興奮,很快地……他就能再次與那高傲又美麗的人兒重聚,他們倆要永遠永遠廝守在一起。

以後,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終年春暖花香,綠樹成蔭,被群竹繚繞的水榭是這人間仙境的核心。在這裡走獸飛禽融洽相處,是不存在凡塵的一塊淨土。

一頭矯健的狐狸在草叢裡穿梭,和蝴蝶玩得不亦樂乎,突然一道巨大的黑影自半空滑過,驚得牠連忙躲進對茂密的灌木中,而蝴蝶也因為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鳥獸散。

玄黑得發亮的巨龍化成光影,在陸地上降落並變成一道人形,是一名渾身嬲黑皮膚,墨色勁裝的男子,而同時另一名男子也輕輕縱身穩步在地面,一名普通人類,陽剛的臉容,壯碩的身型,矯健的身手其有著罕有的好武功。

「原來是回到這裡。」人類男子邊環視四周邊道,「蚩由已經把胤兒帶回水榭養傷了嗎?」

「嗯,因為已經不需要申曉帝搜羅的奇珍了。」狻猊挽了挽微亂的披風,「我感覺到九弟的氣息,雖然微弱,但已不如之前的斷續。」

「我們走吧。」

「嗯。」

熟悉的男性嗓音令小狐狸豎起耳朵抖了抖,從矮木中伸出牠嬌小的頭髗,這些人提及主人了呢……而且那聲音很熟悉很熟悉,很像是……

「啊﹗」噗地一聲,毛茸茸的小東西從後撲出,就往人類男子的身上跳去,敏捷而戒心強的黑龍馬上轉身,一臂將之揮開。

「嗚啊啊啊啊……」沒想到會受到攻擊,小狐狸向後猛摔,就這樣倒在地上,好痛……撞得我鼻子都歪了。

「你是蚩由的……」看清來者,狻猊收起手,露出訝異的神情。

「好痛……」狐狸用爪子蹭著臉,烏亮的黑瞳泛出淚光。「你怎麼見人就打……」

「這聲音……」這回輪狂輿驚異地睜大眼睛,「茂﹗」

聽到這呼喚,小狐狸變化成少年的模樣,比起上次道別之時成長不少,卻依然未褪去少年的青澀,茂紅著鼻子,道,「狂輿,太好了……你還認得我。」

「你們感情這麼好啊……」知曉狂輿曾在蚩由的水榭待過,也不訝異二人認識,然而卻沒想到這一人一狐也能有如此交情,狻猊抿著唇,因為他身上有龍氣,狐狸每次看到他也只會躲得老遠的,這還是頭一次二人打照面。

「你離去後我很想念你,每天只剩下我一人……很悶。」茂爬啊爬的,蹭到了狂輿身畔,「主人也是,很久不回來一次,回來都不理我。」

「那是因為我們有重要的事。」狂輿拍拍他的頭,現在卻還不是重逢漫談的時機,「帶我去水榭,剛剛蚩由回來了吧?」

「嗯。」茂轉頭,帶點怯意地探看狻猊,「狻猊大人也……請。」

狻猊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先一步走前去了。

 

 

綺羅香帳,羅佈重重,屏風陳列,隔絕了內裡的景緻,狂輿從未如此急逼過。從水廊一路奔跑,推門進了內室,連掀開紗帳的時間也覺得是一種折磨,一路還不小心撞倒了兩個屏風,到達床榻之時,只見蚩由手裡掏著藥碗,餵著榻上之人服藥。

狂輿嚥了嚥口水,突然有種不真實感,虛浮的腳步像是踏在夢中,卻又害怕自己稍一使力,這脆弱的美夢又會粉碎,走到床前,掀起最後一層紗帳,榻上那雙直勾勾的鳳眸抬起,對上了他的,胸口一陣緊縮。

在夢中傳達過千言萬語,卻從來不能在現實中相聚,如今終於能夠活生生地見面了,狂輿卻又只能緊握成拳,不知該說些甚麼。

餵完寵愛的九弟最後一口藥,蚩由一直留意著二人深情對望的姿態,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凝眸之處卻是蘊藏著萬千的情愫,也許,這就是命數所謂,冥冥之中的伴侶吧?

伸出手指為螭吻拭去唇邊的藥汁,蚩由站起身,也不打話便越過狂輿離去,留下一室清靜。

黑眸之間,好像被甚麼膠著黏膩住,怎樣也脫不開,最後先回過神來的還是崔胤,他垂下視線,淡淡地道,「你還在發甚麼呆?過來。」

慣有的傲慢口吻,是君臨天下與生俱來的威儀,狂輿卻覺得那裡頭含有一股絕對的力量,使他心甘情願匐伏在他的身前。他像受到了蠱惑一般,走到床上,卻沒有坐下來。

「你………﹗」大概是被看得尷尬了,崔胤抬起頭就要說話,卻被那剛烈眸子裡的火熱震撼了心神,還來不及發聲,狂輿突然就整個撲過來,像野獸一般狂亂地含住了他的唇,發瘋似的啃咬、吸吮。

崔胤因為驚訝而張大的嘴巴,輕易地就被狂輿的舌頭進犯,舐過了口腔,挑起熟悉的顫慄感。那相濡耳沫的感覺是那麼的美好,如過去每一次一樣挑動起他的情慾,雄性的慾望氣息漸漸地濃烈,這水榭清明的涼風也都被蒸騰的熱氣給掩蓋住了。

吻了好久好久,到唇瓣已經蹂躪彼此到發痛了,才不依不捨地鬆開,然尚未魘足的二人也都眷戀地伸出舌,像小獸玩鬧一樣舔著彼此的唇沿,狂輿嚐到了苦澀的草藥味。

深深地看著崔胤那張狂的臉容,鳳眸輕挑,因為緊促的接吻而帶著一絲的濕氣,是多麼的嫵媚,狂輿倒抽一口氣,將他緊緊按進自己厚實的肩窩,一手亦緊緊抱住他腰肢,如記憶一樣,結實精瘦的身軀,他非常清楚在這單薄的褻衣底下,那膚觸是多麼地滑膩醉人。

「輿。」崔胤扯開他的領口,輕輕啃咬鎖骨的地方。

千言萬語,想問他現在身體的狀況,想問他為何那樣傻,默言不語就為自己犧牲那麼多,想問他還願不願意將未來交託給他,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被這無比親暱的舉動給壓下去了。

狂輿抬起他的下巴,又一次熱烈的親吻,雖顧念崔胤病體初癒,但被挑逗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慾,以及急切想讓身體合二為一的衝動,卻超越了一切。

臂上用力,輕巧地把崔胤放臥在榻上,狂輿也不急,為他輕輕撥弄稍亂的前髮,一絲一綹地親吻,崔胤低頭看著他,就像理所當然地接受膜拜的君皇。

肉體的交纏撫弄,就像兩頭永不魘足的牝獸交頸磨蹭。崔胤大病初癒,雙手僅能虛軟地攀附在狂輿肩上,任他擺弄自己的軀體,而當狂輿進入他身體的時候,那許久不曾感受的灼熱感觸令他皺起了眉,發出悶哼。

「會痛嗎?胤兒……」沁著細汗的狂輿邊吻著他的額顯示安撫,邊一寸一寸地挺入,那緊窒的滋味總在雲牽夢縈之時成了痛楚的回憶,現在卻甜蜜得令他心頭也軟化下來。

「不需要問……」鳳眸挑情地朝他一瞟,揚唇夾帶著沈厚吐息的微笑,「佔有我……就是了。」

黑瞳一緊,狂輿猛地加快了速衝的力度,崔胤昂起形狀姣好的下巴,甜美低啞的吟叫自那張誘人的唇輕洩而出。

在快要到臨滅頂之時,狂輿倏地折起崔胤的雙腿,讓之交纏在腰部,俯身湊到身下人臉前,伸出舌輕舐索吻。

崔胤隨即回應,攀著肩頭的手滑下改捧起狂輿的臉,四目相對,映入對方眼瞳中的,是自己癡狂的靈魂,他們也都會心微笑,體溫、膚觸、疼痛、快感和味道也是那麼地真實,彼此佔有、彼此吞噬的神聖儀式。

愛你,無須化為言語,也已在這一刻心領神會了。